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停在阔大的公路旁,下车的一刹那,我望向路的右旁,瞬间被惊呆了!我梦中千百次到过的老屋在哪里呀?我心心念念的那一畦畦绿油油的菜地又在哪里?我儿时走过无数次的那条小路又在哪里?眼前是如此的陌生。那畦畦菜地,不知道何时,已被修路人强制征收,拦腰截断的部分,已俯身与我脚下这阔大路面融为一体。留下的半截菜地,高傲的伫立在路的右上方,睥睨着路上的一切。菜地的截断面上已被修路人砌上了长石块,匀称的石块竖着排放,为劫后的菜地筑上一道坚固的石墙。
我怔怔的站在路旁,我寻觅着通向家门的那条小路。目光扫过劫后余生的菜地,只见万年青、柚子树、核桃树、柏树等等的枝条旁逸斜出,自由舒展,纵横交错,把老屋团团围住。这些树旁还长满着各色杂草,杂草足有成人高。我的目光越过这些蓬草和树枝的缝隙,我隐隐约约的看见了我梦中的老屋,我感觉老屋离我这么近,又是那么远。
儿时的那条路我再也找不到了,我满心失落。我攀上菜地石墙,在树林、草丛中穿行,横生的树枝时不时挂住我的衣服,我也顾不了这些,心里只想快点亲近我的老屋。
我的老屋与大妈家的屋子紧密相连,我们的房屋结构都是一个“7”字形状,只不过我家的屋子是一个向左躺着的“7”字,而大妈家的屋子是一个向右躺着的“7”字。我们两家房屋整个结构是一个倒着的“山”字,而如今,这个“山”字只剩下不足一半的部分,摇摇欲坠的站在那里。在我八岁那年,大爸意外去世,为了活下去,大妈带着三个孩子离开了故乡,从此再也没有回过老屋。我家在这里自此成了单家独户。记忆中,父亲每年都会翻修一下大妈的屋子,但这并不能阻挡时间对乱石砌成的房屋推残,等我离开家乡,外出求学的日子里,大妈的房屋已坍塌了一半,我家仍在老屋居住。
后来,我们长大了,为了生存,也离开了故乡。父母担心兄弟在异乡的生活,也离开了故乡,加入到租房一族中。弃置的老屋慢慢地在时光中坍塌。
我在树丛杂草中急速前行,来到院坝。我再也找不到那只曾闻我脚步声,就摇头晃尾出来迎接我的小黑狗了,填满我眼睛的只是成人一般高的杂草。我来到院坝边缘,努力的寻找,寻找幼时父亲栽的水仙花、栀子花、仙人掌等,可是我什么也没找到,除了杂草,还是杂草。站在这里,我的内心百感交集。童年,收玉米、稻谷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那时大妈一家人还在老屋居住。盛夏中有皎洁月亮的夜晚,又恰逢丰收,院坝可热闹了。院坝里有风车筛选秕谷或麦壳的声音,有大人们的说话声,小孩儿的嬉戏声,还有远处穿过黑夜传来的蛙叫声、虫鸣声。偶尔一阵风吹过,还可以听到屋后竹林发出的“沙沙”声。
我失望的转身,看向我的老屋。大妈的房屋已经夷为平地,埋在了丛生的杂草下,我的“7”字形老屋,现在只剩下一个“1”字形,横着的部分是三间卧室,已经坍塌了两间。我从大妈房屋的废墟穿过,来到我的老屋后。老屋后的这排竹林依然如幼时一般,茂密,修长。经霜后的竹叶,依然是绿中带黄,似乎有意陪伴着我的老屋。
我看着倒塌的两间屋子,最里面的一间卧室已经全部填满泥土。童年的我,在暑假里,最爱坐在这间卧室半人高的门槛上看书。父亲在我看书的地方盖上了透明瓦,这间卧室刚好又与翠绿繁茂的竹林相依傍。盛夏时,坐在这里看书,既凉爽又明亮,真是我童年读书的理想场地。而如今,我再也找不到那道门槛了,留给我的仅是一堆黄色的泥土。我站在泥土上,向挨着的这间卧室看去。我的心仿佛被一张有力的大手撕扯着。这间半坍塌的卧室里,给我留下太多美好回忆?
几根房檩横七竖八的倒在了卧室中,一张深灰色长一米多,高接近一米的长木柜,坚强地靠在坍倒的墙边。记得儿时过年时,母亲像变魔术式的从这个木柜里给我拿出许多好吃的,沙琪玛、米花糕、糖麻丸、花生糖等等。初一早晨吃完汤圆,母亲就会领我到这间屋子,在柜台上取出雪花糕抹脸,并在我的衣服上洒上花露水,然后带着我串门去。母亲给予我的香味已融入我的血液,是任何护肤品和名贵的香水不能替代的。现在木柜上还摆放着一瓶黄色包装的洗洁精。
我站立的泥土下,曾经摆放着一张双人木床,床的左边是一座高高的书架,书架上摆放着许多连环画,还有《汉书》《后汉书》《西游记》等名著,这里曾是我假期乐园。现在童年的乐园随着这张木床,深埋在泥墙下,再也找不到一丝痕迹。
然而那些美好时光却不会随房屋的坍塌而消逝。幼时暑假的中午,我常在垮掉的里间屋里睡觉,母亲和姐姐在这间半坍塌的卧室里休息。每次午觉醒来,我就听见母亲和姐姐喋喋不休的说话声从隔壁传来。我会揉着惺忪的眼睛,走到这间卧室来。母亲见了,就会从井水中取出冰镇的西瓜,切成几块,让我们吃,或者削苹果、梨之类的给我们吃。母亲说,午睡后吃点儿水果既解暑又止渴。父亲听见我们的说话声,也会从外间屋走来,一场小小的家庭谈论会就开始了。
我还记得九岁那年的夏天我生病了,病得很严重。我躺在这间卧室的木床上,吃了好多药,病情不见好转。父母很着急,去问神,神娘说,在灶膛里烧一个鸡蛋,鸡蛋上会显示一个人形,让我把鸡蛋吃掉,我撞见的邪气就会散去。父母听了,急忙给我烧了一个鸡蛋。母亲剥开蛋壳,把鸡蛋送到我的嘴边,我睁开虚弱的眼睛,打量这枚烧熟的鸡蛋,蛋白已变成淡黄色,蛋头大的部分有两个小黑点,像眼睛,小黑点下面有一条深黄色的线条,像鼻子。对于那时的我来说,我真以为鸡蛋上印着人头,现在想想不免好笑。母亲端来温开水,让我吞食掉这枚蛋;父亲却站在床边,左手捏着一把米,右食指在米上悬空写着什么,口里还念念有词。念完后,父亲用右手捏起左手中的米,朝我撒了过来。只听见米碰着床沿、席子的“嗒嗒”声,偶尔几粒米打在我的脸上、身上,一阵生痛。后来我的病是怎么好了,我已记不清楚了。
站在颓圮的泥墙上,往事一幕幕的在脑中重现,泪水情不自禁的涌出。我想挽留住这一切,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沿着房屋四周走走,依然是杂草丛生。屋后王哥家的环境,跟我老屋一样,一片荒芜。王哥积劳成疾,五十岁不到就去世了,他的两个儿子已经在城市里安家,廖姐随儿子居住,再也没回过这里。
在我幼时的记忆里,王哥高一米七几,廖姐只有一米五几,他们走在一起,身高的悬殊常引起我的好奇。他家有一块水田,在我家门外公路旁。这块田里大部分时间都栽着水藤菜,蓊蓊郁郁,清翠欲滴。夏天,每到日落时分,我常看见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在田里弯腰掐着水藤菜,掐好后,一人手抱一大把水藤菜,一前一后的走着,时而闲谈两句,神情是那样的满足。
王哥是一个争强好斗之人。大妈一家离开家乡的那年,父亲为了节约钱,除了工作,就努力的干着农活,把屋旁大妈家的那块地也种上。可是王哥认为,大妈已离开家乡了,就应该把土地拿出来重新分配,并且他认为父亲是拿国家工资的,不应该多占土地。可是,我们家仅靠父亲那份微薄的教师工资,是无法养活五张嘴的,何况我们三姊妹还要读书。那时,国家还未实行义务教育,我们的学费无法得到减免。就在那年的秋天,我刚好放农忙假回家,王哥将父母亲挖好的红苕,用背筐背上倒在了悬崖边。父母与他理论,引来一场大战。而如今,老屋旁的这块土地野草丛生,再也没有谁为它发生争执了,任它荒芜下去。
老屋的四周一片沉寂,破败。老屋下虽有一栋楼房,终年也难得看见有人从那楼房中走出。几次回家,未在村子里遇见一个人。村子里,幼时我认识的人,已死的死,走的走,只留下这座荒村在山野里。想一想,过不了几年,时间会把村子余下的容颜也抹掉,直至消逝。我在老屋四周的杂草丛中穿行,我好像在寻觅什么,可我什么也没有寻觅到;我似乎想留住什么,可我什么也不能留住,一任杂草丛中的鬼针草沾满我的衣服,它似乎想要同老屋的精魂一起留在我的梦里。
老屋形亡神存,它以破败的形式残留在我们的脑海里。在这人世幻灭的岁月里,消逝的老屋却承载着我们每个人的童年,给我们无常的人生带来许多慰藉!
注:本文曾发表在《新华网.文艺在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