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事发地大概还有五公里,路就不通了。半个山坡都滑了下来,把整条路拦腰截断。等疏通之后再过去是不可能的,只能带上救援工具,徒步前往。
雨还在下,哗啦哗啦的,像龙王在洗澡。从五月初到现在,两个月过去了,没有一次连续放晴三天以上,陆陆续续地下。最近一个星期,是下得最猛烈的。天气预报说,未来一周,仍将是这样的天气。领导已经发话了,甚至下了红头文件,全站的消防员暂停休假,正在休假的也要回来,24小时随时待命。过去一个多星期,已经出警过三次了,每次都是山体滑坡,掩埋建筑物。关键是,建筑物里面还有人。三次,只有一次能救出活人,其他挖出来的都是遗体。有的遗体还是残缺不全的,惨不忍睹。
唐力和老婆通电话,尽量避免讨论这些,都是拣些开心的来讲,说自己从泥石堆里挖出的人心跳和脉搏都还没停止,兴奋得像个救世主。但是,他们公众号发的都是死亡多少人,失联多少人。他老婆对情况是有所了解的,和他通话,只是想了解得更详细些。当然,主要还是想了解他在救援的过程中,生理和心理有没有受伤。
他的老婆叫秋云,在邻县的一家幼儿园当老师。这么表述似乎不太对,邻县才是他家乡所在的县。他们有个上小学三年级的女儿,和他见个面不容易,平时只能视频聊天。视频聊天也不容易。主要在于唐力,白天都是满满的训练课程,手机被统一收集管理,只有晚上睡觉前几个小时是可以使用的。而晚上的时间,大多时候不是安排跑步就是作战训练的学习,住的还是集体宿舍,根本没有私人空间。睡觉铃声一响,手机又得收起来了。想视频聊下天,真得掂量一下时间。
女儿奕然的体质不佳,隔三差五就发烧咳嗽。有一次,喉咙长了疱疹,咳嗽不止,发烧不断。秋云上不了班,女儿也上不了学。医生说,需要住院。秋云就让女儿住院了。唐力的母亲去世得早,父亲身体也不好,再过几年,恐怕生活都不能自理了,帮着照顾小孩,是不可能的。秋云也不能连续请那么多天假啊。唐力就请了假回来照顾。奕然住院一个星期,他总共请了六天假。说是请假,其实相当于挪用了轮休假,之后的轮休,又会相对减少六天。
秋云说,想办法回来吧。
他说,哪有那么容易。
她说,那就不干了。
他说,那我干啥?
这确实是个问题。服役的时候,他属于消防兵,后来改制了,进入这个消防站,就成为了有编制的专业消防员。福利待遇都不错,如果突然不干,他想不出,自己还能谋什么生路。他对自己了解得很,不善言辞,有时候想把观点表达清楚,都会费很大的劲,去做生意是断然不行。
他说,除了这个,我什么也干不了。
但秋云真不希望他继续干下去。这是一种危险的职业,任何一次出警,都有可能丢失性命。他也曾多次命悬一线,听他讲来,还隐隐有些后怕。她说,我怕奕然小小年纪就没了爸爸。他却总是说,胡说,哪次我不是平安归来。
但是这回,他感觉很疲惫。从车上跳下来,就有这种感觉了。大概是前面的三次出警累坏了。三次又都是在晚上,没有好好休息过。这次竟然还是在晚上,听到广播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多,大家睡得正鼾。
他不想拖后腿,也不想让战友们有所察觉,故意走得很矫健。但路真的不好走,崩塌的面积很大,泥沙又松软,有时候一脚下去,三分之二的靴子都淹没,拔半天都拔不上来。而发生滑坡的,也不止眼前这一处。再往前走,还有几处同样严重的。所以,终于到达事发地,他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
已经有人在实施救援了。组织者大概是村里的支书,操着一口听不太懂的方言。不过,他还算懂得一些救援常识,没有派挖掘机这样的大型机械来挖,只是指挥村民们用铁锹、锄头和铲子挖,用斗车把泥沙运到空旷处。他们都不打伞,光着膀子,靠着手电筒仅有的一点亮光,也挖出了不少泥沙来。
被掩埋的是三户人家。听距离最近的那户人家讲,当时感觉像发生了地震,自己的床都明显晃动了,慌慌张张地跑出来,等待地板再一次摇晃,没等来,却发现三个邻居的屋子已经不见了。他以为天太黑,是自己看花了眼,回家拿出手电筒一照,果不其然,三间房子都被掩埋了。
见到消防队员终于来了,大家似乎松了口气。尤其是村支书,小跑过来,向他们简单汇报目前的情况。教导员查看了一下地形。这是一个很分散的小村落,被掩埋的三户人家,正好建在一座小山的脚下。而雨还在持续下,说不定还会发生二次滑坡。教导员把消防员分成三个小分队,分别对三户人家开展救援。唐力在第二队,负责中间那户人家。中间这户人家被掩埋得更深,全是淤泥,没办法见到建筑物的残骸。
据村里人讲,中间这户人家人口最多,总共七口人。除了两个老人,还有一对中年夫妻,以及三个孩子。三个孩子,最大的上小学六年级,最小的,才上幼儿园,都是花骨朵一样的年龄。
唐力不由得心头隐隐作痛,原本疲惫的身躯,顿时也变得更有力气了,抡着锄头,一个劲地挖,挖了一个钟头左右,才总算挖到了建筑物的残骸。此时,医护人员也赶到了。旁边的两户人家相继挖出了人,但都没有了生命体征。
唐力挖到了建筑物的窗户。许多泥沙从窗户灌进去,玻璃都碎了,防盗网已然变形。他用撬棍把防盗网撬开。防盗网并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里面还是灌满了泥沙。泥沙的掺水量还挺大,黏糊糊的,像掺进了水泥或石灰,锄头和铲子都用不了,需要水瓢才能舀上来。水瓢和桶是附近的农户拿来的,还挺管用,用不了多久,就装走了一半。
埋在底下的人就是装走一半的泥沙时发现的。唐力首先发现的是头发,混在泥沙里。教导员马上跑过来,指挥另外几个战友帮忙舀泥沙,仅一会儿,那人的脑袋就露了出来。是个老女人,头发有一拃长,满脸都是泥浆,像个兵俑。她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挖上来,整个身子都是僵硬的。战友们都不由得有些失望,默哀了一会儿,接着挖。她的旁边还有另一具遗体,挖出来的时候,仍旧是僵硬的。他们是三个孩子的祖父母无疑了,邻居说,如果这是他们房间的位置,那么三个孩子和孩子父母的房间该在右侧五六米远的地方。教导员指挥战友们到那个大概的位置挖。孩子和父母的房间相对着,现在被掩埋了,如果邻居说的没错,孩子的房间该是在下面,上面是父母的。
唐力和战友们走过去,一起挖。这边的情况好一些,覆盖着一层茶树。茶树不似泥沙笨重,而且一扯就是一撮,挖起来要方便得多。也得益于这些茶树,从窗户冲进去的泥沙不多。只是,墙体全部倒塌了,光挖走茶树还不行,还要清理砖石。搜救犬在一旁嗅来嗅去,随即兴奋地跳着,使劲吠叫。砖石底下有活人,战友们顿时干劲十足,其他村民也围过来,帮着把砖石递向远方。
果然,十几分钟之后,挖到了一个只穿着睡衣的女人。相对来说,身子较为干净,脸也是清清楚楚的,身上有少量的伤痕。最先看到她的是唐力。实际上,是唐力最先挖到她的腿,看到血肉模糊一片,猜测头部的大概位置,就先挖那个位置。搜救犬的判断没有错,她还活着,只是脉搏很微弱。医护人员的担架早已在一旁守候了,马上把她抬到帐篷下抢救。
大伙以为她的丈夫就在旁边,接着小心翼翼地挖,却挖了很久,都再见不到人。唐力手套已经挖得残缺不全,竟都浑然不觉,直到有战友发现泥沙里有血,喊着停下来,才发现血是从他的手指流下来的。教导员把他扯起来,让他到一旁包扎,然后休息一下。
唐力说,我不。
教导员说,这是命令。
两人的目光相对着,头盔上的电筒也相互对视。这样的关键时刻,唐力不想休息。说不定他再坚持一下,就能帮着再挖一个活人出来。但是教导员的语气不容置疑。教导员总是这样,下的命令,没有人敢不听,无论是平时的训练还是出警。
此时,天已经微微亮了,雨势也减弱了很多,只剩下蒙蒙的雾水,打在脸上,也没有什么感觉。唐力本还想请求继续参与救援的,但手指的血滴个不停,战友们都推开了他。他就只好让到一旁,让医护人员帮包扎。只是简单包扎,包好,仍能带上手套。他没有听话休息,喝了口水,还是按捺不住,回到了施救现场。其实这个时候,早该轮到他休息,替换别的战友上场了。
战友们发现了一个小洞,往里看了看,空间还挺大,没有什么泥沙。这种情况,是需要用生命探测仪探测里头是否有活人的,但是他们的消防站只是一个普通的消防站,未配备任何生命探测仪。只能让搜救犬钻进去探测了,给搜救犬穿好防护服,系好安全绳,就让它进去。里面确实还有活人,搜救犬不住吠叫,战友们都很兴奋。
教导员却不动神色,思索着要怎样施救。徒手挖,肯定是太慢的。自然也不能叫挖掘机挖,万一挖的过程中,小洞塌了呢?最好的办法,还是钻进去施救。他说,加固洞孔,钻进去。
唐力挺身而出,却被他喝住了。
你受伤了。他说。
唐力伸出双手。手套是新的,还散发出一股胶味。教导员又抬头看了看他的脸。很脏,连同头盔,都沾满了泥。眼睛却是雪亮的,充满了诚恳。
好。教导员说,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膀。
其实,这么多消防员里头,教导员最信任的还是他。俩人一起合作的次数最多,平时最艰巨的任务,教导员往往都是交给他去办。而他也从来不负众望,圆满完成任务。
唐力系好安全绳,带上对讲机和工具,就跳下去,边用支撑套件和其他器具加固,边往小洞里爬。小洞的形成纯属偶然,衣柜倾倒在墙上,墙的上部分往另一面塌了,下部分七八十公分不塌,与之形成夹角,就有了这样一个小洞。从衣柜底下钻过去,就是房门了。事发时,房门应该没有关上,或者被人为打开了,和门框一起顶住了天花板。天花板是钢筋混凝土浇筑的,整个屋子就是一大片,裂开了一些缝,但整体还是连着的,往儿童房那边呈斜坡倒塌。但是,主人房和儿童房的门和门框同时抵挡住了往下压的巨大力气,加上走廊左右两边各有一条水泥柱子,天花板硬是被架空了。虽然门和门框也变形且往一边斜了,水泥柱子也跟着斜向了一边,但是走廊的位置实在是大得多了,唐力猫着腰就能前行。
教导员问他怎么样。
他说,还可以爬进一个人。
他以为爬进来的会是别的战友,拉了对方一把,问候了一句,才知道,原来是教导员。
儿童房的砖石也不多。墙体是往前面方向倒塌的,砖石基本上都垫在下面。不过,走廊的墙体是往这里倒的,情况也不是很乐观。唐力看了看。可以看见一张损坏严重的双层儿童床。是被天花板压坏的。但它也从某种程度抵挡住了向下压的力量,可以明显看到底下是空的。唐力再仔细瞧了瞧,床上果然有人。是一个大人,从砖缝里露出了一只大脚,光秃秃的,没有鞋子。脚上全是血,在这密闭的空间里,腥味十足,让人有些想吐。但他忍住了,伸手就要挖那人身上的砖石,教导员又一次叫住了他,你的手受伤了,我来挖。挤到唐力的跟前,双手并用,唐力则用挖出来的砖块垒起来,防止再次塌陷时,起到支撑作用。砖块犬牙交错,水泥浆又沾得特别牢固,基本上来不及破碎,这么徒手挖,委实有些困难。加之空间狭窄,身体又是匍匐的,力气使不出来,挖了半个小时,才把压在那人身上的砖块挖开。上面的战友都等得不耐烦了,对讲机一直在响,生怕他们有什么危险,要求换人。
令他们失望的是,那人已经没有脉搏了。是个男人,只穿着内裤,不用猜就明白,是先前那个女人的丈夫。他是拱着背的,双膝跪在床上,头也顶着床板,屁股则往后撅起。但是,砖石把他的屁股压塌了,背也平了下来,要不是两个手肘也死死顶住床板,胸腹底下根本不会留空。对,他的胸腹下面是空的,护住了三个孩子的脑袋。三个小脑袋挨挨挤挤的,像三只刚出生的小羊羔。教导员把唐力拽出来,分别去探三个孩子的脉搏。让他喜出望外的是,三个孩子都活着。只是,身子都被砖石压着了,砖石上的血清晰可见。
教导员对着对讲机说,递担架下来。
一副担架就递了下来。
教导员把压在孩子们身上的砖石挖开。唐力也试着把容身空间挖宽一些,好放置担架。担心孩子们伤到了骨头,教导员不敢轻易拖拽,往边上靠着,让唐力也挤进来,两个人一起搬动。也不分先后了,先搬动跟前看上去年龄最小的这个女孩子,放到担架上,匍匐着挪出去。好在又有两个战友爬进来了,挪到走廊,就可以把担架交给他们,然后换另一副空的担架过来。第二个孩子也不难搬出来,到了第三个,却有着犯难了。第三个是个男孩子,个子最大,俨然一个大人了。难搬,倒不是因为他体积大,而是因为他的右腿被卡住了。被卡在床架和半截墙体中间。半截墙体没有跟着倒塌,硬度不言而喻。但是撬棍在这里没有用武之地,徒手操作,床架也没办法移动,两个人合力试了几次,都没办法成功。
而此时,上面却开始乱了。山体又准备有新的塌方,已经有一些小石块往下滚了。战友们大声叫喊,让他们加快速度,实在救不了的话,就先出来。唐力甚至感觉到了他们已经开始拉动绳子,随时把他们拉出去。
教导员说,先别拉。又对唐力说,你先出去。
唐力说不,你一个人搬不了他。突然举起斧头,要往床架砍去。但是被教导员拦住了。
床架是木头做的。所谓的木头,其实是合成板。这种木头的质量不赖,用斧头是很难砍的,而且会产生大振动,对孩子不好,说不定会引发孔洞坍塌。教导员对着对讲机说,拿把小锯子下来。不一会儿,锯子送来了。教导员亲自锯。这玩意儿确实好用得多,仅两分钟,就锯出了一个7字。他抓住边上的部分,使劲往下按压,只听得咔嚓一声,就断了,男孩子的腿也得以弄了出来。
他们把他搬到担架上,匍匐着出来。
上面的呼声更响亮了,唐力也隐约听到了一些沙石滚落的声音。在走廊等候的战友也在催促他们快点,他们却似乎心有余而力不足,尤其是唐力,感觉浑身都是软软的。还好,总算把担架递到了战友手中。
上面,天已经大亮了,雨又开始下起来,雨水沿着豁口往下流。战友们把担架递了上去,却还舍不得逃,要帮着拉他们一把。却在这时,一声巨响忽然如雷贯耳,随即,泥沙从天而降,天空又忽然变成一片漆黑,唐力顿时失去了知觉。
有人在耳边喊他。声音很熟悉,越来越熟悉。是秋云,还有女儿奕然。他猛地睁开眼睛,眼前光亮一片。
秋云和奕然果然就在身旁,流着泪望着他。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发现没有一丝力气,浑身软绵绵的,像彩泥捏成的人偶。他四下扫描了一会儿,脑子才逐渐清醒过来。这是在医院,旁边除了秋云,还有其他病人和家属。
教导员呢?他问,刚一张嘴,就感到有些困难。
出警了。秋云说。
还没回来?
秋云说,刚接到电话离开。
唐力又问,阿光和小祁呢?指的是在豁口拉他的那两个战友。
秋云说,跟着教导员出去了。
后来,唐力才知道,他到了豁口时,又有些泥沙滚落了下来。阿光和小祁摔倒了,另外的战友将他们拉开,他们并无大碍。倒是他,泥沙从豁口灌进去,全部淋在他身上。教导员在他后面,反而没什么事。还好,这次滚落下来的泥沙不多,大部分还被前一次滚下的阻在了半路,灌进豁口的自然也不多,战友们一同拥上来挖,几分钟的时间,就把他挖上来了。只是,有块石头砸到了他的脑袋,他血流不止。
直到这个时候,唐力才感觉到,自己的脑袋是缠着纱布的,缠得还不薄。
我躺多久了?
秋云说,两天。
他有些不相信,用目光质问奕然。
奕然点了点头。
外面还下雨?
奕然说,还下。
怕他不相信,走过去,拉开了窗帘。唐力侧过脑袋,双目呆滞地望着窗外。帘外雨潺潺,形容的大概就是这种情景,他想。看了一会儿,他扭回头,又问,是哪里又出现了险情?
秋云说,好像是一个叫牛角的村子。
唐力再一次挣扎着要爬起来。却仍旧心有余而力不足,稍微撑起来了一会儿,又躺下去。
秋云说,身子没养好,到了一线,也是连累战友。泪水忽然就滚了下来。
唐力望着她,伸手要去帮她擦擦脸上的泪珠,发现自己的手也是缠着纱布的,缠得严严实实,手指都无法打开。泪水跟着也滚了下来,好一会儿,才问,你恨我吗?
秋云说,恨,又有什么用呢。擦了擦泪水,把教导员跟她说的,都说了。教导员其实也没说什么,只说自古忠孝不能两全,穿上了这身衣服,就得牢记使命。唐力是个牢记使命的人,是个优秀的消防员。说着说着,竟然笑了,把目光转向奕然,问她曲子准备好了没有。
准备好了。奕然说,从身后一个类似于蛇头的盒子里取出来一个葫芦丝。
唐力有些惊讶。她是什么时候学了葫芦丝,自己却一点也不知道。只见她把葫芦丝吹嘴含进嘴里,鼓起腮帮,一段熟悉的旋律就传了出来。是《映山红》,以前在部队的时候,战友们经常唱。而今到了消防大队,战友们时而也会合唱这首歌。奕然已经吹得很熟练了,指法和换气都很自然,大概早就想吹给他听了。他感到很欣慰,泪水一下子就止住了,脸上露出了笑容。
吹完,奕然问,好听吗?
唐力说,好听。但我是火焰蓝,不是映山红啊。
奕然说,那我下次再给你吹火焰蓝。
唐力和秋云相互对视着,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首发于《贺州文学》2022年第4期“放歌二十大”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