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事

秋天是云的季节。

        一早，秋凉已起，东边便有大片云彩在天上展挂起来。朝阳即出未出，先将憋了一夜的光彩投射到云的边缘，勾勒着金色的边框，试图将多变的云儿框住。羁傲的云儿依旧轻舞，拖拽着闪闪烁烁的泼血光影在露出青蓝的天空里自由奔跑。有一层细鳞般排列的白云在天空的最里层越来越亮地涂抹着自己，外层大块大块的灰褐色云儿则时聚时散一边快速地流转着一边不停地变换着自己的外形，聚时是海中巨无霸蓝鲸傲视苍穹，散时是洄游的沙丁鱼，使平坦如镜的天空有了粼粼的浪波。

《大鱼海棠》里有句台词说：“世界上每一个活着的人都是海里活着的一条鱼。”如鱼之云呢？应是每个人的遐思吧,供芸芸碌碌的人们抬首仰望、洗却凡尘？我拉着早起的狗儿急急地走，想找一块能望见地平线的地儿好好地欣赏一下难得一见的朝阳出浴。秋阳初绽，朝云乍卷，看时光流逝，让人有一种接近升华的宁静。但人间高楼林立，挤挤挨挨，难觅空旷之地。空间决定出路。难怪人们的思维越来越窄狭，个人自由游弋的空地已被拥挤封堵，只能拘束顺从地随着大流一味向前。哪像云儿可在天空肆意撒欢？喜欢旁逸斜出的我，也只能在楼隙之间找到一块立足之地向着东方发会儿呆。

打理完早起的一切，开车去上班，转过一个九十度的弯，一轮清亮的太阳早已跃破层层云翳的围压，挂上了深邃的蓝穹，将其簇新的光，洒向俯瞰的人间。云儿自觉地褪去厚重的灰外套，只把亮薄的白衬摊开在蓝天，任性地左挂一件右放一裙。沐着这样清晨的光荫去上班，心情自然会爽朗起来。浮云游子意，云事即是心事。天高云淡，心清气爽志明。乌云翻墨，心事重沉抑郁。人们大多不喜欢阴云密布，因为它会催生万里忧愁。而云开雾散则预示着柳暗花明。“阴云忽扫尽，朝日吐清光。”被称为宋诗“开山祖师”的北宋梅尧臣在京任职时不登权门，把一腔愤闷和对民众的悯苦吐露到诗歌创作之中，寄托革除弊政的希冀。云之高洁，正是人有所托。

坐在办公室桌前，透过窗口便能望见被无数诗人颂诵过的钟山，但其苍莽也已被越来越高的楼盘遮掩，只留下了一尖山顶，“风雨起苍黄”的巍峨之感已在人类与空间长久争夺领地的角夺中日益低矮下来。山高人为峰。一场外来的疫情曾经袭扰这座城市，但人人为战、人人有责、人人出力的号召与参与下，瘟神知难而退。“钟山郁佳气，龙变与云蒸。”或许，这一方常挂在天青之下的绵绵云朵，就是这山中佳气所化，用来庇护这一方士民。禅宗祖师之一的黄龙慧南曾有语：高高山上云，自卷自舒何亲何疏；深深涧底水，遇曲遇直无彼无此。一句道破云事与人事与心事的化悟。

有天必有云，有地必有人。人云相依相生。天上烟云惹人醉，纸上烟云多愁生。每一个写作人，面对如云白纸，心皆虔诚。他们会等待追赶而来的魂灵与被裹挟奔跑的躯体相融相拥后，才把来自内里的感知感悟感动，化为笔尖与纸张的摩挲，化为黑墨与白纸的渗洇。一生领导和参与多部重要典籍编修的清朝学者纪昀作诗云：千生心力坐销磨，纸上烟云过眼多。纸上烟云又是亘古之事。所以每一个写作者，都努力希望以有限的个体生命体验，感应、揭示无限的存在，都努力透过日常生活状态挖掘灵魂深处的奥秘。犹如在秋日里抬首观云，打开心结，回眸时空，关照理性，对比他我。

悠悠白云千载空。我们看云也是看自己。观云让人平静，内省让人气和。云有卷舒聚散，人有攀升跌落。所以，我们应以空明之境界，平静注视生命流转，在创伤与勇气里，在困境与良知里，都能静静聆听生命里的潺潺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