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我的朋友圈,发现自2016年起,在每年霜降以后一段日子的清晨,我都会在家乡古运河南岸拍下一张北坡气雾氤氲、房舍飘渺的照片。那一张张天连蓑草、地抹微云、屋在云里上、人在画中的幻似仙境的图景,让我对北坡塔吊耸立下的楼宇有了一些想像的空间。几年后,终于在那地势有着自然高差、植被覆盖错落有致的坡地中买下一幢带着一方小院的房屋,准备略作装修后过一过“半壁山房待明月,一盏清茗酬知音”的莳花弄草、读书写作、锻炼发呆的放任自适的闲逸生活。有一处寓所,可以引知待朋,安放身心,是从森林里走出的人类数千年来形成的固有规律。人类只有定居下来,才开始有财产的积累、文化的沉淀,以及文明的变迁与长进。而依水而筑的坡地建筑,也就成为傍水而生的人类自身历史上最为悠久的居住形态之一,成为人类文明中居住文化的一种注脚。
南宋地理总志《舆地纪胜》卷七“丁卯港”注引《舆地志》:“晋元帝子哀镇广陵,运粮出京口,为水涸,奏请立埭。丁卯制可,因以为名。”这成为我这所房子所在地名的由来。文中所述的这条依丘陵山地蜿蜒逶迤的河,自有秦以来就已挖掘而成,在隋唐时期更是贯通南北的京杭大运河江南段最北的出江口,成为历史上漕运为主年代的“咽喉”要地。1679年夏,时年三十岁的清代诗人查慎行赴任途中路过此地,看到运河漕运空前繁荣,于是写下“舳舻转粟三千里,灯火临流一万家”的名句。丘山苍苍、草木茵茵、流水潺潺的河道两岸,自然吸引着历朝历代名仕与布衣们前来筑舍而居。唐元和年间,为避北方战乱,被后世南宋诗人陆游以“若论风月江山主,丁卯桥应胜午桥”而标明诗歌成就胜过名宰相裴度功名事业的许浑,全家南渡到江南,便在此长期定居,其住宅被称为“丁卯别墅”。这位诗作被当下研究者评价为“上承盛唐的高华,下启晚唐的绮丽”的晚唐山林隐逸诗派的代表人物,将其五百余首律诗装订成册,取名《丁卯集》。“日晚秋烟里,星繁晓露中。影摇金涧水,香染玉潭风”“紫蒲低水槛,红叶半江船。自有还家计,南湖二顷田”“绿树荫青苔,柴门临水开”等句,均是对此地独特景致物事的生动描述,反映出诗人在此找到山水田园之乐,以及由此得到的和平宁静、淳朴闲适的心灵慰藉。秋烟,晓露,青苔,绿蒲,这些物景,穿越一千二百余年后,仍旧触目可见触手可及,令身临此境的我心生与诗人同样的生活归依感。有人批评这个让“杜甫一生愁”的诗人,“千首湿”过于消极恬退,缺乏对现实的批判关注,总是哀叹岁华变迁,给人以消沉灰暗的感觉。我则不以为然。且不说其所处盛世未路不可扭转的时代背景和个人难有作为的历史现实,也且不说人随着年岁渐长会愈发与世无争,愈发觉得不必再用力做无意义的事的淡泊平庸的心态,就说这山水旖旎烟雨迷离的江南,历来就是古代士大夫们借人间日常的烟火消解政治诱惑与魅力,寻得诗性人生的源泉与原力,从而得以安生立命的最佳场域。况且,由此而生的非功利的审美精神不也正是中国文明与文化的情结与特质吗?以文词清丽、情韵跌宕见长且多有诗作与许浑相混的杜牧,来访许浑赠下“终须接鸳鸯,霄汉共高飞”句,已隐约可见其律诗“俊爽峭健、雄姿英发”的风格。时有“海内名士”之称的张祜,立在此运河入江的渡口,写下“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州”的传世佳句后,沿河乘船来到丁卯桥畔访许用晦:“远郭日曛曛,停桡一访君。小桥通野水,高树入江云。” 这位原本寓居淮南的清高处士,自此也爱上了这里的山山水水,在此隐居以终。六百年后,大明王朝的四朝元老、官至内客首辅的杨一清作《致仕出城途中口占》:“六十年来三致仕,四千里外七还乡。”注:“予自中书谒告南归,历官中外,至是,凡七归镇江云。”在外仕宦多年且常“乡梦远怀丁卯桥”的他,终在此地建起石淙精舍,并作《石淙诗稿》。“停云回首意如何,扬子江头一棹过。老去多情怜水石,闲来开眼看风波。门墙旧侣凋应尽,灯火通宵话转多。更约扁舟和月宿,荻花深处听渔歌。”这首他为来访朋友的一首口占,无不透出他归隐丁卯的自在闲适。他的学生李梦阳在《石淙精舍记》中表明,负山带江、据东南之会的丁卯桥,其泉石岩壑之佳,不下苏轼喜欢的庐山、阳羡两地,使得其师在此诗酒言欢,自得其乐。蜿蜒的古运河,却蕴肓了一“浑”一“清”两位历史文化名人正直坦荡的为官之道,其品性令世人称颂,也为小小的丁卯桥增添了浓浓的文史底蕴,至今,这两位的两幢“别墅”,仍旧被地方政府仿建于早没了漕运功能成为景观内河的古运河之畔,成为丁卯桥居民散步闲游的必到之地,也成为生生不息沧桑变迁的大运河文化一个见证千年文脉的浓缩点。
襟山带水、依山就势、显山露水、云山雾绕的坡地,历来会有多少诗人词者白衣胜雪轻吟漫步于上?此地风物孕育出的人文品格,早就成为中国文化绕不开的主题之一。有着“人的觉醒”与“文的自觉”之称的魏晋时代,应该是文人雅士们最为向往的时期,任诞简傲、率真豁达、超然物外的士人风骨与风貌,也在坡地之上得到尽情的展示与演绎。公元353年(东晋永和九年)三月初三“上巳节”,会稽内史右军将军、大书法家王羲之,与谢安、谢万、孙绰、王凝之、王徽之、王献之等一众名士和家族子弟,共42人,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举办兰亭雅集。正因此地有着上下落差的坡地与水流,“羽觞随流波”的“曲水流觞”才成为中国文化史上墨客文人最为向往的诗酒唱酬的一种形式。寄情山水的王羲之立于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春水潺湲、惠风和畅的坡地之上,游目骋怀,仰观宇宙,俯察品类,在听着大家先后做出37首才华满溢的即席赋诗后,也痛饮一觞书童斟上的酒,随手拿起身旁的鼠须笔、蚕茧纸,振笔直遂,艺术造诣空前绝后的《兰亭集序》就此一挥而就,成为中国书法史上最有名气的经典之作。由此,寻雅事,携雅兴,于绿郊山野中,松风竹月下,烹泉煮茗,吟诗作对,燕宴云游,乐而忘返,成为“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历代文人雅士的执着追求。他们由山水体悟宇宙万物,他们将发乎于个体情怀的深邃思索,寄托于对黔首苍生的深深关照之上。“漱清源以涤秽”,一觞一咏叙幽情,中国古代文人醉心自然,将天地灵气融入文化艺术的风气和“宁为兰摧玉折,不作萧敷艾荣”的精神气韵,便由坡地而生发,亦由坡地而散扩,纵贯古今,横亘中外,成为中华文化特有的品格,也成为中华文明五千年绵延不断的隐秘之一。文士大夫之坡地,便是文化之坡地,氤氲着爽朗静谧,使人澹然与世相忘,人生寄迹于优游徜徉的心境里,当为足矣。
庄子的坡地,是翼若垂天之云的鲲鹏展翅高飞做逍遥游的起跑地,庄子在此不以目视,不以心稽,坐忘,心斋,万物齐一。庄子从坡地出发,做圣人、真人、神人。他告诉我们,不要为种种有限的具体现实事物所束缚,必须超越他们,要把个体提升到与宇宙并生的人格高度,要以辽阔胜以拙大胜。“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的陶潜,自小便热爱山林坡地,“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厌倦并看透官宦生涯的他,日日梦想回归园田。四十岁时终于挂印辞官,归隐原野。当一个人能够放下各种捆绑和世俗羁绊,转身走向自然的时候,也是他回归的起点。有人说,陶渊明对于我们最大的意义,就是一个人怎样度过坎坷的人生:融入山野,纵浪大化,锄荷带月,诗酒年华。坡地之上的诗意栖居,是渺小个体投入了大自然无限循环的怀抱,好比滴水融入海洋,从此不再干涸,生发无穷的力量。黄州城东门外的几十亩废弃坡地,承载了苏轼一生荣华又孤清的生命。子瞻在此荷锄所得,是对宇宙存在的怀疑与人间如梦的叹喟,是更深一层的人生目的的妙悟,成为其文学人生走向高峰的起点,其不以物喜、不因己悲的高尚伟大之人格及才气纵横直击人心的文学之天才,正由这浸润了血泪的“东坡居士”名号,被世人熟知被后人追慕。其“三起三落”的六十六年人生,让我们最终明白,人生再多难以释怀的痛苦,最终都会被疗愈,生命里再多巨大的矛盾和冲突,也会有奇迹般地获得和解的时候。这就是生活的意义。生活的伟大,正在于时时处处存在着不可思议的原谅。所以王国维先生称赞东坡说:“三代以下诗人,无过屈子、渊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若无文学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无高尚伟大之人格,而有高尚伟大之文章者,殆未有之也。”
站在新房的屋顶,极目远眺,仍旧能看到儿时村庄旁那几抹淡墨水云处的青山。村庄多年前早已被快速城市化前进的步伐而拆迁了无踪迹,但那块外来的父母落户村里后分配的一处小山脊上的自留地,却在日益稀薄的记忆里清晰可见。自留坡地位于村子的西南边,永远不老的阳光,不分轩轾地照在远山的茂林与近田的作物上。谷雨前后,外祖父便肩扛锄头钉钯到这里整顺几垄田地,埯瓜点豆,移苗播种。而被带去的小孩,七岁弱年,手无缚鸡之力,自然帮不上什么忙,便常攀上田边几株的老态龙钟嶙峋干瘦的老桑之上,将一嘟噜一嘟噜紫紫莹莹的桑葚塞进嘟囔囔的小嘴巴里,然后躺在宽大的枝丫间,看前方山重水复青未了,望头顶蓝天上下翻飞的杜鹃鸟。晴空下,鸟儿翅膀泛着银光。有人说,鸟儿的每一片羽毛,都收藏着遥远的异乡、河山和风雨的消息,所以它们才不同凡响,光彩照人,所以它们能够沐雨追云,数星拜月,逡巡天地。相比自由往返的鸟儿,依赖土地而生的人们,却往往被泥土制成的枷锁牢牢地锁着,甚至匍匐在地,受苦受难。有的沾一身俗念,庸怜势利,能有几人能在世出世,处凡超凡?等外祖父吃完小孩摘下放在大瓷缸中的几颗桑葚,小孩才会跳下跑到自留地里,在铺展着与外祖父挽起袖子露出的一样乡土肤色的田垄沟里,把石块碎瓦清理到大田埂上。喝着茶缸粗茶,抽着水烟休息片刻的外祖父,见小孩随手将石块忽远忽近地扔得到处都是,便说外国有一则神话故事,讲的是一个天神向背后扔石块创造人类,扔在好地方的人便是天生善良之人,扔到不好地方的人便是铁石心肠的坏人。你若是那个神仙,你会创造好人还是坏人?年幼的小孩自然将碎石整整齐齐地摆放到了田梗之上,等母亲来用篮筐挑回去夯在新房子的地基里。偶尔,外祖父还会指着田旁的一片竹林,给小孩讲竹林七贤的故事。在打铁中获得灵感创作《广陵散》并慨然赴死的嵇康、纵酒放诞歌哭无为天为被地为床的刘伶、用白眼青眼看人的阮籍,成为小孩后来在这片竹林中再讲给村中小伙伴们听的故事来源。时年五十多岁的外祖父,因病从上海内退后就来到女儿家一直帮忙操持农田里的活计,做过私塾先生、教工人识字脱盲的他,清贫闲淡一辈子,直到二十年后去世时,仍旧心胸豁达,在病床上给小外孙写下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的李白诗句,作绝笔告别。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依然能创造愉悦多元的心灵空间,是多年后小孩回忆起外祖父时最深刻的感受。
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但可行可望不如可居可游之为得。200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奈保尔长达580页的小说《毕司沃斯先生的房子》,描写卑贱、困厄、辛酸的毕司沃斯,终于得到一块无人肯要的根本不宜造屋的坡地后,兴头头地去找一个手艺极差、要价很高,但善于扼住要害的木匠,后者在纸上为他画了几个“正方形”,让这个满目疮痍、处处遭殃、气息沉沦的从头至死都想要一处自己的房子的倒霉蛋,再一次成为众人嘲笑的对象,使他每一个毛孔每一粒细胞都散发出无可弥合的悲剧与失败感。撇开作家的隐喻,即便是当下,虽处处都林立着供人栖身的各种房子,但求之一处也并不容易。岁月骎骎,山川冉冉,近五十年后,年龄也与昔日外祖父相当的我,就在离自留地不远的另一处山坡上,买下了这幢房屋,用以观看故乡诗意且温和、感性且生动的田野山脉河流,“山连积水水连空,溪上青蒲短短、柳重重”。世界上最好的地方,就是脚下的这个地方。住在瓦尔登湖的梭罗说:“我们希望住的地方最挨近什么呢?...住在我们生命永驻之源,我们从经验中发现活力是从那里流出,正如柳树生长在水边,总是要把自己的根朝向水流所在的那个方向伸展一样。”从坡地从发,回归到坡地,以兀兀穷年的先祖先辈们为参照,反省自己的薄弱和平凡,才能知道自己该如何存在下去。
在这里,在这青青山坡上,在落日清风里,我正揭开、苏醒乡野的私有记忆,如柳絮轻飘,漫天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