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五十

在单位理发室，丁师傅动作娴熟地将剪刀梳子上下翻飞了几下，便为我理好疫情期间困在家中被自己推得坑凹不平的头发，然后用专业人士的口气说了句：你头顶的头发稀疏了啊。中午散步，遇到一同事擦肩而过，互相打着招呼，已走远了的同事又若有所悟地回过头来送来一句：嘿，你头发白了好多啊。在家乡与好友小酌，几杯下肚，好友捏捏我手臂上的肉叹口气说：你的皮肤也松垮起来啊。与大学同学相见，他盯着我这张多年未见的脸良久，说的第一句话竟是：你脸上也长出斑点了啊。

在熟识的人毫不避讳的感慨式话语里，我踏入了知天命的年纪。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五十之年，忽焉已至。这是二千年前孔融写给曹操信中的言语，成了今人年届半百时常常引用的词句。时间对于人类而言，真是奇怪的东西，回望它时，总是让人感到如梭短暂，展望里，又觉得漫长难期。而今，当我自己站在人生过半的门槛之上时，也免不了有着如高晓松所写的一样感受：半生倏忽而过。却也在机缘造化中生成着明末四大高僧之一的憨山大师“云散长空雨过，雪消寒谷春生。但觉身如水洗，不知心似冰清”所描绘出的坦然、释然与怡然。

站在五十岁的门槛，回首过往，应是坦然的。在理发师感叹我的顶发之际，万人迷贝克汉姆也因“顶”登顶了热搜，网民们在小贝的“秃”如其来里调侃着时间除了“杀猪刀”的威力，又多了“剃头刀”的功能。由此可见，时间其实极其尽责，每一个在地球上演化的人类都被其公平地执行着老化的任务。因此，面对着稀疏、白发、松垮、斑点等等过往时光镌刻下的印记，我坦然地作为礼物接受了。同时也坦然地在这高歌猛进、日新月异的半个世纪里留下的属于自己的微不足道的却有点齐整的机缘巧合般的印记：工作经历三地，每地一十二年。第一个十二年在我的家乡镇江，从1992年至2004年；第二个十二年在东海之滨宁波，从2004年至2016年。现在在南京，应该也会有长达十二年的光景可期。这样的整齐划一，没有刻意为之，却再次印证着人生就是诸多巧合的结合体的哲理。“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这是一代文豪苏东坡先生晚年获得平反，回程北归路过我的家乡镇江金山寺看到题壁上多年前他的画像时写下的诗句，用来总结自己的平生。套用千年前这位诗人的句子，概括自己的生涯，是否也可用“问吾一生所在，润州明州升州”？（润州是我的家乡镇江的古称，宁波古称明州，南京古代曾称升州。）当然作为平民凡人没有什么功业可与苏老爷子去相比，但前半生的出发、相遇、挫折与完成，也让自己能拥有分辨真伪的智慧、拥有不竭的爱与同情、拥有反对他人与自己的勇气。也就是孔子归结为的“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活到五十，每个人都会有属于自己的知仁勇，那么，用前半生的努力换来拥有这些无比简单又深刻的天启式的财富，不应坦然知足吗？

站在五十岁的门槛，面对当下，应是释然的。时代潮流，浩浩荡荡。有幸的是，自己也能随着这潮流起伏翻飞，被冲刷被洗礼。我从教师岗位进入到外贸管理单位后，经历多次分分合合的机构改革，切身感受着我国改革开放的步履与力度，自己在多个部门兜兜转转间领悟到，人生会有许多平台，但不可能拥有每一个平台，关键是在每一个平台上有没有倾情为之。好在，自己并未对岗位有所辜负；又好在，自己并未在名利里深陷不拔。贾平凹认为，世上的事，认真不对，不认真不对，执着不对，一切视作空也不对，平平常常，自自然然，如上山拜佛，见佛像了就磕头，磕了头了，佛像还是佛像，你还是你——生活之累就该少了下来了。所以说，宽释是福，放下方真。于丹说，人在年轻的时候都是在用加法生活，但是到了一定层次和年纪后，要学着用减法生活。那么到了知天命之年，就应该减去不必要的心理累赘，减去不属于自己的名分利诱，跟着内心的真实而前行，才是活着的必然。工作上来说，目前还是在做着自己喜欢的与文字有关的事；物质上来说，虽说不会大富大贵，但也丰衣足食；精神上来说，虽说难以达到“修己以安百姓”的境界，但“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还是可以努力的。可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抵达自己的诗与远方，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岂能不释然？

站在五十岁的门槛，展望未来，应是怡然的。原本打算就与家人简单地过五十生辰的，毕竟疫情还未结束，不适宜有大范围的聚结。但妻子背着我悄悄地约了几位挚友来给我庆生，真诚的祝福与贴心的小礼物，着实给了我不小的感动。二十多年的夫妻了，却还能时不时地想着给你意外的惊喜，有这样的执手携老的妻子相伴，后半生不应是怡然满足的吗？台湾作家林清玄有次送了友人一幅字：常想一二。他解释说，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可与言者无二三。但反过来想，仍有一二如意欢喜之事，仍有一二个可予交心的朋友，所以多想想那欢喜快乐的一二之事，多联络那一二个会在寒冷落拓的冬夜里陪着一起看竹影月色的知己好友，人生就能充实盈趣。况且，还有那么多可读要读必读的书籍等着穷尽余生去览阅领悟，等着在迷惘时醍醐灌顶，在失落时怦然觉醒。

五十，应该是一个再出发的节点。二十多年前岳父过五十岁，拉着我这个新晋女婿的手说：五十，从头再来。当时岳父倾注心力的校办企业已开始走出亏损泥潭初显盈利潜力，却被人耍手段挤出了实际负责人的圈子，仅给一个挂名的法人名头。做过多年小学校长的岳父不改儒雅气度，索性辞去法人资格，坦然前去某校图书馆发挥年轻时习得的琴棋书画技能做一些幕后工作，并很快获得了学校师生的喜爱与肯定。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重头再来。经过上半生的历练与洗礼，下半生可更从容平和地选择重新出发，像台湾作家河岸写道的那样：

出发，迎向所有走向你生命的：挫折、迷惘、朋友、勇气、同情、智慧，在往复崎岖的旅程中，有一天你会听到身后逐渐清晰盈耳的潮声，当你回首，你将看见一条开阔奔腾的大河——波流浸灌，与海相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