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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州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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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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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桂山唱起土瑶新歌 | 韩小蕙

8500人!这数字让我悚然一惊,就像掌心突然被划了一道血口子,生疼!

中国地广人多,因而在民族的下意识里,早已种下了“巨”“众”“多”“大”的基因。我青少年时代被分配进工厂做工,我们厂就有上万工人,上班“哗”地涌来,下班“唰”地流走,宛若泄洪,我一点也没觉得有什么可震撼的。

可是现在,这8500人,竟然就是“土瑶”的全部人数。

也即是说,作为瑶族极为特殊的一支,他们的男女老少、领导和群众、正常人和残疾人,全部加起来,一共也才这么多人,还没有我们一家工厂的人多。而且,他们全部生活在广西贺州市的大桂山深处……

我的眼前,立时晃动起南方那一座又一座重重叠叠的大山。浓密的山峦,浓密的树林,浓密的溪水,浓密的雾岚,浓密的负氧离子,浓密的深绿、浅绿、苍绿、翠绿、鹅黄绿……呵,那被绿色浸润的深山里的一切,当然是旅游者们追求的绝唱,住进那里洗几天肺,再返回城市时,就可以像得胜回朝的将军一样目空了一切。然而,对于一辈子、几辈子、几百辈子一直在深山老林里讨生活的瑶民来说,他们内心的感受,可就完全不是这般风花雪月的诗意了。

大山是如此沉重。

生活是如此沉重。

双肩上是如此沉重。

心头是如此沉重。

眼泪亦是如此沉重,一珠珠,一串串,从远古便开始流淌,一直是不断线的长歌短歌!

我住大都市,君住大桂山!

难忘那一年,我在湘桂交界的一个小村,与几幅瑶族风情照片相遇。小村隐身在大山深处的皱褶里,我们在路边的农家饭店打尖。素朴的小店够风雅,四壁墙上挂着照片,全是瑶族的生活场景。其中有一幅是在赶路,男人、女人排成单人纵队,默然鱼贯而行。我看着看着,突然有一个问题袭上心头:为什么瑶族男人全穿黑色衣衫?文化馆的一位馆员有一解说:瑶族的祖先是蚩尤,当年在涿鹿大战中,与黄帝、炎帝苦战,最后战败被擒杀。其部族余下的残兵及家眷连夜逃遁,专走荒无人烟的深山密林,“只嫌山不够高,林不够密!”为了永世纪念在大战中战死的族人,他们穿起黑衫,一代又一代,世世代代……

天啊,我去过涿鹿的那个古战场,在今日河北省西北部,桑干河下游。是在一个严冬的萧萧风声中,但见眼前的脚下是一片空茫无边的山谷,条条山脊青筋一般裸露着,仿佛随时都会冒出千军万马,嘶喊“杀啊”重开战!《山海经·大荒北经》:“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据说,蚩尤戴过的枷锁被扔在荒山上,化成了一片枫林,每一片枫叶都是蚩尤的斑斑血痕……从桑干河到大桂山,从北方平原到南方山地,莽莽两千里,蚩尤氏的一代又一代后人,只靠着双脚,一步一步逃出命运的魔掌,生生地把自己从“北佬”走成了“南蛮”,从中原汉族走成了边寨瑶族!

此传说不知真假?不知真假!

历史啊,成者王侯,败者流民。

再一次让我难以忘怀的与瑶族相遇,是在20多年前的黔东南。寨子里全是竹篱茅舍,依山势蜿蜒而高低错落。家家的门都开着,跟着秘书长走进一家,我的心立刻缩成一个冰球,冻在胸腔里,但见裸土的地面上铺着一张破竹席,有孩子和老人坐在上面,不时,鸡呀鸭呀也来踩上一脚。正面墙壁上架着一台黑白电视机,一看就知道是扶贫的赠品。屋角泥土垒起的灶台,烟熏火燎,尽显极度沧桑的苦厄。真正的家徒四壁!眼泪一下子糊住了我的双眼……

秘书长说,国家每年都有几万的补助款拨下来,可是一时改变不了他们的头脑,有的男人拿到钱就去换酒喝了。你看村口有一段碎石坡路,也就十来米长,一下雨就摔人,可就是没有精壮男人出来修一修。是呀,扶贫,得首先帮他们解决观念上的提升。

在整个瑶族大家庭里,“土瑶”可能是最勤劳、最善良、最纯粹、最敦厚、最乐于助人的一支。一年四季,无论男女,没有休息日,每天从太阳升起就开始干活,侍弄那点少得可怜的山地,收获少得不够糊嘴的粮食。他们只在内部通婚,有着种种严厉的规矩,但对犯罪的族人不打也不骂,最大的惩罚就是大家到其家吃一顿。尽管屡遭外族的欺负,但他们还是尽力助人,有时“过山瑶”来借粮种,他们都是尽其所有,实在还不上也就算了……

土瑶也称“本地瑶”,700多年前迁居到贺州。比起花瑶、过山瑶、盘瑶、茶山瑶、红头瑶、平地瑶、蓝靛瑶、白裤瑶……由于土瑶族群人数少,又由于在旧时每每被外族欺负,所以他们一直把自己藏身于大桂山深处,一直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还不肯出山,也不肯改变数百年形成的生活作派和生产方式,这种离群索居的生活,倒是使其传统保存得最为古朴。比如,男人们至今穿着汉晋基层小吏的服饰,毛巾裹头,上身是长袖四兜、蓝白相间的超短衣服,下身穿宽大蓝裤。女人的服饰由平顶木帽、黑色长衣、蓝白短衣、短裤和彩色腰带五个要素组成,木帽和腰带上缀有七彩斑斓的丝线,像彩虹一样鲜艳夺目,不用穿金戴银也非常俏丽。土瑶更保留着自己这一支独有的宗教仪式和生活习俗,比如盘王节、长鼓舞、五彩盛装、人情房、盛大婚俗、敬酒礼仪、长桌盛宴等等,其中那些母系社会生活习俗和繁杂神秘的宗教仪式,是研究瑶族演化史的活化石。

最让我惊艳的是“人情房”。这里的“人情”是个倒置词,实际上是“情人”,“人情房”也就是土瑶青年男女谈情说爱的小屋。土瑶虽然严禁本族女子外嫁,但对族内青年的约束不多,还想方设法为其恋爱创造条件,当孩子进入青春期,家长就会在正屋旁边搭建起一间简易小木屋,作为孩子活动的私人空间,父母和外人都不能随便进入。一旦后生或姑娘住进“人情房”,就是向整个族群宣布他(她)可以谈对象了,很快便会有异性青年前来求爱。如果谈话投机,可以通宵达旦进行,完全不会受到父母的管束和社会的叽叽喳喳……

大桂山的“桂”字是个好字,让我马上就联想到桂花的幽香。可是“大”字又挡住了它的去路,由于山高林深,居住分散,到现在也还有个别人家没通上电。加上山地贫瘠,零零星星,可耕地人均只有0.12亩,因此到了2016、2017年,也还有几乎一半的土瑶人家未脱贫,这成了当地政府的心头大病!

溪水流走了又流来,玉米长起了一茬又一茬,贺州市有关部门设计出多套扶贫方案,派出了一批又一批干部、专家、工作队,帮助土瑶群众种地、盖房、搞副业、推销农产品……通过反反复复的实验,一年年比较效果总结经验,最终得出了结论:要想彻底掀翻贫困的重压,过上小康的日子,唯一的办法,还是得要帮助土瑶人家离开深山,搬迁到相对集中的适合人居的地方,树挪死,人挪活,天涯何处无芳草!

国家下拨了大笔款项,建起了一座座土瑶新村。漂亮啊,一水儿的三层楼房,粉墙灰瓦,飞檐画栋,宛如人间仙境,进进出出的人儿仿佛都成了神仙。当地政府还克服一切困难,至少保证每家一人安排就业……真有点像一步登天?瞬间就从刀耕火种的原始社会,跨进了手机不离手、摩托车一溜烟的网络时代!

然而,易物易,而要想易人的观念,还是难!难!难!

当耕牛“哞哞”,山羊“咩咩”,大鹅小鸭被抱上搬家的大卡车之时,老奶奶流泪了,说什么也不肯走了——大山深处才是自己的家。祖辈生活的寨子才是安身立命之处。山里有太多的情感与不舍。山外有太多的未知和从头开始。那些未知,那些陌生,那些电插销和抽水马桶,那些煤气灶台,那些超市……唉呦呦,充满了可怖的危险!所以呀,不能走,不能搬,不能让这把老骨头折断在外面!世世代代都没穷死,有老祖宗们在这里保佑着呢!再说了,外面的花花世界,也会把孩子们带坏的……

儿子们拗不过老娘,也不大敢抗拒家族的传统观念,同时本来就对搬迁到外面存有疑虑,不走就不走了吧,听听山风,喝喝泉水,和林子里的飞禽走兽斗智斗勇,爷爷、老爷爷们不都是这么活了一辈子?可是儿媳妇们“造反”了,山外面有那么多漂亮的衣裳,有汽车、电视、商城、电影院……我们可不想再把这一辈子交给憋屈的大山!新媳妇带头逃走,带走了越来越多的姐妹,去城里打工,去融入现代社会,做个新时代的新土瑶女性!

她们就像挣脱了笼子的鸟儿,在蓝得如大海一般的天空下,尽情地呼吸,放声歌唱:“右手放在嘴边,能把太阳喊出来;左手托起背篓,能把瑶山背起来……”这些大桂山的女儿们,是如此的激情,竟然能“倒逼”着家庭和族群,走入充满希望的新生活。

搬新家喽!走啦……

大桂山山顶上飘着一大团白色的祥云,像金凤展翅,像孔雀开屏,像仙鹤曼舞,吉祥得让人心花怒放。冬天的山麓也是一片绿意,与金色阳光交相辉映,展开了一幅大写意的《高山绿壑图》。

在政府新建起的土瑶寨子里,家家户户都在忙,人人都在忙,准备着过年的种种。“二十一打主意,二十二买蛋去,二十三送灶王,二十四过小年,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杀肉猪,二十七杀现鸡,二十八杀水鸭,二十九种种有,三十夜晚团圆酒。”瑶族的新年也在农历初一,大概由于全年都无休吧,所以他们比汉族更重视过年。

老奶奶将白菜、豆腐、米饭摆上供桌,口中念念有词。她心里在想着,再过几天就是除夕了,无论如何也得回一趟大山里,把还没搬出来的老姐姐接来住数日。新居的生活已经越来越习惯,政府实施的“贫困村安居工程”,每家补贴5万元,家具基本置办齐了,床上用品都是从市场上买来的细布,大红福字也贴上了,还用上了电话、电饭锅、电磁炉、电视机、电热水器。最高兴的是自来水,一拧龙头就“哗哗哗”地来了。儿子孙子们一窝蜂去学开摩托车、拖拉机、挖掘机、推土机、电锯、抛光机、柴油机、碾米机、粉碎机,一个比一个神气,简直成了得道的神仙。哦,哦,哦,各位祖宗们,我可真是有点后悔呀,早一点搬出大山就好了……

念叨着,老奶奶的眼睛慢慢湿了,嘴角露出了笑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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