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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州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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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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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征文参赛作品:《这样就好》 | 冯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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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付银看到自己头顶上冒出了白烟,一时吓成了一只傻鸟。

这都是因为家里养的毛虫。

为了这只毛虫,天还没亮定,他就跑到这老虎圈上来了。因为从前天到今早,家里连一格信号都没有,爬上楼顶也不管用。在整个斑竹岭,只有老虎圈的山垭口一带信号比较稳定。

就像是被山风吹动的老树枝,那只右手食指颤微微了许久,才终于落在野蜂巢上。野蜂巢其实是健盘,老人机的。他一连三次拨打了同一个号码,但三次都是同一个结果。

邓付银的假牙开始上下磕碰起来。这让他想到山鼠争食打架的声音。

邓贵仔为什么不接电话?

这清晨的寒气怎么变成老虎牙一样利了?

看来年龄过了七十五以后,每一年都是一个坎。这副历经八十载风霜的残体,是越来越不经冷了!要是突然倒在这山上,会不会死了都没人知道,然后被山鼠啊乌鸦啊还有绿蝇的孩子吃掉?

邓付银不敢继续往下想。

一阵哇哇的叫声突然响起。一定是栖息在屋后板栗树上那只乌鸦跟着上山垭口来了。难道自己真的要死了吗?

刚从裤袋里掏出手机的时候,那些灰雾才开始从山下往上飞。这让他想起当年解放军和民兵进入崩冲山腹地,带领瑶人围猎老虎和野猪的场景,漫山的喊声也像雾一样飞。猎杀老虎是因为老虎不仅吃牲畜,还吃人。捕杀野猪是为了保护瑶人种在旱地上那些收成可怜的粮食。

当手机里的女人用普通话第三次告诉他你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时,浓雾已经吞噬了周遭的山林。他双腿抖得厉害。当年闹虎患的年月,人们走到这里都会双腿发抖。这是崩冲山赫赫有名的地方。圈本是指关猪的寮棚,但老虎圈却是当年人们用来捕杀老虎的陷阱。后来人们就习惯把这一带叫成了老虎圈。

邓付银突然觉得自己也成了一只老虎,一只年迈的老虎,一不小心就掉落到大雾的陷阱里。全身的力气突然被雾收走了一样,软得只想坐下来。但是雾尿让整片山林已经没有了一块干的地方。雾尿还让衣服越来越湿了。寒气穿透衣服,侵袭到肌肤上,很快就穿透那层早已千疮百孔的老皮,直往骨头和五脏六腑里钻去。

他意识到此时不走,很可能会冷死在这里。

当邓付银回到门前的地坪上,一缕阳光从对面山林上投射过来,就像根金丝线一样搭在他的左肩膀上。这是个好兆头!他立马感到没有那么冷了。

烧水的柴火已经灭了,他重新加了干竹烧了火,坐在灶前烤干衣服,身子也烘暖了。在他即将变成一只打盹的猫咪时,锅里的水响了,及时地阻止了他往梦的雾海深处跌落。他连忙将竹子拉出灶外。火焰逃离了土灶的牢笼,发出获得自由的笑声。都说火笑贵客到。今天的贵客是谁?火苗把他的脸烤得直发烫,后背发起痒来。他拿了自制的竹钩挠了几下,屁股却再也坐不住了。

第二次上到山垭口上,晨雾还在,只是没有刚才那么浓了。那只乌鸦又叫了几声,邓付银听出它在跟他说话:欢迎哇欢迎哇!好像它才是这里的主人。他没空和它理论,从裤袋里掏出手机,找到邓贵仔的名字摁了下去。

在一片吵杂声中,邓付银等了许久,对方才喂了一声。邓付银说你收去哪里了?邓贵仔说大清早的,你能不说不吉利的话吗?我正在开车你知道吗?邓付银说,这都快要过年了,你还开什么车?邓贵仔说我不开车,哪来钱过年?邓付银说,就不能回来一天?邓贵仔说都说了没空回。邓付银说,不是说好了今天要弄毛虫吗?

邓贵仔说,毛虫——什么毛虫?邓付银说什么毛虫,你连毛虫都不知道了?说完这句话后,他发现自己头顶上一时冒出白烟来。白烟在手机屏幕上袅娜着。他大吃一惊,瞬间变成了一只傻鸟。直到清醒过来,他都没有认为那是带尿的山雾,而是觉得是从自己身体冒出来的白烟。

一个五十岁的男人,土生土长的崩冲山男人,居然不晓得什么是毛虫了?这不是丢瑶人的脸吗?!瑶人世代相传:家里养的畜禽都是能听懂人话的,主人在说到它们时,特别是谈论宰杀的话,更是有所禁忌——不能直呼其名,得把猪叫成毛虫,把鸡叫成蝙蝠!要不给它们听懂了,就会不进食不生肉不长膘。

弄毛虫就是杀猪!

这些古话,就连邓一飞、冯文化、冯小瓦都应该知道。他们才二三十岁。可是邓贵仔从小到大听了近五十载,怎么说忘就忘了?这是因为搬到山外去生活吗?在梅花镇上,大家通用的都是山外话,杀猪杀鸡都是直说的。

邓一飞、冯文化、冯小瓦他们都在崩冲山里出生,读完小学后才开始到山外去读初中。邓一飞读完中专就去了广东打工。冯小瓦到南宁读了大学,毕业后考到隔壁的临江镇政府当干部。冯文化却没文化,只勉强完成九年义务教育,现在步城里送水送煤气,用他自己的话说,真是累成狗!但就是累成狗他也不愿回山里。他们都应该记得这些古话!邓付银和盘金妹都是从小就有意对他们进行强化灌输。至于他们的孩子那一代,邓付银就管不着了。

邓贵仔更是没空管那么多。他把爬山王(四驱拖拉机)的吵杂声留给了老父亲。邓付银以为他挂电话了,刚要放下手机才又听到他的声音,说大蛇冲的亚称要我帮车木头,他和十几个砍木工都等着拿钱过年。你要是没其他事,我就挂机了。

气就像是山雾一样从心底弥漫上来,但他强压着,没让它再变成白烟从头顶冒出,说前天打电话,我不是和你说过还要报年吗?你怎么忘记了?

邓贵仔说,不是我记不得,你看看现在还有几家搞这一套?真是没事找事,就不能不做了吗?邓付银说,你连家先(祖先)都不要了?这么重要的事,年年都要做的事,怎么说不做就不做了?话音还没落定,邓贵仔就嘟的一声挂断了。

邓付银只好往回走。他感到膝盖越来越麻,甚至有些疼痛。那些山雾开始跟着他节节败退。他恍然听到有火的笑声,才想起要来的贵客,又转身往坡上走去。

重新来到山垭口上,邓付银拨打了另一个号码,拨第二次对方才接了,说付银哥你别催,我正赶着路呢。邓付银说万林弟,你走到哪里了?赵万林说,我都走了四十多分钟了,还有二十几分钟就到。邓付银说你不用过来了。赵万林说怎么啦?邓付银说毛虫弄不成了。赵万林说怎么回事?邓付银说一言难尽。赵万林说你是真不做了?邓付银说,等贵仔有空回来再说,到时再请你过来。

赵万林说,你以为其他地方都跟你们斑竹岭一样?还有很多人家都习惯做的,师翁太少,从十五到大年三十中午,我都排满了。今天能来,是因为我带的师哥(徒弟)黄天客也能顶一下了。邓付银说我也是没办法啊,人老了,叫不动儿女了。

赵万林说,别人家请我,至少有摩托接送,有的还开小车。你说你家贵仔和贵妹都没空接我,我就大清早自己走路过来了。想当年你打死老虎,为我们崩冲山除了害,这是一世的恩情,做人不能忘本!我可是对得住你了。

邓付银一时答不上话来。赵万林说,我不过比你小四岁,这么远的路,就算有空又能走得了几次呢?邓付银想说到时我叫贵仔接你,但说出口的话却变成了:你吃朝了吗?赵万林说,我清早起来喝了五盏酒,吃了几块鸡肉,你这一问,还真感到有点饿了。邓付银说,我还没吃哩,你干脆过来一起喝几盏。

赵万林刚走进屋里,就问得吃了吗?邓付银说哪有那么快。赵万林把背上的网袋解下来放到小木椅上,从墙角拿了几根干竹捅到灶里。邓付银往锅里淋了茶油,油烟很快就腾了起来,呛得他连打了两个喷嚏。

赵万林说,你这是要我吃你口水鼻涕吗?邓付银笑着说,你可以不吃的嘛。说完把盘里的腊肉倒了下去。赵万林说,这个时候你还有腊肉啊。邓付银说,最后一点了,今天炒了和你送酒,等弄了那只毛虫,我就腊新的,明年你来还有得吃。说话间锅铲上下翻动,肉香随即飘上来。赵万林连咽几下口水。邓付银往锅里淋了一点米酒,再加入半碗水,盖上锅盖,把香气全都给捂住了。

腊肉出锅前又加了蒜苗,香得赵万林口水都要流下来了。等熟了铲到灶面的盘子里,赵万林用手拿起一块,吹了几下就丢进嘴里。两人坐在灶前边烤火边吃。三盏热米酒下肚,吃了几块腊肉后,赵万林嘬了一下嘴巴,说肥肉这么香,这是崩冲黑猪吧?

邓付银说,你这嘴真是厉害哩,难怪整个崩冲的人都说你会吃,这是前年养的崩冲黑猪,我嫌它难长大,今年改养了白猪。赵万林说,白猪易养快大,一年就有三五百斤,但崩冲黑猪肉特别香,只是太小,现在养的人越来越少,真是可惜了!今天我能吃上这么好的东西,真是没有白走远路,只可惜没能帮上你报上年。

邓付银从锅里的热水中提起锡壶,给两个酒盏都斟满了热米酒,却没有马上拿起来喝,而是把柴火往灶堆里推,说不行,我必须要报年!

赵万林说,报年是敬神,包括瑶人先祖盘王圣帝等,当然也包括你家列祖列宗。报年只要有一只熟鸡就可以了,不一定要用猪肉。

邓付银说,我还要尚家先。

赵万林说,尚家先是单独奉祖,也就是你家历代太翁太婆,必须要用猪肉,这就要弄毛虫了。

邓付银说,不是两样都可以一起做吗?赵万林说可以的。邓付银说,我没想到这么老了还能养出这么大的毛虫,所以一定要弄了它尚家先。说完拿起酒盏来一口喝了。

赵万林拿起盏来抿了一口。邓付银说你快喝完。赵万林一口喝了,说怎么弄?不上一百斤的话,估计两个人还行,上了两百就奈不何了。邓付银说我看至少有三百。

赵万林说你家有铁钩吗?一人用钩钩住它下巴,一人动刀,就可以把它放倒了,猪血就不要了。邓付银说没有,那是山外人才用的,不是说用了钩,以后再养毛虫就很难养大吗?我不给贵仔用,也不给山外进来的杀猪佬在我家用。

赵万林说,连我这做师公的都不信,你信吗?横冲的黄亚五搞了个养猪场,几百头猪全都是拉出去杀的,你说能不用钩吗?可人家养了一批又一批,有哪头不是三百斤以上?邓付银说,那是喂饲料的吧?像我这样喂猪草和野菜,能养到三百斤吗?赵万林说,我看难。邓付银夹了一块腊肉放到他碗里,说我们不管别人,你帮我想想办法,看看怎样才能弄了这只毛虫。

赵万林从碗中拿起腊肉,放到从窗口投射进来的阳光中,只见肥的那一半透明如琥珀,瘦的那一半红如松明。他扯下一点瘦肉丝,说这崩冲黑猪做的腊肉,真的是比大白猪好啊!你干嘛不养呢?听说在山外很好卖,比大白猪贵好多。一只崩冲黑猪,我们两个人就可以搞定了。邓付银说,我们斑竹岭没人养了,贵仔又没空带我去其他地方买黑猪仔,我只好自己到梅花买了白猪仔。赵万林说我看这样吧,你再找三个人来,加上我们就有五个人了。说完把肉丝放嘴里细嚼起来,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邓付银说,整个斑竹岭就只剩下几个老人守在山里了。大家都搬出去了,不是在山外做了房子就是买了套房,那些贫困户得了政府的扶贫安置房。没做没买的,就租个房也跑出去了。赵万林说,谁说我们老人就弄不了毛虫?当年你可是连老虎都敢打死,今天我们就弄给他们看看。

邓付银说不提当年,现在老了,我这就去找人,也不知能不能请动人家大驾。赵万林说我在你家做纸,你的火烧纸呢?邓付银说在大厅的太翁柜里。

两人都一口把盏里的余酒喝了。

走在那段泥土路上,邓付银觉得自己都快要被杂草淹没了。好在这是寒冬腊月,多数杂草经霜打后叶子已经蔫了。但有些依旧顽强地绿着,特别是那些芒草,黄的绿的都有,一不小心就会被它的锯齿割破皮肤。青苔也还青着,踩在上面,他差点摔了一跤。

走了十来分钟,就能看到冯文章的家了,就在十几块梯田的上边。梯田早已没人种稻了,稀稀拉拉地立着一些玉米秆子,被霜打成灰黑的颜色,直的歪的都有,样子挺像他们这些山里的老人。

站在那幢泥墙黑瓦的老屋面前,在喘着粗气的过程中,邓付银已经是第二次想到冯金科真的是白白在城里当干部了。他第一次这样想是在刚踏上泥土路的那一瞬间。在斑竹岭,甚至整个崩冲山区,还有谁家不拆了土屋建了红砖水泥楼?只是建了也白建了,都白白地浪费钱了!因为大家都往外跑了。一年也就回来住那么几天,给种下的速生桉杉树八角树施肥除草,采摘茶叶茶籽八角,挖些番薯大薯芋头什么的。有些人干脆清早从梅花进来,傍晚又回梅花去了。因为路实在方便,一辆摩托车或电动车就可以了。家先们就这样和田地一样被丢荒在山里。人们只有在大年夜那天才回来拜祭一下,然后又匆忙赶出山外去吃年夜饭了。

大门没关,邓付银正想进去,却见冯文章从黑洞洞的门口走到外面的光亮来,一头不再浓密的短发,在阳光下根根都挺着。邓付银知道那黑发肯定是染的,而且还打了摩丝。冯文章上穿四个袋子的深蓝色上衣,下穿一条浅灰色裤子,脚上穿着一双解放鞋,整个人都显得很干净,不像是要去干活的样子。但他不干活的时候是穿皮鞋的,这点邓付银一直记得。因为在他们这一代人中,整个崩冲山的人都记得冯文章。记得冯文章是因为他爱干净。冯文章从年轻时起就爱干净,比山里的很多女人都爱干净。哪怕是当年在生产队集体干活,每天来到田地里,在干活前他的衣服都是干干净净的。

当年喜欢冯文章的女人可不少。冯文章年轻时喜欢赵妹转,但赵妹转心里却只有打虎英雄邓付银。赵妹转说太爱干净有什么用,这不会妨碍干活吗?她没想到打虎英雄却是心软之人,甚至比山溪里的石蛙蛋还要软!软得不敢违抗父母之命,最终还是娶了盘金妹。

冯文章比邓付银小三岁,如今比青壮年时矮瘦了许多,但背不驼脚不瘸的,还能扛七八十斤的木头种冬菇。赵妹转年轻时也是专门贬他。其实这个爱干净的男人却不像他名字那样斯文,干活也是极了得的。特别是他杀猪的手法又狠又准,全都一刀毙命。不像有些男人那样把刀从猪脖子捅到猪前腿的骨缝去,猪难死不说,还弄得那条猪前腿的肉都充了血,怎么也洗不干净。

看到冯文章背着一个用旧衣服缝制的布袋,邓付银说你这是要去哪里?冯文章看了他一眼,说我去哪里要向你汇报吗?他说话总是自觉不自觉地带上了儿子的口吻。但自从病重的女人倒在八角林里,送到步城人民医院留医不久就去世后,儿女们就都很少回来了。

这年的农历七月十四,冯金科也没有回来。这是瑶人除春节外最大的节日。第二天邓付银上山时从冯文章家门口经过,问正在田里摘菜的他,你家金科每年回来几次?冯文章先是伸出两个手指,又弯回一个,说除了清明回来给他妈挂清,连过年都不回了。邓付银说,那你不跟他去城里享福吗?冯文章说享个屁福,他叫了几次我都不愿去,你不是连住梅花都不习惯吗?邓付银说也是,我们出去能干些什么呢?天天坐在家里看电视?那样的日子不知有多难捱哩!

冯文章说,在梅花多少还有些亲戚朋友,可是到了步城,除了金科一家三口,我连个熟人都没有,想找个人吵架都难!我是连孙子都不亲哩,金科从来不愿带老婆孩子回来,先前说他们走不了山路,现在路通了又说上不惯厕所。不过这样也好,我倒省了事,也乐得自在,可以上山摘些野生茶叶和茶籽,捡点八角种点冬菇什么的。邓付银点点头又摇摇头,说反正我是不会到梅花去跟贵仔过的。

邓付银没事并不想找冯文章,他和他其实没多少话可说。平时大家都像是山中的独脚菌一样各住各处,要干活也是各往各家的坡地和山林里去。

但眼下他必须求冯文章,就笑了笑,说我只是问问,你可以不说的。

冯文章说我要去老屋底摘冬菇,免得又被人偷。

邓付银的脸就开始难看起来,嗫嚅着说,去年我真的不是要偷、偷你的冬菇,只是路过看见了,就忍不住想摘几朵回去和鱼仔干煮,去腥。冯文章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你都赔了钱了,我可没再说过你偷。

邓付银羞愧难当,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他后悔自己没有带刀,要不他立马就一刀剁了自己的手指。谁让自己的手指犯错呢?

当年的打虎英雄晚节不保,就因为想吃几朵冬菇,一世英名在冯文章心里毁于一旦。

那是前年冬天,邓付银在坡地边装了十几个铁夹,用来捕杀那些晚上前来偷吃木薯的山鼠。那天早上他去看完铁夹后回家,经过老屋底的树阴下时,看到菌树上那些冬菇的伞盖都开了。五天前,这些冬菇刚从腐朽的枫木皮上冒出时,才筷子头那么丁点儿,现在都长到酒盏那么大了。

前四天从这里经过,他对这些冬菇都不感兴趣。不知是不是被野鬼附身,就在这第五天早上,他竟对这些冬菇流了口水。应该是传说中的那种饿鬼驱使,让他刚走到这里就感到饥饿无比了。都说人饿了什么都想吃。三年困难时期,山上但凡能被人咽下去的东西,全都被采光挖光了。就是在平时,人们走山遇到野生冬菇,要是肚子饿了,也会毫不犹豫生吃一两朵。

当邓付银闻到冬菇发出特有的浓香时,脚步就迈不开了。他站在那里犹豫了好几分钟。最终他想我只摘几朵回去,不超过十朵,就八朵吧,这样不拿去卖钱,也不晒干留用,就尝个鲜,应该不算是偷吧。

邓付银打算摘完后打一个草标放到菌木上。这是崩冲山区瑶人的习惯做法。瑶人住在深山密林里,先前都是靠两只脚掌走山蹚水的,通常走着走着肚子就饿了,口就渴了。如果山间坡地上种有番薯和瓜果,主人不在场也是可以吃的。但只能在那里吃,不可以带走。吃完了还要打一个草标,告知主人这只是临时急用而不是偷,要不就可能遭到主人的诅咒。

但冯文章没有给邓付银打草标的机会。邓付银觉得那天早上冯文章来得真快,就像是传说中的山鬼。邓付银一直没有听到冯文章来的脚步声。当他刚要摘下第七朵冬菇时,冯文章的声音就像是一块石头丢了过来,把他的脑袋砸得嗡嗡直响。

邓付银后来想过,是不是冯文章早早就到了,然后躲在周边的草丛里专等着他犯错?但不管如何,错的都是自己!

冯文章说,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邓付银说,我只摘几朵回去煮鱼仔干,去去腥。冯文章说你这是摘吗?偷一朵也是偷!邓付银觉得脸就像是烧了一把火,烫得他低下头去。冯文章说,你想吃就跟我说嘛,难道人家说我吝啬你也相信?那是专门在说我坏话!你要是来找我,我不用你动手就会拿给你。我这多的是菌,那种菌伞开过头的,给你吃到腻都有,反正差不多烂的,烘干来卖也不值几个钱,你怎么就不来问我要呢?

现在说什么都迟了。邓付银没有提要打草标的事。冯文章把布袋解下来,七朵冬菇一一放落到布袋中,发出七次沉闷的响声,一声一声击打在邓付银的心坎上。

冯文章说,你以为这样就可以了吗?邓付银说那,那你还要怎么样?冯文章说,你这是偷你知道吗?邓付银头更低了,恨不得眼皮底下那根长菌的干枫木能裂开一条大缝,好让自己立马钻进去。冯文章说,偷盗是要受到惩罚的,你愿意接受吗?邓付银说,你打算怎么罚我?冯文章说,罚你七十块钱,每朵冬菇才十块,这是最轻的,你知道吗?邓付银点了点头。冯文章说,要是在山外偷东西被人抓到,起码罚你七百,甚至七千,有些还要坐牢,这是我家金科说的,你知道吗?他把坐牢两字说得很重。

邓付银又点了点头。冯文章担心他不愿受罚,又说只要你给了罚金,我就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邓付银说,你想说就说吧,这是我的错,我不怪你。冯文章说,你不想给钱了是吗?邓付银说,钱我没带出来,回去就拿给你。冯文章松了一口气,说只要你给了钱,我要是说出去,就让山神罚我烂舌头。邓付银说,你这就跟我回去拿钱吧。

邓付银不知道冯文章后来有没有烂过舌头。

看着邓付银像只病鸡那样低了头,冯文章又有些于心不忍,说你吃朝了吗?邓付银说,和万林师翁喝了几盏热酒。冯文章哦了一声,说师翁过来干嘛?邓付银说,请他做点好事,你们都不习惯了的。

冯文章自是知道这个好事是指什么的,但他一心想着自己的事,就说要是你没事找我,我要去摘冬菇了。

邓付银说你等一下。他裤袋里掏出一包烟,取出两支,双手递给冯文章。冯文章说我不烧烟,你知道的。邓付银说,你接着。冯文章这才注意到他一脸郑重的样子,就伸出了双手接了,说你这是要请酒吗?邓付银说不是,我来是请你吃猪浸。

冯文章说吃猪浸?邓付银说是的。冯文章说,我还以为小瓦要嫁人了呢。邓付银说还没呢,出去的人我管不了。现在的人,不像我们那时年纪轻轻就结婚了。冯文章说,我都记不得还有吃猪浸这回事了,我们斑竹岭有多久没办过猪浸了?邓付银想了想,说至少十年了吧。

在崩冲山区,先前无论哪家杀年猪,都要请亲友和近邻来吃一顿,主要把猪身上能吃的东西都吃一遍,叫吃猪浸。那时家家户户养猪。每年从冬月十五开始,男人们就三五成群的凑成一组,轮流给各家各户杀年猪。猪浸也就从这天中午吃到大年三十中午。远亲也罢近邻也好,要是结下了仇怨,经这年前猪浸的肉香和酒气一冲,浅的就化了,深的也淡了。像独脚菌一样散落在深山野林里的瑶人,心又挤在了一处。

冯文章说,怎么没听到有车进山来,你家贵仔和贵妹回来了?邓付银说没有。冯文章说那谁来杀的猪,你这不是骗我吗?邓付银说,他们不回来,我们自己就不能杀……就不能自己弄毛虫?

冯文章明白了他的意思,说你弄得了吗?邓付银说,我一个人弄不了,所以才来请你。冯文章说,原来你不是请我吃猪浸,而是叫我去帮忙的。邓付银说,有哪次吃猪浸,男人们是不用动手的?现在整个斑竹岭就只剩下我们几个老人家了,如果不互相帮忙,还能找谁呢?

冯文章想了一下,说什么时候开始?邓付银说我再去找两个人,回来就动手。冯文章说,那我先去摘冬菇,估计一个小时就能摘完,回来我就过去。

在一棵高高的老板栗树下,邓付银站在水泥村道上朝坡上看去,目光穿过一片稀疏的毛竹林,隐约看见坡上那幢只有一层的红砖水泥楼。往前不远,有一条连摩托车都难上去的红泥土路,那是盘石古建新房时开的,爬上去得花十来分钟。

本来是可以不用再爬坡的,这都怪盘石古自己。前年政府铺水泥路时,原本设计从他家门口经过,但要先挖掉附近的一点山田。那些山田是盘石古家的,说千句万句他都不同意。

盘石古是上门女婿,四十一岁那年才从妹二冲来的,老婆冯妹小是冯金科的远房堂姐。冯妹小前面有四个姐姐,都嫁去了其他地方,留下她守着爸妈,非得招个女婿回来。瑶人嫁男和嫁女一样普遍,这本不是什么难事,但冯妹小长得实在不好看,家里又穷,很久都找不到人来上门。结婚那年她已经三十二岁了,这在当年的崩冲山里,实在是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姑娘了。

冯金科回来那天下午,驻村第一书记和村两委的干部们都到镇上开扶贫会议去了。其实他们在村里也没有用,因为他们都一一被盘石古的口水打败了。冯金科就找了当年当过大队长的邓付银,陪他一起去盘石古家。

走进盘石古家的泥墙瓦屋,在客厅的小木椅坐下,冯金科接过冯妹小双手递给他那杯茶,就直接放到了泥地上。邓付银看到泥地上到处起了青苔。这是因为斑竹岭上常年有雾,而住家的人太少。开始邓付银以为冯金科是等茶不烫嘴了才喝,但是冯金科一直都没有再动过那杯茶。邓付银一眼就看清那是一只满是茶诟的塑料杯,马上明白这是一个比他父亲还爱干净的男人。

冯金科扶了扶眼镜,打开随身带着的矿泉水,喝了两口又拧上盖子,再次扶了扶眼镜,才开口说话,姐夫啊,我们是亲戚,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就直说了,你这不到巴掌大的一点田,听说不是生产队分田到户时分给你的,而是你自己开的是吧?坐在他对面的盘石古说是的,开这块田,我足足用了十三天功夫。冯金科说,现在铺路要经过这里,你怎么不同意呢?

盘石古说,虽然是我自己开的,但也是我的田啊。冯金科说所有的土地都是国家的。盘石古说,我开的就是国家给我种的。邓付银说,你都十几年不种了,整个崩冲山都没有人种田了。冯金科说都不种了,怎么就不给挖了铺路呢?盘石古说将来又种田了呢?

邓付银插嘴说,现在连你都不种田了,你家亚保还会种吗?我看他是连这山里都不愿回了吧。盘石古说,他出去一年都没得一分钱回来,在外面找不到吃的时候,说不定又回来种田呢?他说这话时一直看着冯金科,没有看邓付银一眼。冯金科说他结婚了吗?盘石古说没有。冯金科说他有女朋友了吗?盘石古说没有,我们这里这么山,我家这么穷,有谁愿意来呢?

邓付银忍不住又插了嘴,你还明白这道理啊?如果连水泥路都通不到家,就更没有人愿意嫁到这深山来了!盘石古瞪了他一眼,说我们家的事用得着你管吗?你以为你还当大队长啊,现在大队都没有了。要不你把你外孙女小瓦嫁给亚保,我保证把田让出来,不收一分钱。

邓付银就闭了嘴,嘴唇突翘出来,像只不发声的石蛙那样。

冯金科说,你家是建档立卡贫困户,政府已经安排你家搬出去,在临江镇和古树的两个老乡家园,任你选哪个都可以。我建议你选古树,就在步城附近,正准备划入城区,这样你家就进城了。盘石古说谁说我要搬了?搬出去连喝口水都要钱!离开崩冲山,你说我去哪里挣钱?

冯金科说,可以安排你进附近的工厂做工,有工资领呢。盘石古说我不会做。冯金科说,政府有免费培训。盘石古说我没读过书,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培训不了。冯金科说,你不搬也是可以的,政府不会强迫你,但这条水泥路政府这样设计就从你家门口过,这是别人都求之不得的好事。

盘石古说,这毁田占地的怎么是好事呢?这分明是一泡鸟屎,谁都不想落到自己头上。

冯金科说我家想通都没办法,因为离主路远,又是单家独户的,不符合政策。

盘石古说,你真是说得比画眉鸟叫得还好听!再说我不是不给过,而是将原来的泥土路铺好就已经够宽了,为什么非得要挖我家那点田呢?

冯金科又拧开瓶盖喝了一口矿泉水,然后盖上,扶了扶眼镜,说政府立项修建的路都有标准,不是你说够宽就够宽的。

邓付银注意到盘石古的双眼一直都在盯着冯金科喝水,最后目光落在那只矿泉水瓶上,说我都量过了,真的是能通得过小车的,爬山王也能通得过。

冯金科说你怎么量的?

盘石古说,我去横冲帮人砍桉树,路上看见有小车停着。我看车上没人,就量了,是用量木头的卷尺量的。回来又量了这段路,真的是能通过小车的。全崩冲的人都知道我是老实人,我会骗你们吗?

冯金科哭笑不得。他满腹的理论在这位堂姐夫这里根本派不上用场。他从下午两点说到五点,声音都变沙哑了,那瓶矿泉水早被他喝光了,都没能说服盘石古。离开的时候,他说你不是我姐夫,你是块炸不烂的顽石!

跟在冯金科身后,邓付银走出那扇低矮的木门,忍不住回头对盘石古说,这真的是一件好事呐,你最好还是考虑一下。盘石古说我不用考虑,也不用你们帮我考虑,你下次再敢带人来说这事,我就舀尿泼你!他果真拿靠墙那个淋菜用的长柄勺,放进一旁的尿桶里。

邓付银来不及捂住鼻子,一阵刺鼻的臭味就扑了过来。他跟着冯金科仓皇向坡下逃去,感觉就像是一条被人驱赶的老狗。他发誓今后绝不靠近盘石古家半步。

政府后来只好改了设计方案,改道从盘石古家坡下的毛竹林边通过,听说多花了许多钱。

坡路实在太陡,邓付银边爬边想去年盘石古修建楼房时,那些建材是怎样运上去的。他当时连看都懒得来看。听邓贵仔说那个山外来的包工头请人用爬山王拉了几车后,说再拉下去爬山王都要报废了,后来就借了三匹马来拉。这么陡的泥土路,如今连摩托车都难开上去,要是上面的人病了怎么办?要抬下去吗?

大门没关。邓付银走了进去。盘石古正坐在厅堂里,不停挥舞的篾片把他罩在中间。盘石古只抬头看邓付银一眼,目光又落回手中的活路上。邓付银看得出他正在织一只背笼,说煮晏(中午,午饭)了吗?盘石古说到天晏了?没有再抬眼。邓付银说看了一下手机,才九点半。盘石古说,那急什么,你要在我家吃晏吗?

邓付银说去我家吃吧。盘石古说,你不看我正忙吗?邓付银说,我是来请你吃猪浸的。盘石古的手就停了下来,抬起头来看着他,说你说什么?那张老脸像是布满苔藓的山石。

邓付银从裤袋里掏出香烟,取出两支双手递上,说我请你吃猪浸。盘石古伸出糙如树皮的双手接了,说我没听错吧?邓付银说错不了。盘石古说,你今年养了猪?邓付银说是的。盘石古说我怎么不知道,我们斑竹岭不是没人养猪了吗?

邓付银说,是不是我家门口长有荆刺啊,你都不敢来的?盘石古说,我天天都忙得要死,不是上山砍竹,就是在家里织东西,哪有空去串门?山兰和她老公去年去了广东打工,留下一儿一女在梅花读小学,妹小只好出去帮忙照顾孩子,留下我一个人在家,有时连饭都没空煮哩。

邓付银说,你织的这些东西都能卖出去吗?盘石古说,不能卖掉我还织什么?邓付银说能挣多少钱?盘石古说不多,每月也就七八百。邓付银说不少了,今天你能休息半天吗?

盘石古说我不想去,这一休息又少了二十几块钱。邓付银说,你这是和年轻人一样了,天天都在想着挣钱。盘石古说我命苦,不像你。说着手上又忙活了起来。邓付银说一样的。盘石古说你的猪有多大?邓付银说估计有三百吧。盘石古说都杀好了?邓付银说还没呢。盘石古说,那你请我去吃什么?哦,对了,你家贵仔没回来吗,我好像没听到有车子回来。邓付银说没回,人老了,求不动他了,所以我是来请你帮忙的。

盘石古又抬起头来,有些吃惊地看着他,说这么大的毛虫,你请了几个人?邓付银说连你一起,总共四个男人。盘石古说弄不了,你就不能等贵仔有空回来再弄吗?邓付银说等不了,师翁赵万林我都请来了。盘石古说你这是要尚家先?邓付银说是的,尚家先和报年一起做,所以请你一定要帮忙。盘石古说我真的没有空。

邓付银说,你家亚保和山兰都去打工挣钱了,你又有低保,还做这么辛苦干嘛,就不能停半天工吗?盘石古说,低保只够买米和油等生活费用。邓付银说亚保没有钱回来吗?盘石古说别提这个不中用的人,他挣的钱连自己都不够用,还经常问我要钱,说是要谈女朋友。邓付银说,有女朋友了,这很好啊。盘石古说,哪知道是真是假,去年过年叫他带回来看看,可是连他自己都没回来。

邓付银说,水泥路没通到家门口,他怎么敢带女朋友回来呢?这话刚出口他就知道自己说错了,但说出去的话像泼出去的水。

盘石古果真黑了脸,说你今天不是来请我吃猪浸的。邓付银变得口吃起来,连说了三个是字,然后才说出是的。盘石古说你今天是来找我泼你尿的。

邓付银的老脸青黑得像树蛙皮一样。

盘石古说我不吃你的猪浸,你以为我真的穷得没肉吃吗?我告诉你邓付银,只要我天天织东西卖,就会天天有肉吃。邓付银说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来找你帮忙的。盘石古说你再啰唆,信不信我真的舀尿泼你!

邓付银只好站起来,向外走去。出了大门,他突然来了气,不再害怕盘石古的尿了,大声地说,我告诉你盘石古,你家亚保不敢带女朋友回来,这都怪你!怪你舍不得那丁点田!怪你动不动就拿尿泼人!现在山外人连种菜都不淋尿了。你不讲卫生也罢了,还不讲文明!再这样下去,连鬼都怕上你家的门,亚保又哪里找得到老婆?!

下到水泥路面上,邓付银面对两个方向,要做一道艰难的选择题。往左是回自己家,往右是去赵妹转家。他掏出烟来,抽出一支衔着,一手挡风,一手拿火机点上。平时他是不烧烟的,只有在逢年过节时喝高兴了,有人怂恿他才会点上一支,也只是装模作样地轻吸几口,就掐掉了。他觉得这是在浪费别人的烟。这次出来请人,他按老规矩带上了烟。这烟是邓贵仔落在家里的。

他一连吸了两支烟,觉得头更晕了,喉咙又干又痒,止不住连咳几下,吐出一口浓痰。他看到路旁有一根细嫩的藤蔓,正努力地上伸着,是那种瑶话叫“茶敬”的药藤,能生津止渴。他把它摘下来放嘴里嚼,一开始的微苦让他的头脑清醒过来,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他从路边捡起一个食指大的石头,往头顶上抛上去,结果石头掉落在他的脑袋上,痛得他差些晕过去。但石头没有白白砸他。石头为他指明了方向——从他头上滚落到右边的水泥地上,向坡下蹦哒着去了。他突然觉得那不是石头,而是他的心。

坡下的几块水田边上,那幢一层的红砖水泥楼就是赵妹转的家。她的两个女儿都嫁到比较远的苦竹冲,也早已当了阿婆。十多年前,赵妹转的老公黄明周死后,家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这个和邓付银一生有过许多纠缠的女人,这次他在她家花了不止一个钟头,中间又经历了一些难以启齿的事,才终于把她给请来了。

邓付银远远地就看到了地坪上的冯文章,一直盯着他和赵妹转走上来。等走近了,邓付银才看到他眼里的惊奇,急忙问万林师翁呢?冯文章说在屋里呢。邓付银这才放下心来。师翁大多是像赵万林这样有耐心的人。

冯文章说,你们弄什么那么久?赵妹转的脸就刷的一下红了。邓付银心想她这么老了脸还会红,真是难得。他嘴上装作骂冯文章,你真是长了一张狗嘴,你以为我们还是年轻人吗?冯文章说,你不知道等人难捱吗?我以为你们像山外人那样进洞房呢。邓付银觉得脸一热,像是被火烧一样,说妹转她不愿来,我差不多把口水都说干了,等她烧了热水,洗完一堆衣服,才终于把她扯过来。冯文章笑着说你不用说那么清楚的。

三人一起走进屋里。赵万林正坐在灶前烤火。冯文章指了指他旁边的竹箕,说我带了一些冬菇过来,用来打火锅。赵万林说你再不回来,我就回去了。邓付银说你做好纸了?赵万林说早做好了,锅里的水都烧干了了,我加满水又烧开了。

邓付银笑着说,你也不为我省点柴。赵万林说省什么,我多少年才来你家一次呀,你想冷死我吗?冯文章拿起一张小木椅,用嘴吹了几下,才放下来坐了。赵妹转说你的屁股是什么宝贝做的吗,都比我们的干净是吗?大家都笑了。

赵万林说就我们这三个人?邓付银说四个。冯文章看着赵妹转笑了笑,说你现在敢扯猪尾巴了?赵妹转说不敢。赵妹转还是个姑娘时,有一年家里杀年猪,请的人手不够,父亲要她帮忙扯猪尾巴,当看到刀子往猪脖子捅时,吓得赶忙闭上眼睛,结果被猪蹬了一脚,一屁股坐在那泡刚拉的猪屎上,胸口还痛了一个多月。这在当年的崩冲山被传为笑谈。

冯文章说,连猪尾巴都不敢扯,哪能算一个人?赵妹转说,你说我不是人?冯文章说,我不是那个意思。赵妹转说就是。赵万林连忙说,大家今天来弄毛虫是好事,不要吵了!我们先去看看那只毛虫吧。

大家跟着邓付银出了大门,向左前方的老屋走去。猪圈就在老屋里,红泥舂的墙体,上盖青瓦。这种建筑冬暖夏凉,让邓付银至今都怀念。邓贵仔用建楼房剩下的水泥和沙子,把老屋的泥地给硬化了,用一间作为猪圈。

原来的猪圈建在老屋左边,是用毛竹围成的墙,盖的是杉树皮,到了冬天就到处漏风。特别是冰雪来袭,稻草放得少了,或是那头猪刚好不讲卫生,把屎尿拉在稻草上,半夜里就会被冻得嗷嗷直叫,比风声还要凄厉。邓付银在寒冷的冬夜里醒来,听到猪的长叫,就会赶盘金妹起来煮一些姜盐水,拿去喂给猪喝了,叫声才消停下来。但天还没亮,猪的叫声又会把人从睡梦中叫醒。邓付银只好巴望着快点过年。好不容易熬到腊月十五,他早早就起来了,先烧好了一大锅热水,然后出门去叫几个男人过来,赶忙把猪杀了,免得它多受活罪。

过去的冬天,整个崩冲山的冬夜都是猪又冷又饿的叫声,就像是一支支尖利的竹箭飞越寒冷的夜空。大家都充耳不闻。只有邓付银心软得不像个男人。

自从修了水泥路,邓付银家建起红砖水泥楼后,猪也跟着享了福,住进主人原来的屋里,还吊了一盏保暖电灯,从此寒冷的冬夜里再也没有了猪的长叫。

这是一头大白猪,它在这里从没被冻过,可以说是享尽了做猪的福。现在它没有睡觉,因为它正饿着肚子。在杀猪的这一天,主人一般是不会再喂食的,因为怕猪肚特别是猪大肠难以清理。看到有人来,大白猪马上奔到木板围成的门前,把头伸出来,长长的嘴往上翘起,发出乞食的叫声,一定是以为主人喂它来了。

在距离大白猪一米之遥的地方,走在前面的赵万林停住了脚步。他不仅看到了大白猪的长脑袋,还看到它一米多长的身体。随着狄狄的叫声,猪身蛹动,简直就是活生生的一只巨型毛虫。冯文章和赵妹转跟了上来,像保镖一样分立在赵万林左右。冯文章说,你怎么养了这么大的毛虫?赵妹转说,是喂饲料的吧?邓付银这才走上前去,说没有,保证没有!我都没觉得它很大啊。赵万林说,你天天看着它,自然没觉得它不停长大。

冯文章说就我们三个人,怎么弄得了?邓付银说四个。冯文章说弄这么大的毛虫,女人根本不算数。邓付银说我们斑竹岭就你学干(外族人),看不起女人。你啊,连自己的女人都看不起,妹转的力气可不比你小。冯文章说不是我看不起她,在崩冲山有谁不知道她扯猪尾巴要闭眼睛的呢?她这样瞎扯,就是有老虎那么大的力也帮不上忙。赵万林笑着说,这么大力的女人,当年你们都不要,不是要累死自己吗?

赵妹转说,我当年可没瞎眼,对自己女人不好的男人,我一个都没看上!我们斑竹岭就数石古妹夫会对自己女人最好,今天他怎么没来?石古妹夫比我们都小了十几岁,现在是斑竹岭最年轻的男人,力气也最大,付银哥你没请他吗?邓付银说,力气大又有什么用,他是山上的神,我没有万林师翁的法力,哪里请得动!赵万林笑了笑,说我只请得动神,请不动人。

哪个说我是山神的?付银哥上午骂了我一顿,真是骂得好,把我骂醒了!今天他家要弄毛虫,要办我们瑶人的猪浸,连山神都会喜欢,我哪能不来呢?朝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声音望过去,大家都笑了。

邓付银用电饭煲煮了米饭,又拿腐竹和干辣椒切了,在小灶上煮成下饭菜,和大家一起吃了个简单的晏。

猪潲已经在锅里热好,那是昨晚就煮好的,主要是番薯苗干,还特意加了几只番薯,现在又倒了一盘冷饭进去。对于猪来说,这简直就是年夜饭了。

赵万林说,你热那么多干嘛,有一两瓢就够了。邓付银说,多一点备着。说着舀了三瓢热潲到塑料桶里,加入一些洗碗的冷水,伸手摸一下,觉得冷热刚好,就提起来往外走去。

大白猪远远听到主人过来,抬起头把长嘴伸出木板门外,狄狄地叫唤着。邓付银没有像往常那样把潲倒到水泥槽中,而是把潲桶放在门外。大白猪叫得更大声了。邓付银突然心一软,说要不我先喂饱它吧。冯文章说,你这是发傻啊,喂饱了还能把它引出来?盘石古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喂下去容易清出去难,你是不想要大肠了吗?你还要吃猪肠酿(血肠)吗?赵万林说,喂饱就更重了,要是抬不到凳子上,哪里装得了血?

邓付银说,听说公安枪毙犯人前都会给吃一餐好的,这毛虫陪我差不多一年了,我想喂它吃好最后一餐。冯文章说,都说你年轻时打死过老虎,真让人不敢相信,怎么越老越像个女人了?盘石古说,要是赶不出来,就在圈里弄了。冯文章说不行,在圈里弄会搞得一身都是毛虫屎。

盘石古说,那你们闪开!他走上前去解开铁丝,打开门板。面对突然敞开的宽广世界,大白猪一下傻住了,但它很快就明白了自由就在眼前,呼的一声奔了出来。赵妹转喊了一声天。门前的人都闪到一边。在猪的长嘴拱到之前,盘石古已经提起那只潲桶往外奔去。

大白猪紧追着潲桶。盘石古努力加快脚步。邓付银四人紧跟在后面。走到水泥楼门前,盘石古突然停了下来。那里早已经立好了一张腿粗板厚的杉木长凳,一头放着一把明晃晃的杀猪刀,那是邓付银早两天就已经磨利的。刀旁还有一根红色的塑料粗绳。盘石古刚把潲桶放下来,大白猪的长嘴就已经拱到,一下插到了潲桶里。

盘石古说银哥你快去摸它肚子。邓付银蹲下来,手指从那双排扣一样的猪奶子上跳过,像是弹琴那样。赵妹转捂住嘴巴,没让笑声出来。大白猪乖起来像个巨婴,很享受地吸食着。但桶里的潲太少,很快就被它吸食一光。没有了食物的大白猪把头一抬,长嘴把潲桶高高顶起,然后咣啷一声甩到地上,眼睛巴望着盘石古。

盘石古不愧是天天编织的篾匠,年龄又小了一大截,双手比大家的灵敏得多,很快捡起绳子缠到了大白猪的长嘴上,连绕了三圈。大白猪突然明白过来,长嘴往他的胯处一拱。盘石古慌忙向后一闪,差点摔到地上,但手仍紧紧地抓住绳子。

邓付银叫了一声快!双手抓住了一条猪后腿,冯文章抓住一条猪前腿,赵万林揪住了猪尾巴,一齐用力把大白猪掀翻在地。大白猪发出瘆人的长叫声。盘石古趁机又把猪长嘴缠了两圈,叫声才小了下去。

在盘石古的指挥下,大家一齐用力把猪往长凳上抬,但是他一连喊了三次一二三都没能抬上去,猪背只离开地面十多公分。大家喘着粗气,一松懈下来,猪背马上咚的一声落到地上。

喘过气来,冯文章说,妹转你要过来帮忙。赵妹转犹豫着走到猪屁股后面。盘石古说,妹转姨你扯猪尾巴没用,快到前面来帮抓一条猪手。赵妹转说我不抓猪手,那里离猪颈太近,一动刀我又会闭眼睛。盘石古说猪屁股后面太重,还是得让两个男人来。赵万林说妹转你先抓猪手,等把它抬到凳子上,再换到后面抓猪脚。

五个人一齐使劲,猪比刚才抬高了许多,但还是没能抬到长凳上。盘石古第三次喊一二三时,邓付银突然身体打歪,猪身跟着他一斜,把长凳碰倒下去。杀猪刀咣啷一声甩到墙角边。猪背又一次咚的落到地上。

大家喘着粗气,但都没有松手。

冯文章说这样不行,银哥你先去拿些杉木板过来。邓付银放开猪腿,把长凳立起,然后跑去老屋里拿了四块杉木板过来,斜放到长凳上。

冯文章说你去接妹转那只猪手,让她扶凳子。盘石古再次叫了一二三,大家一齐用力把猪沿着木板往上拖。赵妹转扶住长凳,不让它倒向外侧。大家都几乎使尽了吃奶的力气,终于把大白猪拖到了长凳上面。四块木板一头被猪压在长凳上,另一头翘了起来。盘石古试探着伸出左脚顶住一条凳腿,说赵妹转过来抽掉木板。赵妹转绕到长凳这头,使劲地把木板一条条抽出来,让猪屁股、猪腰、猪背、猪头相继沉稳地落在凳板上。

看到赵妹转没有喘粗气,赵万林说真是个能干的女人啊!冯文章说,银哥你当年没娶她真是可惜了。邓付银说,你没娶到她更是拍青大腿了!赵妹转的眼珠就往外鼓了出来,像是树蛙的眼睛那样。盘石古连忙说,还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妹转姨你快拿刀给我。他说着撸起两边袖子。

赵妹转拾起杀猪刀,对着冯文章做了一个捅猪脖子的动作。冯文章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松开了手。没想到大白猪已经喘息过来,突然四肢发力,把冯文章和赵万林蹬倒在地,紧跟着邓付银也摔了下去。长凳咯吱一声就散了架。大白猪砸到地上。猪嘴脱离了盘石古的左手。赵妹转手中的杀猪刀被一条猪腿踢飞出去。刀尖落在盘石古的左手腕上,很快钻出一条红色的蚯蚓。

地上的三个人还没起来,大白猪就先起来了,长嘴上的绳子已经脱落到地上。大白猪呼呼地拱向最近的赵万林。好在做为师翁的他经常主持还盘王愿和度师等仪式,跳惯了长鼓舞、出兵舞、铜铃舞等舞蹈,到了这个年龄了都还灵活,情急之中像根圆木那样往旁边一滚。可是大白猪的长嘴更快,没等他爬起来就拱到了他身上。赵万林吓得个半死。大白猪只是呼哧呼哧地嗅了嗅他,就转移了目标。

冯文章刚站起来,就看见大白猪的长嘴朝自己跨部拱过来,吓得抬腿想跑,结果踢中了板凳,又摔倒下去。大白猪的长嘴探到冯文章的脸上。冯文章感到一阵湿黏的冰凉,全身打起了哆嗦。好在大白猪一视同仁,也只是嗅了他几下,就掉头走了。

大白猪走到水泥村道上,甩动着一身肥肉,直往老虎圈上走去。

盘石古的手腕只是划破了皮。赵妹转去屋旁树林里摘了一些草药,回来叫他嚼碎了敷到伤口上。盘石古哎哟叫了一声。赵妹转说,痛一下就好了。邓付银找了一件旧衬衫,撕下一条布来给他包扎好,又帮他放下衣袖来。

大家跟在邓付银的瘦屁股后面,一齐往山垭口上赶去,气喘得越来越急,远远看见那只白胖无比的猪屁股,又都来了劲。等上到山垭口时,大白猪可能是嫌水泥路面与猪圈无异,突然往林中的草丛钻了进去。

冯文章看了一眼邓付银,说你怎么不叫它呢?邓付银咴咴的唤起猪来。但他的咴咴声一点作用都没有。盘石古说,是不是它的耳朵聋了?邓付银说不聋。他知道这是因为他平时喂它时都不唤它,只是和它说说话。

山垭口一带没有种速生桉,杂树林里野草丛生,还到处生长着芒草和刺莓。这个季节芒草有些被霜打黄了,有些还绿着,长叶的锯齿都很锋利。刺莓的叶子都落光了,留下的刺也很容易伤人。当年人多的时候,林里到处是小径,如今早已被草木重新占领。大白猪皮厚不怕刺,人却不行,没有谁往林子里钻。

只有一条小路没有完全荒芜,那是邓付银用塑料管引山泉水回家的线路,他经常要过来看水,每年喷两次除草剂。大家沿着这条小路寻去,连猪毛都没找到一根。不知大白猪此时躲在林中哪个角落,说不准正在翻拱着泥土,寻找蚯蚓当小吃呢。

不多久就来到一个大坑前,这就是崩冲山区最著名的老虎圈。当年老虎落到这个圈里,虽然圈底下装有竹刀,但没有谁知道它还会不会一跃而出。邓付银至今都不知道自己当时到底吃了什么胆,居然第一个冲上前去,一铳就结果了那只受伤的老虎。

大家围坐在圈边歇气。冯文章说付银哥,想当年你连老虎都敢打,现在连个儿子都叫不动吗?邓付银说你不是也一样吗?冯文章说,你还是叫贵仔回来再想办法吧。邓付银说,等到他回来,这猪早就变成野猪了。赵妹转说,你还是告诉他为好。邓付银又坐了一会,掏出烟来分发给大家,只有赵万林和盘石古接了。邓付银给自己也点了一支,轻吸一口立马就吐出烟来,然后掏出手机拨打了邓贵仔的电话,拨了三次都不通。

盘石古说这都快过年了,一飞打工还没回到梅花吗?叫他回来更好。邓付银轻吸了第二口烟,也是立马就把烟吐了,说年轻人的事,谁知道呢?他跟我说过要回来养猪的,还说要养只有百把斤的崩冲山黑猪,可是今年春又下了广东,你说他的话能信吗?

冯文章说,等到哪天他打工累了,就回来了。邓付银说谁知道呢?有一次我还问过屋后那只乌鸦。乌鸦哇哇地叫了几声,说会的哇会的哇。你们信吗?赵妹转笑着说,你那是在说梦话吧。邓付银没有回答她,而是摁下邓一飞的号码。这回电话通了,有个男人一直用粤语在唱:跟我返广西,不使你出车费……

拨第二次电话还是这样。邓付银把烟头狠狠地往泥地一搓,把手机塞回裤袋里,说不求他们,我就不信我们弄不了这只毛虫!文章你家还有砍山的弯刀吗?冯文章说有两把。邓付银说你回去都拿过来,我也回去拿三把,大家人手一把,遇草斩草,碰刺砍刺,这样就可以进林里找猪了。

等砍刀拿到,人手一把握着,像是电视剧里的残兵那样排在老虎圈边。赵妹转说找到猪又该怎么做,我们能捉住它吗?邓付银说我看有点难。赵万林说,我已经想出一个办法来了,我们要利用好这个老虎圈,像当年捕老虎和野猪那样,把它赶到圈里。邓付银说,万林师翁和我想到一块去了。赵万林说等下谁先找到猪,就哦哦的大声叫喊,让大家都往那里去,然后一齐把猪赶上来,让它落到这老虎圈里。

大家分头去砍了一些芒草和树枝回来,盖在圈口上面,直到看不出这是一个陷阱了,才分散到林里找猪。十多分钟过后,盘石古就发出了哦哦的长叫声。大家都没走远,一齐朝他聚拢过去。

大白猪看到主人,抬起头来看着他,发出狄狄的叫声,似有满腹委屈。当它把目光投到冯文章身上时,突然全身打起抖来,接着掉头就走。

大家都在青壮年时赶过野猪,都有着丰富的经验,很快就形成一个包围圈,把大白猪往老虎圈上赶去。半个小时后,一声凄厉的惨叫从老虎圈底下传上来,如一把尖刀飞到上空,不久就落定下来。

五个老屁股也随之纷纷落定在老虎圈边的泥地上。大白猪在圈底下徒劳的惨叫声,丝毫没有打扰到大家暂时的安心。

深冬的斑竹岭上,寒气一来,夜幕就差不多落下来了。一群差啦鸟差啦差拉地叫着,开始栖息到林梢上。等到鸟群安静下来,夕阳将余晖从林梢上一下就抽走了。

赵妹转说天就要黑了,我们该怎么办?冯文章说,银哥的水管刚好经过这里,有水就好办,我看就在这圈里弄了。赵万林说这样就要不了毛虫血了。邓付银说那就不要了,我们能把它赶进圈里,不变成野猪就已经很好了。

邓付银突然感到脊背一阵寒凉,不禁打了一个哆嗦,说这只大毛虫的血,就当是祭献给被我打死在圈里那只老虎吧!它应该早就成了虎神了。赵万林把右手食指竖在双唇中间,嘘了一声。大家的身体都哆嗦了一下。

盘石古说我看行,我们就当是弄一头大野猪。

邓付银说,文章你和我先回去拿家伙过来吧。赵妹转说,文章你们三个在这里找柴烧火,我跟银哥回去,我比你们男人心细,不会拿漏东西。

等赵妹转背了半背笼松明和邓付银一起过来,三个男人已经找来了一大堆柴火。篝火很快就生了起来,把老虎圈周遭照得通明,驱走了黑夜的寒冷和逐渐袭来的恐惧。

大家把没落到圈里的芒草和树枝清理掉。在火光的照亮下,只见大白猪卧在圈底下面,身子一动一动的,发出狄狄的可怜叫声。

邓付银放了一根毛竹做的梯子下去,那是下姜窖用的。盘石古试探着从独竹梯一步一步下到圈底。大白猪的叫声开始变得不安,努力着想站起来,但都白费劲了。盘石古说看来它的腿摔伤了。他把落到圈里的芒草和树枝捡起来,邓付银在上面接了丢到火堆里,火一下大了起来。

除了赵妹转,大家都下到圈里。邓付银把手插进去摸猪肚,等猪哼哼地发出安定下来的声音,盘石古果断地用一根野生葛藤再次绑了它的长嘴。邓付银心里感叹年轻十几岁就是不一样。这也让大家增强了信心,同时发力把大白猪侧翻过来。

在嗷嗷惨叫声中,赵妹转往圈里丢下去一个塑料盆,说没有猪肠酿的猪浸不像是真的猪浸,你们尽量装一些猪血吧。她一眼瞧见冯文章手中那把闪亮的杀猪刀,慌忙闪到篝火外侧,用双手捂了耳朵。

一个多小时后,猪身被大卸成四扇,都用野生葛藤给捆绑了,连拖带吊到老虎圈上边。猪杂放到背笼里,也拉了上去,等回去了再清理。

剩下的猪头,冯文章在捆绑时突然听到一阵吼声,似是从地底下传上来,又像是从上方的岭上传过来。圈上圈下的人都吓了一跳,一下子停止了手上的工作。正当大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时,第二次吼声响起。赵万林和冯文章觉得脚下的地在震动,圈边有泥块掉落下来。篝火边的邓付银吓傻了。站在圈边的盘石古回头看他,脸色由黑红转青。这时第三次吼声响起,赵万林觉得自己和冯文章像是被装进一只摇晃的猪笼里。

赵妹转赶紧向邓付银靠了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把脸埋在他的胸前。邓付银感到她的脸和手都在颤抖。

没有人敢出声。

又等了许久,没有听到第四次吼声。赵妹转这才离开了邓付银的胸口,说我们不是在做梦吧?盘石古说不是。邓付银说,难道是嘎耐猫又回来了?

大家都明白嘎耐猫是什么。这也是瑶人口口流传下来的古语——都说在野外是不能直呼猛兽的名称的,那样会把它吸引来,因此都要用代称。嘎耐猫指代老虎。

冯文章的声音从圈底传上来,说不可能吧,我家金科说,华南虎早就绝种了,谁要是发现的话,国家还会重金奖励呢。如果真的有,我们就发财了。邓付银说如果真的有,没等你拿到奖金就被它吃了。

盘石古说,我听妹小说她在大灰冲发现了猫爪一样的大脚印,有碗口那么大。冯文章说什么时候?盘石古说,一九八几年吧。冯文章说我还以为是现在呢,真是吓人。盘石古说,妹小被吓得病了一个多月,后来还是金妹阿爸帮她把魂给招了回来,这才好的。冯文章说,在大灰冲的应该是豹吧,后来都没有发现了。邓付银说,现在大灰冲全都种上了速生桉,在那边做山工的人很多,也没听说见过豹什么的。

邓付银嘘了一声,说你们知道吗?其实说嘎奈猫一直都在,只是早已经变成猫神了。他感到身体一阵寒凉。

赵万林说对的,付银哥我们先上去吧,这个猪头就留在这了。两人从独竹梯爬上来。赵万林又说,今晚我在你家住夜,明早再过来祭一下这只嘎奈猫吧。

有大师翁在场发了这话,大家的心都镇定了许多。

赵万林说,我们要点松明火回去,妹转你帮每个人都点一把。大家就近砍了四节毛竹,再割了十多节野生葛藤,分别把四扇猪肉捆绑在四根毛竹上,然后由四个男人各扛一扇到背上。冯文章使出吃奶的劲,撑在地上的两只手把泥都抓起来一大把,这才爬起来。赵万林帮邓付银提一把,盘石古帮赵万林提一把,赵妹转又帮盘石古提一把,这三个男人站起来就没有冯文章那样艰难了。大家都笑冯文章,说这么聪明的人也有笨的时候。

四个男人各自扛着一扇猪肉站在篝火边。赵妹转止不住笑出声来,像只老母鸡在半夜里突然打鸣。邓付银说你这是笑什么呀?赵妹转说你们都变成野猪了。

四个男人这才注意到彼此背上都竖起一层白色的猪毛,也都忍不住笑了。赵万林说,当年在山上把野猪扛回来时,还不都是这个样子嘛。

赵妹转转身去扯了许多树叶,包了五把松明放到篝火上点燃,分别递到四个男人手上,剩下一把放到一块山石上,然后扯水管把篝火浇灭了。三个男人先走。只有邓付银还站在那里等她。赵妹转背起背笼,里面放的是猪杂和刀等,上面还放着一个塑料盆。

邓付银说你走先,我在后。

这句话六十多年都没变,让赵妹转一下回到当年那个傍晚。那时她帮他种了大半天的杉树。收工时,他对她说了这句话。老人们都说老虎吃人,抓的都是走在后面那个。那时他虽然打死了一只老虎,解放军也打死了两只,但他不敢保证崩冲山区已经没有了老虎。

赵妹转只是愣了一下,左手就拿起松明火把,右手提了装猪血的塑料桶。她突然想说你就不怕被嘎耐猫吃掉吗?但突如其来的一个哆嗦,让她把话吞回了肚里。

大家都把肉扇卸到大簸箕上。等到喘过气来,邓付银才抬眼看到墙上的钟,时间已经来到九点三十六分。他叫大家都坐在木沙发上歇息几分钟,就又开始忙碌起来。大小三个灶全都用来烧水。盘石古和冯文章很快就把四扇肉的猪毛烫了,并用菜刀刮得白白净净,然后开始清理猪杂。

邓付银到老屋里捉了最大那只阉鸡,交给赵妹转帮杀。

赵万林叫盘石古切了一条巴掌宽的肉条,又切下一坨连着猪尾巴的心型屁股肉,一起交给赵妹转放入烧水的锅里,和大阉鸡一起馇熟。

邓付银在一楼的大厅里给太翁柜点上香烛。

赵妹转比很多人都快手,当她把整鸡从煮吃房里端出来时,时间也才过去半个多钟。整鸡肯定还没有熟透,但不碍事,等祭完后切了,放到烧滚的火锅里浸一下就可以吃了。

赵妹转先是把整鸡连盘摆到太翁柜里。邓付银在整鸡前摆上七只酒盏和一壶米酒。这是报年用的。接着又把熟猪肉条从煮吃房端过来,连盘摆到太翁柜前的四方桌上。邓付银再摆上七只酒盏和一壶米酒。这是尚家先用的。

等两人退下,赵万林才从后面走到太翁柜前,拿起神台上的瓷壶,从左到右往酒盏里斟酒。瓷壶出酒并不顺畅,像他步入老年后尿尿那样,每次从壶嘴出来只有一点点——家主和师翁要的也就是这个效果,要不一壶酒很快就会斟完。

来回斟过三巡酒后,邓付银看到赵万林就像是一只开春的雷公蛙,腮帮开始鼓动起来,发出那种让他心安的师翁调。赵万林开始沉浸到师翁的角色里。他右手手掌一开,两爿牛角形的筶叭的一声落到地板上,宣告邓付银家的报年仪式正式开始。

半个多小时后,赵万林师翁转到四方桌前,尚家先仪式开始了。邓付银突然发现门外的暗夜中有个东西一闪一闪的,跟嘎耐猫夜里的眼睛一样,不禁打了一个哆嗦,赶紧收回目光。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仪式终于进入收尾阶段。邓付银环顾周遭,除了前面的师翁,整个大厅就只有自己一个家人了。他突然想到哪天要是自己双脚一翘,也成了家先中的一员,到那时不知还有人回来报年和尚家先吗,恐怕连香火都没人点了……

又是叭的一声响,邓付银没有去看落到地上的筶,因为他对这套仪式早已烂熟于心。这些邓贵仔也都知道。冯文化、邓一飞和冯小瓦也许都还记得,毕竟他们小时候经常看到。其实他叫邓贵仔回来,就是想让他带冯文化、邓一飞和冯小瓦他们回来——不能让他们忘了瑶人的根本!

邓付银觉得有只虫子钻进了眼睛,酸酸痒痒的,不由得抬起手来搓了搓,虫子就跑了,感觉是往心里去了。他转身往煮吃房走去,赵万林师翁却叫住了他,把一打火烧纸放到他的手上,说可以烧纸了。

邓付银双手捧着几扎纸,对着太翁柜拜了三拜,忽然发现右边也有个人跟着他拜,不由得吃了一惊,连忙扭头去看,原来是赵妹转。邓付银说,你来拜什么?赵妹转贴了他耳朵,说你问问你的家先,是不是别人不可以拜他们?邓付银说,你这是何苦呢?赵妹转说是啊,除了我,还有谁会这么傻?

邓付银又抬起手来,很快地擦了一下眼睛。此时赵万林师翁背对着他们,不知是不是故意装作没看见。邓付银不知道这样做家先们会不会不高兴。他赶忙蹲下去把纸放到地上,用手背又擦了擦眼睛,再拿起一层短纸放到右手掌上,用左手背压在上面,团成一朵散开的花,然后放到地上。赵妹转也跟着他蹲下来,把那些长条形的纸弄散开来,拢作一堆,用打火机点燃。

当纸全部化为灰烬,邓付银拆了一捆纸炮,放到地上围成一个圈。赵妹转说你等一下。说着捂起耳朵向煮吃房走去。

纸炮响过。没等硝烟散尽,赵万林师翁咳嗽了几下,大声喊道,可以斩鸡了!

一阵白鹇一样古怪的叫声从赵万林师翁的肚子传出来。他轮换着跺了跺双脚,说真是冷啊,我们赶快去祭土地翁,迟点我就走不动了。赵妹转点着松明火从煮吃房过来,说我刚才就想到你饿了,因为我也很饿了,说完把一只又肥又圆的鸡屁股塞进他嘴里。师翁一边嚼一边往外走,力气很快就回到了身上。

土地翁就住在屋左边的八角林里,走三分钟就到了。土地翁的家是用三块石板砌成的门。石门里面是泥土,把神与人分成两界。邓付银先把松明火放到一块突起的石头上,再把背笼放下来,拿出香烛放到松明火上一一点燃,在石门前插好。在夜雾的包围中,用袅袅升腾起来的香烟引导着土地翁从神界莅临人间来享受美食。邓付银把石门里那只满是泥巴的水盏取出来洗净,倒上清水。这是给土地翁净手用的。

邓付银把那坨猪尾巴肉从背笼端出来,连盘摆到石门前,拿起酒壶,蜻蜓点水般给五只酒盏斟了三轮酒,又拜了三拜,然后站到一旁,把主位让给了赵万林师翁。

赵万林师翁从后面走上前来,俯下身子,口念经词,一本正经地和土地翁打起了交道。

邓付银突然为土地翁难过起来。

解放后,政府把山场分给了瑶人,终于结束了“食尽一山过一山”的游耕迁徙史。和很多地方一样,在崩冲山里刀耕火种的瑶人也定居了下来。随着山里人丁日渐兴旺,对土地翁的供奉也越来越多。按瑶人的传统习惯,无论逢年过节,还是每个新生命的诞生,或是杀猪,都是要祭祀土地翁的。但是从十多年前起,人们纷纷迁往山外。如今斑竹岭就只剩下他们几个老人在家了。那些跑出去的人,可能连守在家里的老人都给忘了,又怎会记得这土地翁呢?

突然,邓付银看到前面不远处的黑暗中有个什么东西一闪一闪的。他又想到了嘎耐猫夜间的眼睛,全身一阵哆嗦,移开视线,没有抬头再看。

半个多小时后,赵万林师翁说可以烧纸了。邓付银双手捧着纸,正对着石门里的土地翁拜的时候,发现旁边又多了一个黑影。他全身哆嗦得厉害,没有扭头细看。和在大厅时一样,黑影也跟着他拜。厅屋的黑影是赵妹转,这个黑影却不知道是什么。邓付银拜完后也没有回头细看,只顾蹲下去把纸弄散成花样,然后用松明火点着烧了。直到他放完纸炮,那个黑影才不见了。他也没有问赵万林师翁有没有看到。

回到屋里,邓付银和赵万林立马被满屋的肉香笼罩住了。冯文章和盘石古把四方桌从大厅移到煮吃房里,这样在灶前吃比较暖和。桌子中间放着电磁炉,上面是一锅瘦肉,已先放电高压煲里和五叉牛奶根煲过,刚刚又加了新鲜冬菇。邓付银很享受地闻着,觉得这些肉香飘出门去,飘到山林里,足以引来夜游的饿鬼。但是他没有去关那两扇敞开的门板。他想要是真有饿鬼来吃,就让它们吃吧,反正家里有的是肉。

围着火锅,桌上摆满了肉菜。熟的有芹菜炒猪大肠,大蒜苗炒小肠,土茯苓炖猪肺,猪肠酿(血肠);生的有猪肚,猪小肚,猪肝,粉肠,猪心,猪腰花,猪舌,猪鞭,这些都是放到滚烫的火锅里浸一下就可以吃的。还有两样不属于猪身上的:一盘白斩鸡和一篮青菜。

四个人先围着桌子坐下。盘石古最后上了猪肝猪胆酒,才坐下来。三盏烫嘴的猪肝酒下肚,身体的寒意终于被驱走了大半。邓付银说,这都十一点多了,大家不用客气,都赶快动箸动嘴吧。

赵万林说,以前去远的地方种田,挑着背着稻谷回到家也都是这个时候了,十二点才吃暗(晚饭)哩。冯文章说,吃暗吃暗,这才叫吃暗。赵妹转说,这不是一般的吃暗,这是吃猪浸,是我吃过的最夜的猪浸。

邓付银说,大家慢慢吃,慢慢喝,醉了我这里有地方睡。冯文章说好啊,我们把妹转弄醉了,就让她在你这睡了。大家都像松明点着了火一样,噼啪笑了。

赵妹转拿起酒盏,装作要把热酒往冯文章脸上泼去。冯文章信以为真,扭头一闪。赵妹转手一抖,结果把酒洒到他的裤裆和大腿上。盘石古笑得忍不住把一口肉喷了出来,幸好他及时扭转了头,才没有喷到桌上,要不一桌好肉就都被他糟蹋了。

等到缓过气来,盘石古说我都忘记了,我们有多少年没有这样笑过了,是银哥养了这么大的猪,今夜我们才吃上猪浸,我们瑶人家的猪浸。来,我们一起来敬银哥。邓付银说辛苦大家了,没有你们帮忙,哪有今晚的猪浸啊。

五只冒着热气的酒盏刚刚端起,突然从外面传来一阵低沉的吼声。大家面面相觑,一下就安静下来。

过了许久,没有再听到吼声,只有一只咕鸟在叫:咕——咕——

邓付银说,喝酒吧。大家都喝了一小口酒,只有邓付银大口喝完。盘石古说,银哥你慢点喝,没人跟我们抢了,说完又给大家都斟满了。赵万林说,我现在真是希望有人跟我们抢,希望年轻人回来跟我们抢,可是有谁会回来呢?

赵妹转说是啊,我两个女儿当了阿婆后,就很少回来了,她们的儿子孙子也不回来。盘石古说,我家亚保说今年不回来过年,山兰也不回来,让我出梅花去跟她过。冯文章说,金科也是叫我到步城去跟他过年,你说我能去吗?我们瑶人的习惯,从大年三十晚上起,直到正月十五,早晚吃饭前都要在太翁柜烧香奉茶。你说我们能把家先们丢在家里不管吗?

不能!

有个声音如竹肚烧爆一样响亮。

这让邓付银突然想起先前没钱买纸炮的年代,山里瑶人的穷孩子就会在过年时砍来许多竹子,一节一节放到火上去烧,竹肚膨胀起来就会爆炸,发出纸炮一样的声音。

竹肚爆炸一样的声音吓了大家一跳。

大家才注意到这个声音不是从酒桌上响起来的,而是从敞开的门炸进来的。

五双眼睛齐齐看去,只见一个青年男子已经站到了眼前。他高举着一根闪亮的杆子,杆子上端夹着一个手机,正一闪一闪地发着光。

青年男子先是用普通话说,大家好,这里是崩冲瑶山,我正在斑竹岭瑶寨,没想到今晚信号这么好,真是太好了!刚才我已经偷偷地——直播了斑竹岭——最后一次报年,直播了斑竹岭——最后一次尚家先,直播了斑竹岭——最后一次祭土地翁。现在,我们要直播的是斑竹岭——最后一次——吃猪浸——

邓付银突然来了气,用瑶话说,谁说这是最后一次?只要我还活着,明年,明年我还要养猪,养一头大猪,比今年的还要大!

青年男子笑了。

那笑脸灿烂得让邓付银想到阳光下漫山的白色茶籽花。

青年男子改用瑶话连叫了三声好,说不是一头,我们要像横冲亚五叔那样搞个养猪场,但我们不养大白猪,我们专养崩冲小黑猪。金科叔说他帮我们找了乡村振兴的项目。明年我不去广东打工了,我和亚保他们几个说好了,一起回来养猪!

大家都在静静地听着他说话,只有火锅在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

青年男子说,哦对了,明年我们还要吃猪浸!万林师翁您这身板,我看活个一百岁都不成问题哇,不,何止一百岁,大家都要活个一百几十岁,明年我还要请您来尚家先,我还会直播……

哦对了,还要报年,报个更好的年!

邓付银觉得年轻人的瑶话有点生疏了,那些新名词夹带了普通话,他听不懂,也不想问,因为除此之外,其他都是地道的崩冲山瑶语口音。

这样就好!

五双浑浊的眼睛突然明亮起来。

邓付银注意到,说话人的声音好年轻,面容比出山时更年轻!

首发于《贺州文学》2022年第2期“虚构”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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