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能触动对美好童真思念的地方,是故乡。
有人说,自己出生并长期生活的地方,是故乡。
有人说,那个让你的梦想开始的地方,是故乡。
其实,故乡就是那个让你常常在瞬间不刻意地又无法控制地泛起想念的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于我,就如自己的姓命中注定与水有关一样,故乡也是三个与水有联系的地方:运河旁的无锡、长江边的镇江、海之滨的宁波,它们越来越频繁地闯入已知天命的年纪来,不断安抚至今仍在飘泊的身体与灵魂。
1987年,江苏无锡农村出现了供村民免费借阅的图书阅览室。这则新闻引起了刚上高中的我的注意,便把这个安放我六岁前整个童年的地方和这则新闻结合起来,写了篇关于童年记忆的作文,竟被语文老师大加表扬。似乎,对文字的热情,便由此点燃,有了高二时全国作文大赛的二等奖,有了大学时诗歌散文入选相关书刊,有了工作初期仍偶有文章发表,以至最终走上与文字有关的工作岗位。一次对美好童真思念的触动,竟能影响一生的走向,这难道就是故乡在冥冥之中承载着的每一个人命运的起始、过程、结果的定数?
童年的故乡是无忧无虑的避风港。自从六岁时由亲娘(无锡人对奶奶的称呼)将我送到父母身边开始上学后,便再也没有回过那个运河穿村而过的无锡小村镇,童年的记忆也随着时光老去留下越来越模糊的印记。只有亲娘返锡时在火车站疼爱不舍地抚着我的头和哭得撕心裂肺的自己,挣扎着要随她回去的场景深深地镌刻进了脑海;只有古老温馨依河而建的两层小木楼和未曾完全从睡意中醒过来的我,不小心自上而下滚落的狭窄老旧楼梯依稀会在梦境里穿越而来;只有直通蜿蜒穿村而过的运河边溜滑石板台阶,和赤足小心踏入冰凉沁心河水驻足观看不停地没入水中叨起银光一片的鱼鹰而羡慕不已的我,会偶尔再现某个傍晚的缅怀情绪里……多年后父亲才说起,祖上曾是富有的米商,常常会将鱼米之乡盛产的大米通过运河卖到上海杭州等大城市,至爷爷一辈遇上兵荒马乱的时代才有了没落的景象。但父辈六七家人过节时团聚一起时的热闹仍旧给幼不懂事的我总有着辉煌的感觉,亲娘用艾草叶、南瓜汁、紫薯粉等搓出来各色汤圆,红黄绿紫漂浮在乳白色的米汤里,还有那酱红的排骨,丰汁的小笼包,喜庆与美味便揉和着在幼嫩的唇齿间咀嚼出最初的幸福滋味与感受,物质匮乏的童年由此充盈起满足与快乐,让一生都回味无穷。
故乡镇江,是孕育梦想的地方。上小学三年级时,我从几个年级在一间教室一起上课的村小迁到了镇上的中心小学,虽然在镇上有父母单位的一小间宿舍,但我仍旧想着每天要回到5公里外农村的家,那里有全村人帮着从镇上挑回砖瓦建起的两间小房,那里有曾被刚从无锡回来的我拒之千里又很快亲密无间的小伙伴,那里依山傍水风景清秀,村民安居乐业,邻里相处和睦。但母亲一次偶然带我去看的小镇北边浩荡滚滚的长江,自此更加吸引了我的心神。此起彼伏的汽笛,穿梭来往的大轮,两岸夜间长亮不息的灯火,常让我陷入“舳舻转粟三千里,灯火临流十万家”的诗句里感慨;江苇飘絮与落日余辉,四处惊散的螃蜞与欢喜蹦跃的鸟雀,又常让我生出与年纪不匹配的莫名伤感落寞与欣喜舒畅;摸着与同学一起在工厂的废沙堆里搓磨出来的沙块玩具手枪,仿佛那滔滔江水撞击江岸卷起的阵阵水花,并没有淘尽千古人物,我自己好像成了一个忘却功课没做被父亲责骂在心里留下的种种块垒后又傲然地站立目视远方的伟岸英雄……长江,就这样带来遐想、憧憬,让我渐渐有了展望的希冀与冲动。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对镇江真正泛起故乡般的思念,是不惑之年在东海之滨宁波接待某出版社的领导时,这位领导听说我来自江苏镇江后,随口便全文诵出《南乡子 登京口北固亭有怀》和《永遇乐 京口北固亭怀古》两首与镇江有关的词,他说他是南宋词人辛弃疾的“粉丝”,对这位文武全才极是崇拜,并为此专程去过镇江登临北固山,体验这个“天下第一江山”的满眼风光。领导的娓娓道来让已离开家乡十年的我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想起那个有着水漫金山的神话传说、摩崖石刻的焦山佛宗、刘备招亲的历史典故等等之名的故乡,想起有着一派平山远水、山长水阔之美景的故乡,我一下就被一种“回不去的地方”的情绪弥漫,笼罩进泪水盈眶的伤感里不能自拔。曾经年少爱追梦,曾经一心往前冲,为了所谓“到世界去”的理想或追求,那个小学中学大学和工作多年的家乡,一度成为自己迫不急待要“逃离”的地方。但经历过风雨才明白,年轻时一心要寻求和抵达内心认为最安妥的地方,往往兜兜转转后发现,其实所谓的世界就在原来的家门口——那个你生命最初降临的地方!
故乡,是离开了就会想念的地方。种种原因,在工作生活了十二年后,我又选择离开了那个千帆云集人文厚重的海港城市宁波,把一生中最美好的四千三百余个日夜,留在这个人生中的又一故乡。现在想起我从由金山、焦山、北固山“三山”串起的镇江来到由甬江、姚江、奉化江“三江”穿城的宁波,就觉得那是山一程水一程里一次命定的相逢。宁波是适合追梦的地方。以碶、桥、港为底色的向海而生、因海而兴的这座城市,孕育了宁波人特有的吞吐情怀,包容着慕名投奔而来的各路人等,即便你有着诸多的不足,他(她)们总是如碧波万顷的东海之水,抚慰并推动着你不断前行。因此,虽然我在文字岗位上一呆就是十二年,但正有了他们的相助相帮,才让我感到在文海翻耕的辛苦有了些许惬意的徜徉,才会在造境立意与抒怀感悟、发而为言与著之为文的循环往复里乐此不疲。这段在文字里与一群进取较锐、活气较胜的同事们濡染相处的时光,便永远篆刻进记忆里念念不忘并常常想起、回味感慨。
浮生若梦常怀念,点滴情怀在偶然。我对三个故乡的悠长眷恋,起于大河,发于大江,奔于大海,像源源不尽的流水,运载着我的生命原点、记忆起点、追求初始点,满满地流淌着深情羁绊,泛化、升腾、沉淀,常常变成一种弥漫处处的回顾性意象,铺就一处精神栖居的家园。但总觉得言语和文字难以详尽。芳华随春尽,岁月空留声。那就将想要表达的种种,交付时间去选筛与沉淀,让属于我的万里乡愁,化作挥之不去的一声沧海笑,一曲清弦响。正如罗大佑在歌里唱的那样:“我的家庭我诞生的地方,有我童年时期最美的时光。那是后来我逃出的地方,也是我现在眼泪挥去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