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故乡是文学永恒的灵魂所在,所以有了莫言的高密东北乡、贾平凹的商州、毕飞宇的苏北水乡、迟子建的冰雪北国、阿来的嘉绒藏区、刘震云的延津。而清华大学教授格非的故乡,则和我的家乡重合——江南小城镇江。那么这位自称用“业余的精神”殚精竭虑般地搞创作并获得中国最高荣誉文学奖项之一——茅盾文学奖的作家,会怎样书写作为文学原点的故乡的一众俗世伦常、儿女情思?会怎样在一个想象的世界中呈现和诠释作为精神家园的故乡?抱着这样的心态,我一气读完格非的《江南》三部曲《人面桃花》、《山河入梦》、《春尽江南》,走进那个由原名刘勇的老乡作家,用深情、内省与悲悯的文字构建起的既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现实之乡、灵魂之乡。
这是一个“世外桃源”的江南。一边在祖母陆秀米、父亲谭功达、儿子谭端午祖孙三代跨越百年的个人命运、家国变迁、时代发展的故事中沉迷概叹,一边在普济、梅城、花家舍、鹤浦、西津渡、界牌、上会、窦庄、谏壁、南山、听鹂山房等虚真相错的地名中定位校准,我在书中越来越迷离的陆侃等桃源式迷梦与张季元等革命乌托邦幻想中,越来越清晰地构画出小说中暗隐的家乡地域轮廓,那也是我从小就濡染其中的半径30公里范围内的生活环境。我一直试着把小说虚构的情节安放进我不断猜拼的家乡实名中去,想像着一干陌生的前辈们、同龄人在我熟悉的土地上演绎着如庄稼生长、如野花开放的日常生活和心理图景。这或许也只有作为家乡的读者才会有的如此愚钝痴迷却无比虔诚的阅读方式。然而小说最大的魅力在于陌生化,《人面桃花》全书仅在第205页出现了一次一个叫“徐宝山”的人名,这是一个生于作家家乡在清末民初叱咤江南的风云人物,其起于草莽、兴于帮会、在二十世纪初期革命浪潮中左右逢源终被革命党人刺杀的事迹,曾一度牵动过中国的政局走向。有一次我在家乡户外登山时,发现一处荒山杂草丛中倒卧着“陆军上将徐公宝山之墓”的墓碑,方才知道家乡曾出过这么一位颇有争议的枭雄人物。全书史上可考之人仅此一位,却是影响小说主人公陆秀米、张季元等脆弱的芸芸众生革命前景和生死存亡的决定性力量。写革命主题的故事,却不正面描写革命,不写高潮时的革命,也不写决定革命命运的核心人物,却将笔墨观照于宏阔历史裹挟下的渺渺个体生命,这是作家的高明。因为只有普通人在面对恍然如梦的现实和凌驾一切的强权时,才会用天真与激情,支撑属于他们的高贵理想,生成他们心目中理想化的乌托邦、桃花源。然而,贯穿三部曲的作为桃花源象征的花家舍,又分别同时成了“土匪窝”、“101(监控组织)”、“销金窟”。梦想与现实的差距,使得祖孙三代主人公均选择了一种自我流放:一心想改变家乡的秀米用禁语的方式躲进了父亲“发疯”的阁楼莳花弄草、贾宝玉般天真呆气的谭功达发现自己心向往之的共产主义乌托邦社会本质却是一个高度集权的精神乐园牢便选择监狱了其残生、用懒惰对抗功利的谭端午选择了地方志办公室寡度其“烂掉”的人生。这是普通人乌托邦梦境失落后常有的应对:不再抱有普度众生、兼济天下的抱负,只对自己的生命负责,度脱生死。
这是一个“循环往复”的江南。《人面桃花》始于秀米疯子父亲的出走,终于秀米看到冰花中的父亲;《山河入梦》的谭功达生于监狱最终又死于监狱,杀了人的姚佩佩一心想要逃脱,逃亡路线划了个圈后又回到原点;《春尽江南》始于招隐寺公园管理处信笺上的诗句,又终于二十多年后发现的这几句诗行……三部小说内部构成循环,三者之间又以始于一个叫普济的村庄,终于一个叫普济的医院构成一个大循环,一个家族五代人跨越百年,在时代的大潮中往复于清醒与迷茫、逐梦与破碎。所谓“千年房舍换百主,一番拆洗一番新。”纵观五千年文明史的中国,治乱循环的魔圈并未有效被打破过,那么生活其中的个人,也就无法避免宿命的循环,即便暂时的打破,也会日后再来一遍。所以作家常用轮回的手法,对人生过程进行深刻的揭示。其实整个宇宙就是一个旋转循环的世界,地球日夜不停地围绕太阳自转和公转,太阳也银河系中不停地旋转,银河系又在绕着更大的星系旋转。因此生活其中的人又怎能逃开轮回往复?即便是浩荡前行的杰出人物,最终也免不了回到原点。但是,即便是再卑微的人,也都希望确认自己在这个轮回里存在,确认自己生命的意义,感受自己的有效性,而不仅是像符号一样的活着。所以,作家笔下的主人公大多会歌哭无端、喜怒无常、日夜无明,无非是想在生命的幽微之际,找到一丝明觉。所以,倘若哪天你对这个混沌的世界、功利的社会、吞噬的物欲有了察觉,即便是片刻的心似冰清,你的轮回在那一刻,也就跨成了一道彩虹!
这是一个“意蕴诗化”的江南。理性内涵,亦即我们所说的意蕴,是一部文学作品的风骨,是通过作品情节渗透出来的某种人生的精义或主旨,是这部作品的核心魂魄。出生于杏花春雨江南的格非,用“人面桃花”“江河入梦”“春尽江南”这样诗意明显的具体文本语言符号,用谐音和典故隐喻化建构人物的命名,以及对古文古诗化用式的典雅含蓄的叙事方法和浪漫乌托邦的诗性主题,都使得“江南三部曲”具有了独特的诗意内核。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有反复出现的诗化意象:如《人面桃花》中的瓦釜、金蝉、天井、凤凰冰花,让人读出了儒家的入世进取精神,道家的消极出世哲学和禅宗的去念挂空智慧;《山河入梦》中界牌、上会、算数题等,让人触摸现实中的某种真实但又依稀感觉梦想跟现实之间遥不可及的距离;《春尽江南》中的精神疗养院与嘈杂的KTV练歌房紧紧相邻、殡仪馆与妇婴保健院相依、地方志办公室、花家舍娱乐会所等等给人欲望泛滥成灾和精神惨淡苍白生命无意义的悲伤之感。意象化的描写方式扩大了小说语言的张力,也在反复出现的过程中形成了文本的诗意韵律。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每部里仅出现一二次的紫云英。这是百年乌托邦之境花家舍不同的主人打造桃花源共同使用的一种植物,似乎只要铺天盖地开满这种花草,就是人间天堂!它也是《山河入梦》中女主人公姚佩佩心中关于爱情的隐秘,花语代表“幸福”的紫云英上头的那片阴影,如果在她默念中移去,她与谭功达的爱情就能阳光灿烂。这种在我的家乡被农人们利用冬春田闲种植的被叫做红花草的植物,会在清明耕种前后,长出绿茵茵的叶面和翻滚密密的紫红小花。它生命顽强,用倔强的瑙红煨热初春严寒的土地;它无意争春,却可以酿出甜蜜生活的晶莹琥珀(紫云英蜜);它天性孱弱,却用自己的身躯祭奠江南稻米的丰收。它灿如云霞的花海是我们儿时玩耍时最好的场所,是放飞梦想的初始之地。平凡又短促的紫云英,像极了三部曲中男女主人公,普通之人亦有高妙的情怀,成泥化土只为绿色的梦金色的果。唐代诗人白居易在六十七岁时,写下了脍炙人口的词作《忆江南》:“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或许,留在诗人记忆中的,就是江南这如花似火的紫云英吧。
红胜火的,是每个人心坎不熄的梦想。
绿如蓝的,是每个人心田不衰的纯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