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拉圭作家爱德华多、加莱亚诺在他的《拥抱之书》里提到“写作是我击打和拥抱的方式”,他还说他写作的目的是“释放声音,不再梦想:写作是为了彰显神奇的现实,在美洲可怕的现实的核心发掘神奇的现实。”
在这本《拥抱之书》里,涵盖了191篇短小精悍的文章,里面呈现了各种各样的文体。这些短小的文本,却迸发出闪亮耀眼的思想的火花,其蕴含的博大精深的思想内涵和独特完美的艺术形式,轻而易举地俘虏了读者的心。
从我开始阅读他的第一本著作《时日之子》开始,我就为这种短小的文本而折服,并从中无可厚非地享受到了阅读和探索的喜悦。
加莱亚诺在《拥抱之书》所意简言骇地描述的每一个事件,每一个人物,往往会激发我继续探究的勇气,并由此举一反三,让我完成文本之外的寻找、纠正,去获得另外的一种满足。
在《拥抱之书》的《读者功能》的小篇章中,加莱亚诺讲述了两个小故事。其中有个故事是这样的:在纪念秘鲁著名诗人塞萨尔.巴列霍逝世五十周年的时候,举办者在纪念活动上遇到了一个叫何塞.曼努埃尔.卡斯塔尼翁的人。
西班牙内战中,他是一名陆军上尉,他为弗朗哥政府而战,他失去了一只手,并获得了几枚军功章。
战后不久的一个夜晚,他偶尔得到了一本禁书,他斗胆读了一行诗,读了两行,然后就欲罢不能。他通宵达旦地如痴如醉地一读再读塞萨尔.巴列霍的诗歌。上尉与诗人站位于不同的阵容,一个胜利者英雄此时却被一个战败者的诗人的诗歌所陶醉,所震撼。他内心笃定的信仰即使在轰隆的炮火,硝云弹雨中都不曾有一丝退缩、改变,而此刻却在这些诗句里崩溃、瓦解。
在经历过这个夜晚之后,上尉提出退役。然后他的命运遽然日下,他被监禁,被流亡……直至在诗人的纪念活动上,人们才知晓了上尉的故事。
我在读到这个故事后,内心的潮澎湃而来。我开始查阅塞萨尔.巴列霍的生平,并在线上有限阅读了他的为数不多的诗歌。巴列霍是秘鲁著名的诗人,他出生于一八九二年,卒于一九三八年,年仅四十六岁。他是秘鲁最重要的诗人,也是拉丁美洲那片神秘神奇大陆上的现代诗最伟大的先驱之一。另外一位伟大的秘鲁诗人聂鲁达曾经无限深情地说“我爱巴列霍,我们是兄弟。”巴列霍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只身前往西班牙,并投入到西班牙内战中反法西斯的阵容中。
西班牙内战中,有个蜚声世界的国际纵队。因为掌握的信息有限,我不晓得巴列霍是否加入了国际纵队。但我揣度他应该加入了,他在一九二七年就加入了西班牙共产党。三十年代,西班牙内战爆发,为保卫独立的共和国,共产国际成立专门委员会,并在世界各地设立招募中心。五十四个国家的反法西斯主义者,跋山涉水来到西班牙。他们当中有工人、农民、职员、学生和知识分子,以共产党员为核心力量。
在参加国际纵队的志愿军中,有一百多名中国人,他们是旅居欧美的华工,超过半数是共产党员,他们后来的命运如何?这或许将成为我读这本《拥抱之书》之外的另一种收获,我计划在此后的闲暇时间里,将徜徉在浩瀚如海的历史资料中,尽可能地去寻找他们命运的踪迹。所以,在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八日马德里街头响起了用汉语、法语、英语、德语、西班牙语唱起的《国际歌》。马德里的冬天并不寒冷,因为这里沸腾着自由的热血。国际纵队的每一名战士,都在一份誓言上签过名。其中末尾是这样写的“我自愿来到这里,为了拯救西班牙和全世界的自由,如果需要,我将献出最后一滴血。”
巴列霍是否签署过这样的一份誓言?如果他是国际纵队的一员,我相信他一定签署过。但倘若他并不是国际纵队的一员,诗人的血仍然是殷红的,是沸腾的,他在这期间写下了《西班牙,我饮不下这杯苦酒》。这是世界的孩子的心声,是搅动山峦、河流的澎湃的呼声。每个世界的孩子都在为西班牙祈祷,正如诗中所说的“如果母亲西班牙掉下来---我是说,这只是假设---那么出去吧,世界的孩子们,去找她!”(译者黄灿然)
但是,国际纵队在最后被迫解散,法西斯取得了这场内战的胜利。弗朗哥成为西班牙最后一个独裁者,即使在二战反法西斯同盟取得最后的胜利,也没有改变西班牙的政权结构,直至一九七五年弗朗哥病逝,他在独裁的位置上已经三十多年了。
拉丁美洲最重要的诗人之一巴列霍在西班牙内战后期来到了巴黎。他贫困潦倒,常常处于饥饿的状态。他的先锋派诗歌的写法不被法国浮夸奢靡的文艺界所认可。实际上,那时的巴黎,在埃菲尔铁塔下,在凯旋门广场,聚集着全世界最有天分的作家、艺术家、画家们。巴列霍跟毕加索相识并成为好友,他去世后的遗容由毕加索用速写的方式完成。在勾勒的线条里,人们看到了饥饿和痛苦。
就像为了完成某种预言,巴列霍在十八年前的一首诗中写道“我将死在巴黎,在一个雨天”。一九三八年的一天,巴黎的天空下起了瓢泼的大雨,雨水肆无忌惮地敲打着玻璃窗,诗人陷入神秘的高烧昏迷中,但他在最后的谵语中仍留下了最后一句话“我要到西班牙去”。而此时的西班牙,年轻的共和国就像一艘在狂风暴雨即将沉没的小船,所有的战士为它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作为一种回应,诗人巴列霍在最终的孤寂中同那些曾经一起浴血奋战的战士们走到了一起。
身为好友的毕加索,一个为诗人的遗容留下画像的人,同样是坚定的反法西斯战士。他那幅具有重大影响及历史意义的杰作《格尔尼卡》,成为对西班牙法西斯暴政的控诉。
我同时注意到,被称为文坛硬汉的著名作家海明威,一九三七年至一九三八年,他作为战地记者奔波在西班牙内战前线。二战期间,他作为随军记者又参与了解放巴黎的战斗。他的长篇代表作《丧钟为谁而鸣》,就是一部伟大的反法西斯作品。其中在开篇的扉页,海明威引用了英国传教士和玄学派诗人约翰.邓恩的那首《谁都不是一座孤岛》。
“谁都不是一座孤岛,
能岿然独存;
人人都是欧洲大陆的一小片,
构成大地绵绵;
倘若这块泥土被大海冲掉,
欧洲就会缩小,
嵬嵬海岬,
抑或你或友人的某个宅邸,
概莫如此;
无论谁殒灭,
我都受折损,
因为人人皆我,
我皆人人;
所以,不要去打听那钟声为谁而鸣;
钟声超度的恰是你的亡灵。”
是的,在巴列霍溘然长逝的那一刻,他的眼睛里已经失去了往日诗人灿烂燃烧的风采。他无神的眼睛仰望着上空,什么也看不到。耳边只是巴黎天空急促的雨声,和平鸽的翅膀已经夭折。从远处传来的 隐约的雷声和教堂的钟声,混鸣在一起。欧洲的天空从此布满了战争的阴云。
诗人巴列霍肯定没有想到,他的诗歌会对一个敌对者产生如此深刻遥远的影响。这个叫卡斯塔尼翁的曾经的陆军上尉,这个在西班牙内战中屡立战功的人,竟然在看到作为战败者阵容的诗人的诗集时,毅然决然地改变了自己的信仰,不再为独裁者服务,甚至甘愿接受被监禁被流亡的颠沛流离的命运。
如果,不是在半个世纪之后纪念诗人的集会上,他自己讲出了这个故事,那么他的名字也同样无人知晓。
现在,让我想象这个失去一只手的残疾的上尉,那时他还年轻,当他在那个夜晚翻开诗人的诗集的时候,当他内心忐忑地阅读下那些句子的时候,他头脑与心中的轰鸣就不期而至。
或许,他一定读过诗人的这一首诗歌:
“相信
相信望远镜,不相信眼睛;
相信楼梯,但从不相信台阶;
相信翼,不相信鸟
还相信你,相信你,只相信你。
相信恶意,不相信恶人;
相信酒杯,但从不相信烧酒;
相信尸体,不相信人
还相信你,相信你,只相信你。
相信许多人,但不再相信一个人
相信河床,但从不相信河流;
相信裤子,不相信腿
还相信你,相信你,只相信你。
相信窗,不相信门;
相信母亲,但不相信九个月;
相信命运,不相信黄金的骰子,
还相信你,相信你,只相信你。”
是的,“还相信你,相信你,只相信你”。这是命运对一个诗人最重要的褒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