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贺州文学》的头像

《贺州文学》

内刊会员

散文
202203/24
分享

朝暮黄姚·时光里的黄姚 | 王剑冰

《贺州文学》2021.1.jpg





朝暮黄姚

来到黄姚已经是黄昏,吃完饭天就黑了。几个人忍不住,要夜游古镇,于是一群影子,摇摇晃晃地印在了月光里。

我是来过黄姚的,记忆却像这影子,深深浅浅不清晰。好多店铺换了招牌,左弯右拐的街巷不知如何走,因而仍有一种新鲜和兴奋。

那些铺子,悦泰兴、金龙门、金德庄、古崖居,还是老旧称呼,其他的就有些新颖:“衣态”“花颜”“那些年”“幸福庄”“春天里”……一个个诗一般的美妙,看了都想进去,瞅瞅到底什么营生。“水墨”“金麦缘”“花木生”之类大致还能猜出是何内容,但是“一米阳光”“一步之姚”就不知道了,还有“有关”,也糊涂,有什么关?有关什么?有的店,还在门上或墙壁加了附加语:“在黄姚留下,或者我跟你走。”“我有酒,你有故事吗?”如此缤纷的夜晚,加上那些红晕的灯笼和飘乎的幌子,还真的让人有一种迷醉。

终于忍不住,进到一家茶舍坐下,要品品这夜黄姚。

屋舍不大,却优雅。陈设是古朴老旧器具,楹联字画镶嵌其中。婉转的音乐,一女子面带微笑,柔指纤纤地斟着暖茶。几盏过后,已觉微醺。真的,有时茶也醉人。

女子着一件浅绿色连衣裙,很配肤色和气质。她总是微带笑意,把一只只空了的杯斟满,而后打开新茶,加水再泡。茶是上等茗品,水是瓶装矿泉。聊起来,她说她姓梁,家在贺州,有几十里地远,好在孩子已经十岁,住校,不用常回家。她这一说,让人惊讶,本看不出年龄的,空气与水的缘故吗?

是老板?她莞尔一笑,哪呀,打工的,老板在里边。她说在黄姚,有很多外地打工者,她还算本地人呢。她说游客来得多,收入还可以,就一直做下来。茶一直喝到半夜,虽意犹未尽,还是离开了。回去早找不到来路,只凭感觉走。就又走了不少冤枉路。

第二天天刚亮,开门出来,再一头扎进古镇里去。黄姚依山靠水,随形就势,没有正路,也没有大门,完全一派自由取舍。顺一道小门进来,就有一个气派开场,姚江在这里分出层次,让一部分水从镇子绕一圈再出来。黄姚的名字大致与此有关。高大而开阔的榕树从水中长起,让你想到迎客松,但比迎客松显现的更有故乡情味。沿着这水这树绕了半圈,还不舍地回头。而后就是山石踏步,山石围墙,而后一处高高石阶,再一个石拱小门,就是黄姚的第二道关口。小门着实不大,多少岁月走过,没有变化。石头拱卫的门里,有挡门装置,只要将门关严,就将一个镇子关严。

一个环卫女工,肩扛着装满一应物什的大包,朝巷口走去。一个骑摩托车的,带着刚进的货,轰响着油门,猛然冲上高高的石阶。

和一位积极的同道进到镇里来,还是不知怎么走,天黑和天亮的感觉完全不同。

转了两道巷子,人都不多,有的刚刚打开店门,不是营业,是为了出来。顺着一条窄巷走去,里面支着棍子的地方,竟然标示着“危险”,抬头看到残缺的屋瓦和歪斜的墙壁。还有些老屋,门口落锁,台阶已经有了青苔。偌大一个古镇,必然存在着各种形态,而这种天然的形态,才显真实。陌生感只是暂时的,随之而来的,是那种怀旧的亲切感。

突然看到“欧阳予倩寓”的小牌子,一座普通的两层小楼,牌匾是“越泰精品”,但上着锁,大概已经歇业。门和窗都还是老旧木板,没有上漆。门下方有些破损,用铁皮进行了包装,铁皮现在也锈迹斑斑,破损开裂。欧阳予倩是著名的戏剧和电影艺术家,他1944年来到黄姚,正是抗战时期,在这里办起了学校和报纸。有老人说,那个时期,作为大后方的黄姚接纳过不少爱国人士。这些背街老巷,不知还隐藏着多少未知的故事。

转出来的时候,更多的门响起来。一个小女孩端着杯子从一个门里出来,蹲在水道边刷牙,一边刷一边歪着头看我们,而后快速地跑进去。一条狗从哪里慢悠悠出来,巷口一卧,不叫也不动,我们走过的时候,连眼睛都没睁,它似乎习惯了这样的早晨。

一会儿转到一家院子,进来就觉得头一天晚上到过,因为记住了名字,郭家大院。倒是没有感觉院子有多么大,一条巷弄,包含了两边的房屋,最里面有两个圆形门,前面的叫太阳门,后面的是月亮门。出了月亮门不远,就到了另一个天地。

靠着月亮门,有一个小店,不注意不容易看到,门脸不大,也没有什么刻意的装饰。只是门头的墙上,开出一些淡紫的小花。我对着这些小花拍照时,看到了这个偏开的小门。里面一位大嫂,正蹲着吃早点。看着眼熟,原来刚才正要走进郭家大院,正有一位大嫂提了家什从院子出去,还以为是郭家什么人去买早点。

她看到我们站在门口,就笑着站起来,说进来看看?这么早,我们肯定是首拨顾客。这才看到小店的名字,花漾年华。这是一个卖小玩意的店,多是年轻人喜欢,比如精致的杯子碟子,手工制作的本子、明信片,工艺笔、美发卡之类,但是古镇里这种东西太多,也就不显眼,不如前面看到的那些店铺。店名也无大别处。是她自己开的?她竟然说是儿子开的。女儿还说得过去,儿子开这么一个小店?做妈妈的有什么办法,儿子还没有女朋友,自己跑到黄姚来,喜欢上了,就在这里盘下了一个店,再不回去。妈妈只得来陪儿子,后来爸爸也来了,当然也都喜欢上了这里,就与儿子一同打理。爸爸这些天有事回去了。家在湖北,而这里是广西,还不近。我想说,这不大是个出路,应该让儿子闯荡得再大些,还应该让儿子赶紧找个对象。实际上当妈妈的,心里什么都清楚。

同伴心细,挑了一个手工的本子,我也去挑了一个。大嫂很高兴,这么早就开张了。就要再送两张明信片,那明信片也是写意作品,于是就接受了她的好意,各自挑了。她又拿过一个纸袋装好,牛皮纸袋也是特制,看得出其间的精心。我说门口最好再搞点花样,要么不大引人注意。她说也是,来的人不多。我说商品的花样还可以再多些,想法做些推广。她说也时常帮着儿子在网上推,并不停地感谢我们的好意,看得出,这是一个有着良好修养的大嫂。这个时候,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孩子出现了,但是并没有进到小店里来,只在门口晃了一下就去洗刷。妈妈已经打好了早餐,打开了店门,等着儿子。

刚走下郭家大院的台阶,门台外上来一位老人,他上身着咖色衬衫,下身穿深绿长布短裤,下巴缀一撮洁白山羊短胡,早晨的光柔和地披在他的身上。

我立刻用手机抓拍。

这个悄悄的动作,却被老人发现了,他一脸严肃,歪着头说你们觉得好吗?好好,好着呢。我紧忙说。觉得好就好,不好就再来一下。哦,还有这么知道配合的老爷子。我们都笑了。

这片宅子都是我家的。他手指一划。你是说郭家大院吗?是呀,我就姓郭,郭家大院的老郭。哦,有些意思了,就又忙着给他拍照,他还耸耸肩,故作放松。我不知道他向游客故意地表明自己是什么意思,但是看出他表明后很满足。后来在一个指示牌上,看到了郭家大院的介绍,还真是值得一说,它始建于清朝道光年间,有180多年的历史。

等第二天早上再次穿过郭家大院,就特别留意起来。这郭家大院连通着前后两道街巷,从前面的巷子穿过大院,就到了后面更加宽敞的区域,那些区域有好几个祠堂,还有水塘和姚江。不从这里走也可以,但是要绕路。这回似乎看明白点,这大院子两边的房屋,以前或可是连通着其他院子,大概是分家分的,孩子多了,大了,就分开了。

我们来到最大的一个大屋门口,看着开着门,往里望去,老郭还真的在里面,我们就等他出来。他在那里不知道忙着什么,摸摸这里收收那里的,出来时我们就叫了一声老郭,奇怪的是,此老郭与彼老郭的脸型、胖瘦、高低都一样,只是没有了那撮白胡子。他说你们找谁?我说你是姓郭吗?他说是啊。我说可是那个老郭……哦,他说那是他哥哥,他叫天合,他哥哥叫天作。我们笑了,说你要是也有胡子,就真的是一个人了。他说他哥哥去弹琴了。弹琴?是呀,他每天早上不是去弹琴就是唱歌的,你们去找他吧,就在塘边。

我们笑着走了出去。还真的听到了琴声。顺着塘边一条小路走,竟然走到了水塘的另一边,这时才发现,那声音来自对面,琴声是一些老曲子,多是老歌,有人在跟着唱。朝那里望去,弹唱的被其他人挡住。不少人聚在塘边,晨练的,闲逛的,吊嗓子的,钓鱼的,洗衣的。

哪家临水的阳台上,挤着一群学生娃,鸟儿样叽喳,一忽那群鸟下来,个个背着画板,提着小匣。问一个女孩,说是来自广东惠州,要在这里住好多天。旁边的一个说,他们学校,每年都组织学生来画画。一会儿工夫,这些孩子就各自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支起了画板。青春韶光,同古老的黄姚化在了一起。

我们绕到一个泉池旁边,下面的大石块方着一池子活水,几个女人正在噼噼啪啪地洗衣,嘴也没有闲着,边洗边说笑。水流得很快,因而总是清清亮亮。我对着这个画面照了一张相。一个女子就笑了说,我们可不是风景呦。

这个时候看到了老郭,他就在左边的亭廊里,正与一个人分别。那个人手里提着一架包在袋子里的电子琴。老郭看我们看他,也撅着山羊胡子看我们,而后手一指,笑了说,哦我们见过。我说,刚才在郭家大院,我们去找你,却遇上了你弟弟。他说,怎么不来这里找,我每天都在这里的。好像他在跟熟人说话,并不以为我们是新来的游客。他还在说着,你们要早来一会儿,就听到我唱歌了。我说刚才是你唱的?老郭说是呀,我是边弹边唱的,那个人让我帮他试试琴。想不到老郭还有这本事,就站着同老郭聊起来。

老郭其实并不老,68岁。那撮山羊胡子帮了他,让他成了德高望重的老郭。老郭说我身体好着呢,整天没什么事,吃得好,睡得香。看着这老郭,感觉不像长期在镇子里待着的。他就说了,你知道吗,我是见过世面的,我18岁修铁路,枝柳铁路,知道吗?就是枝城到柳州的铁路。我说那很远呢。是呀,回来还做过话梅厂的厂长。话梅厂?是呀,镇上的,我是一个闲不住的人,我会组织大家唱歌呀,跳舞呀,快乐地生活。老郭在我的感觉里变样了,这确乎不是那种坐在太师椅上捧着水烟袋的郭家老大。

临别的时候老郭还在说着,你们明天还来吗?来了早一点,听我弹弹琴。不过现在我肚子闹革命了,先回了。说完他离去了,却又回头,将小胡子扬了扬,扬起一早晨的快乐。

往回拐了几拐,到了升平门那里,就知道路了。我忽然想起,升平门旁边的一个小店,里面有一个女孩的。

那是去年,在黄姚转的时候,突然下起了雨,紧走慢走,走到这里雨还是大起来。我们没有带伞,就近躲在小店的门口,雨瞬间将石阶打湿。这时一个女孩子在里面说,进来吧,门口会淋着的。这才发现这是一家带有文化意味的小店,里面有各种各样的旧物,书籍、唱片、徽章、相机、台灯、收音机等,还真的拽人眼睛。有的就忍不住拿起来看,问价钱,女孩就很认真地回答。现在记不起女孩的样子,好像女孩个子不高,一头短发。看店的是两个人,那一个比女孩大些,在柜台后面捧着一本书,不大抬头。我们中的一个就问看的什么,大些的女孩抬起头说,一本写周庄的。我就看到了,那是我前些年写的。就有人说了,你知道这本书是谁写的吗?就是这位呀。这时站在外边的女孩惊讶了,说真的吗?这么巧!我去过周庄,这是我在那里买的呢。聊起来,知道她是刚来的,本来是来游玩,到了这里就喜欢上了,正好这家小店招人。反正一个人,在哪里都一样,小店还包吃住,加上所售也是自己所爱。女孩很健谈,也很明朗。雨还在下着,甚至响起了噼噼啪啪的声响。

再说下去,女孩的眼圈就红了,因为有人问到了她个人的事。到这里一开眼,心情早好了,那只旧鞋子,谁愿意拾谁拾。她说。问她准备在这里待多久,女孩说没考虑,在这里感觉挺好的。那个大姐就说了,你可不能走,你走我也不待了。原以为那个大姐是店主,她们说店主轻易不来,把一切很放心地交给两人打理,也正是这一点,两个人才觉得自由无拘。女孩还说了句玩笑话,说越是这种地方,越容易有奇缘。说话时有人买了一个精致的影集,有人买了两本旧书。

雨终于小了,我们告别出来,女孩又拉上那个姐姐,同我们照了一张像。并说,什么时候你们再来,还来我们这里坐。

一年了,女孩还在吗?我是突然有了一种念头,想介绍她同那个“花漾年华”的男孩认识,男孩的爸妈也在这里,他们应该是一路人。这么想着的时候,就想起了女孩的样子,她有着一双水水的眼睛。现在有些早,这家小店还没有开门,我想先回去吃饭,有时间再进镇里来。

小学生开始背着书包上学了。卖早点的婆婆,巷子口支起了摊子。阳光已经照到了石板路上,更多的店门打开了,一些芳香的味道从哪里传来。整条街巷氤氲着欢快的色调。

《贺州文学》2021年第1期“名家写贺州”栏目

原载于《中国作家》2020年4期

 

时光里的黄姚


黄姚这个名字,会让人一下子记住。它远远地在那里,在你的念想里。那或是一种乡间情怀,一种乡愁感念。

古旧的黄姚,一进来便有一个气派开场,怪石崖壁,拱桥亭廊,八百岁的榕树,以迎客的姿态撩幔牵裳。树下姚江环绕,水气蒸腾。直惊艳得眼目迷离,不知往哪里聚焦。水上的老屋,替镇子保存着岁月。必是格外地喜欢这里,才有了如此宏大的聚集,且聚集得紧凑而有条理。

每日里听不到多少喧嚷,声音都被那些水那些石收纳了。数百年时光的经营,把黄姚经营得古典而端庄。

偶尔会来一场雨,雨带着雾,像一页页屏风,次第翻过。那些摞在高处的瓦,总是最先得到冷热的讯息。瓦片承受不了的雨滴,会滴滴传递,最终给了姚江。

一条条囊括着深宅大院的老街,老街上旗幌飘摇的店铺,一座座器宇轩昂的宗祠,宗祠内外的庆典喜宴,一个个通江码头,连着码头的灯笼节提灯会,会上的大戏连唱,让人知道,黄姚不是多少年前就为今天的热闹埋下了伏笔,而是多少年前就像今天这样热闹。

除了悦泰兴、金龙门、金德庄那些老字号,还有春天里、那些年、一米阳光的新招牌。欧阳予倩以及其他名人的寓所隐在其中,传递着黄姚的温暖与情义。什么时候,这里都像是安适而幽静的后院。

往往想不到,小门里藏着几百岁的老宅院。有的依山就势,攀到最上边的,是一片翅膀翻扑的瓦。总能见到残垣断壁处砖石的接续,见到朽旧的房门又有了新的木楔。那些或都是生活的叠加。

黄姚,它不突出个体,显示的是整体的大气。

如果在姚江上看,就会感觉古镇是从水里长上去,一直长到地老天荒。奇峰与凤竹簇拥的江水,像丝绸,不必去触摸,也能想象到触摸上去的感觉。姚江融入桂江、西江,最后进入大海。

江边有人划船,有人洗衣,有人戏水,一派天然写意。

黎明在风中把黄姚叫醒。一群鸟,聚在一起飞,像开在空中的花。群山在不远处挽着罗髻,似要赶一个露水墟。

早上看黄姚,觉得黄姚氤氲中会飘起来,各种日常都在缭绕,包括炊烟,亮嗓,豆豉的浓香,草药的异香。

进入黄姚,我也会飘起来,气韵爽身,心劲飞扬。

背着书包的孩子,从门里出来,阳光将小小的身影打在石板路上。一只白蝴蝶飞走了,土墙上划出一道翩然痕迹。一个女孩轻轻走过支着板子的老屋,生怕惊了房顶的瓦。墙根的胡枝子,开着粉色小花。这一切,让你想到,在黄姚,哪怕一片叶子,都有它的意义。

夜晚的黄姚,有点像寓言。月提着一盏青灯,随我上着层层石阶,而后不动声色地跃上屋顶,将古镇覆一层锡箔样的辉光。巷子忙碌了一天,在红灯笼的轻摇下,睡得很沉。天的穹庐笼盖了四野,一切都在孕育。有什么掉进了水里。偶有一两声虫鸣。

我相信,只要经历过黄姚以及黄姚的夜晚,他会变得深涵而宁静。

我曾经来过,却总是不能真正领略黄姚的全部。我想以对黄姚的热情邀请更多的热情。我想穿越千年,邀李白来望月,这里的月有家的味道;我想邀杜甫来住厦,这里从不会风卷三重屋茅;我想邀郦道元来看水,这里才应该是《水经注》的结尾。

但是黄姚似并不在意,她就那么纯秀地站在芳香馥郁的田野间,站在桂林山水的旁边,站在广西贺州的土地上,等谁,又不似在等谁。

《贺州文学》2021年第1期“名家写贺州”栏目

原载于《人民日报》2020年01月04日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