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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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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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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夜·思

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或自觉或不自觉地打开纪录片《最远的地方》,再看一次,而每一次,都会想到动力耗尽后的旅行者号不再急急地奔赴,只能飘浮在太阳系外无边的幽夜旷寒里,心悸般地感受洪荒宇宙中无际的静寥寂孤。这个近似被流放的人类制造物,带着可能是人类唯一存在过的影像音乐声音与科学,也带着人类独有的生存图景和精神羁旅,从此与人类与太阳系决别,沉默地桀骜地永恒地孤独地存在着。“我们正努力延续时光,以期能与你们的时光共融。”它携带着美国第39任总统致外星人的信,在空无的宇宙空间里,在万亿年希望渺茫的时光中,在人类不能企及的世界尽头,期待新的智慧文明捕获重启认知。人类就是这么急迫,还未做好自己之间的沟通与理解,就匆匆地将希冀投向了浩渺的太空。

除了静,还是静,唯有静,漫无边际的静。这是真正物我两忘的境界,这是宇宙万物的本源,这是人类文明发展的秘诀。什么功利物欲,什么纷杂躁竞,都在这真正的寂静里,消散无影,归化无踪。“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道德经´第十六章》)老子所追求的返璞归真的人生,唯有在这种摒除本来不有的外物干扰复归到人和社会的本真状态,才能企及。在旅行者号抵达空虚之境的三千年前,老子早已体验到了宇宙深处的宁静,悟出了“得道”之谛。地球围绕太阳又公转了三千圈后,除了人之喧嚣,便无他物。如今的人类,在日新月异的科技加持下,对自身的认知越发膨胀,对天地万物却越发藐视。人们越来越敬畏人自己创造出来的东西:权力、财富、逆天的科技,还有,就是万物之灵的人自己。人们越来越醉心生活方式的快变,越来越崇拜速度、纷嚣,少有顾及和缓、静谧的本源心态,对其一去不返再难一求不屑一顾,人们正在逐渐失去对自我与世界的深度观察和描述的欲望。但人是需要安静的。唯有静,才能与内心的自己对话,才能听到我们平时不愿听到或没有能力听到的来自心底的声音,自己才能与自己的情绪相处,不用为了碎银几两低头俯仰,那里,才有真正的生存空间与向往的世界。有一年我与妻子来了趟说走就走的旅行,驱车的第一站不自觉地走进了宜兴一座偏僻的寺庙,俩人静静地站在大雄宝殿外看完了一场法事,发现不大的寺庙里除了不多的僧人与义工外,还有近十位主动入山的禅修者,在这里过上半个月“溪花与禅意,相对亦忘言”的收摄身心颐养性情的日子,用这里暗夜的单一色调对日常杂繁的注视进行调整,用这里的沉静宁谧激发久远记忆的回归,对自我进行抚摩和激活。人最重要的其实是自己看见自己,在这份自己的“看见”中心才会安然。那日游客仿佛仅有我俩,于是被僧人们邀请一同吃斋饭,妻子竟一连盛了三碗豆腐,说那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豆腐了。站在禅院里,感受山风徐来,木鱼声笃,怎么都会有“落梅风里经声远,修竹阴中梵响迟”的心绪生成。这里,因为沉浸和静止,独特的感知得以建立。我家乡的江中有座山,人称江中浮玉,山中有座寺,名曰定慧寺。定能生慧,人的内心安静下来,就会有智慧生起,看清各种纷乱的事相,《传世言》中说:“天地间真滋味,惟静者能尝得出;天地间真机栝,惟静者能看得透。对于人间生活布满盎然的兴致的汪曾祺在《心守一事去生活》一文中写道:静,是一种气质,也是一种修养。山中修心悟禅式的“习静”,一度成为都市人向往已久的生活,在这份虚静里腾空过盛的欲求。人之欲求,塞得太满,就会扭曲人的行止与判断,就会钳制内心。空掉外物,则虚。唯有虚空,才能容纳,才能涵盖。空掉自我,则静。人静下来,就是一种自我的“隔绝”。在万物都互连的时代,“隔”才能让人有清晰的时刻,清晰认识我是“我”,他是“他”,才能把更深层的人性、最深层精神根基小心翼翼地唤醒,才能怀着珍重和耐心,开始精神上的远行和肯定,从而跨越人性的隔膜与荒原。静,隔,才有距离,才有遥望、回想、追忆和爱。唯有静笃,才能和谐,才能大化。

11岁时在我家乡的一座东晋古刹里即兴写下 “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若人有眼大如天,还见山小月更阔。”《蔽月山房》这首命题诗的王守仁,25年后在万山丛薄物少人稀的贵州龙场,在无数个安静困苦的日子里,矜躁俱平,万念归一,终究开悟,影响至今的以“致良知”“知行合一”为核心的体现人与自然、与社会、与自身和谐理念的阳明心学由此开立。而这些问题,正是人类自诞生以来就有的共同困境,他们之间总是旷日持久永无止境地对峙与搏斗着。代表人类文明的诸多伟大思想和艺术品的产生,无不与虚空明净的精神状态有关。唯有如此,才会有高度的投入与忘我的专心,既庄子所谓的“心斋”“坐忘”“游心”,才能促使“感会”的到来,才能收获倏然而出的奇思妙想。静,像一座庞大的回音壁,让每一个人灵魂深处的呼喊在这里能够互相撞击震响着传入心底。

除了夜,还是夜,唯有夜,漫无止境的夜。夜晚是宇宙赐予有着蓬勃生命的星球的一份礼物,对身体功能进行重新调试,让那些碌碌奔忙的生命有休整再发的力量。1082年农历七月十六日,一个月圆星稀水波不兴的夜晚,苏轼一改一人夜饮东坡醒复醉的习惯,与友人泛舟游赤壁,生出“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的感悟。如水夜色,涤荡贬谪以来的苦悲,月下对语,消隐当年仕途的急切。青山芳谷,溪畔江泽,开阔胸襟,偕忘宠辱。一夜畅游,让苏子终于忘却营营,欣欣然与当下合二为一,全然洒脱于眼前的风、雨,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李白的夜,却是天性就带飘逸洒脱的,这位年少时就到处自称是仙人下凡的“谪仙人”,上千首诗有一大半都是写于悠悠明月的夜晚之下,二十六岁病旅扬州之时,他便写出了“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的家喻户晓千古流传的《静夜思》。日后“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他,正是由于如这晚九月十五的夜,赋予了他源源不绝的雄奇俊逸的灵思与激情。于是,有了月、酒、剑的夜,有了襟扬剑啸借酒消愁的夜,有了或狂歌,或沉思,或豪饮的夜。正是夜晚,给了诗仙自由的灵魂不羁的心,才使古代中国诗歌达到了极致浪漫主义的境界。而这一轮娟娟素魄散发出的一白如洗的月光,又涤荡出中国文化里不时显露的清高傲岸狂放不羁不屑于与世俗沉浮的精神风貌,成为中国文人的孜孜追索的精神指针和文化传承。

三十五年前的一个夜晚,我立在发小家一块小鱼塘的边上,抬首望着夜幕上点点繁星良久,当收回的目光遇到身后黝黝不明的村庄时,心内一根神经莫名地被触动,于是暗暗发下誓言一改顽皮心性开始埋首读书,终在一年后有幸成为所在学校那一届以文化成绩考入大学的唯一一人。是夜晚给了我梦想醒来的机会。夜,就有如此神奇的力量,可以安置流浪的心、徘徊的身影,光线暗淡却能使人清晰内视,可以重新找回运思和自我清洁。此后,不管职业如何变迁,职务如何变动,工作地点与落脚城市多有变化,但都保留了不时在夜晚伫立与静思写作的习惯。静夜以及静夜般文字的好,乃在于———它总有另一只眼,让你另眼看世界,另眼看自己。“静夜是属于写作的。秋夜虫儿呢喃,灯光四散,包裹身体,也包裹思绪。这个时候多有感悟,常会有白昼想不到的角落凸显而来,清晰着一个难得看见看清的面容。这个面容的刻画,应该由文字来书写,功力深厚的,就显出隽永丽容,给人惊喜惊叹惊讶”,我在多年前的一个秋夜如此写道:“静夜是属于回味的。如风的往事常在静夜里回归,看你忙碌,它便急急散去,你若闲而有暇,它便伴你缱绻、怀思,或恸或喜,忽痴忽迷,你的日子便由此丰盈厚实起来。”写作是一个招魂的过程,唯有夜晚,魂灵才适合回归,“细微敏感的神经在静夜才会舒展出来,感知周遭过往,感知美妙苦痛,尤其是感知呈现得最充分的自己。那种一寸一寸地感知,那种放大刹那的感知,那种真正震撼和滋养的感知,那种真正知道自己是谁的感知。这时候,有一种力量就蓬勃在你的躯体里,澎湃在你的记录里,激荡在你的文字里。” 也唯有如此,才能在无数个挑灯如豆的深夜,从容拈笔,才能让自我生命体验的表达,有时空的回眸、有理性的关照、有他我的对比度。

除了思,还是思,唯有思,无拘无束的思。旅行者号,正是带着人类的巧思奇思漫无边际的思,才能遨游浩渺无边的宇宙星辰。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说,“想象即人类”。想象力与好奇心,是人类总在思考和不断探索前行的内在驱动力,人们总想知道角角落落里都有些什么,包括幽深的天宇。一次每176年才会出现一次的太阳系行星罕见的整齐排列,让人类实现了人造飞行器探索完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后成功飞出太阳系的梦想。空间、时间、因果关系是人类赖以思考的三大基础结构,在更广阔的空间里,在更无垠的时间上,在宇宙级的因果关系中,人类的思考会否出现质的飞跃?康德说:“有两样东西,越是经常而持久地对它们进行反复思考,它们就越是使心灵充满常新而日益增长的惊赞和敬畏:我头上的星空和我心中的道德法则。”“旅行者1号” 最后离去时,回头给地球拍了一张“吻别照”——一个不到 1 像素大小的小光点,就像落在照片上的一粒灰尘,一不小心就会被拂掉,但这就是我们所有人居住和生活的地球,我们唯一的家。1990年,地球上所有看到这张照片的人,都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我们所有人的爱恨情仇就在这个灰尘上进行着,虚荣的无限诱惑,恩怨的不共戴天,资源的无限索取,烦忧的纷争不止,如此看来都是那么地微不足道。这是人类获得的一次以“上帝视角”审视自我生存和面临的问题的一次机会,进而对社会现状能够进行清醒的反思。只是健忘是人类的本性,他们很快就忘记了在这粒微尘上生存的生命该如何珍惜自己与他人、珍爱那个无私奉献人类的自然,一次又一次地陷在他们自己创造出的人类的僵局与感伤里无法自拔,凝视深渊往往又被深渊所凝视,无限轮回在人性无解里。

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这是因为,人类总是无法走上自我救赎的路途。即便如此,做为个体,也应常常挖掘记忆中一些闪亮的东西,拨开沉冗堆叠无甚所用的网络资讯和生活中匝匝而来的纷扰碎片,才能清晰地照亮四周的边界,看清自己的方位,定心定力地在文字的时空里,用缓慢而古老的想象力去思考、定义所处时代的文明与历史,思考、定义个人的苦旅和重蹈,对抗越来越浅显的现实时空,不断获取自己认清自己在这个世界这个时空这个尘世的坐标的勇气和能力。即便最终是没落,最终是虚无,最终是当下的再版,也值得欣慰:不问结局,但求过程。不负每一天的遐思,不负每一刻的异想,不负每一段的字墨。

Permacrisis,永久危机,这是英国人选出的2022年度热词。有人认为,近年来,很多人“感觉”不一样,是因为人们改变了,不再把变化、破坏性事件和意外事件视为我们必须适应的,属于生活中的一部分。人们认为这些事件是不可能,或不应该发生的……正常的生活应该是平稳的、不会被挑战的、毫无干扰的。正是这样的思考方式,让社会变得脆弱,缺乏韧性。危机,却以令人难以想象频率与程度冲击着人们的日常。友人老张,一向觉得生活顺遂诗意满满,在疫情肆虐时也是信心十足不畏病魔,阳后的症状却让他始料不及:精神亢奋陷入巅狂,在自我意识无法自控下与小区主业和物业经理发生冲突,基层执法者起先告之无甚利害各自回家即可,哪知随后的二个多月里,每到双休就要到派出所去一趟,处理物业经理事后所称被打伤要求赔偿一事。在上级公安做出无法鉴定经理伤情而老张却是轻微伤的实情下,基层执法者仍旧在春节一个月后将他们三人脱掉鞋子只穿凉拖分别关进了不足3平米的现代版的“木笼囚车”中(网上说法叫“留置间”),老张就在隔壁经理鼾声大振里一边不停地搓揉冻得冰冷的双脚,一边“面壁思过”,思考执法人员如此执着地处理这项没有依据的“小事”的原因,却总是不得其解。五个小时后,家属无法想像温文而雅的老张被“关”在里面的惶恐与不安,只能同意赔付已说好二千又临时涨到三千的医药费,老张这才得以“解放”。物业经理在签完“和解书”后将现金一把揣进口袋,骑上门口印着“police”字样的电瓶车扬长而去后,自始至终都没看到一张对方药费单据的老张才有所恍悟。后来老张对我说,在那个“木笼囚车”里,他总将头的影子套放进地砖上倒印着顶灯的微黄光圈中,仿佛自己是顶着光环的仙圣,不会把那天感受到的困惑、迟疑、寒冷、恐慌、饥饿、疲累带到以后的日子里,不会把面对苦寂的四壁时感叹无法看透世事的无助与无力印到深层的内心。世事纷扰,小民百姓与基层执法者一打交道就产生出的不安,始终不会远离,终将蛰伏而出扰乱他们的人生观与价值观。纷扰世事,人们仍然需要平衡好外界发生的一切与自己的生活。我用美国作家门肯在认清人生之谜无解之后所宣布的“我对人生的全部了解仅在于活着总是非常有趣的”这句话劝解过老张。我还是相信,只有自我清静下来,才会真正远离纷争。做为个体,最便捷的做法就是静坐+深呼吸+冥想。塞缪尔µ约翰逊说:“人的心智运转不息,总可能产生或大或小的独特力量,只不过我们的生活处境大多平淡无奇,所需运用的心智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由于人自身的生理条件和世间各种因素的综合,我们经常要遁入息迹静处的状态,因此我们看似无论何时都在思考问题,实际上大多时候我们除了思考便无可作为。”浪漫与苦役,努力与败北,天真与恶俗,虚构与真实,尘封的过往与未来的期许,温暖与阴鸷,洗刷与包容,世界之大、故土之小,他人之近、爱人之远...都在静夜思、夜静思、思夜静中能够体验与感受,捕捉到思想思绪思虑中的诗意以及闪光,达到自我洗礼的目的。自浴自洗才是自我升华的最高境界,也是自我生命力和感性魅力在俗世的缝隙中摇曳而出的最有力路径。

三联书店的编辑曾在微博上发了一句美国导演大卫·卡拉丁的名言,让大家翻译:“If you cannot be poet, be the poem.”这句英文的本意是:“如果你不能成为诗人,就活成一首诗。”有人却这样翻译道:“如果你做不成李白,就活成明月。”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用诗人的眼光、心力,隔着长长的时光与千山万水的距离回头望、低头思,方能真正品味到听不完的谎言、看不透的人心、放不下的牵挂、经历不完的酸甜苦辣的人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盖将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我思故我在,我在故我思。

还是回望那浩瀚的穹窿吧,那个飘浮在茫无涯际的校车般大小的旅行者号,此刻是否也在做着故乡之思?是否也在心里默唱着《离尘歌》:

我所游兮,鸿蒙太空。

谁与我游兮,吾谁与从。

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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