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
几座像木楔子的山狠狠插在陕南的黄土地上,土地默不作声,平静,庄重。
这地方除了山,还有随处可见的农村土坯房,剩下就是农民。
佝偻着身子的农民们,分布在这片滋养他们的大地上,他们像蚂蚁一样在这片土地辛勤摸索,又像一个个艺术家,农具就是他们的笔,生命为染料,日复一日地作着庄稼人心中的画。
记忆中跟三叔第一次上地里去是在十岁,那年是在初春。一个严冬把土都冻结了,脚踏上去就跟踩了冰块一样,硬,僵,让人感受不到一丝的生气。
三叔抓起了一把泥,又拍了拍手,撒了下去。
“今年年成又不行(年成不行:形容一年的气候不好,对庄家生长不利)。”
一个地地道道的庄稼人,他或许没啥大愿望,玉米能大点,稻谷能少点瘪粒,养的猪能肥点就算是这一年没白忙活。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农民们住的房子是土坯房,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简朴而实在。
三叔没啥嗜好,就是喜欢抽烟。经常看他嘴里叼一根烟,两边耳朵还一边夹一根烟。每次看到三叔这样,我也装模作样,捡起两根小树枝,一边耳朵一根。因为弄不到烟,我就把作业本的纸卷成烟状,悄悄用打火机点燃,好奇地吸上一口,随即被呛得大声咳嗽,眼泪都呛了出来,我抓狂般地揉起眼睛来。
三叔见我揉着眼睛便说:“纳闷了,揉眼睛做么子(纳闷:怎么了)?”
“三叔,你抽的那个东西太呛了。”
呛得太难受了,一不小心将我抽自制纸烟的事说漏嘴了。
“怂娃子,点点小好的不学。”三叔一脸凶神恶煞,像是要把我吃了,抬起手准备打我。
“不是,我抽的是我用作业本的纸卷的,跟你那个不一样!”我被吓坏了,急忙解释。
“你这娃子,羞先人啊!(羞先人:用于形容小孩做事荒诞滑稽)”三叔顿时被气笑了。
“岁数不大,鬼点子还不少,这个东西叫烟,小娃子抽不得,抽到不长个子。”
一听到这话,害怕不长个子的我吓得不轻,从此便对烟这个东西有了恐惧感。
“那三叔,为啥大人就能抽?”不死心的我瞪着两个大眼睛问着。
“你还小,晓得那么多做么子,边上玩去!”
“三叔你······行······”迫于三叔给我的一种威严,我也只好自顾自地赌气走开了。
后来很久很久,我再也没接触过三叔说的那个小孩子不能碰的东西。
三叔还会一手好木匠活,村里大多数人都会找他编一编竹筛,竹篮子之类的。
无疑,在编时,他总是嘴里叼一根烟,只要闻到一股烟散发出特有的臭味就知道是三叔来了,那味道真是让我作呕。
“来,看看编的么样(怎么样)?”
“要得,要得!”
这时就能看到三叔一脸的笑,黄里带着黑的额头上整齐地显现出沟壑般的皱纹,久久不能恢复平整。接着他又熟练地抽起一支烟,半眯着眼睛,一只手腾出空来顺着竹条,嘴里自在地叼着。每抽一口,他的鼻子里就像冒仙气儿一样冒出两股整齐划一的烟。
2014年,那年我16岁,三叔52岁。
那年正好是三叔老房子拆迁准备盖新房的时候,国家对老房拆迁有补助。
三叔老是说:“这国家政策就是要得,起房子国家有补助,对老百姓确实没话说。”
“是呀,三叔,按政策能补助蛮多的!”
“赶上了好政策,以前那土坯房子基本没得了,家家户户都准备盖新房了。”
山还是那些山,水也仍静静流淌。
村里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们,有的文化水平不高,早早就出去打起工来。由于我在县城读高中,因为交通不便,也就很少回来。跟他们照面最忘不掉的是快过年的时候。
村子里会回来一群年轻人,大多二三十岁,三四十岁。
他们有的会开着小汽车,那种看起来很大气的。有大包小包的打满年货的,有穿着跟村子里不一样的衣服的,有那种肚子挺得像青蛙鼓起的嘴一样的,村里一些老点的人看到都会盯上半天这是每年春节前后独有的一道风景。
相比于三叔,一个骨子里有着对土地的敬畏的人,他总是穿的那么简单。一双解放鞋,一身棕黄的迷彩服,烟和打火机是他老伙计,哪怕咳嗽再严重,不抽一根烟都显得不随和。
三叔总爱说;“庄稼人,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从哪来的就要回哪儿去。”
然后他就会狠狠地咳嗽,却又抽上一口烟试图去压住咳嗽,不知怎的,他会发呆很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在农村,大多年轻人们都会出去打工,他们大多是有孩子的家庭,孩子大多不大。为了养活一家,又迫于文化水平,外出务工成了唯一合适且实际的选择。
每逢年前,他们就会领着孩子们去逛一逛大商场,买好看的衣服,买好吃的,买好玩的,这或许是他们一年最有成就感的一天,是对孩子们最深的一份救赎。
小孩的快乐有时候很简单,简单到吃上一颗很甜的糖,有时候却又很复杂,复杂到无法去感受,爱不是想得到什么,爱可能是不知道想要什么。
三叔有天突然对我说,“你看村里都剩哪些人了?”
“剩下你,我,还有他们,他们的孩子。”
“还有嘞?”
“还有吗?”
“没得了吗?”
“没得了吧。”
“还是要靠你们,靠他们,他们的孩子,我们这一辈的都老了。”
三叔静静地吸着烟。
“还是要多读点书,还是要好好读书······”接着,他又狠狠地吸了一口烟。
“我们这一辈的,你看哈。”
他把手指向了山地上一个个的坟头,然后无奈地叹着气。
“那时候哪有什么看病的哟,一大堆病人都是硬抗过去的,有人死了还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一会就说出了一两个因病致贫,小病没发现成大病丢了性命的例子。
“现在有医保,各项设施都越来越高科技了。”
“哎······要是去医院查查也就不会了。”
“总以为是点小病,庄稼人小病小灾的都不放在心上。”
“哎----”三叔又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默默地吸着烟。
第一次跟三叔谈到这些,三叔虽然只跟我说了几句话,我彷佛看到了三叔的半辈子。
那天,晚霞像红墨水一样泼在了地上,整个天都被映得通红通红的。
三个月后的某一天,只听见乌鸦一直在聒噪,不停地盘旋在三叔家的房顶上。风也大,快要把瓦撕碎。
但三叔这时候还在地里,看着这不对劲的天气,我又想起乌鸦报灾的说法。在农村谁家附近有乌鸦飞,谁家就要出事。
黄豆般大的雨滴从天而降,一地稀碎。
我咽了一口唾沫,唾沫从喉咙往下走快要堵住我的动脉,我的心血管像被堵住,心脏无规则地肆意跳动。
三婶是个哑巴,当初是三叔不顾所有人反对娶回了三婶。三婶后来查出不能生孩子,三叔也没有离开三婶。三叔跟三婶平常没有过多交流,但只要三叔一抽烟,三婶就比出敲脑瓜崩儿的阵势,三叔也挺配合,把头伸过去,接着又继续掸一掸烟头的余烬,只看见烟雾从鼻孔流窜四溢。
三婶气得拍着三叔的头,像是在说:“抽!抽死你个狗日的!”
“抽不死的!抽烟,美的很!”
三婶一句话没说,三叔心里却明明白白。
娶回三婶那天,三叔说那是他这辈子最高兴的时候,向来不喝酒的他,喝了个烂醉如泥。
在三叔眼里,我就是他的亲生孩子。
“三婶!三婶!三叔还没回来,不会有啥事吧!”
没见三婶,也没听见三婶的声音。
眼见风越刮越大,雨点无情拍打着这养育了这个村子男女老少的黄土地。
正在我准备离开三婶家时,两个人一前一后小跑着往这来。
没错,是三叔和三婶。
“三叔!”
“三婶!”
雨越来越猖狂,风也愈发凶狠,院子里有一颗柳树,狂风下柳树纵情地摇摆着。三叔家后有一片竹林,只听见竹林里劈里啪啦,彷佛两军交战,迫在眉睫。
三婶的头发凌乱地像农村地里生长的杂草,她走在三叔后面,嘴巴里喊叫着,带着哭腔。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见她揉了揉眼睛,像是在哭,雨太大了,雨水迷蒙了她的双眼,也让我什么也看不清。
多年以后,我考了大学,一个偏远农村里出了第一个大学生。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首先就找到了三叔。
“三叔,大学!”我激动地说着。
“我考上大学了!”
三叔有点手足无措,他把手在裤子上擦了又擦,激动地看着通知书,三叔虽然认识的字不多,但从他眼里我看到了一种自豪,也让我看到了读书与坚持的意义。
“出息了,娃子出息了!”
“三叔,三婶呢?”这份通知书也让我尝到了坚持的回甘。
“哦······你三婶。”
“你三婶······她······”
“你三婶那次找我回来······没过几天突然说头疼······她老说头疼,平常就吃点止痛药······这次几分钟就······”
三叔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的悲伤,蹲在地上,埋头痛哭起来。
那是我看到三叔第一次哭,也是最后一次。
三叔去世的那一年,是全面脱贫的收官之年。三叔却离开了人世间,回到了他耕耘了一辈子的黄土地里,三叔院子里的那棵柳树也光秃秃的,再也没有发过新芽。
二十四岁那年,我来到三叔的坟前,点燃了我人生的第一根香烟,我弯下腰捧起一把黄土,又轻轻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