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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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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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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这片楼宇

窗外这片楼宇,一眼已七年。一幢新高度的楼宇在这七年里从这城市缝隙里生长出来,玻璃幕墙的外立面即将竣工,即将成为这片楼宇里一个新的地标,显示着这片这个城市现代版图扩张的起源地、中心点生命力仍旧旺盛,何况“中华第一商圈”、“中国第一商场”等等名号仍是本地人介绍这片区域时的常用语,无不透着这座城市的现代荣光与生活在这一区域内人们的自豪。七年前刚到这个城市时,也是坐在这北向的落地窗户前,只是当时是背向,现在是面向,当时是十一楼,现在是十三楼。这片小小的总是约束着我目力的区域,却也是缓解视疲劳调节视敏度的最便捷之所。其实地域阔大与否,时段漫长有无,并不影响凝视和剖析,只要有一双发现的眼睛,一颗体悟的心灵,一个平面,一段当下,都可以得到有深度的透视,以及有温度的感知。

春夏秋冬,四季轮转,我就这么看着高楼成年累月地矗立,构筑人间繁华。清风微徐,拂扫地表喧嚣。键盘轻响,勾勒内心世界。荒芜与丰盈,只在转念间。寂寥与闹猛,仿佛孪生体。人间生百态,心房容万物。唯我,在孤寂里站立,在观望里丛生。

抗疫三年的尾期里,我返乡居家近一个月。等再次坐进这间办公室的工位上,竟有了些许陌生的感觉,就连上电梯按哪个楼层都有了一丝恍惚,有那么一点点的空白里不知自己在哪层办公。陌生,是2023年第一天上班带来的感受。班车上多了许多陌生的年轻面孔,他们是新近遴选的人员,他们是这个单位新的希望所在。办公桌上几盆绿植多了三枝枯叶,几袋单位发的抗疫物资(药品口罩)整齐地排列在长条边桌上,应该是细心的女同事所为。一件邮寄来的杂志外包装上的贴条已泛出了岁月久逝的黄,时间消逝的跫音,就在这样的色差里喘着它独有的声息。昨晚微信群里,有人悄悄将群名改成了“2023要聚齐哟”。一晃,这个群名无望地连续改了七年。没有一年是如愿的。只因我,离开就没再回去过那个曾工作了十二年的城市。过去,就在这个群名里放着。而现在,只能凭借想像,才能回到过往记忆的现场。红酒与红脸,炙热的目光与豪阔的言语,江水悠长与暧昧滋生,如烟往事与如幻梦境,都在岁月的某一时刻撞进胸怀,疼痛着你的疼痛,憧憬着我的憧憬。时间陡峭,轨迹有痕,等待着你,将它一行一行,一页一页,还原在纸张上,映射在心房里。而有些离开,自己就不能再确认以后的发生,那就让它以隐约的姿态存在好了,不追问,不刻意,以沉默保全彼此。

窗外梧桐行道树顶着仅剩的几片黄叶,尽展裸露的虬曲枝杆,深灰褐色的躯体上,泼漆般地染点着浅灰的肤皮。在人类一层又一层加裹取暖的季节里,树木们却脱尽繁华,将细枝末节,一览无余地让人类收进眼底。此刻,它似乎有了知音,懂得从它干瘦的躯体上在最落寞的季节读出沧桑和淡定。稀梳枝叶处,露出城市流动线——车来人往的模样。压抑太久的城市终于有了复苏的迹象,困郁太久的人们也正以逐渐恢复的元气迎接着新的开始,迎接疫后的新空间感和自由感。你看,那快速驶过的电瓶车,那急急而行的步行者,那或缓或快的汽车,不都在奔着新希望而去吗?新的生活和工作场景正在形成,即便你还为着疫情后遗症不太愿意跟着大流走,不太愿意摆脱已熟悉了三年多的社交距离,或有不再感染或少感染的愿望,也都会自觉不自觉地被周围环境感染,拽着,融入新的洪流,最终坦然接受实际发生的全过程。这是无奈和自愿的混合体。

那座城市中心新起的大楼,原本的双塔吊只剩下了一个,看来它的高度可能不会再有新的攀升。看上去比别的楼宇都要身宽些的它,肯定又会容纳更多充满生活希望的人群打拼在这个近千万级人口的以龙盘虎踞自称的省城里。它们就是人类的容器,装载希冀突破的野心。而它这种人类的空间作品,将以纹丝不动的姿态呈现这种突破的勃勃冲动。屹立不倒,是人类对它们的期许,更是对人类野心的永恒期许。历史总在向前,总在变化,这种凝固历史的企图可能只是人类的一厢情愿。放眼人类历史,留存下来的建筑有几许?2500年前旅行家昂蒂柏克写下了炫人耳目的七大奇迹清单:埃及金字塔、奥林匹亚宙斯巨像、阿尔忒弥斯神庙、摩索拉斯陵墓、亚历山大灯塔、巴比伦空中花园和罗德港巨人雕像。如今除了与沙漠为伴的金字塔,其他建筑奇迹都已被时间摧毁,空留下人们对其海市蜃楼般的幻境想象。建了毁,毁了建,一直会在城市这个人类集聚地上演。它们的主宰者是多变的人类,又岂能以不变的姿态满足他们求变的心态?丰功伟绩永远都是后继者要创造的,前赴人的所为又能维持多久?“刹那生灭、念念不住”,一切诸法、世间万物,无时无刻不处在不断生灭、不断变化发展的过程中。不要有永久的企图,不断生灭,才是永久的存在。

雾失楼台。站在办公桌前,无数的高楼隐没不见,这是它们一年光景里难得地捉一回迷藏。仙境每看天路近,风骚不许世纷萦。烟云悬在半空,城市CBD高楼缥缈迷离,楼顶化成仙境,人间隐入旷宇,心思空泛无着。江南冬雾,不亚于江南春雨,常是诗人们的钟爱之物。冬季江南的雾,是自然界自带的干冰,浑身冒着仙气。烟浮氤氲映蜃楼。六朝的烟雨,正在冬季之末梢上飘熏。要到十点左右,诸多高楼才会在朦胧中显出身形,但远方的背景还是一片迷糊。烟销雾散。再美的幻影终会变迁,记录的笔触却可定格。每一次的立足当下回望过往,都是对过往风云的一次体认与思悟,也是对当下人生的一次“塑形”与“立本”。

对面楼宇略低的那层楼,有老俩口出现在冬阳普照的阳台上,晒出橘黄色的被单。风鼓荡着他们家床单,一条短短的彩虹或收或舒地在高处抖动。不过片刻后,老妇探头看看楼下,估计是怕挂下的床单影响了楼下的采光引起他人的不适,拍打了几下才挂出来不到十分钟的床单,就缓缓地收了起来,然后在阳台上放上一张木椅,摊上被单。一天之内,他俩会换三茬被单,一条比一条鲜艳。这是喜欢阳光的老人,用两把夹子便制造出一片飞扬色彩与阳光的领地。老头双手搭放在栏杆处的被面上,与被子一起享受着阳光的抚慰与照温。他低头看楼下车辆穿过城市,我低头看阳光穿过他。闲散垂老的退休时光,是等待生命归期的轻松旅程?老妇也走了出来,俩人相对而立,沐着阳光聊着家常。一方小小的阳台,就是一场温馨的世界。一天中最温暖的时刻,就在这小小的空间里上演。老妇轻轻拍打并折叠几下便收拾起床褥,然后一甩扛上肩头,老头在后帮着提起最后上来的被角,双双走进目光看不见的屋内。老妇很快返身回来,拉上敞开的窗户。她与太阳之间有了玻璃的间隔,光和热于是被折射和稀释,但仍挡不住生命的摇摆与舞动。作家薛舒在《太阳透过玻璃》一书中写道:那些人,不停止衰老,却保持着动人的天真;他们努力记得,同时接受遗忘;他们竭尽生命地“活”,只为平静愉悦地“死”。

阳光西斜,楼宇的目光随着迁移,迎逢着洒照的方向。受光处,明媚欢快;背阴处,落寞清冷。窗边可视的民居里,有几户人家已经开始收纳阳台晾晒的衣物。这是夜晚即将来临的仪式。阳台熟悉这个仪式,在阳光普照的日子里,它几乎天天都用这个仪式与白日做着告别,然后用空荡的身姿拥抱黑暗来临。凭借阳光,我们看见了黑暗。有的阳台,有人在健身,时不时地伸展修长的美腿;有的阳台,沉寂无声,幽黑的背景里藏着诸多的秘密;有的阳台,老人相伴晒着太阳,感受生命里的暖意;有的阳台,生命一闪而过;有的阳台,光阴驻足不前...人生百态,几平米的阳台就能容留与消散。

诗人加缪说:“秋是第二个春,此时,每一片叶子都是一朵鲜花。”桐叶有信,一叶知秋。有落地的枯黄在行道上静候行人的脚步,期待生风的带动,再次在秋音秋乐伴奏下与人类起舞弄影;有枝头的金黄在风中飘摇,享受生命里最后的诗意,体味与树枝最后的依恋;还有一些半绿半黄仍在树中半遮半掩,沾着点点秋阳,述说着曾经的魁硕丰伟和清辉亮丽;偶剩的全绿,向着辽阔天空,欢快地抖动,仿佛要挣脱所有的束缚,要朝着天空和云朵生长,将怒放的生命和飞翔的希望,穿过它在高处遥遥可望的无边旷野。山林城郊,因着这些树木有了层次感,深的秋亦因此有了斑斓的色彩,黄绿赤橙金紫,娉婷临广陌,婀娜点晴川,一道道地冲击着人们的视觉,揽收着人们的感慨。

此时素秋节,远胜三春阳。一望无际的秋,终在此刻显示出它的深远阔幽。这样的时节适合冥想幽思。一张老藤椅,一杯老酽茶,一曲老情歌,一天旧时光,怀而不悲,秋日可期,得是多惬意的日子。即便世事有着诸多不如意,能拥有这样的时光,独享心之宁静,在喧嚣之中思我之幽情,考我之哲理。

“从一粒种子中见到一亩地”,一个写作者若能保持这样的状态,则便是写作的黄金期了。我自然奢望能进入这样的状态,从一丝阳光里获得感悟,从一缕秋风里捕捉诗意,从一丛花妍里感受美好,从一点微笑里领略温情。

昨夜依旧有雨,路面泛着一汪一汪的湿。想像着雨点砸击地面的轰响,其实只是内心的喧扰。雨夜是无声的,即便草尖头挂着欲滴未滴的朝露,即便秋风拂落树梢的雨滴掉进你的脖颈,即便鸟儿早就雀跃风尖枝头。城里高楼错次,街道疏密有序,天地浓淡相宜,空气简洁飞白,俨然一幅水墨。这幅国画里,有多少伟人驻过,有多少凡人走过。有人说:“人类已经忘记了,在自然中生活,才是正常的生活,而非寄身于高楼。但一切都回不去了。回去,是另一种退化。没有一条路,属于归途。”没有归途的人,只能一味地向前了。余光中先生《芝加哥》中第二节这样描绘:“文明的群兽,摩天大楼压我们/以立体的冷淡,以阴险的几何图形/压我,以数字后面的许多零/压我,压我,但压不断/飘逸于异乡人的灰目中的/西望的地平线。”这是他在美洲异乡的孤感,不正与尘土乡人义无反顾地扑进光鲜城市一样地契合吗?城市公交车永远驮不完站台上的人,总有不断冒出的等待在考验着城市的公共服务。有等待就有希冀,有希冀就是失望,有失望就有怨言,有怨言就有怒火,有怒火就有劝解,有劝解就有平和。人类一轮一轮地重复,一回一回地聚散,一茬一茬地生灭。来来回回都是客,何必相逢不相识。

一片阳光终从东边射过来,使得朝东的墙面突然亮堂起来,明暗分明使得城市坚挺刀削的轮廓更加突出。

窗外这片楼宇,常揽闲云生晚吹。时暗时明的云层,在高楼大厦上穿梭浮游。它们恣意任性,它们变幻无常,却总是从西向东追逐。西风东渐,刮不动坚硬心肠的城楼琼宇。浮云拂掠,撼不动巍然耸立的钢铁丛林。人类岿然傲立于万物之上,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闲敲棋子静听花落。阳光终会战胜乌云,主宰天地,于是天空一片清朗。也正此时,看到诙谐的英国人类学家奈吉尔·巴利写的《天真的人类学家》一书中写道的非洲喀麦隆多瓦悠人日日见面时的问候语:“今日,你的天空可清朗?”这比起我们的“今日,你吃过了吗?”可有诗意了多。看来,仍几近原始部落状态的多瓦悠人,是一个骨子里都刻着浪漫的民族。他们还未被现代文明的世俗所污染,虽然他们大部分的生活只是为了求得一点饱腹之物。欲望无多,才能保持精神的清朗。这一片搁置我疲劳沉重目光的领域,也常常是云淡风清。在它匆匆而过的下方,则是近千万人口的欲望集中与沸腾之地。吹拂片刻,眼神便能恢复一些清晰度。再移目书页,在文字的海洋里,做精神的洗濯。

太阳光经过事物的折射后会变形会幻彩,而事物也会经太阳光折射后变幻形彩。水波粼粼,将初升的春阳融炼成一淌流动的金水,划破了大地里被抑制已久的寂静,晃动在人们的眼帘里。高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金黄的阳光,碎碎点点地闪耀着过往的车马行人,高楼因此也披光戴晕般地雄视着人间。对于平滑之事物的喜爱,对于洁净的、无褶皱的、无隐藏的平面的审美,恐怕是年轻人的专利。因此城市从本质上来说,是年青人的领域。这是春天的早晨。这是正月初八的早晨。这是转眼一瞬的早晨。好多的美,就存在在转眼之中。我们都用匆忙的节奏,去努力追求人生的美,而又正因这日益的匆忙,让我们越来越忽略这转眼的美景与美感。优美的东西有时寓于我们身心时往往是模糊不清的,只有能真切地感知到自我之时,才会拂拭掉这层模糊不清。美,是缓慢;美,是悠闲;美,是心静如水时的咏叹。唯有如此,才会寻到自我,才会感知到美的存在。

梧桐树的新叶在一夜春雨后有了明显的增多,原本光秃的枝桠间已有了如浮萍遮塘的点点绿意。要持续一周的春雨,必然催发更多新生。那朵蝴蝶兰仍旧挂在枝头,这朵已经开放三周以上的鲜花,引出了肉眼可见的大小不一的五朵花苞,而另一支花杆上,虽还未有萎枯的迹象,却也没有再生长新苞的动能。要剪去这个如今只会贪吸营养的枝干吗?还是就这样让它陪伴着?数字化时代,愈发强大的移动网络和迅猛增长的社交媒体,造就了越来越多的原本珍爱的人从我们伸手可及的近处搬离去只有数字技术可及的远方,让我们越来越缺少的这种面对面的陪伴。智能设备的主宰力已超越亲情的吸附力,真实的亲人不再重要,取而代之的是网络中更完美的实则陌生的他者。我不想让双双相依的枝干在人为的干预下变成孤独的苦守者,就让它们自生自灭相伴走过这一生。我只需给它一点点水露,识赏的目光,与赞许的心意。毕竟,来此独一无二的一趟与我的邂逅的人生也不容易。

烟雨暗千家,玉树琼枝作烟萝。远处的楼顶浸没在烟雨迷蒙中,在建楼宇的塔吊也时隐时现,塔吊顶部中间的两盏白炽灯在高高的灰蒙天幕上亮闪着,像极了星球大战中的礼仪机器人C-3PO斯瑞皮欧,护守着这个江南六朝古都。海市蜃楼永远存在于现实与虚幻的比对之中。我们身处的这个摸得着触得到的世界,何尝不是不真实的?真实与完整,在人间是没有完全的存在的。就像理想从来不出现在我们所在的地方,它总是在其他地方。

高大挺拔的梧桐树枝叶舒展,遮蔽了整条主干道,阳光从这些六七十年前甚至更早前栽种的树中细密的缝隙间落下,照在路两边仅二三十年的建筑上。与它有着共同童年时光站立在此的固定不动的物体,在快速发展的时代,已少有踪影。它在车流滚滚人来人往的城市里,也是无有共同语言去怀旧的孤独存在。它在城市日新月异的改造运动中幸存了下来,见证一段人类跻跻奋进的历程,然后隐进内心的秘密角落,像一个阅经过往的年迈老人,不言不语,独自反刍,兀自感叹。

夏光杲杲,阴了几天的城市明亮起来,高楼大厦身姿也挻拔起来。看来,城市青睐明媚,不喜阴霾,正如女孩喜欢浓妆,不愿素颜。美之呈现,人之心悦。容貌之美、衣食之美、言论之美、行状之美、交游之美、艺术之美,是文人雅士们对生活方方面面刻意的追寻,是偷得浮生平日闲后意外之获。“长恨此生非吾有,何时忘却营营”,人生在世,外在操劳自然难免,却须守住心中的惠风和畅,体味尘世的美好。山川之美,日月之美,星空之美,是自然给予人类的天然之美。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它不同于尘世繁生的世俗浮薄之美纯感官性之乐矫造蓄意之巧,它不会蒙迷了人的眼睛,它只会洗涤人的心灵。城市是欲望的集聚地。在这里,人们被压缩进折叠密集的空间,而彼此的心却在客套的招呼声里保持着距离。在这里,既锻淬人性又压迫人性,总是散发着一种刺目之美,对德行、对古典、对世故、对人伦,总滋生着反叛和修正。身处其中之人,没有能力看见你欲望的边界在哪,更看不清自己的处境,即便是天朗气清晴明万里。尼采说,要在自己身上克服时代。实质就是克服欲望。淡化向上的渴望,消弥下坠的恐慌,破解满足和厌倦不断死循环的诡异符码,或许可以摆脱欲望这一人本身最大的自重,哪怕只是暂时一瞬片刻倏忽而已。比如,气定神闲地安于一个孤独的角落寂寞地写作。并且,懂得欣赏别人的文字,懂得文无第一,各美其美,美美与共。

躺在办公椅上午休,搁在椅把上的双臂常常会麻木,苏醒后双手行动僵硬,要缓缓地舒张良久才会慢慢地恢复过来。外面有了骄阳的味道,更不想在大中午外出了。避在阴凉的室内,看完全没有景深的苍穹灰蓝一片,城市蒸腾,楼宇任由阳光炙烤,或洞开或紧闭的阳台窗户,吞吐着人间无奈的气息。只有树草欢欣着摇摆,冒出无数葱郁。窗户内挂出的被褥,和风而舞,与绿树和谐互动,唱着各自的悦愉,物我两忘。也总有紧闭的窗户怀揣着无数世人不可知的秘密,在漫长无涯的回忆世界里书写城市的孤绝底色,让人望而却步绕道而行。城市里多是却步之地与绕行之所。望不到尽头的楼群,是拥有开阔心境的人们扎堆所在。我们都扎堆而来,却总是在世界的外围打转,从未走进过他人的真正领域。我们每天都要攀上这城中的人造“群山”,却在高处谋想着挤落他人。高处没有安宁,高处不能望远,高处唯有生存。我们近在咫尺,却总远在天涯。我们内心容器,总会弹出现实与非现实、隔阂与热烙、仇视与爱意。矛盾是我们的终生特质。自找苦恼是我们的终极乐趣。反复无常是我们的必杀技能。

几朵黛灰的筋斗云飘在高楼之上,定定地缀在浅灰的天幕与一抹亮白的隙缝下。凤阁龙楼连宵汉,现代楼宇越来越密集的城市在几天高温后,迎来了凉爽的一天。树儿摇晃勯抖着绿色的华盖,似乎也在用无法掩藏的欢快表达这惬意的天气,与阳光失去滤镜后身处水墨画中的自适。淡薄的色彩,琐碎的生活,平淡的日常,也遮不住这座城市深厚的文化背景。正在读叶兆言的《南京》,有点感受到,大作家不急不徐的书写,在滴滴点点又源源不断的讲述里呈现着越来越厚重的历史成色。这是文化涓涓沽沽流淌的本色。对于平常之人,碎碎点点,是日常,大多以看惯不怪的心态与意念对待它,使得它擦肩而过丢失消散在过往里。“走到生活中去呼吸,寻找,同时收集故事的碎片。但是能把故事的碎片排列出来,那还不叫创作。对我来说,等到我觉得我有能力用色彩明丽的语言把一批故事碎片按历史的逻辑线索穿织起来的时候,我就可以开始写小说了。在接下来的创作过程中,我会把故事中的各色人物,重新织入看似平淡却沉浸在深厚的文化背景里的日常生活中。”作家袁劲梅在接受新作《狗与负负得正》采访时如此说道。有心人的收集与表达,就成就了文字与书籍。苏格拉底认为,没有经过检验的生命,不值得活。创作,就是一种校验,将哲思与日常融合与呈现,是探索自我、表达信念、寻找家园,是灵魂安放。

刚刚过去的时间,都被科学家推算为人类史有记录以来“最热”的时间。无风无雨的天空模式表明,更热的还在后头。热劲,正前赴后继地奔赴人类济济的大地。“烈日在天空中呐喊,热风一层层袭来,在楼宇间叠成山丘,处处是被当代生活耗尽的身体,被琐碎日常击败的人生,我们在凝滞的空气中强行,心中挤满了事与愿违。”有人写下这样的文字。我在空调的凉风下作着冷思考,也想着能写出生成于人情练达、世事洞明的生活层面又能跃升去思考生活的本质、不至于被累赘的现实所捆缚的、涟漪轻动、思绪悠长的文字。然而生命进入下半程,灵动的劲头也呈现衰减的趋势,笨拙凝滞的文字,冗长而缺乏意义。

 窗外这片楼宇,是每日这个城市在脑海的底片上不断感光成像的地方。“罗绮一城,富六朝之风物,弦歌千里,绵万世之衣冠”,在和平环境里能一次次重生的这座城市,正以更富饶的形象在眼帘里一次次地累加,一回回地重洗,一点点地叠印。多年以后,忆起这个城市,肯定就是这幅窗外的高楼绿树或蓝天白云或灰蒙流墨的现代式的“一带江山如画”图景。

画面定格,仅需几平方厘米。世界再大也与自己无关,自己的空间永远只是小小一块。犹如野心,对于政治家之外的凡夫俗子,都极其有限。纸上世界才是自己能够牢牢钉住的天堂与唯一。房间里回响着键盘的敲击声,在文字丛林里踽踽独行,迷失在野花灌木青枝绿叶间,迷失于情绪跌宕起伏与意像清沌交替里,不问边界,流连与禁锢,书籍与文稿,就是全世界,就是清欢缕缕。

“世界动荡,弦歌不辍。不是岁月静好,是闻道有欣。是让时日具备意义,是内心镇静,有庄严,乃见诸物的庄严法象,有的颓败,坍塌,渐渐隐没于荒凉之中,书写仅来得及抓住它们归于消亡的瞬间。”作家玄武早作了精妙的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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