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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州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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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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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征文参赛作品:《群山》 | 罗晓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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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唰——”

炽光灯在村前的球场边亮了起来,白光瞬间刺破夜幕,溢满了整个球场。

一个魁梧的身影从北面文化楼的暗处走出来,左手提着一把芦笙,右手拿着一些废纸和碎柴。他走到操场中间,摸摸索索地点燃了早就放在那里的火炉,火光很快映出了他轮廓分明的国字脸,一双星目之下是坚挺的鼻梁。炉里的火随着风势,越烧越旺,很快柴火就“噼里叭啦”地响起来。乡亲们还没有出来,任善学翻来覆去地打量手中的芦笙,间或又吹上一吹,反复聆听从笙管里发出的声音。

初冬,风越刮越大,天气越来越冷,傍晚六点不到,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村的北面,一座并不大的山充当了挡风屏的作用,为大井村挡住了大部分呼啸而来的北风。这是一座独立的山,它并不像远处的群山一样连绵起伏,它更像是亿年前的地壳运动中,在地表聚合时顽皮地跳了出来,兀自落在了巍峨的群山的面前。后来一位瑶族先人看这座山像一只倒扣的大钟,雄浑沉厚,就把这座山当成了后龙山,在山前立了寨子,一住就是几百年。村的南面,一口清洌的泉水从地下汨汨涌出,大井村人用大青石条和石板砌起来,供人们在此取水、洗菜、捣衣。沿着沟渠流淌出去的井水,一路灌溉过去,浇园淋菜,生生不息地润泽着村里的庄稼。村的名字就从这口大井而来。

灯光是一种呼唤。灯一亮,女人们就拿起长鼓,男人们拿起芦笙,撇下手上的活计,自觉地到球场上集合。今天是周六,在校住宿的孩子们也回来了,这样全村的人都更能集中在一起跳长鼓舞。

相传在远古,瑶族始祖盘王在一次上山狩猎时,不幸被野羊抵死在空桐树下,盘王的六个儿子闻讯赶来,联手杀死了野羊。为报父仇,他们用空桐树制成长鼓鼓身,剥了野羊皮制成鼓面。从此,长鼓成了瑶族子孙祭祀盘王的工具。每当瑶族的重要节日,盘王子孙就击打长鼓,跳长鼓舞,祭奠盘王。经过几百年的传承演变,在跳长鼓舞的时候,为了丰富音色,瑶民还加入了芦笙、铜锣一起奏乐,便演变成了芦笙长鼓舞。这种舞就一辈辈地传下来,到了任善学这一辈,已经不知道是多少代了。而他,也成了这种舞蹈在大井村的第一代非遗传承人。

乡亲们一个跟一个陆续出来了,年纪最老的任致京也出来了。按年纪,任善学得叫任致京一声哥,任致京年纪虽大,但舞跳得不含糊,每个动作铿锵有力,丝毫不逊色于年轻人。每回村里的演出,他是必不可少的一个。但侄子任致全一直不见踪影。任善学朝任致全家的方向看了看——灯是黑着的,他心里有些失落。县里准备发展第二代非遗传承人了,文化馆的老师让任善学先物色两三个人选,再由他们最后选定上报。这段日子,任善学的心里在不停地权衡筛选。做一名非遗传承人不仅是一种荣耀,更是一份责任,因此在传承人的推选上要慎重考虑,不能草率。

芦笙长鼓舞的传承人,不仅要热爱这套祖传的技艺,而且还要能吹善跳,有组织协调能力,能协调好村里的舞蹈队参加各种县内外活动。能满足这些条件的人不多,权衡来权衡去,任善学心里最后只有四个人选,吹芦笙的,一个就是任致全,另一个是任荣峰;跳长鼓舞的,是任小妹和另一个女孩。但任荣峰和那个女孩常年在外打工,家里的事他们顾不上,因此只有致全和任小妹是最佳人选了。

正是遴选的关键时候,致全怎么没来呢?任善学心里嘀咕,看到村民们来得差不多了,任善学决定像以往那样,先来先练。

乡亲们以篝火为圆心,分内外两圈站成了一个环。外圈是吹芦笙的男人,内圈是跳长鼓舞的女人,在圈外两侧,还有两组拿大长鼓的人,以斜八字分开,远一点看,这队形就像一张圆张的嘴唇上方,挂着两撇八字胡。

舞蹈起始于任善学举起芦笙奋力一吹,空气中发出一种近似于箫却比箫声低沉迂回的声音,那声音像一声号角,催使村民们齐整地迈出脚步,开始跃动起来。长鼓在女人手上被举起又放下,她们一只手在鼓皮上有节奏地拍,一只手抡动长鼓,细长的长鼓带着细长的腰肢在男人间灵动地穿梭。他们一起喊着号子:

欧吼欧吼——嘿,欧吼欧嘿,欧嘿嘿回,嘿嘿回呀欧……

任善学常常说,把鼓举过头顶,那是代表我们在向神灵呼喊:请赐我风调雨顺,请赐我五谷丰登,请赐族人吉祥安康,请赐万物宁静丰润……

欧吼欧吼——嘿,欧吼欧嘿,欧嘿嘿回,嘿嘿回呀欧……

火尖像狂舞的精灵,随着北风快速地摆动。男人们一边吹着芦笙,一边蹲腾、跳跃、挪移、穿插,女人们击鼓、举鼓、按鼓、抡鼓,队伍时圆时方,村人的脚步时而整齐地行进,时而整齐地后退,或急急地旋转,或高高地腾空。上山落岭、过溪越谷、伐树运木、插秧割谷……那气势像江流滚滚,奔涌而下;又像有千军万马,在疆场上刀光剑影、纵横驰骋,看着令人心旌摇荡、热血奔流。

任致全回到家,家里的灯仍是黑着的。他知道,雪花去帮别人摘果子也还没有到家。这个季节,附近村寨的果子都熟了,田野里、山坡上到处是飘香的柑橘。以往这个时候,雪花也忙着在自家的果园里摘果,然后拉到集市上卖。但遗憾的是,今年,他们家的几百棵柑橘树不幸得了黄龙病(柑橘树的绝症),夏天的时候,不得不全砍了。家里唯一的一块产业没有了,雪花只好起早贪黑去帮别人摘果子,赚着每天百来块的零散工钱。

这样的日子仿佛持续有好些天了,多到任致全都已经习惯回到家只看到空冷的屋子。两个孩子,一个在大城市读大学,一个在念初中,都不在家。他和媳妇思前想后,这几年还是选择留在了家里,没有出去打工。一来是家里有产业,这份产业在没有毁之前,得需要在家护理;二来是能在家照顾老小,不像别家的老人小孩,都在家留守着没人管。

任致全抖抖身上的泥尘,伴随而来的是一股撕裂般的腰部钝痛。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小心翼翼地用一只脚支撑地面,另一只脚轻轻地从摩托车上跨下来。他托着腰,回到屋里开了灯,直接倒在了沙发上,忍不住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村前的灯亮了,他知道村里人又在跳舞了。盘王节就要到了,一到这个节日,大井村的芦笙长鼓舞队就会被邀请到县里参加各种文娱活动和各乡各寨的庙会。天气冷了,该收的庄稼也收完了,地上的活基本没有了,村民们开始有闲余的时间来倒腾这门技艺了。村里人年年都是这个季节最开心,他们被争相邀请,面子上特别光彩,那几套祖传下来的芦笙长鼓舞,也越跳越带劲,越跳越有味。

雪花背着摘果的布袋子疲倦地进了屋。她看到致全双手托着腰,问怎么了?致全拿出一瓶药酒,说,你给擦擦,雪花就知道他伤了腰了。她赶紧解下身上的布袋,让任致全慢慢翻过身趴在沙发上,撩开衣服,把药酒倒在丈夫身上,一边给他搓着,一边责怪太拼命。

明年孩子上大学的钱还没攒够呢,再说家里两老身子骨不舒服,经常得看病吃药,现在不努力做工,哪有钱养家啊?任致全语气有点烦躁。

前几年,乡里刚刚开始搞脱贫攻坚工作,政府有危房改造补助,很多乡亲趁机拆了老屋,用这笔钱盖新房子。那几年,任致全给别人做泥水工,常常是忙得不亦乐乎,收入也不错。但几年过去,这片土地上,该拆的也拆了,该建的也建了,现在,建房的人少了,工程也相对少了,靠做水泥工的赚钱是越来越难了。思来想去,任致全还是决定来年到外地去打工,这样钱赚得也容易些。雪花就在家打些临工,照顾好老人和读初中的儿子。

雪花也跟着叹了口气。她又何尝不是早出晚归地为别人打工,一天天扛果子扛得肩膀生痛。现在她每伸出手,都觉得肩膀像挂了铅一样笨拙得施不开力。但雪花没说自已累,只是默默地在丈夫身上轻轻揉搓,听他哎哟哎哟地发出一阵阵呻吟。

村外的号子一声声地传过来,两口子听着热血沸腾。雪花突然问:你舍得啊?

任致全知道雪花说的舍不得指的是什么。她知道自已爱跳那套舞,还想成为第二代传承人,他想跟前辈的传承人一样,把这套舞一代又一代地传下去。但现实和理想之间有矛盾,任致全内心也很矛盾。

跳舞是一种多么奇妙的感觉啊,一帮男男女女集中在一起,喊着号子,跳得浑身起劲,跳得让人觉得日子有奔头。任致全深深地迷恋这种感觉,特别是当他吹起芦笙跳起舞的时候,他会忘记一切烦恼,甚至意绪翻飞。他想象着历代的祖先们在吹响芦笙的那一刻,他们的灵魂就已经回到了村庄。他们飘浮在村庄上空,静静地看着子孙们在跳他们当年跳的舞——头拜上四拜、竹鸡扒泥、五足尖、堂堂上……他们甚至在讨论着谁跳得好,谁最适合挑起传承的大梁。

任致全知道,村里的年轻人大多到大城市打工了,剩下多是老老少少在学跳这套舞,像他这样的中坚力量已经少得可怜。他也曾听善学叔说过,要选第二代传承人了。任致全心里痒痒的,他心里也一样权衡过,谁来当这个传承人最合适。

我们还是去跳舞吧,任致全说,他和雪花就是在跳舞中撮合成的。以前男女合跳的时候,他俩就是一对。二人穿梭对跳,配合得天衣无缝,久而久之,就跳出了感情,再跳下去,就结成了真正的一对。

凉凉的药酒渗进皮肤,配合雪花恰到好处的按摩,任致全感觉腰部已经好了不少,他正要翻身起来到操场去,却又“哎哟”一声沉了下去,才发现腰部根本用不上力,只好打消了念头。外面的号子声和乡亲们脚步声在村子上空回荡,任致全心里像被十几把梳子同时抓挠一样奇痒无比。

跳了几组回合,任善学让乡亲们自已先跳,他放下芦笙,一个人到了任致全家。

看到趴在沙发上的任致全,任善学马上明白了。他掀开任致全的衣服,往他的腰身上探了探,知道没伤骨头,松了一口气。

第二代传承人,我准备报你的名字上去。任善学很认真地说。任致全激动地要从沙发上跳起来,但身体又被一股疼痛按住了。他的表情既高兴又痛苦,但高兴仅维持了几秒,人就低落了起来。

怎么?任善学看着任致全失落的脸问。这位侄儿样貌不算出众,个子也不是最标准的,但任善学就喜欢他的好学、对乡亲们的热心。任致全吞吞吐吐地对任善学说了他的苦衷,说完转过头去,心虚似的不敢直视这位长辈。

任善学一听,急了,他没有想到,一直在家待得好好的任致全,会突然说要出去打工。

你克服克服吧,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你要是走了,我就选不出人了,任善学说。任致全面露难色,一边是生活,一边是传承——鱼和熊掌,他不知如何兼顾。

任善学心事重重地从任致全家出来,又回到了跳舞的队伍中。乡亲们与往常一样,动作还没学会的,在一边练习,动作熟练了的,就在一边休息。男人们都围在篝火边一边说话一边抽烟,小声议论着下一代传承人会是谁。

任善学一挥手,男人女人们纷纷站起来又组回他们熟悉的队形。每一次排练,任善学都是跳得最卖力的。传承人的使命就是这样,在情绪上永远是最高涨的,在动作上也必须是最标准的。对于那些还没有学会的新学员,他必须得反复地跳,反复地教,直到他们学会为止。

连跳了两遍,任善学叫乡亲们解散,各自回家了。

任善学走到南面的井边,随手捧了捧井水,猛喝了一口。他缓了一口气,想到了什么,掏出电话,拨出了一个号码。

电话一开始没有人接,过了一会儿,对方打了过来。

“荣峰啊。”任善学说,“盘王节就要到了,你回来不?”

任荣峰在电话那边匆忙地说:“叔,没法回啊,年底了,厂里特别忙,我还在加班呢,先这样了啊。”那边的电话很快就挂了,留下任善学呆呆地举着电话不知所措。

夜色中的大井村在山的环抱下,安静得像襁褓中的婴儿。任善学抬头看看不远处黑色的山峰,它们像神一样端坐着,缄默不语。以前祖先们被迫从一座大山迁徙到另一座大山的时候,是多么艰辛啊,可这个民族还是在峭崖绝壁中顽强地生存了下来,直到他们被接纳,最后离开大山来到平地,衍变成瑶族的另一个支系——平地瑶。瑶族人是离不开大山的,哪怕生活在平坦的陆地上,也要紧紧依靠着大山,大山是他们居所的依靠,也是他们的精神依靠。

他突然希望大山们能给他一些启示,然而大山就像入了定的僧人,不言不语。任善学只好低头,看着井里微微闪动的波光发呆。

任致京在任善学后面来到了井边,在他身边蹲下,捧了口井水,直接往嘴里送。“关于传承人,你是怎么想的?”任致京问任善学。他比任善学大几岁,任善学有心事,逃不过他的眼睛。任善学跟他说了任致全的事,他的困惑对任致京从不隐瞒。

任致京从口袋里拿出了两根烟,一根递给了任善学,一根放进了自已嘴里。任善学拿过来,没有抽,只是呆呆地看着井里的水在夜色中泛着波光。

任善学回到他的作坊里,又拿起了笙管反复琢磨。靠灯的一面墙边,摆着一张大桌子,桌上放满了长短不一的竹管、削好的竹片、木块、铁丝、刻刀……房间四周,摆着几十个做好的芦笙,有些已经上了漆,有些还是糙坯没有打磨光滑。任善学又拿起一把芦笙,在灯下开始了改造。

他知道一块铜片对于一支芦笙的重要性,簧片的质量决定了芦笙的音质。以往,为了这块合适的铜片,他会花上整个晚上的时间去打磨。簧片装上了,敲一下,拿起来吹,声音不对,再拆下来,再敲再装再吹,就这样一次次调试,反反复复,直到每一根笙管发出他想要的音质才罢休。

但今天任善学仿佛失去了耐心,才试了两遍,便心烦气躁地把笙管放在了一边,转身拿起一根烟又抽了起来。

夜深了,村后的山就像伏地酣睡的巨兽,身体在暗夜中微微起伏。任善学喜欢在夜深人静时默默地凝视那波浪般的轮廓,有时候也会侧耳倾听,从吹过的山风中辨别可以用在芦笙吹奏里的音符。

村里除了他,只有任致全学会了做长鼓、芦笙。几年前有一次演出中,一位队员的芦笙突然出了问题没法上场,为了救急,他不得不临时担起了修芦笙的使命。这一上手就再也脱不下来。芦笙制作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那几年,为了做好长鼓和芦笙,任善学常常一个人跑到山里,把桐树和竹子都移种到了村里,种在自家周围,这样便于他随时取材。尽管现在市场上已经有人专门制作这些乐器了,但任善学觉得,那些用机器批量做出来的鼓和笙,是没有情感和温度的,祭祀老祖宗的东西,总归是本族人自已亲手做来得虔诚、用得称手一些。再说了,如果用破一把就去买一把,村里也没有这么多的经费来供养这支队伍的。

这两年,他已经手把手地把这些技艺全都传授给了任致全,如果任致全不做传承人,那这些技艺谁来传承呢?想到这些,任善学又焦虑上了。

第十天,任致全的腰伤好了,他抖擞精神,准备出门复工。

清晨,一座座连绵的山在晨雾中若隐若现。那些山的样子,让任致全想到跳舞结束时,男男女女手牵着手,嘴里喊着“zei za wu——”的号子,站成列队向观众谢幕,那声号子是整个舞蹈中最大声最有力量的,虽然任致全也不知道这声号子意喻什么,但它总是让人觉得浑身有劲,倍受鼓舞。

村庄还在雾霭中沉睡,但已经有乡亲挑着担子出来干活了。任致全扭了扭自已的腰,已无大碍。这些天,村里乡亲知道他受了伤,进山的时候,顺便帮他采了治跌打扭伤的草药。任致全这些天内服外敷的,加上身体底子好,腰伤很快就恢复了。现在,他对着大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情说不出的舒畅。小时候,长辈们经常说,在大山的深处,住着神灵,他们只有背靠着大山,靠着神灵的保佑,才有好日子过。但这么多年来,任致全从来没有见过神灵,他只知道,现在的好日子,完全是靠自已的双手一砖一瓦地砌出来的,跟神灵没有多大关系。但他每次望向眼前这片茫茫的大山时,心里还是会升腾起一股敬畏,大山们就像手挽手肩并肩的巨人,高大巍峨充满力量。

工作缺失了好几天,任致全算了算,总共损失了一千多块。这笔钱,是孩子在大城市大半个月的伙食费了。任致全动着心思,想着怎么样才能把这笔钱赚回来。

东家住在离大井村几里远的另一个村子,新房子刚建到第三层,今天,是第三层封顶的日子。房子封顶是盖房中关键的一步,意味着房子主体结构已经完成,主人在漆好墙面、做好装修之后,就可以搬进去住了。

东家两夫妻都在深圳打工,每年从外面赚回好几万,做个两三年,就可以在家里建一所新楼房了。任致全的房子却是在家靠打了好几年泥水工赚钱建上的。那些年,任致全家还住着老房子,家里没有多的房给他娶媳妇,他们家因此还被评上了贫困户。任致全觉得被评上贫困户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意味着家里的几口人连自已都养不活,意味着自已就是比别人怂上几倍。任致全咽不下这口气,跟着村里有经验的泥水工出来混,学习拌浆、砌墙、上梁、刮腻子……经过几年的砖土淘炼,他也成了一位娴熟的“建筑师”,直到这门技艺让他为自已砌上了一座新的房子,娶上媳妇,他们家贫困户的帽子才被摘了下来。

东家忙得热火朝天。主人正在楼下,指挥着工人用起降机将钢筋拉到楼顶上去。楼顶上,几个工人忙得不亦乐乎,楼房封顶,意味着这项工程就接近尾声了。

任致全在楼下与东家打了一声招呼,便很快投入到工作中去。楼房封顶很顺利,傍晚太阳落山之前,楼上的工人刷平了所有的水泥浆,只等那些水泥变成坚硬的水泥板,就大功告成了。吃过完工酒,东家把一匝匝的工钱递到了大家的手里。

拿到钱的时候,任致全一数,他的工钱和大家一样,一分也没少。

任致全跟东家说,你给多我了,我请了十天假呢。边说边把多的那部分钱往东家手里递。

东家说,兄弟,没少,有人替你来做了你的工了,这十天的工钱还是算你的。

谁呀?任致全问。他万万没有想到,这样的苦力活还会有人替。

你们村的,他们两个都比你年纪大,一个是舞跳得最好的那位大叔,另一个年纪大些,颧骨有点高,人瘦,那位大叔叫他哥。他们一个替你来了四天,一个来了六天。东家记不住那二人的名字,但是却记得他们在长鼓舞中俊美的舞姿。

任致全拿着钞票的手停在空中,呆呆地愣了好久。

两年后一个夏天的黄昏,我走在新华村委那条经常走的水泥村道上。血红的夕阳从山顶斜射下来,照在村外的田野上,正好也落在一栋新建的房子上。

我看到一位中年建筑工人从一位老者手上接过拆下的圆木,把它塞进了拉木头的方拖,不一会儿,那方拖载着一整车圆木,“哒哒哒”地开走了。

又一栋楼建成了。他们深深地吁了一口气,同时看到了我。

“你——不是小罗吗?”

我回头,是刚才的那个老人。是的,一张熟悉的脸,我却总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我说:是啊,您是——可是短路的记忆让人尴尬,我叫不出这位老人的名字。

他笑笑说:“你不记得我了,前两天还是你带我们去省城演出呢。”

演出?我在那帮演员里拼命搜索熟悉的面孔。思路终于接上了——我分辨出了这张沧桑的脸——任致京大爷,大井村原生态瑶族芦笙长鼓舞传承的领头雁之一。这两年,大井村已经被列为芦笙长鼓舞的传承基地。前段,县里邀请他们跟随一个叫《盘王大歌》的史诗剧,去省城演出了几场。他们的原生态舞蹈吸引了众多城市人的眼光,在终场谢幕的时候,这个舞蹈队里最年长的舞者——任大爷,他的高颧骨瘦脸,典型的瑶族异域样貌特征,成为众多观众追捧合影的对象。

而现在的任大爷,身上穿着一件发旧的蓝色T恤和一条黑色裤子。是的,他穿上民族服装与穿着日常装判若两人,我一时无法从他当下的五官神态与舞台上的他对上号来。

他们看上去很疲惫。地上有几个水泥砖,他们示意我一起坐下来与他们说话,谈论那场精彩的演出。

一谈到演出,他们的眼里都放着光彩。中年人是任致全,现在已经是大井村芦笙长鼓舞的第二代非遗传承人,就是他和任善学作为村里的领队,跟着县里一起到省城去演出的。这是我到新华村扶贫几年,第一次看到他们在工地上干活。任致全告诉我,为了他能留下来传承这个舞蹈,村里的乡亲们都在努力地帮助自已搞建筑、种花生、搞养殖,最后他发现,只要有产业,生活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他选择留下来,是对的。

任致京大爷今年年底就七十岁了,但身体依然硬朗,长年累月强体力活和不间断地跳舞,练就了他一副好身板。每每附近的村寨有谁建房子,总还是要请他到场的。他笑着说,他这一辈子做得最久的事,一件是当建筑工,另一件就是跳舞。

任致全给我们二人递过来一杯水,提醒他早点回去。这时夕阳也下山了,晚风轻拂,暮色四合,零星的灯火开始在山野次第闪烁起来。

看了看远处的山,任大爷啜了一口水,缓缓问任致全:今晚跳不?

任致全说,当然跳了。

叔侄俩相视一笑,收拾好东西,与东家告别,与我告别。他们骑上摩托车,回到他们的大井村去。

弯弯的村道上,他们的背影慢慢地隐没在黛青如墨的群山之下。

首发于《贺州文学》2022年第3期“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贺州作品专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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