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超华
吴刚叩开我的房门时,我正坐在门口的长桌前用电脑,制作明天要用的课件。他微笑着,略显尴尬地说:“小薇老师,在电脑上帮我看看明后天到广州的火车车次,麻烦你了! 我抬头看向他,迟疑了一下,心中甚是诧异,但我立刻转过头,在电脑上帮他查找起来,并指给他看。他上前一步,认真的看着电脑上显示出来的火车时刻表。“你明天就出去打工了?”我漫不经心地问道。他忽然像不知所措的孩子一样,挠着头,拘谨地说:“他妈就这样走了,我不出去打工,怎么办吗?孩子这么小,我还要支持他读书呀!”
吴刚是房东的女婿,今天是我第二次见他,刚三十出头的模样,一米五几的个头,四方脸,平头,肤色偏白。一身蓝色正装,红色领带醒目的打在白衬衣的领口上,整个人看上去文质彬彬。此时的他与平时我从房东口中听到的形象,大相径庭。
由于工作调动,我初到这所学校,没有教师宿舍,为了不影响正常的工作,我只能在校门外寻找房屋,暂时安顿下来。就这样,我就与这家人有了一点儿联系,对他家的事,也略知一二。
我的房东姓李,据说曾经是小星村的队长,年龄大约六十多了,具体叫什么名字,我没询问过,我常叫他李叔。他的妻子跟他的年龄相仿,大家都随她丈夫的姓叫她李婆。犹记得初次见到李叔时的情景。那天,学校正式报名,校门外人来人往,我跟先生提着我的行李,挨着校门外的商店打听是否有住宿。问了几家,都已住满。这时,我的心里有点儿着急了,正在我们不知怎么办的时候,一阵哄亮的询问声传入我的耳朵,“你们是要租房吗?”只见一位瘦高,精神䦆烁的老人,满脸堆笑地向我们走来,等待着答复。“就是。”我急切的回答道,“你有房子出租吗?在哪里?”老人听了,两眼放着喜悦的光芒,温和地说道:“你们旁边的这栋房子就是我的,我房子也租出去完了。不过,我们自己住的四室一厅一厨的套房,如果你不嫌弃,我可以拿一间卧室租给你,你看怎么样?”先生听了,立刻就答应了下来。他对我说:“你跟李叔一家人住,安全,我也放心。”就这样,我们把行李搬到了他家,先生交清了一年的房租款,我开始在这里过上了安营扎寨的生活。
我住在靠近厨房的那间卧室里,卧室内有一架老式的双人木床,只是少了脚踏几凳。靠卧室门,安放了一张老式木桌,深褐色的。这张木桌为我的工作提供了许多便利。地上镶了白色的瓷砖。整个房间给人很洁净的感觉。这间卧室的唯一缺陷是终年不见阳光,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卧室外,有好几丛繁茂的竹林,刚好遮挡住我的窗口,这让我在白天,回到卧室,也不得不将灯打开。即使这样,我仍感觉住在这里,别有一番情趣。因为在寒冷的冬天里,我躺在卧室的床上,也能听见窗外悦耳的鸟鸣声。一群群灰褐色的小鸟,在竹林丛中上下雀跃,它们“叽喳”的叫声为阴冷的冬天抹上了一道亮丽的色彩。声声鸟鸣让我嗅到了春天的气息。
刚住在李叔家里,李婆婆害怕我不习惯,每天负责为我烧好两壶开水,灌在我的开水壶中,以备我洗漱。有时,我将午饭从食店里带回卧室,这时,我常遇见李婆婆在厨房里做饭,我就会与她闲聊几句,慢慢地我们熟络起来了。因此,我从李婆婆口中也知道了她家的一些情况。
李婆婆膝下一儿一女,都已成家。女婿入赘,与她们比邻而居,住房就在我租的房子旁边,也是一栋带店铺的三层楼房,两家楼道相通。据李婆婆说,这栋楼房是李叔和李婆婆半赠送的。女儿女婿长年在外打工,李叔和李婆婆负责将三层房子全部租出,逢年过节,女儿女婿回家就住在她家。儿子媳妇也在外打工,回家过年节,也跟着她们住。我可以想象一大家人过年时热热闹闹的情景。平时,李叔和李婆婆带着三个小孩生活,大一点儿的男孩叫吴会,是廖婆婆的外孙,七八岁光景;年龄再小一点儿的女孩和男孩,是廖婆婆的孙子,女孩五岁左右,叫李西。男孩两岁左右,叫李辉。
我在李婆婆家入住大半年了,从未见过她的女儿女婿、儿子媳妇一眼。但从李婆婆口中,我却早已熟知。李婆婆提起她的媳妇程英,一脸自豪,说媳妇长得漂亮,嘴巴能说会道;一说到女婿吴刚,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纹路更深了,她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后来有一次,她的外孙吴会问我借电脑玩,我看着这个不怕生的孩子,心中立刻对他的父母产生了好奇。等到吴会出去玩后,我找到李婆婆,借着吴会爱玩电脑的话题谈开了。李婆婆提到女儿李娇,就有一种心痛的表情,眼睛里仿佛有一层水雾。
李婆婆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说道:“我娇儿瘦弱,个子较矮,人才不怎么好,性格又懦弱,时常被女婿欺负。女婿吴刚个子虽然也不高,但比我娇儿高一个头,白白净净的,看上去挺温柔,其实是一个急性子,三言两语不对,就会对我娇儿拳打脚踢。”说完,李婆婆用手背抹了抹眼睛。我劝慰道:“你们两位老人对他们那么好,你们既替他们置房子,又帮他们把儿子带着,他们是懂得感恩的,只不过偶尔拌一下嘴罢了,转过身他们就会和好的。这些事年轻人自己会处理,你就别担心了。”李婆婆摇摇头,叹气地说:“如果我女婿有感恩的心就好了,女婿家在农村,很穷,跟我娇儿结婚,就是冲着我家在街上,条件好来的。”我劝解说:“你别这样说,被女婿听见,就见外了。”李婆婆气哼哼地说:“听见也不怕他,我也会这样说的,他对我女儿太坏了。”李婆婆顿了顿,又说:“昨年我娇儿怀孕了,四个多月了,住在我家,我和老头儿到街上去买东西,回家开门一看,女婿刚把我娇儿肚子里的孩子打流产。你说我女婿是不是一个东西?”我为他女婿吴刚辩护说:“也许他是无意撞在了你女儿的肚子上呢?他的心肠没那么狠吧!你女儿肚子里怀的是他的骨肉呀!”“哎,你不知道,为了钱,他们常打架。女儿当家,把钱全管在自己手里。女婿又常问我女儿要钱买东买西,久了,两人经常吵嘴。后来,女婿脾气越来越差,就动手打人了。”李婆婆一脸无奈地说着,“以前两个在家没收入,天天为钱在我们面前吵。不过现在,他们两口子比以前好了许多,他们都在广州打工,同一工厂里,工资待遇不错,每月还要给我外孙寄一千多的生活费回来。”说到这里,李婆婆眉眼间藏满了笑意。“那你儿子媳妇在哪里打工呢?”我追问道。“儿子媳妇在一起,也在外面工地上,不过是打零工,地点不固定,偶尔也会给两个孙子寄点儿零花钱,两个孙子的生活费是我们两个老人负担起的。”望着李婆婆那头花白头发,看着她那自豪的表情,我的心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李婆婆没有多少文化,平时除了照顾三个小孩,还与李叔一起在我们住的楼下,经营着一家日用小百货店。李叔也已卸去村上的一切事务,照顾着家里的一切。每次放学回住处,我都要经过他们的百货店,但我却很少光顾他们的商店。犹记得刚到他家时,我去他们店铺里买牙膏、香皂之类的日用品。只见靠墙壁的两排货架上,堆放着各种用品,有点儿杂乱无章。这些用品上沾满了薄薄的一层灰尘,无精打采地躺在那里,一看就是很久没卖出去的。我随手拿了一盒牙膏,寻找生产日期,只见过期了,我又看了几样东西,也将要过期了。我看了看,装着没找到自己合适的东西,走了。站在旁边的李婆婆,眼中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秋叶飘零,门外老树又发新芽了。我在李婆婆家里,一待就是大半年。
正月十六日正式上课,这天正午我来到了李婆婆家中我租的那间房屋内。开门时,经过厨房,我随意的向里看了看,只见灶台上点着一盏长明灯,长明灯的旁边还摆放着一个苹果,苹果上有许多小孔,上面落满了烧烬的香灰,还有一炷香正在苹果上端散着袅袅香雾。我心里甚似诧异,暗自想道,这难道是她们新春祭灶神的风俗,我并没有将它放在心上。我向我的卧室走去,客厅传来小孩子的吵闹声,我无意抬头向客厅瞥去,只见十几个人正围坐在圆桌前,低着头,闷闷地吃着饭。大过年的,一家人吃饭,怎么没有愉快的说笑声呢?我心里想着,手中的钥匙不知怎么掉在了地上,发出“哐啷”一声,桌上的人齐刷刷的向我看来。“李婆婆、李叔你们一家人新年好呀!打扰你们了。”我尴尬的说道。“来来来,小薇老师,新年好,来一起吃饭。”李婆婆边向我走来,边说道。“不了,李婆婆,你们快吃,我已经吃了。”我婉拒道。
第二天,我遇见了同事刘芳,说起了昨天在廖婆婆家看到的一幕。刘芳也曾在廖婆婆家租过一段时间的房子,那时李婆婆的媳妇程英还没出去打工,她们两人年龄相当,相处久了,关系自然就亲密起来了。刘芳说,昨天你看见的那些人就是李婆婆的儿子、媳妇和女婿,她女儿再也回不来了。“为什么?”我惊异的问道。刘芳压低声音说:“李娇在昨年腊月二十九日,洗澡时,煤气中毒死了,你没有看见她家灶台上点了长明灯和香吗?那是李婆婆招她的魂回家,李婆婆是信神的。”我听了,心中赫然一惊。刘芳接着说:“李娇洗澡的时候,她老公吴刚在卧室里。吴刚在外面呆了许久,李娇都没有从浴室里出来,他就去推浴室门,只见李娇倒在了浴室中的大洗澡盆里,脸朝下,盆里装满了水。吴刚立刻将李娇从水盆里拽起,但是晚了,李娇没有气息了。”“那吴刚怎么向李婆婆一家交待呢?”我追问道。刘芳用手扯了扯我的袖口,向四周看了看,凑近我的耳朵,悄悄地说:“李婆婆一家人都说是吴刚把她女儿害死了的,现在又没证据,只好打官司,要回赠送给李娇的房子。”听完后,我终于明白昨天她们饭桌上的那种古怪氛围了。
下晚自习回到宿舍,只见一位年轻女人在客厅里忙碌着,见我进屋,立马面带笑容,脸颊上露着两个小酒窝,走了过来,说:“小薇老师好!锅里热水已烧好了,你去洗漱吧!”我愣了一下,说:“你是程英?”“对对对,我是程英,之前我跟李舒一起在外面打工。”程英笑着回答道。这时,我才看清程英化了淡妆,纹了眉毛,整个穿着富有时代气息。我快速的将她打量了一番,没话找话说,“你的一对儿女真可爱!”程英一脸自豪地回答道:“还不错,这次回家,我准备把楼下的商店改成茶馆,方便照顾两个孩子,不出去了。李舒偶尔出去做点儿小工。”正说着,一位男子从卧室走岀来,年龄大约三十岁,一米七几的个子,剪着平头,穿着睡衣,怀抱着李辉边走边逗乐着。抬头看见我,微笑着说:“你好!”又低头对怀里的李辉说:“说阿姨好。”李辉转过头,对着我说:“阿姨,新年好!”程英听了,抚着儿子的头,说:“儿子真乖,快跟爸爸睡觉去。”我们又闲聊几句,就各自回房休息了。
果然,接下来的一周时间,程英将楼下的商品处理完,把麻将桌椅安放好。整个茶房窗明几净,给人舒适的感觉。程英凭借自己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常让“麻客”满屋。每天放学回住宿,我都会穿过她的麻将店,我时常听见“叮咚”的麻将声伴着欢声笑语,好不热闹。从此,李叔和李婆婆在家专心带两个小孩。
有天,我正在卧室里看书,李叔在卧室外的走廊处扩建一个偏房,正在用工具抹墙壁,双手沾满泥浆。楼下传来一阵喊声,“李老头,下来兑一百元零钱。”李叔听见了,也扬着喉咙答应道:“等一下,我现在不空。”楼下又大声喊了几遍,李叔正与工匠说着什么。一会儿,程英怒气冲冲地跑上来,指着李叔的鼻子,大声的嚷道:“李老头儿,你聋了呀?客人喊你,你怎么不下来?”李叔看了看身旁的工匠,面对程英的指责,只是讪笑着,依然做着手中的事情。程英无奈,又转身跑到楼下去了。这天,我才知道,柔柔弱弱的程英,竟有凶悍的一面。
吴刚拿着鼠标,在我的电脑面前看了许久,终于确定下自己要坐的车次。开学回住宿的那天,我在李叔的客厅里见过吴刚,到现在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今天,他又突然出现在这个家里。为什么开学后,在这屋子里,我再也没有看见过他的儿子吴会呢?我心里暗想道,忍不住好奇,看着刚从电脑前站直的吴刚,我还是直言不讳问道:“这段时间你儿子到哪里去了?”吴刚难为情地说道:“儿子回乡下去了,在我老家读书,他跟我妈一起生活。现在,他妈走了,他外婆跟我打官司,关系弄僵了,不认这个外孙。而打官司,他们两位老人又把隔壁底楼门市和二楼住房抢去,留给儿子媳妇,只给我和我儿子留了一套清水房,你应该知道,就是隔壁那栋楼的三楼,门窗什么都没有,我只好把儿子送回老家。”说完之后,他低下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抬起头,眼睛红红的看着我说:“这些年打工的钱,除了给吴会交生活费,剩余的钱都被李娇拿去,按时交给她妈保管了。现在,我手上没有一点儿积蓄,问着两位老人要回我们的积蓄,他们又一口咬定,说没有这回事。这无凭无据的,谁会相信我呀?今天我就是来处理这件事的。算了,不说这些了,发生了,谁也无法挽回。谢谢你了!”说完,吴刚转身就下楼走了。
望着他的背影,听着“咚咚”的脚步声。突然,我的心里竟然有点儿心酸。人至中年,丧妻无钱,上又有老,下又有小,所有的委屈还要自己去承受,没有人理解,未来又一片茫然!也许这是吴刚的宿命吧!在他入赘李婆婆家时,他就应该清楚,此生他不能轻松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