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在我们村,到了夜晚,最盼望的是明月夜。没有明月的夜晚,村庄被盖在了铁桶里,黑得透不过气来。
从我孩提时代,就对电灯有着莫名的向往。偶尔去镇上,住在父亲的水利站,每当看到华灯竞放的街道,晶亮如水的石板,仿如龙宫一般。那一条街的灯火,照得小镇明如白昼。特别是雨后之夜,湿漉漉的街道,晶晶闪闪,光怪陆离,如落了一地的碎玻璃。那时没去过县城,更没去过大城市。儿时的记忆里,通了电灯的小镇,堪比都市。至于雨夜,金碧辉煌,想大上海也莫非如此吧。
那时以为,只有小镇,才配得上电灯路灯。被小镇的人鄙称为乡下的地方,是不可能用上电的。而我们所在的吴杨村,远离小镇,属于这个镇的西伯利亚,穷且偏远,通电更是遥不可及。所以那时,不通电,是吴杨人多少代人心中的痛。吴杨人不敢去想象,有朝一日村里也能通上电,也会夜如白昼,也会有明亮的灯火,从吴杨的一户户窗户照射出来。
已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吴杨人依然在洋油灯下摸索。
幼小的记忆里,我们的童年一直是与洋油灯为伴的。洋油灯昏暗,却支撑着一家人的生活。洋油灯的光很微弱,所有能照见的地方都被蒙了一层昏黄,把土墙照得黑黢黢的,把每个人的脸照得黑红生硬。我们的作业必须凑到灯前去写,写着写着,眼睛就累了,迷迷糊糊地,就想睡觉了。母亲忙完了洗洗涮涮,见我们睡了,才端走洋油灯,去洗衣服,去扫家院,再把一大堆的山芋刮皮,破瓣。所以这么多年了,洋油灯下母亲忙碌的身影,仍是那么地清晰,如一幅不朽的浮雕,深深刻在记忆里。
儿时的记忆里,我们特别喜欢有月亮的夜晚。夜空挂一轮满月,银色的月辉洒在地上。村庄仿佛镀了层银,满村透亮,处处分明,河是河,路是路,田是田,埂是埂。老屋破舍,沟渠地垄,一目青山远。这样的夜晚,若不是冬天,尤其是夏天,不在月光下聚聚,是暴殄天物了。于是,一家人或一群人,便会聚到场院里,家长里短,说说笑笑。没有电的日子,只能与月同欢。
父亲在镇上工作,是镇水利站的负责人。成年累月穿梭在漆黑与通明的夜晚,必定在心里形成落差。外面的世界灯火辉煌,吴杨的夜晚黑不见底,不只是生活水平见了分晓,更映照了父老乡亲生活在黑暗中的苦累。父亲懂得没有电的地方生活多难,父亲更懂得有电的地方生活多便捷,他比每一个吴杨人都想让吴杨通上电。
用电不是父亲随随便便能解决的。父亲虽为镇委,最多也只是建议权。在多数村庄已经通电的情况下,他肯定向镇领导有过不少建议,肯定也都未能获批。电网部署自然是有计划的安排,而且是供电部门的事,由他们决定。父亲在水利部门,无权过问。父亲无奈,吴杨人更无奈。父亲亲民,每次回来在地头路上见到村民,都会停下自行车,递上一支大前门,站在路边闲聊一会。提及用电,老人们的望尘莫及,同辈人的长吁短叹,父亲无可奈何地记着了。
父亲在等着时机。他也不知道,有什么样的时机在等他。他就是在等时机。一旦等到时机,他想,无论如何都要让吴杨通上电,让乡里乡亲告别洋油灯。
到上世纪八零年前后,那时没通上电的村庄,已经为数不多。而吴杨人还生活在洋油灯下。
后来的时机,我不知道是父亲创造的,还是父亲真的抓住了时机。反正,时机来了。
这个时机首先与水利有关。父亲是水利人,占了先机。要不是水利带来了这个时机,吴杨说不定还要洋油灯下生活十年八载。
水利站要在吴杨重修陆桥了,吴杨人很兴奋。从吴杨去邻村孙何,隔着十字河,河上只有东西两座桥。东边的那座桥叫陆桥。陆桥承载着两个村的交往,挑担的,推车的,开手扶的,都要从陆桥上过。年代久了,陆桥已破烂不堪。印象中陆桥比较高,没有栏杆,桥的两头连着土路。土路长期被雨水冲泡,形成了壕沟。陆桥孤零零的,简陋地竖在河上。要上桥,先得下到壕沟底,才慢慢爬上桥。到了桥那头,还得下到壕沟,再爬上路。这样很不方便,而且不安全。推车的,上不了陆桥。开手扶的,宁愿从西桥绕。只有行人,还能爬上爬下地经过陆桥。
至于谁提出要修陆桥,是父亲提出来的,还是水利部门的既有规划?都有可能。这样的桥当属危桥,列入水利部门的规划,乃情理之中。也可能是父亲提出来的。首先父亲是站长,负责全镇的农田水利。陆桥是危桥,提出修理是理应的。其次陆桥在吴杨,与父老乡亲的安全息息相关,父亲岂有不顾之理。再者,父亲想让吴杨通上电,那么修桥便是契机。这个桥工程量大,必须要将电引过来。
说是修陆桥,其实是重建陆桥。原来孤零零的陆桥,被彻底拆掉。父亲带着一干水利技术人员,进驻吴杨,在陆桥附近搭起了一片工棚。然后树电线杆,拉电线,做工程准备。这是第一次在吴杨见到电杆电线。一到晚上,工棚里灯火通明。我们站在家门口,向东南眺望,就能看到这边火光一片。
陆桥的重建工作开始了。父亲亲自指挥,现场督战。离家不过两里地,常常不回家,就住在工棚里。十字河的水被拦截,河床被扒深扒宽。施工人员站在河底,清淤除泥,夯实地基。然后搅沙拌泥,浇灌桥柱。干了将近一个月,陆桥建好了。陆桥已不是昔日的陆桥,宽了,长了,有了栏杆,与两头的土路之间的壕沟没了。
此时吴杨的用电计划,便被顺理成章地提上了日程。电线都拉到吴杨了,就没有理由不给吴杨通电了。很快,在吴杨的庄前屋后,一根根电线杆树了起来,一条条电线拉了过来,所有的线路都布好,在一个晚上,突然间,全村的电灯都亮了。不管你在哪儿,都能看到耀眼的光,从一扇扇窗口映射出来。整个村庄沐浴在灯火之中,如满月之夜,万物尽收眼底。村民们沸腾了,多年的宿愿一朝实现,从此改变了吴杨的历史,结束了没电的生活。孩子们欢呼雀跃,奔走相告。大人们民看了自家的电灯还不够,又跑到别人家看,又跑到田地里看,像是欣赏一道奇特景观,反反复复前前后后地看。直到看够了,看累了,才肯回家休息。大姑爷是个聋子,专以拾粪为生,一辈子没见过电灯。他耳聋,听不见别人说话,却又偏偏爱说。他不知道电闸这一说,就眉飞色舞地告诉别人,那电门轻轻往上一推,全村的灯就像被解了穴位,齐涮涮地亮了。起初别人不知电门何意,后来才弄明白,聋人听不见,就发明了“电门”一词,替代了电闸。错是错了,却也形象。
父亲也因此受到了许多的敬重。村民们谈到电,就会说些感激父亲的话。父亲倒不在意,若无其事。有人面赞,父亲微微一笑。本家族的其汗大爷,德高望重,特地来家里找父亲面叙,说:“荣中啊(父亲的名字),祖祖辈辈没能解决的事,你解决了,功德无量啊。”
吴杨通上电,至今已有四十余年。那时的年青人,现在都成了老人,尚能记得这段往事,记得当年的光明使者。而现在的中年人,应该不知道这段往事,更不知道洋油灯下的日子,是啥样的滋味了。至于现在的孩子们,再不用像我们小时候那样,看电灯要跑到镇上,对着那小镇的灯火痴痴凝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