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着藏青色长袖秋装,佝偻着身子,坐在圆桌旁。头向左偏着,无力的低垂下来。我坐在圆桌的对面,看不清他的眼睛究竟是睁着,还是闭上了。自从认识他以来,无论站坐,他的头始终是偏向左边的。他是同事老魏的帮扶对象。
我看看山外,再看看他。大门正对巍峨的群山,群山下是层层稻田,稻田里留下许多枯黄的稻茬。淅沥的秋雨无声地落着,将山中林木荒草洗得更加的绿黄。访谈结束,工作人员离开,我们仍留在他家,等待着组内其他同事的到来。
他已经八十多岁了,走路颤颤巍巍,不善言谈。之前,他的老伴在家,家里还有几分热闹。他的老伴年龄与他相当,性格却截然相反。
第一次到他家,是两年前,也是秋季,不过天是晴朗的。我们来到他家门前,大门紧锁。为了不跑空路,我们在他房屋四周大声地喊着他的名字。十分钟后,他偏着头,颤巍巍地从屋后走了出来。而此时,他的老伴从屋旁的地里箭步如飞地跑了过来,并用洪亮的声音说:“哎呀,领导,让你们走了远路了。早晨,村书记就跟我们说了,你们今天要来。”只见她满是皱褶的脸上堆着笑意,黄黑如松树皮般的双手沾满了泥土。糊有泥土的破烂衣服遮不住她身体的硬朗。她几步赶在老头的前面,打开大门,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个死老头,又不死,什么活都没法做。我年轻的时候是从乡坝头被人骗上山的。领导,哎,没法活了,放牛、打谷子、挖苕,我一个人做完......”听到这里,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老女人,我感到很吃惊,她的身体何以蕴藏着那么大的力量。想到城里七八十岁的老人,早已什么都不用做了,该吃时吃,该耍时耍。
听村书记说,老人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平时打工,没时间管他们。大儿子在新疆,很少回家。大儿媳瘫痪了,大儿子有一个儿子也出意外死了,现在大儿子重新娶了一个;二儿子的婚姻也不幸,离了又接,接了又离。平时二儿子在本城乡包工程,修房子。打谷子时,二儿子会请人帮老人收谷子。不过,二儿子吃的肉粮几乎都是从老人家里拿;他们的女儿很少回家。女儿小的时候,老人重男轻女,尤其是她妈,对她又打又骂,家务活让女儿做完。女儿现在有点儿恨他们。
老人孤独地坐在圆桌旁,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四周静寂了,只听见雨打在树枝、房顶上的“沙沙”“嗒嗒”声。他的老伴在前几天发病,送进医院,一检查,竟是肺癌晚期。昨天我们上山到他家,他的儿子正在屋旁帮别人修房子。但是他家的环境极其糟糕。正房的空蛇皮袋、装玉米的口袋乱七八糟摆了一屋。卧室里的一切让人看了更难受。床上,塞满各式破烂衣裤。棉絮、被单零乱地散放在那里。老人颤巍巍地走进来,用细若游丝地声音说道:“我把棉絮装不进被单里去了。”床下,各种脏鞋摆了满地。我们把床上所有东西清理整顿好,灌上棉絮,收拾好床下,摆放好正房的物件,再用扫帚彻底打扫好房间。一扫帚下去,厚厚的灰尘就四处飞扬,老魏说:“估计有两三个月没扫屋了,怪不得会得肺病。”我真后悔没带口罩。
现在,老人孤独地坐在这里,我们走了,他怎么生活下去?心里隐隐地担心着。两天前,我们在村委会召开检查动员会,参会的全是六七十岁,或七八十岁的老人。我环顾整个会场,还真找不出年轻人。这些老人像老魏的帮扶对象一样,大部分人穿着粗布旧藏青色衣服,破破烂烂;有的穿着劣质的确良衬衫,颜色暗淡。他们的脸上刻满风霜。无论刮风下雨,一日三餐,田间地头,他们都必须亲力亲为!他们的孩子为了美好的生活,都在城市里打拼,有谁会回头遥望一下他们儿时成长起来的乡村?有谁会想起那里有他们的父母?
老人低垂着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直到我们离开。临别时,老人颤巍巍地走到门口,扶着门框,眼巴巴地望着我们在雨中远去。我想,身后纷飞的细雨,门前巍峨的大山,会陪着老人度过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的清冷时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