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家乡是中华广茂大地上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一个小山村,那里没有名山大川、没有矿产资源、没有农林特产、没有历史事件、没有文人墨客、甚至可以说历史上根本没有记载过,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地方。总之,是祖国大地上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众多小山村中,要说自称我的家乡为小山村也有点言过其实,我的家乡四周只有数不尽的小山包,没有一个山包的海拔是过了100米的,到处沟沟壑壑,好在有一条小溪从村里流过,村民依水而居,世代耕种劳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代人接着一代人。这里的交通虽说没有四川的蜀道那么艰难险阻,但也是极其不便利的,是一处贫瘠得不能再贫瘠的地方。
我家祖祖辈辈依靠勤爬苦做,积攒下了几亩薄田,处于自耕、自食、自我劳动的自耕农状态,只能算是自给自足的平民家庭。我的爷爷1940年时迎娶了我的奶奶,按照祖上的规矩,男孩成家立业了,就是独立门户之时,需要从家族中独立出来分家单过,跟其他所有家族中单立出来的男儿一样,给爷爷和奶奶分派了房屋三间、水田二亩、旱地一亩。祖辈遗留下来的榨油房、弹、轧花机等用具不用分派,家族各房按需共用,需要维修时,各户分摊费用。
我的奶奶未出嫁前是家里的独一个女孩,娘家哥哥多,我的奶奶排行老幺,奶奶的哥哥们都很疼爱我的奶奶,心疼自己的妹妹嫁给我的爷爷后,担心她会吃苦受穷。他们自发的约定,农忙时节,哥哥们来爷爷家帮忙播种抢收;农闲时节,哥哥们来爷爷家帮忙打理农田;榨房空置时,哥哥们来爷爷家出卖劳力。再加上爷爷利用农闲时还从事一些小本经营的小商贩活动,逐渐购置了些田地、添置齐备了农具。在本塆里,爷爷奶奶家开始逐步兴旺,生意初显火红,比其他叔伯兄弟四房略有起色。1942年,随着我的父亲出生之后,我的姑姑、我的二叔、三叔陆续相继也降临来到了这个世界,一家六口人还算安康。1949年5月,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第十二兵团横渡长江进入我的家乡,也就在这个5月份,全县解放了,新社会新称呼,1958年起改叫做人民公社生产大队了。到了解放这一年里,经过近9年时间的逐渐积累,爷爷奶奶家不知不觉已有水田近6亩、旱地1.5亩。迎接新社会诞生之时,我的父亲还没满七岁,在爷爷奶奶的精心培养下,《三字经》、《唐诗三百首》什么的早已记得倒背如流,十里八塆下的都说我的父亲打小起就是个“神童”,我的父亲也是这一年被爷爷奶奶送入学堂的。
1950年11月初,县土地改革委员会成立,标志着全县农村土地改革运动的开始,全县上下发动群众斗地主、收浮财、划成分,分田地搞得轰轰烈烈,“依靠贫农、团结中农、限制富农、打倒地主”的标语刷得到处都是。1951年的冬天,对于爷爷和奶奶来说,就是一个寒冷的冬天。
解放初期,人民公社选派的驻生产大队土改工作队员多是些翻身农民、文盲,有极少数的人一心想着是如何立功往上爬,将来如何才能当上国家干部,他们是既不熟知土改政策,又刚愎自用,只想着在所管辖负责的生产大队里,多划地主、富农成份,投其政治表现,这样的驻生产大队土改工作队员最让人可恨,没想到,爷爷和奶奶就遇上了这样的驻生产大队土改工作队员柳质甫。在解放初,爷爷奶奶家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温饱型家庭,除了有6亩水田、1.5亩旱地之外,犁、耙、水(车)、磙、耖和耕牛等生产用农用器具还算齐备,因家里劳动力不足,偶尔也会在农忙时节,在塆下聘请一个临时月工,完全处于自耕、自食、自我劳动的自耕农状态。按照党当时在农村划阶级成份的政策规定:“有剥削收入的农民,其剥削收入占总收入四分之一以下者,应定为中农,以上者为富农。”爷爷奶奶因聘请过临时月工,属于存在着剥削收入的,但剥削收入很少,属于四分之一以下的范畴,按照政策规定理应定为中农。经工作队和贫农代表核定,爷爷奶奶若划定富农成份,其剥削收入尚差五担六斗谷,不符合划定富农的政策标准。
本家族少数人,看到爷爷奶奶家开始兴旺,生意初显火红,比其他叔伯四房起色大,不服气,犯了红眼病。便借土改之机,上窜下跳,串联发动,在外有人出谋划策,在内有人大打出手,内外夹击,无中生有,造谣惑众,蒙蔽利用驻生产大队土改工作队员柳质甫大做文章,搞检举揭发,一定要把爷爷奶奶家划为富农成份不可。终于在1951年12月底,全县土改工作结束前夕,我家是整个生产大队最后一家划定成份的,最终还是如他人之愿确定为富农,被历史推到人民的反面,自然而然地成了应被革命的对象。
富农成份一确定,使爷爷奶奶蒙受不白之冤长达数十年之久,严重影响了几代人的生活。特别是1959年起的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显现得更加的突出,因粮食过于的奇缺,这一年里爷爷38岁就早逝与划分成份密切相关;父亲在生产大队担任民办代课教师长达25多年之久,无法转为正式教师、无法入党,不论如何任劳任怨,只是长期被利用,而非任用;二叔身强力壮,想入伍参军,没有资格;三叔因受殊连,小学毕业不准升初中,只能回家种田还无法填饱肚子,还多次被人随意打骂而无法伸张,年纪轻轻含冤而亡,这些都是后话。奶奶最为可怜,生第五胎时因为难产,孩子没救活,却身染重病,长年累月肚子痛,一痛起来,呼天叫地、疼痛难忍。爷爷的早逝,更加重了奶奶的负担,奶奶孤苦伶仃带领父亲辈姊妹四人煎熬度日。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经常被传去参加各类批斗会,一听到通知去参加会议就会怕得要命,平常的一举一动还有人监视、汇报。经常受人欺辱,不敢作声,只能忍受,终年以泪洗面。奶奶倍受疾病、精神、生活诸方面折磨,1969年底,不到46岁就早早结束了自己悲惨的一生。奶奶去世时,好在父亲已经27岁了,是村里的民办教师,也已经刚刚成家,父亲母亲带着二叔,还有我刚刚出生才一岁的哥哥,四人相依为命,共同维持、支撑着这个家。
二
父亲从懂事时起,就充满忧郁和压力,在兄弟姐妹中他老大,童年放牛,略长大一点就做农活。雨天和晚上还帮助奶奶扒线倒预壳(织布用)。不满七岁,启蒙读书,学校离家很远。父亲一边上学一边还要从事劳动,基本上是半读半耕,就是到了念初中时期,去了县城,寒暑假也要赶回来帮助家里干农活。就读期间,家里生活十分困难,经常无粮度日,一家人处于半饥饿状态之中。中午不能回家吃饭,奶奶拿一个土碗,盛上加菜煮熟的不干不湿的混合饭,用一块帐子布包裹起来,父亲提在手里。在上学的路上,沿着田边地头扯把干草作柴火带到学校。中午,就着学校为学生准备的一口大锅,自己生火炒热吃。经常遇上家里断炊,没有可带的食物,只能饿上一餐。1956年夏季小学毕业,乡里只有七位同学考取了县一中,父亲便是其中的一个。1959年初中毕业后,父亲考取了县一中的高中部,这一年里,不幸因爷爷病逝,断了经济来源,高中读了才几个月,17岁时就无缘继续上学,只能回家务农。
1959年底,生产大队里的小学唯一的女老师出嫁到外乡,大队无法物色可以教书的老师,小学里的20多位娃娃不能没有老师教。父亲虽说是大队里唯一踏进过高中门槛的人,而且还就读于县一中,可惜是富农出身,不能任用。仅有的几个初中毕业都被生产大队推荐到县城当工人去了,其他出身好的充其量就是小学毕业,不论生产大队队长怎样登门做思想工作,都不愿意来学校教书。生产大队队长为了解决大队小学教师的问题,还专程找过人民公社的书记,书记让大队队长自己想办法解决,为这事,大队书记连续召开了三天的大队及小队队长会议,谁也推荐不出一个合适的人选,第四天,实在没法,生产大队队长将后脑袋瓜子一拍,就让父亲来当代课老师,接受贫下中农的改造,每学期从大队里挑两担谷当作代课费,一年四担谷,也算是可怜了一下奶奶一家孤儿寡母的五口人,如果以后找到更合适的人来担任老师,再辞退。
父亲是17岁当代课老师的,这一年,我的姑姑15岁、二叔12岁、三叔9岁,都没成年。姑姑和二叔虽说挣不了多少工分,但都必须下田从事生产劳动,三叔每天放学回家,还要帮忙做些力所能及的农活。父亲穿着小了的衣服传给姑姑穿,姑姑穿着小了留给二叔穿,二叔再传给三叔,导致三叔穿的衣服总是补丁加补丁的。好在奶奶的缝补手艺好,衣服破得不能再穿了,实在再无法缝补的时候,奶奶就将一块块破布用煮米的米汤水粘合在一起,叠成厚厚的一大块,用剪刀修剪成鞋底的模样,一针一线的纳成鞋底,再用一些相对能成形的破布做成鞋面,总能做出一家人合脚的布鞋。
三
生产大队的小学只有一到四年级,五六年级的学生必须去人民公社小学就读。学校说是有四个年级,其实,那所谓的学校只有一间泥巴砖砌成的破教室,四个年级总共才20多名学生挤在同一间教室,泥巴砖垫着又黑又弯曲的破旧木板当课桌,竖起的泥巴砖是椅子,教室里一共有四排课桌,一个年级坐同一排,第一排和第二排间隔较宽,学生背靠背的坐着,只有第一排的学生是面对讲台的,其他的三排面对后墙壁,上午教语文,下午讲数学,一个年级一个年级轮流着上课,正在上课的年级坐在第一排,面对讲台,没有上课的年级暂时等候着,背对着讲台做练习题或者预习课文,一年级学生的一节课讲完了之后,再与二年级的学生对换座位,二年级就面对讲台,每天上午更换三次座位,下午更换三次座位,周而复始,父亲一站就是一天,一讲也是一整天,靠着一个别人丢弃的玻璃罐头瓶装水润润喉咙。
父亲很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代课老师的身份,因为富农成份,书比别人读得多、读得好都是没用的,不能被招干也不符合被招工的起码条件。来自县一中的高中肄业生,胜任一所大队办小学的教学是卓卓有余的,开始,别人总是在背后指指点点的,说什么让一个地方富农份子教育贫下中农的娃娃,会不会将娃娃带坏了,随着时间的流逝,才逐渐放心。好在小学离家里才二里来地,不是太远,父亲每天第一个来到学校,将学校的院院落落打扫一遍,学生们才陆陆续续的到来,下午放学目送所有的学生离开学校之后,再将教室清扫一次,将学生撞歪的课桌调整好,锁门回家。如果遇上雨雪天,父亲会将年龄偏小、离家稍远的学生逐一送回各自的家里,其他离家近的学生则是指派年龄大的带领年龄小的同学一起回家。晚上,父亲就着昏暗的煤油灯,批改学生作业,准备第二天的教案。中午,放学后,跑着赶回家里,帮着家里抢着做好男子汉才能完成的力气活,开始几年,还算安稳,姑姑、二叔和三叔在艰难困苦一样慢慢成长。
父亲出身不好,但脾气倔犟、争强好胜的遗传基因又在父亲身上凸现、宁可站着死、不愿跪着生、不低头、不认错、不求人的思想时有流露。在那个特殊年代,经常性的领教戴高帽游行、批斗、勒令写检查、认错的革命行动。不管怎样受欺视整治,始终没有挑出父亲大的毛病。父亲的强硬态度,造反派拿父亲也没有办法,为打击父亲嚣张气焰,宁愿将学校关停,也要停止父亲代课,勒令父亲去生产大队的养猪场喂猪养猪。随着形式的逐渐转变,才让他从养猪场回到学校,重新恢复去学校代课,让长期停课的学校恢复正常。
1966年,22岁的姑姑嫁入隔壁塆的一户贫困得不能再贫困的贫农家庭,奶奶拿不出任何嫁妆,直到1969年去世前,还哭诉着说对不起姑姑,拖累了姑姑;1967年,父亲25岁了,早已经是大龄青年,塆下同龄人的小孩都可以满塆子乱跑,奶奶没法,只好人托人找到同一生产大队,家里是地主出生,同样嫁不出去的大龄母亲,算是正常的成了一个家;二叔年轻时,一直羡慕当着想去参军当解放军,身体强壮、一表人才的,想参军而不能应征入伍,过了30多岁,父亲和母亲去向多家提亲,无人理睬,37岁那年只能入赘他乡;三叔天天下田劳作,自己连一套换洗的衣服也没有,天天做的是生产大队安排的脏活、重活、累活,别人不愿干的活全指派由他干,轻巧一点的事想都不敢去想,别人动不动还要打骂他,在他20岁这一年,在指使大队的水牛犁田的时候,水牛不小心踩坏了几棵禾苗,别人除了日常的谩骂之外,说他这是仇视社会主义,是破坏社会主义大集体的大生产,还被人用扁担重重的抽打了十几下,回家后吐血不止,还不敢声张,晚上独自一人忍气吞声喝农药自尽,彻底告别了自己青春年华。
1977年恢复高考,父亲听说后,虽说已经是35岁的人了,内心多少还是起了一些涟漪的,壮着胆子侧面去生产大队问了一下,生产大队的干部一边用手驱赶着一边用嘴说:“去、去、去,这是给咱们贫下中农深造的机会,跟你们地主、富农家庭有什么关系,瞎打听什么?还不快滚。”
父亲自从1959年开始担任代课老师以后,兢兢业业的,任劳任怨的,一直追求着进步,年年向生产大队党组织提交了《入党申报书》,都石沉大海;听说别的生产大队代课老师陆续都转为正式老师之后,多次向人民公社提出诉求,无人理睬,每年学校排的课程、带的班比别的老师多几倍,工资还是不足正式老师的一半。
四
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之后,1979年父亲才终于被党组织接纳,如愿的成为一名预备党员;人民公社取消的第二年,只到1984年42岁的父亲才告别了25年的代课老师身份,终于成为了一名正式在编的人民教师,算是一份迟来的安慰。现如今在,我的父亲母亲都是年过80岁高龄的耄耋老人,他俩在农村老家相互扶持、相依为命,安度晚年,过去的苦难早已成为了过往、成为了历史,面对新时代,祝福二老晚年生活安康、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