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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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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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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田

“嚓!”

一根火柴划过擦皮,一层淡蓝的底焰上跃出一团如豆的黄色火苗迅速升腾开来,带着一缕灰烟,掀起一角凌晨前夕的无边黑幕。一只指骨销立皮肤皱缩青筋暴出的手,一层厚厚老茧和卡着一条细细月线泥的大拇指与食指指甲,也在这团撕开的火苗里,与颤微微的纤瘦柴杆,在他度了一层薄膜般的眼睛里,勾画出每天醒来后的第一幅越来越模糊的画面。这是水田几十年来养成的习惯,凌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划根火柴照亮。年轻时是先点根烟然后点亮煤油灯,电灯普及后就是吸根烟。腊梅走后,他把抽了几十年的烟硬给戒了,每天就划着火柴点燃一根昨晚入睡前插好的香,然后眯着眼睛看灰色的烟柱先是直直地升起,忽儿一转,变了路线绕上一个圈,再向上再莫名变了方向,再划了一个圈,然后散进茫茫的黑幕,消失不见。水田觉得,这烟,就像人的一生,开始走的轨迹会很浓很重,逐渐就会转淡,最后又都消淡不见。烟香缱绻着,水田的思绪也不断穿越时光,回到属于自己的那个年代。

都说人最深的记忆是童年的印痕。水田的童年,最深的就是与腊梅一起度过的时光。腊梅原是较远村子里的人,家境贫寒,父母死于日本鬼子侵华时投下的炸弹下,年仅一岁半的她被嫁到刘家村的小姨收养。几年后,小姨家有只母鸡开始抱窝了,小姨就从水田他爹那买来几只一身金黄绒毛的小雏鸡,憨态可掬的小绒球整天唧唧喳喳地滚来滚去,让腊梅欢喜不已。陪腊梅玩的水田有时调皮地追逐它们,一只只小雏鸡就会一个劲地奔向咯咯咯不停地叫唤的抱窝鸡,看到小水田跑过来,抱窝鸡就会抖散羽毛,蓬大身躯,张开翅膀阻挡水田靠近小鸡,紧紧地搂着钻进了它的怀里小鸡们……腊梅每每看到这样的场景,就会泪水涟涟,痴痴地蹲在地上看着它们久久不动。

春天,燕子又飞到村前,那些不知往返多少次垒成的泥窝,安在草房的屋檐底下,呢喃的啼叫,催生了草房上的苔花绽放,给人一种祥瑞的希冀。水田记得,那年是多灾多难的中国土地上难得一年平安宁静的日子,日本侵略者刚刚于上一年的八月宣布无条件投降,父辈们都用祈盼的目光和心愿盯望着租来几亩土地,希望用自己的辛劳换来庄稼的丰收。希望的田野里已开出了各色小花。腊梅喜欢花,高兴地在田野里奔跑欢跳。水田经常会和腊梅等一群小伙伴随着父母到农田里忙活,闲时聚在一起追逐嬉戏。水田则喜欢咀嚼田地埂垠上青青的草芽,喜欢青草的腥气从嘴里向心脾扩散的感受,仿佛田地就这样融到了自己的身体里、血液里,仿佛他就是田地,田地就是他了。腊梅经常会藏在高出她两头的水田身后,闪躲小伙伴们的捉闹,享受着水田大哥哥般的保护。满地的绿草拥抱着大地,不时冒出几朵褐色边缘的由翠绿尖细鳞苞护卫着的鲜嫩黄色的野花,水田跑到田野里采了一大束想送给腊梅,却不小心被绊了一跤,手中的鎌刀尖竟一下扎进了鼻梁,痛得他晕了过去。醒来后他发现他躺在母亲的怀里,母亲和站在一旁的腊梅都在淌着眼泪。母亲告诉他,他跌倒后小伙伴们都吓跑了,只有腊梅一个人守着,哭着喊田里的大人帮忙把你送到了镇子郎中那里做了止血包扎。

水田看着泪人般的腊梅,笑着说:

“那束花儿送给你!”

腊梅这才用小手抹去留下长长痕迹的眼泪说:

“你看看多危险!差一点就扎到眼睛了要!”

又抹一把噗嗒噗嗒的眼泪:

“以后我再也不要采下来的花了。”

又抹一把眼泪:

“你把花摘下来,花儿谢得就快。就让它在田野里自由地生长,小伙伴们也都能看到,这多好!”

……

与腊梅成家后,爱花的腊梅在房子前后种了不少的花草,但从来不去采摘,就放任它们自由生长,散漫攀爬,鸡冠花、万寿花、晚饭花、一丈红等等自此在院落里争相开放,争奇斗艳。土墙上的太阳花会在日旺的地方尽情地开出红黄白粉等艳艳的颜色,每每有扛锄头下田路过的村民看到一瓣瓣在阳光下盛放的小花,便有了一丝舒心一丝喜悦一丝轻松。尤其有一株月季,种下十多年后竟长成了一棵树的模样,在正门靠窗处沿红砖墙攀援而上,绕着窗户常开出一串串碗口大的月季花,热烈艳丽,红如朝阳泼血,黄如暮阳洒金,伴着房檐下垂着的串串紫藤,让看了的人有火烧火燎似地想突然打开心扉的冲动。满院农家常有的花,不仅吸引村民们前来闲坐聊家常,更吸引着一代又一代的孩子们前来玩耍观看,腊梅也因此添了许多快乐。她因此还曾做了一段时间村托儿所的代课老师,与孩子们每日为伍。直到自己生了两个孩子,加上村学校被大队学校上收合并,她才开始在家务农带孩子。后来水田专门买了面条加工机,让她在家帮村民加工面条,挣点辛苦钱补贴家用。腊梅人缘极好,连邻村的村民都乐意跑到他们家来加工,生意一度红火极了。

        “当!当!当!”几声来自客厅的台钟整点报时,把水田的思绪拉了回来。水田摸了摸两眉中间那条凸出的褐色月形疤痕,就是这条疤痕,存放了他与腊梅太多的故事与爱抚,他俩也经常会在抚摸这条疤痕时回到那个青草疯长春风沉醉的时光中去,成为许多艰难时月里的一丝抚慰。这时窗帘隙缝中已透进了旭日初升的几缕亮光,打在挂在墙壁上的照片镜框里。那里有一张他在部队当通信兵爬上电线杆上架设电话线的照片。那时的他,年经帅气,个子高挑,脸上洋溢着总是挥洒不尽的欢快与坚毅。水田又拿起一个细狭长条形的火柴盒,抽出一根长长的火柴,这根火柴要比那个年代的粗长了好多,是小儿子出差从宾馆里专门给他带回来的。如今打火机盛行,门口超市也见不到火柴可卖。所以他专门嘱咐经常出差的小儿子能带点火柴回来给他。

“嚓!”

在燃起的火焰里,水田才能看到他们的岁月,才能回忆起他们的往事,才能涌起属于他们的情愫。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物资极其匮乏,连火柴一度也成为紧俏货。水田记得,火柴一开始免费限量供应,农户们扒拉着日子计划着火柴的使用,连抽烟的人也都不会随意使用,不少人乘着生火做饭时才凑着抽上一两根烟,或借别人烟头上的火来抽。后来凭票开始卖2分钱一盒,也只有到过年了小孩子才能从父母那得到半盒出去放鞭炮,民间的价格有时就到了3分5分甚至1毛,直到那个下放到刘家村的叫陈小美的出现。彼时,陈小美大概只有17、18岁,一条又大又黑的长辫子垂至腰部,俊俏的模样全村少有人比得上。跟随着父亲在大上海呆过的陈小美带来了村民们急需的火柴。年纪轻轻的她,在大上海发现了火柴与烟草之间的地区需求,就把上海生产火柴和黑色灯芯绒偷偷卖到大西北兰州,再从兰州城带来上海大城市人需要的兰州板烟丝。在那个年代,做这样的事是犯法要被抓起来的。为了每趟多带点,陈小美把身上穿着的棉袄、带的小棉被里的棉絮拆掉大部分,塞进火柴灯芯绒或烟叶,逃避火车上的检查,坐上几天的火车,来回奔波在二千多里的铁路上。就这样,吃苦耐劳的陈小美,成了一行中做这种生意的姣姣者,也从几分钱的差价中有了一二百元的积蓄。国家后来开始收紧政策,加大了对对这种行为查处。陈小美在一次出行中被查了出来,和一行人一起被临时关进了拘留所。看她还是个小女孩,民警就教育了一通,让在上海上班的陈小美父亲来把她领了回去。做过工厂识字先生的父亲心疼她,就为她找了一门亲,嫁给了一位学徒工。不久陈小美就随着学徒工来到了水田所在的小镇上一家县国营厂上班,到了“上山下乡”时,就下放到刘家村落户了。

  陈小美结婚生下大儿子后,身体没有恢复好,便不再冒险去贩卖东西,在刘家村务起了农。村民所需的火柴陈小美也经常到上海去买来带给大家。看到陈小美租住村民的房子,水田便提议大伙出力给她们家在村边打谷场的小山坡上建间平房。村民们都很乐意,大家背扛肩挑地帮她家从十多里地外的地方挑来砖瓦,找来匠人砌起两间平房,陈小美家在刘家村的日子算是正式开始了。为了感谢全村的人,陈小美顶着孱弱的身体,参加全村所有的劳动,去还村民为她建房付出的工分,用家中的村里唯一一台缝纫机义务为村民缝补衣裤。每当她有节奏地踩着缝纫机的踏板,一块块布在她的手中、在针头下来回熟练地穿梭时,村里就有小孩围成一圈观看,静静地聆听缝纫机发出的哒哒哒、哒哒哒细密有致的声响,好奇地看着大小不同的几个铁轮协调地同步转运。看到这些三五成群的小孩,陈小美便把她带来的一箱小人书拿出来给他们看,后来就将这箱书送给了队长水田。原来,从小就爱看小人书的陈小美,每次赚到钱后,都会在大上海买上一二本小人书看看,几年下来也积累了好几十本。她也舍不得扔,结婚以后一直带在身边。受到队长照顾的陈小美,一是感谢水田,二是想让这一箱小人书发挥用处。水田在自家院子里摆上一个小书摊,给喜欢到他们家玩耍的村里大人小孩子们看。“我们农人不能只是下田劳作,坐下吃饭。还得看看这些有趣的书。书能让我们更进一步地接近神明接近人心。”小美把这句从父亲那听来话也同样送给了水田。自从有了小人书,小孩子们更愿意呆在水田的院子里,有的到天黑了还捧着小人书不愿意回家。

看着火柴火焰升腾起来,到燃尽时的一缕轻烟,水田感觉到,人的一生其实就是这烟,淡薄轻盈,慢慢飘来又慢慢散去,却又无意识地随时在改写着升腾的痕迹。水田又点起一支香。烟气氤氲开。水田瘦弱微驼的身影在微光中晃动起来,蹒跚着走出房间去洗漱。

身子起动处,烟柱随身起舞。

      简单地吃完早饭,水田来到一楼地面的车库。这是房子拆迁时他坚持要买的一间十平方米不以的南向车库,那时家中子女们也还没买上车,无车可停。买下它,只为能摆一下他老俩口积攒了多年下来的一些类目杂多的报刊。

自从自家原有的小院摆上小书摊后,水田发现,闲瑕时大人们也偶有一些人前来翻看了。有人还把小人书《薛刚反唐》与中午村里广播中的评书进行比较,说挥舞着紫金锤的愣小子薛葵真是又憨又勇;小孩子们则认为,脚踩风火轮闹海惩凶的哪吒、腰系虎皮裙三打白骨精的孙大圣才是本领最高的……条凳上的小孩子们常常歪头看一下旁边小孩手中的书,再指指自己手上的,交头轻声嘀咕;大人们有的咽一口唾沫,舔一下食指,翻上一页继续往下看……水田的脑海里,常常有这样一幅画面闪现着:二三个小孩捧着书坐在西斜的落日里,院中大槐树的影子被夕阳余晖拉得老长老长,时光缓慢地在书页上流淌着。

然而一场涉及所有城市农村的运动将好多书都打入了“毒草”行列。水田也不得不上交了陈小美给他的大部分小人书,但他也有意地藏起了几本,装进一个小木匣偷偷塞到了老屋的柴火间,好几年没敢动一动它。后来他听说,后村下放而来的一个王姓老师家被抄烧了好几箱子的书,不少是他家好几辈的收藏。据说有几本黄皮封面的外国小说留了下来,原因是上面印有“内部发行,供批判用” 的字迹。王老师自此变了一个人,很少主动说话,身体也越来越差,还常常咯血,家中也长期弥漫出一股难闻的气味,说是熬的药的气味,老师也不让他当了,他也只能拖着病体下地劳作。即使后来恢复了政策让他去镇上教书,他也是郁郁寡欢让人感觉越来越清高难以接近了。

水田留下的几本连环画,多年后被陈小美的小儿子小强发现,常常把其中的一本翻来翻去地看上好多遍,然后会跑来问他,小人书上的一个打柴的人,怎么就会懂得音乐了呢?两个人见了一次面的就会成为一生一世的好朋友吗?我跟着哥哥姐姐们到山上去耙松针,会不会也能遇到一生一世的好朋友?……这个爱问问题的小强后来上了大学,当过老师,进过政府机关,最后却被自己最尊敬和信赖的朋友“出卖”,成了“替罪羊”。他愤而辞职,成了自由职业者。前段时间小强来看过水田,告诉他他现在才明白,《高山流水》其实是在说,高远和珍罕的友情,只是人们永远的缥缈期待。每天都与一群朋友谈笑嬉闹,但谁能真的洞穿对方的心灵?谁不是一座孤岛?人最终都是孤独的动物,只能在记忆里孤独地舔舐自己的伤口。

小强还告诉水田,说有段时间常做梦,梦见自己能跳起来飞翔,有时却又怎么都飞不起来,两者时常交替出现,一再交织折磨冲突和存。能飞却飞不高的自己,与重而又重的现实,在万事繁梦中走向灭失。

有些水田也听不明白。但他觉得,人到了一定的年岁,应该懂得反观内心,或许才能抓住自己。

坐在车库里已摇晃不稳有多处破洞的藤椅上,水田就能让自己沉湎到过往的五十余年岁月中去,想起那个留下自己六十多年足迹的老家刘家村。

      水田是最后一个搬离村子的。

作为曾经的生产队长,这看起来似乎不应该。

他实在舍不得那块立足了七十余年的土地和那幢亲手建起来的房子。这是他们那一辈人留下的足迹,在这片土地上又埋葬了他们那辈人多少心酸的往事。

水田还保留着每个星期坐公交去一趟村子的习惯。站在那个方方正正的几幢高楼中间,回想一下它们原来的样子。原本每日从窗子里就能望见被犁成指印斗纹般的山田,现在已被政府开发成了一座汽车城,但有好几幢大楼成了“烂尾楼”,据说是开发商缺乏后期资金已有好多年耸在那里无人问津了。村民也有人没要安置房而贴了钱购置了此地门面房的,现在也要不回投资了。闹了几回了,也看不到希望。就这么拖着,就这以荒着。曾经的那个美丽村子,只能在村民们的记忆中回味。一想到村子,水田老眼里就潮湿模糊起来。

村子靠山少水,岗子田居多,农田围绕山坡子转,雨大田涝塘坝被冲毁,雨停田干闹旱荒,庄稼种植不易,村与村之间常为引水灌溉发生争执。

后来水田听说后村王老师在给村里小学的高年级学生上课时,常随手在黑板上画一幅中国地图,与大队部挂在墙上的那幅像极了,而且王老师还能把每个省的省份概貌图画出来,让学生和村民们大为称奇和佩服。原来王老师是毕业于省内一所知名院校的地理专业,在省城教过高中。水田就与王老师商议,怎样才能比较好地解决灌溉水源问题。王老师一个星期后告诉他,咱们村附近的这座大山在秦始皇时期就有名了,说是有王者之气,秦始皇就让人在山旁边挖了条通向大江的运河,以败山的王气。邻村有小河与运河相连。咱们村地处高位,水上不来,咱们可以通过大队,在村东小高地建一个抽水站和小型水库,将运河水抽上来,再挖条绕村而行的小河,每隔一段依势挖出大小不一的池塘做平时蓄水之用。对每个池塘功能作一些划分,比如第一个靠村的可作为村民饮用水源,让没有井水的村民挑回家烧饭喝水。第二个可以用来洗菜,第三个洗衣洗澡,第四个养鱼养鸭,最后一个做耕牛水塘,再由这些池塘通向田地灌溉庄稼,这样天旱时也能有水了。王老师还给水田画出了全村周边的地图,哪有小山小坡,哪可设小沟小渠,标得清清楚楚。

水田打心眼里佩服王老师,觉得有文化的人水平就是不一样。当然,与邻村搞好关系,帮助他们疏通与运河相连的河道,就成了他这个当过兵被推为生产队长的人发挥作用的地方了。几年后,村子的灌溉和饮用水源难题就这样解决了。而且水田又发现,有了这条环村而过的小河与池塘,黑油油的庄稼在田野里随风摇摆得更欢了,家门口的树木花草愈发地红绿了,鸟鸣蝉叫也愈发响亮了,村子里的姑娘们也越来越会打扮了!

水田家的祖宅位于全村的中央位置。院子角落上的一棵巨大槐树下,到了阳春三月槐花挂白时,这里便成为村民们农忙农闲时商议大事或碎语闲聊的集聚地。院子因此也不像多数人家般用土墙或砖墙围起来,而只是零星地种了点花草,散落随意放置几条杂木长板凳,虽说凳子并不规整,有的还有些高低不平,但凳面却因坐的人多一直光滑油亮。做为全家七个男人中的老大,他从部队退伍后便在祖宅院子中央挖了全村最大的一口水井。有人说挖井要请风水先生看了才能挖,他偏不信,就在院子里随意挖了第一锹。一直挖了两米左右,不见泉眼,就有些着急,就坐下来抽支烟。忽然就望见左手上方的井壁上有一个天然的拳头大小凹塘,刚挖下来时并没有看到,估计是土层松动后掉落后它自己就露了出来。在凹塘的底部,竟躺着一个乒乓大小的土圆球!水田用双手小心捧起来,仔细地迎着光看过去,这个中间为空心的土球竟是那样地浑圆,球壁由无数均匀的小土球连接而成。是蚂蚁的巢穴?但并没有发现有蚁窝,那是谁的杰作?这些混合它们无数精华的唾液组成的圆球,用来做什么?怎么会封在这个四处不通的凹槽里?百思不得其解的水田将这件自然铸就的神奇艺术品原样放回去,让它陪伴自己苦累的挖井工程。有了这样他认为的神物为伴,水田原来焦燥的心儿就平缓了下来。他也就有了坐下来看井上一圆天空的闲暇心情。老辈们常用坐井观天来嘲笑见识狭小的人,水田却觉得,人只要有了像井一般大的属于自己的地方,即便狭小,即便贫弱,但不也可以自由地仰望星空蓝幽、风动雨斜?

他又想起小时做过私塾的祖父讲的远古舜的故事。舜修缮粮仓,爬上屋顶,父亲抽走梯子,放火。娥皇拿出绘有鸟纹的衣裳,让他化为鸟飞离火海;父亲又让舜挖井,一到井底就将黄土坯倾泻倒下,好在舜穿着女英给他的绘有龙纹的衣裳,舜便化成龙顺黄泉而逃。舜多次幸免于难,最终接替尧成为华夏先古圣帝……正在出神时,井中竟有水渗出,很快便蓄了半腿深了。他站在井底,看着井口,如圆片明镜,折进一束束太阳的光芒,又被井水映射到井壁,井儿就敞亮起来,如他的心儿一样敞亮。他哈哈地大笑着,那笑声便一圈儿一圈儿地旋转着溢出井去,在圆片明镜上打着转儿欢腾着跳跃着,再忽的一下满洒下来,覆盖了村子的天地。不少村民们都来他家井里担水喝。井中的水总是天旱不涸,天涝不溢,仿佛下面有一个很大很大的海,有一个永恒的源。村民们担回了井里的水,也仿佛担回了他留在井里的欢快和笑声。自从有了井,全村的男女老少好像也多了好些喜事,来担水的人都挂着笑容。左邻右舍的大姨小姑们,有时都端着碗来到水田的这口井边,扎堆集聚,一边吃饭一边聊天,说家长里短,谈国家政策,聊天文地理,扯化肥农药,讲生死离散。水田后来把那个浑圆的土球带回家放进壁柜的瓷碟里供奉起来,他相信这个神物会给他带来好运。他后来的日子也算是顺风顺水,没遇到过什么大劫。但这个球却在他拒绝房子拆迁的一个晚上被开发商雇用的强拆队员用碎石砸进窗子砸时壁柜砸碎了,这个他小心呵护了几十年的土球一下子成了一摊碎了一碟的泥土,水田的心也在那个晚上碎成了数瓣,以后他常会站在即将填没的井边发呆半晌。

      车库里有着十几堆报纸杂志,这是数十年来水田的积攒。水田记得,农村分田承包到户几年后,公社都改成了乡,大队也改成了村,村长要由村民进行重新选举。那几年,是农村乡土社会最为热闹忙繁的时期,日出而作日落而栖的田园平静生活被一浪接一浪的改变风波搅扰着兴奋着。而他这个早在分田前几年就已不做队长的人,也不再放眼队里村里的事务,一门心思扎到了自己的田地里,和腊梅的“娃娃队”去了。他到镇子里卖自留地种的菜,发现镇上的书报亭恢复了,有了不少的报纸杂志在卖。他随手买了几本带回来丰富一下他的小书摊。村里有个叫小林的小伙看到一本叫《武林》的杂志后很是开心,提出要借回家去看个通宵,过了一个多星期后才还回来,并盯着水田以后到城里时一定记得买它的前两期和后续,里面写的武侠小说是连载的,买回来的是第三回“大漠风沙”,前面两回没有,所以一定要去买全了。水田后来去过几次镇上,在书报亭和邮局都没能买到这个杂志,邮局的人告诉他,全国人都在抢着买这杂志,看那个叫金庸的人写的《射雕英雄传》,不早早地订好,根本买不到。小林后来只好咬着牙东拼西借花40块钱买了上下两本《射雕英雄传》没日没夜翻来覆去地看。再后来村上有人家买了黑白电视机,全村的人都聚了去看香港人拍的这部同名的电视连续剧。小林竟然能提早告诉大家丘处机能不能打败江南七怪、郭靖会不会成为第一高手,村民们开始都不信,但事实证明,他所言是正确的。这件事让小林优越感爆棚,跟着杂志上的武术图谱练得更勤奋了,梦想着有朝一日去少林寺学绝世武功做个侠客专打抱不平。电视机的主人看着一群搬了小板凳黑压压坐满院子紧盯电视的村民,从上面看,尽是头,像冬日里担货郎挑着的冰糖葫芦,从下面看,尽是脚,长的短的,布底的,胶底的,心里就满足得很,说只有村上富有的人家办大事放露天电影才会有这种万人空巷的场景呢!不久又特在屏幕前挂了块红黄蓝相间的透明塑料纸,让大家过过看彩色电视机的瘾。农人们的想象力,在电视机屏幕里外飘逸聚散,质朴的思绪也就有了放飞的遐想,像他们时不时响起的几乎划一的笑声,在村庄上空徘徊后,久久地回旋在心头再不散去。

有了电视后,来看杂志的人好像少了不少。但陈小美家的女儿青青却一直来跟水田借《读者文摘》去看。她说女孩子家喜欢看的是柔软情感经历、温馨流畅的文字,不喜欢看打打杀杀的内容。这个从小学起成绩就名列前茅的小女孩,非常喜欢读书。下放而来的父母曾自嘲当时建家时的家境:家中无长物,只有书两本。青青却很自豪家中还有几本书,四五岁时就知道偷偷地从无奈的父亲打算烧毁的书捆里拿出几本私藏起来,上学后常把那些封面卷角、纸页泛黄的书放到枕头下面压平整,她说过,饱经沧桑的书更值得珍惜爱护。过年时长辈们给她的压岁钱,她要么交给父母,要么自己积攒起来去买书,上了初中和高中后,她从牙缝里省出伙食费,也是为了买一本书。

那时家里收入太低,能买得起的书也很有限。好在青青上到了县里的重点高中,学校有了图书室,她像一下发现了大宝库一样兴奋异常,到了星期天常常一头扎进去也不愿意回家。有一次陈小美实在放心不下,让小儿子小强带着一罐烧好的咸菜煮花生和一小碗红烧肉去学校看她,也算是给她改善下伙食。小强和发小水田的儿子老虎七转八绕地来到学校时,看到的是白花花的阳光下几十间灰瓦平房,坑坑洼洼的操场,最好的是用一块一块灰砖铺设的几条砖路,交错着伸向几栋散落着灰色楼房。入眼一切都是灰不拉几的这个学校,感觉就比小强他们上的小学大了几倍,人多了好多。问了不少人后小强和老虎才找到青青姐姐所在的宿舍,她却不在。同学说她肯定在图书室。他俩便去找。一位起先挂着厌弃漠然和公事公办神情的男老师听说是找青青同学的后,竟然面露笑容,向身后黑洞洞的一长排书架指了指,大声叫了几声后,青青姐就灰头土脸地跑了出来。原来她在帮老师整理图书分类上架,并由此读到了很多落满灰尘的“大头书”。青青说,她喜欢呆在图书馆里,摩挲参差不齐的毛边书,感觉翻开后扑面而来的睿智和隽永,嗅着久远悠长的陈旧的墨香,那享受真正是美妙极了。吸收了书籍智慧的青青,放弃了保送进师范院校的资格,一举考上了北京大学,成了当年全县的文科高考状元,在全县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三年后,刘家村的另一个爱看书的小女孩妸娜也脱颖而出考上了清华大学,成了理科高考状元。刘家村一下子先后飞出了一文一理两只金凤凰,在全县出了名,水田这个队长,倍感有光,到大队部汇报工作时,腰杆子直了好多,大队领导对他也尊重起来。邻村也有人说,两个娃都是“外来”的,都不姓刘,所以说人家考上也是本身基因好,跟刘家村没什么关系。水田听了很生气,虽说他们都是外姓下放人员的子女,但两娃也都生在刘家村长在刘家村,喝的是刘家村的水,吃的是刘家村田地里种出来的庄稼,这不也就是土生土长的刘家村的人?她们考上中国最高的学府,不也是因为刘家村特有的环境和氛围?你们邻村不也接收了下放人员吗?怎么没听说你们有考上这些知名大学的啊?不过,这些风语还是在水田心头打了个结。直到三十多年后的现在,刘家村终于出现了刘姓的后生考上了北大的,让他多年的心结终于得到了释解。虽然当初说闲话的人已在前几年作古,水田也没了去当面辩解的必要,但刘家村又一次在拆迁后与多个邻村一起居住的小区里扬眉吐气了一回。水田有时就想,刘家村的人才辈出,可不可以证明,刘家村祖上是打败过秦始皇的刘姓家族的一个分支流落至此的传说,或多或少是真的?

青青上大学后,回来给水田带来了她自己订阅的《译林》杂志,说你的小书摊不应仅有中国的东西,应该增加一些外国通俗流行文学和侦探、悬疑小说,让村民们多杂读书和多读杂书,这样才能开阔视野增长见识。水田也觉得,他的这个小书摊,虽说少了些厚重的“大头书”,但村民们喜欢看杂志小人书这些轻松的读物,多丰富些这类书籍,也更能吸引他们。听着村民们指沾唾沫掀书页的声音,水田心里喜滋滋的。

没过几年,水田感觉,来他小书摊看书的人越来越少了,村民家中的电视倒越来越多。年轻人也不知什么时候喜欢拎着个单卡录音机,把个声音开得老响地全村晃悠,说是什么港台歌星唱的,现在可流行了!上了年纪的人,还是喜欢听家中的收音机发出的声音。现在想来,他们这辈人,对收音机情有独钟,而子辈们则对电视机一往情深,到了孙辈,则离不开手机和电脑了。

可是,书呢?

水田觉得,无论有没有人来看,他的小书摊都得坚持开放下去,都得在每天午后开放一下。即便是他早不做生产队长了,即便是刘家村被拆迁了,即便是到了安置小区上了楼也要买个车库做小书摊。

大儿子后来开上了出租车,一直想用车库来停车,他也没同意。水田告诉他,现在你每天就停在小区停车位上,交停车费。等我百年时,再把车库交给你,到时你想怎么停就怎么停吧。

大儿子一直想不明白,现在哪还有人来你的小书摊看那些过期的杂志?一个星期超不超过三五个人?还都是你们这辈的老人家们。现在的年轻人、小孩子,都在手机电脑上看新闻看电子书了,图书馆也都是数字、移动的了,借书下载什么的一键就能搞定了。在大城里还有人偶尔去图书馆看看书,在我们这种城乡结合部,谁还会来你这样的地方看书啊?即便是看书,也是以“有用”和“一技傍身”技能知识性书籍为目标,还有几个人能沉下心来看你的那几本闲书…?过不了多久,估计连纸质实体书都会成为某种意义上的手工制品了,捧本这样的书只会成为少数人的附庸风雅了呢!

可无论大儿子怎么说,水田就是要开他的小书摊,风雨无阻。倔强的老人总觉得,社会再怎么发展,实体书都会存在。西方国家那么发达,妸娜留学回来不是说美国大学有地上和地下八层书库呢!那得有多少书啊?

他就觉得,他这个小书摊,只要有一个人走进来,安静那么几分钟,翻一翻几页书,就能让这个人暂时脱离一下外面令人眼花缭乱的世界,那就值了!而且我这一辈子,就这么点爱好了,就这么点牵挂了,只要还能动,小书摊就得开下去!

上大学二年级的小孙子到他这来度暑假,常常是握着他刚换的最新华为手机,目不转睛,手指不停地滑动,嘴角莫名地弯弯,有时眉毛上翘,会突然大叫或大笑一场,把盯着他看的水田吓一跳。有时水田凑近去想看看孙儿都在看些什么,却大都看到孙儿在看一些手机电影,不是动画就是外国人的片子,最为难受的是,有些屏幕上看是滚动着的字,一行一行不停地滚动出没,有时根本看不清画面,可孙儿却看得津津有味。水田就问怎么有这么多字啊,孙儿就得意地告诉爷爷,这叫弹幕,是现代人边看视频边聊天的一种形式,大家可以自由地表达自己的观点。水田看着飞奔的字幕,想像着年轻人的狂欢喧哗,怎么也不能理解为什么年轻人都喜欢这种沉默着的交流、无声式的娱乐,这里会有多少让你思想为之一震的话语呢?还是就是一种无目标无目的的宣泄?电影本身带来的心灵洗礼会不会在这些众声喧嚣中荡涤不存呢?

水田常对他说,带他去同龄的小孩家串串门,认识认识新伙伴,或者去老家附近你父母小时候常去的青山处去爬爬山,看看老家的风景?小孙子只会摇摇头说,他的好友都在网络上呢,再好的美景只需打开朋友圈就有。你看,这是一个同学群,这是一个游戏群,这是一个学车群……爷爷你们那时喜欢人与人面对面才算聚会扎堆开会聊天,我们现在只要头像不停地闪动就说明在线并在不断地表达意见,每天都有聊不完的话题呢。你看这个临时的学车群,好多人都不真正认识,但彼此的陌生,在网络世界里反而成了不设障的最大动力,大家都东南西北无话不聊,发出来的信息时不时给你带来欢乐,补充着你的认知缺憾,甚至也能冲击你的三观。爷爷你不知道,在网络里,我们根本不会感到孤独,而且更容易获得关注,更有归属感呢。

水田不太明白,在小孙子他们的那个网络世界里,为什么越陌生的人却给人感觉越亲近,而越熟悉的人却会越有陌生感呢?为什么我们这辈人认为的这些悖论,跨越了两代人后在网络空间上却能做为最合理的存在呢?

小孙子还告诉他,现在网络都会帮忙选择你要听的音乐和要看的电影,无人驾驶也开始进入人们的生活。在网上读书、看新闻、购物,网络也会根据你的爱好智能地向你推送最新最有价值的内容或东西。对于那些患有选择恐惧症的90后,00后们来说,有时根本就不须选择,点下手指或鼠标就行了。

水田明白,网络正成为新一代人的生活方式,也越来越方便人们的生活。年经人往往动动手指几秒钟就搞定了他们这一辈人在跑半天腿才能做好的事。甚至连买瓶饮料或者中午吃的菜什么的都不愿出门,在手机上捣鼓几下,不久就有人送到了门上。但他们这辈人,即便像他这样八十多岁的风烛残年的腿脚越来越不便的老人,每隔二天至少要坐公交到十多公里的乡下去买蔬菜,那里的便宜、新鲜又放心,就像当年自己种的。每周都要去趟那个被拆掉的村庄的老地方去看看,即便被竖起的高楼遮蔽得快越来越不认识了。但他隐隐地更担忧的是,相比于不愿走动,年轻一辈们不停地在网络上消遣的同时,好像正在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消解。但消解的又是什么呢?……嗯,是不是那天电视中介绍的外国科学家研究认为的每个成年人每天都会做出的有意识或无意识的35000多个决定?现在的年轻人好像越来越是在一个被他们认为是人工智能所设定的框架下做其实并不自由的选择,更可怕的是越来越不自觉地主动放弃了自己的决定权。水田是过来人,他觉得人放弃自主,就会盲从,就会狂热,就会带来无法估量的恶果。当人把什么都交给自认为值得信赖的计算机的时候,那时的社会会是怎样?科技进步会不会引起人的生命存在以及人道伦理的一系列危机?

水田想不出答案。一楼车库阴凉,让他感觉有股寒意从脚底升起,迅速裹挟全身,不禁打了个寒颤。他便立起身,打开南边库门,有温煦的阳光从院子外洒进来。小区不远处一处四岔口有红绿灯在倒计时。水田常觉城里的时光就像这红绿灯般是按秒过的,如雪狮子向火,消失得飞快。而那时在乡下的时光,却像琥珀一样完好地凝固慢慢流逝,一天的时光是那么地悠悠然。它悠然在看云识天气的老农二大爷的“不冷不热,五谷不结”的语重心长里,它悠然在有着石灰水和粉笔灰味道的村西头老旧学堂里,它悠然在雷声隆隆和雨声淅沥后农田耕耘的田野里,它悠然在村民们莳秧时对“串条头”秧和“烟筒头”秧的嘲弄里,它悠然在娃娃们在田垄里扯出的一蓬蓬又大又圆的沉甸甸的红薯里。

        放眼更远处,有青山起伏,白云无尽。青山下,是腊梅永远憩身之所。那里有蒲苇和水草,临水照镜的鹭鸟,正不慌不忙地梳理着自己的事。那里,也是自己即将的归化之地,和腊梅永远在一起的长眠之地。依着青山,傍着白水,岁月如斯,所有对于生命的炽热与万物消逝的释然,都将在那里安静地呈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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