1984年,是我们家庭的转折点:我考了本科,犹如一颗流星,划破了村庄的夜空。在当时,我是我们村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堪比旧时中状元。
我的父母接受着全村人的恭维和道贺,这种突然而至的恭贺不断加载,渐渐超出了他们的喜悦值,渐渐拔高了他们的满意度。他们特地办了酒宴,答谢亲邻。
到了9月,我开学了,父母亲自送我到县城。父亲是公社干部,他的单位在县城租了房子,每次来县里办事,都在这儿落脚。我们也在这里住了一夜。第二天,父母安排姐夫送我去学校。父母送我到了汽车站,父亲撑着伞,母亲依偎着父亲,站在细雨中。细雨如线,絮絮叨叨,凉凉地溅在父母的脸上。我打开车窗,与父母道别。雨蒙蒙,雾腾腾,秋风扯着雨儿,飘飘忽忽。我看不清父母的表情,只见他们相依相偎,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我是一只展翅的小鸟,就要飞出他们的视线,飞到他们不曾去过的地方。
我不曾去过别的地方,这是第一次出远门。对即将到来的远行,我满是幻想,兼有着时代骄子的豪迈。与父母轻轻挥手,便把心思放在了更远的地方。
后来母亲告诉我,一向坚强的父亲,那天竟流了许多泪。
在我离开后的第八天,父亲竟突发脑溢血,撒手而去。短短数日,风云突变,由喜及悲,天翻地覆。一只万恶的手,穿过白天,及至黑夜,猛然间扼住了一家人的咽喉,“泪飞顿作倾盆雨”,上苍无情,肆意捉弄,母亲几乎哭晕。但是,母亲不能。儿子刚上大学,羽翼未丰,肩膀柔弱,不曾经历风雨,她怎能放心得下呢?母亲在悲痛欲绝中控制情绪,强作冷静。以后这个家,就靠她了。父亲的事,她让家人别告诉我。她在望穿双眼中,等着我寒假回来。
家里的变故我全然不知,也不会往这上面想。一直不曾收到父亲来信,也心生疑窦,又想或许如家信所说,父亲出差了,父亲是社委干部,出差是常有的事。那时只有书信,没有手机,打电话也不方便,只能等着寒假回家。及至寒假归来,在车站遇一旧识,猛然告知父亲的变故,顿如五雷轰顶。没想到车站送别,竟是父子最后的见面。
父亲走了,家道中落,母亲挑起了大梁。之后离开家,身后再没了父亲的身影,只有母亲望无止境的目光。
家里当时有两座房,一座朝南,一座朝东。朝南的房子是老屋,盖于何时说不清了。朝东的房子盖得晚了些,在上世纪70 年代初。房子后面长了一排杉木,非常茂密。记得大概在我十岁的时候,父亲从镇上回来,带了杉木苗,到了家里忘带钥匙,就在门口找了三十厘米左右的小铁锹,到了朝东的房子后面,将杉木苗一棵棵栽了下去,又到河边拎了几桶水浇上。没指望这十来棵杉木能成气候,不承想,杉木生命力极强,父亲那么随意一栽,就长成了天然屏障,成了有别于村邻家的标志。父亲叫何荣中,母亲叫张秀英。要问起何荣中或张秀英的家在哪儿,村里人就告诉你说,屋后长了排杉木的,这就容易找了。别人家屋前屋后种的是楝树、槐树,唯有我们家,屋后长了一排杉木。
过了寒假,要回校了。每次回校我都依依不舍,情绪反常,想多些日子留在母亲身边。母亲说:“娘家路,滑溜溜。”母亲没读过书,说的是俗语。确是这么个理儿。每次回来,我都兴致高亢,恨不能一步到家。每次回去,都有好几天闷闷不乐,打不起精神来。知儿莫若母,母亲看出来了,便说些安慰的话,说别牵挂家里,过几年就毕业了。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回校前,母亲给我做行装准备,坐在昏暗的灯下,将一个学期的生活费,缝在我的内衣口袋里,针脚很密,紧了又紧,又留些零花钱,装在外衣口袋里。父亲走了,生活没那么好了,每一分钱母亲都是省之又省。我在路上,时不时要捏一捏内衣,那是母亲的血汗,还有若干个不眠之夜,不能弄丢了。
我要走了,母亲送我。母亲送我至门口的小路上,陪我走了会儿。我说,姆妈,回去吧。母亲说,好的。彼此克制着,没流一滴泪。一旦有泪,我们都会控制不住。母亲不多说话,就站在路上,看着我往西走。我边走边回头,冷冷的风抽在母亲身上,衣服在严寒中瑟瑟打抖。我大声喊,姆妈,你回去吧,外面太冷了。母亲点点头,依然站在路上。走到拐弯处,看母亲还在路上。喊是听不见了,我向母亲摆手,让她回去。
拐了弯,向北。寒風扑面,吃力而行。我被村庄挡住,母亲看不见我。一会儿,在村庄的缝隙,我看见了母亲。她转到了杉木丛中,站在空稀的地方,向我远望。母亲患有白内障,她能不能看见我,我不能肯定。可母亲一直站着,望着我向北走。透过村庄,透过杉木枝叶。母亲系着蓝色围裙,站在寒风中,白发在风中飘扬。我边走边望,边望边走,脚在流浪,心在惆怅。过了北边的桥,拐弯往西,渐行渐远,母亲被拉成了一个黑点,镶嵌在杉树间,镶嵌在老屋后。母亲不可能看到我了,但她知道,这条路上,有她的儿子,有儿子的地方,她的目光就不会缺席。她望着路,估摸着时间,直到她认为,我已走出了很远。
我没问过母亲,为什么总要望着我远走。我也不知道,母亲那时在想些什么。我问过自己,母亲目送我,她在想些什么呢?我竟没有答案。或许每个母亲有每个母亲的答案,但我母亲的答案,一定比别的母亲内容更多。本来站在我身后的,是父亲和母亲,而如今,只有母亲,她能不浮想联翩吗?后来我有了女儿,我也会送她异地求学,他乡求职,但我没有母亲这样的目送,我也就始终未得其解。想久了,找了个标准又模糊的答案,就是母爱。
而事实上,母亲的目光远没有终止,还在延伸,顺着我前行的路,一直延伸到我的终点。这些,我并不知晓,是卫红告诉我的,卫红是我妹妹。父亲走时,卫红才16 岁。父亲走后的日子,几多艰难,卫红感悟至深。卫红说,父亲在时,是公社干部,村里人都热情招呼。父亲走了,有些人马上变了脸色,看到母亲不热情了。那些年,幸好有卫红陪着母亲,相依为命了好多年。
那时交通不便,从阜宁到徐州要四个小时。母亲和卫红下地干活了,边干活边估摸我到了哪儿。看太阳西斜,母亲又说,你三哥快到徐州了。母亲没去过徐州,只是之前听我说过我大致的旅程,她记住了徐州。晚上收工回家,做了晚饭,却一口没吃,坐在灯下,望着窗外漆黑的夜,思绪飘出了老屋。夜色坚硬,把村庄封得水泄不通,唯独封不住母亲的思绪。母亲的目光轻易地穿过黑夜,穿越时空,一直追随着我。我已上了火车,没有座位,蹲在车厢连接处,低着头打盹。这些情景,母亲估摸到了。
约莫九点来钟,母亲上了床。卫红在那头睡着了。卫红尚小,倒头就入梦。母亲没睡,她坐在床头,睁着眼,看着黑黢黢的夜。夜太深,窗里窗外是凝固了的黑。母亲没有睡意,一直坐在床头,听着窗外滴滴答答的雨声。这雨下得没日没夜了。母亲自言自语,叹了口气。想到我湿漉漉的旅程,母亲的心纠在了一起。
许是坐累了,她躺了下来。躺下来,并未睡着。她喊了声卫红,卫红睡得正香。叫了三四声,才把卫红叫醒。问几点了,卫红摸出表,说十一点了。母亲叹了口气,说离天亮还早呢。天亮了,你三哥就到北京了。卫红说,姆妈,睡吧。
母亲没睡,睁着眼,望着房顶。这房子是1972 年砌的,砖墙草盖,当时是村里最好的房子,多少人羡慕啊。那时都还住着草房,农村人靠种地哪能买得起砖?父亲是公社干部,每月能拿上工资。工资不多,二三十块钱。对农村家庭来说,这是一笔不菲的收入。母亲在家养鸡养猪,种粮种棉,收成下来了就去赶集,卖鸡卖粮,攒下钱来盖房子。那时的日子苦啊,父亲在镇上上班,母亲在家操持家务。家里家外,耕地收粮,推挑提扛,母亲拼了命地苦,生怕落后了别人,让村人耻笑,让父亲在外面失了颜面。终于,盖起了全村第一幢砖墙房,母亲和父亲的那份喜悦,溢于言表。后来,进入80 年代后期,农村生活好了,不少人家都盖了新房,砖墙瓦盖,还有盖楼的,比我们家强了。听母亲说,父亲去世不久,公社书记顺道来探望,看到我们家砖墙草盖的房子,感慨地说,没想到啊,何荣中是社委干部,却住得如此寒酸。
夜沉沉,雨不知啥时停了。母亲望着窗外,黑暗重重。她又叫了几声卫红,卫红没醒。用脚轻轻蹬了几下,卫红醒了,说夜里一点了。卫红说,姆妈睡吧,一觉醒来三哥就到北京了。卫红说完,又呼呼睡了。
一觉醒来就到北京了,说得多轻巧。母亲想,儿子坐地上睡觉,多遭罪啊。母亲很不安,又爬坐起来,她怕自己躺着,一不小心睡着了。儿子坐在车厢的地上打盹,她怎能安卧床上呢?仿佛她舒服地躺睡在床上,就是对不住我了。又仿佛她陪着我熬夜,就能减轻我的旅途劳顿。仿佛她睁着眼,就能照顾到千里之外的我了。而此时我坐在地上,迷迷盹盹,何曾想到,千里之外的母亲,正陪着我,遥念着我。我有时眯眼,有时被人叫醒。半梦半醒间,想的是学校的事,书本上的事。至于母亲在干什么,我没去想。何况这个时分,谁都进入梦乡了。
又隔了个把小时,母亲又用脚轻轻蹬了蹬卫红,问几点了。三番五次后,母亲终于招架不住困意,坐在床头睡着了。也只是一会儿工夫,骤然惊醒,像做错了事似的,赶紧睁眼,问卫红几点了。卫红说,五点了。母亲说,你三哥快到北京了。
是的,再有一小时,我就到北京永定门站了。我从地上起来,向车窗外望。车窗外已有了田野的轮廓,疾速后退。站到车门口,我伸了伸懒腰,想班里同学大概都到校了。我每次回校,都算着日子到,从不提前。我想在家里多待一天,陪着母亲和卫红。家是温暖的,母爱是温暖的,日子再贫瘠,温暖无价。
母亲没了睡意,从床上起来,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先撒一把玉米给鸡,再拎一桶食给猪,然后抱了一抱柴火,准备早饭。等早饭做好了,母亲又出来看天色。天色泛亮,太阳欲升,估计有六点了。儿子该到北京了。
到了北京,我想去看升旗,但最终没去。人生地不熟,还要急着转车。从永定门站转到北京站,然后乘上开往宣化的火车。这当儿,母亲无法揣摩我身在何处。北京,母亲是知道的,她常说毛主席是恩人,毛主席住在北京,母亲还会唱几句“我爱北京天安门”。至于我的终点宣化,母亲不知道。她只知道从北京转车,到我的学校,大约四个小时。我和她说过的事,她都记住了。我一般在下午两三点到学校。
接下来,于母亲来说,倍受煎熬。母亲估计我到学校了,她的心还在悬着。她只是估计,并没有确切的消息。她要等到我的来信。那时通讯不便,只等“鸿雁传书”。我到了学校,過个一两天就给家里写信,报个平安。等母亲收到信,离我离家时,已是十来天之后。这十来天,母亲茶饭不思,彻夜难眠,等我的来信。有时我懒了,回信会拖延数日,母亲的担忧便顺延了,且会加剧。母亲天天站在路口,盼着绿色邮差。邮差是一抹绿,能给母亲送来希望和佳音。每有送信的人来村里,就免不了要问,有我们家的信吗?邮差说有,母亲马上笑逐颜开,拿着信让卫红读。邮差说没有,母亲悻悻然,脸上凝结成霜。
后来我分配在连云港,离老家不算远,二三百里。八九十年代,交通非常不便,这个距离不算远,也不算近。特别是去一趟农村,坐了汽车坐三轮,坐了三轮还要走几里地。我每年回去的次数不多,大多安排在过年。现在想来,我是对不住母亲的。不该忽略那走多远都扯不断的目光,不该冷落那数着日子盼儿归的心思。
母亲87 岁时,还那么坚持着站在屋后,目送我们远去。不过,此时她手里多了根拐杖。拄着拐,立在风中,一如既往地站着。73 岁那年,母亲得了脑梗,不能独自站立了,但她没向岁月低头,仍顽强地站着,直站到看不见我们。我想不明白,一位古稀老人,何以有此等毅力。我们劝她回去,她一手拄拐,一手缓缓地摆着,说没事,你们走吧。我们只好稍稍加快步伐,免得她在风中站立太久。
后来,母亲不能站在屋后的杉木丛中了,从此我们的身后少了目光的瞥顾。2015 年的国庆节,母亲脑梗复发,半边身子不能行动,不能站立了。卫红把她接了回去,之后我们都去卫红家看望母亲。每次临别时,母亲都坐在轮椅上,看着我们一步步走出巷口。
2017年6月10日(农历五月十六),母亲离开了我们。母亲走后,我问我女儿,你对奶奶印象最深的是什么?女儿不假思索地说,总记得小时候回去,每次离开时,奶奶都站在屋后的树下,久久地眺望,直到我们走了很远很远,她还在望着。
这个心酸的印象,不只印在了我女儿心里,也留在了我们所有做儿女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