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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枢尧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200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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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传队的故事

宣传队的故事

● 刘枢尧 

我父亲是解放新疆的军人,他的部队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野战军一兵团第五军第十四师,后改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新疆军区生产建设兵团农业第三师,驻喀什垦区。我是一个出生在喀什的汉人,我小时候的保姆是维族阿姨,所以我会说维语,当然也会汉语。不过我的汉语有很浓的喀什口音,比如有人问我,你好嘛?我就回答说,好着呢嘛。我在喀什生活了十几年,我觉得我就是一个新疆人,一个地地道道的新疆土著,喜欢面食和羊肉,说话直来直去,不会拐弯。后来,我参加高考,到内地上大学,就再也没有回过喀什。

所以,留在我记忆里的是老喀什,老喀什和现在日新月异的新喀什大不一样。现在的喀什不但通了火车(那时候,火车对我们来说就是一个传说),还被中央批准为经济特区。我在喀什的时候,街上小汽车很少,主要的交通工具就是毛驴车,连喀什最著名的大十字街上都跑着毛驴车,驴脖下系着铜铃铛,跑起来发出一串串有节奏的响声,十分悦耳。

我在喀什读初中的时候,有一个红色硬纸壳面的笔记本,开头记载的是我们地理老师讲的喀什噶尔概况:喀什噶尔三面环山,北部是高大的天山山脉,南部是雄伟的喀喇昆仑山,东部是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西部是帕米尔高原,高原上耸立着直入云霄的慕士塔格峰。慕士塔格峰气势雄伟,山峰终年积雪,顶峰浑圆,犹如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当地人称之为“冰山之父”。由于,帕米尔高原距喀什市区很近,天气晴朗时,在我们学校就可以看到慕士塔格峰冰川,看起来就像是从天上垂下来的一道巨大的闪闪发光的幕布。

喀什是一个水资源很丰富的城市,流经喀什北边的是弯弯曲曲的吐曼河,南边的是以融雪补给为主的克孜勒苏河,两条河流平行东去,把喀什市区夹在中间形成绿洲,是出了名的瓜果之乡。有松脆香甜的哈密瓜、入口即化绵软如蜜的老汉瓜、金黄的无花果、葡萄、巴旦杏……

啰嗦了这么多,细心的读者不会不发现一个问题,就是我讲的都是老喀什,没有讲现在的新喀什,是不是有些失望?实话实说,我只能讲老喀什,讲我熟悉的人,熟悉的环境,熟悉的故事。至于新喀什,我没回去看过,没有发言权,等我有机会回去,以后再讲吧。千头万绪从哪讲起呢?不能眉毛胡子一把抓,啥都讲吧,只能挑印象最深的讲。哦,在红旗中学(汉族中学)宣传队的那段经历,给我印象最深。我记得,我进宣传队的时候,已经在红旗中学读高一了。当时,我十六七岁,是人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那时经历的事情值得一辈子铭记。我记得,那年初冬,夜里下了场雪,地上厚厚的一层,像铺了一层碎棉花,道路滑溜。上午上课,老师传达了一个重要消息:每年到毕业季之前,部队文工团就到我们红旗中学宣传队特招文艺人才。主要招毕业班的学生,高一学生也可以参加,给部队领导留下好印象,等明年毕业再招走。全班沸腾了,又跺脚又拍巴掌,把眼光都齐刷刷地投向宣传队的人。不是我说啊,那年月,参军入伍是最令人羡慕的事情,谁要是穿上了绿军装,比推荐上大学还风光,更何况我们当的是文艺兵,哎呦呦-----你们说是不是很羡慕人呢。那时候,高中学制是两年,我们读高一,我们班只有两个人在学校宣传队,一个是我,一个是我们班的文艺委员文雅,她是宣传队能跳独舞的舞蹈演员。

一节课后,我们宣传队在学校大礼堂里集合。尽管天气寒冷,大礼堂门口和窗户外都挤满了围观的人,连呼出的热气也在棉帽沿上凝成一层细盐般的白霜,有人袖着手使劲跺脚,稀奇地议论着,声音嗡嗡地响成一片。还有人嘻嘻哈哈,热闹的挤成一团。学校大礼堂窗户外树枝摇曳,一些学生爬上树朝窗户里张望,一个一个往下传话,乐队正在扬琴带领下校音,舞蹈演员开始热身了。

一阵人声嘈杂,学校大礼堂门上厚厚的棉帘子被掀开了,一股寒气冲了进来,寒气里还卷着一些干树叶,有一片树叶旋到我脚下,被我踩住了。当时,我是我们红旗中学宣传队的首席小提琴手,也是第一次见到部队文工团首长。我从脖子上拿下小提琴,扭脸看见学校领导簇拥着几个军官走进了大礼堂。来特招的部队首长有男有女,都军服碧绿笔挺,女首长的无檐女式军帽戴在浓密的卷发上,露着脑门上弯曲的刘海。男首长帽檐下两只眼睛炯炯有神,一张红光满面的脸上很少有皱纹。头发还是乌黑的,只是两鬓角夹杂几根白发。

招文艺兵不像普通招兵要接受征兵首长的目测,立正,走队列等。招文艺兵就是看你的特长和本事,拉琴吹号的当场独奏,跳舞的当场独舞,一招一式尽收眼底,想滥竽充数蒙混过关是不可能的。那天,我们乐队和舞蹈队首先表演了压轴节目《洗衣歌》,招兵首长都是文艺战线上的人,手里拿着定音哨,耳朵听音准和眼睛抓舞姿都厉害得很,有表现好的就记下来,所以大家都撸胳膊挽袖子格外卖力表演。

表演完,招兵首长点出几个人,其余人就可以离开了,其实就是淘汰了。那天,我和文雅都留了下来。我看看文雅,文雅也看看我,她朝我偷偷举举拳头,我知道那是加油的意思。文雅先表演,她先是做了一套基本功:劈叉、窝腰、旋子、空翻……接着跳了一段舞蹈,虽不是芭蕾舞,但也有踮起脚尖支地的动作,能看到芭蕾的影子。女招兵首长是管舞蹈的,很满意,记下了文雅的名字和家庭情况。女招兵首长很喜欢文雅,还帮她整理跳舞时拉扯的衣服,并对她说,注意保持,在芭蕾上再下一些功夫,争取明年毕业时把你带走。

轮到我表演,我有露一手的想法,选了一首有难度的小提琴独奏曲《新疆之春》。不是我吹牛,有些人学一辈子小提琴都不一定能完整地演奏下来,可想难度之大。《新疆之春》乐思流畅,感情豪爽奔放,具有鲜明的维吾尔音乐风格。我一口气表演下来,一头一手都是汗。招兵首长带头鼓掌,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能看出来,男招兵首长管乐器,他问我,你老师是谁?没人教你,你不可能达到这水平。我用手背擦了一下额头的汗水说,我老师是地区文工团的首席小提琴手。男招兵首长又问,学了几年,学过哪些练习曲?我说,从小就学,学过《沃尔法特》、《开塞》等练习曲。男招兵首长点点头,接着指出我的问题,他说,你演奏《新疆之春》进入高潮后,左手拨弦转入和弦音时,弓子滑了一下,这个要注意。

那天,我和文雅都被招兵首长记了下来,争取明年毕业时把我们带走。那次,我们宣传队只招走毕业班一个吹小号的男生。本来毕业班还有一个打扬琴的女生也被招兵首长看中了,她脸白,眼大,身子干瘦,脸也瘦,身子还没发育好,样子很赢弱。扎在耳朵后面的两刷辫子,是用猴皮筋系住的。她穿着染成紫色的斜纹布旧衣服,白色的确良假衬衣领子翻在外边,一张脸显得异常沉静。她把左手指上戴着的滑音指套取下,把琴竹收进琴竹筒子里准备离开。女招兵首长朝她做了一个手势,让她等一下。她两只惊骇的眼睛望着女招兵首长,她坐在椅子上咂吮指头,不时惊骇地四面张望。招兵首长在一旁讨论,不时拿眼睛打量她,显然是在议论她,把她议论得有些紧张,她的两只手在衣襟上不停地搓捻着。过了一会,招兵女首长过来问她,你叫啥?她有些紧张地站起来说,我叫雨鸽。女招兵首长“哦”了一声,接着问,学了几年扬琴?雨鸽说,从小学到现在。

这时,雨鸽已经明白招兵女首长的意思了,她牙咬住嘴唇,强忍着没让眼里的泪花溢出来,很胆怯的样子说,我……。招兵女首长说,你想说什么?雨鸽情绪低落地说,我家庭出身不好。招兵女首长愣了一下,也许她很少遇到家庭出身不好的人,她回头看那个男招兵首长,男招兵首长问,是上中农?女军官赶紧对兰花说,对呀,上中农也行。雨鸽摇了摇头,眼里噙着两颗泪珠,她觉得可耻不愿意说。招兵首长很快就明白了,遗憾地看着雨鸽摇了摇头,不过女军官很快就鼓励雨鸽说,出身不能选择,但革命道路可以选择,你要融进革命队伍里来。雨鸽受到鼓励说,我已经和富农家庭决裂了。那天,雨鸽被淘汰了。

 二

现在想想,那时候有文艺特长的人大有用武之地,也是“香饽饽”。 当年,我父母让我拜师学艺,无非是想让我在前途上多一条路。我很小就学琴了,若干年学下来,颇有成效,连我师傅都啧啧称奇,说我是天生的小提琴胚子。

那时候,我们学校宣传队集合了各年级的文艺骨干。有些学生从小就在市青少年宫练舞蹈,压腿打飞脚,能把脚踢得比脑袋还高,一招一式都透着专业水准。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当时,在我们市里提起红旗中学,没有不知道红旗中学宣传队的,红旗中学宣传队阵容整齐、艺术过硬,在各种文艺演出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在市里影响很大,号称市第二歌舞团。

记得有一次参加喀什地区文艺汇演,我们在位于喀什市大十字街的五一电影院演出。五一电影院里的电影幕布拉起来,幕布后面就是个大舞台。当时,乐队在舞台前面的乐池里,正在集体调音。我把小提琴夹在脖子上,感觉音不准,行话就是走音了,这是许多演奏者经常遇到的问题,特别是在音乐会上,遇到这样的窘境,很煞风景。我当时一急,猛拧弦轴,“嘣”一声琴弦断了。

乐队指挥瘦高个,戴一副白框眼镜,他的耳朵灵的很,细微的响声都能引起他的警觉。他脸一扭,锐利的目光就从乐队里找到了我。当时,琴弦绷断弹起来打到我眼睛上,我用衣袖擦着眼泪说,弦断了。乐队指挥是我们学校的音乐老师,他把手里银亮的小指挥棍一挥,我就明白他的意思,赶紧掂着小提琴站起来,从乐池后门上到舞台后面换琴弦去了。

我在舞台上看到,我们学校舞蹈队已摆好造型,等舞台上那猩红的天鹅绒大幕徐徐拉开时,舞台灯光瞬间打亮,乐池里的乐队也启奏了。我看到文雅的腿和胳膊在微微颤抖,是紧张了。起舞动作是一个有点难度的反转身,她没有转好,比别人慢了那么几秒钟,就不那么整齐划一了。我看见我们宣传队那个干练利索的女队长站在舞台边角上,嘴一撇,一手拳头砸在自己另一个手掌里,叹口气,一脸的怒气。

文雅因那次微小的失误,被学校宣传队淘汰了。

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到文雅是我读初中二年级的时候。那时教育施行的是“五四”学制,即小学五年、初中二年、高中二年。学生是自然升级,没有应试教育。说到这里,对我们学校也需要介绍一下。我们学校原称南疆中学,含初中和高中,占地面积大,教学设施、实验设备齐全,曾经是喀什市重点中学,学生和家长都趋之若鹜。后来,学校改名红旗中学,学校校园全部被黄粘土垒的土墙围起来,高高的土围墙底宽一米,顶宽一拃。我们红旗中学北门是一对暗红色的老式大木门,两扇门合起来顶端是半圆形的,右边的一扇还开着一阕小门。每天上学、放学时间开大门,平时开小门。步入学校大门,是一人高镶嵌着红色花边的照壁。绕过照壁,左手是全校师生开大会用的大礼堂,右手是图书馆。学校大院里的西边和东边都是一排排的灰砖红瓦的平房教室,课桌和课椅是连在一起的,很实在,用的是很粗壮的木头。校园中部是教学楼,教学楼是相当于二个平房摞起来的二层楼房。教学楼前面是一个高过楼房的旗杆和一个篮球场。校园西南角是学校食堂的菜地,种了茄子、辣子、西红柿、西葫芦、南瓜等蔬菜。

有天,上第二节课的时候,我们班新来一个插班女生。她身子细高,耳朵很白,肩是那种溜溜的肩,腰是那种细细的腰,严格地说也不是水蛇腰,水蛇腰是没骨的,她的腰却挺得很直。她乌黑的头发,额前留了一排刘海儿,头发梳成两条不长的麻花辫子,垂挂在耳旁,上面还结着两个红色的蝴蝶结,好像两只漂亮的蝴蝶在花丛中飞舞,使她更具有一种飘逸的风姿。

那天,我们都看愣了,在我们这边陲城市里哪见过这么有气质的女生?我们班主任李老师把教室看了一圈,见我独占一张课桌,就朝我一指说,新来的女同学就和班长乔挚坐一起,我就叫乔挚。全班羡慕的眼光尤其是男生的眼光都齐刷刷地投向我,我满脸涨红,挠挠头站起来。她绕过我,搭在肩上的书包里发出“咔嚓、咔嚓、咔嚓”的文具盒的响声,她坐在椅子上,最美的是她的眼睛,有脱俗的清澈,她大方地冲我笑笑,算是打过招呼。

经李老师介绍,新来的女生叫文雅,她父亲是北京的大干部,下放到我们市,文雅随她父母来我们市插班上学。她带有鲜明的北京姑娘的特点,说话语调柔和简捷明了,透出精干、果断与沉静,所以她一来立刻在我们班里显得很惹眼。

那时候,喀什地区行署就设在喀什市。喀什市区不大,也没啥高楼大厦,最有名的就是位于大十字街西南角的老百货大楼了。按现在的话说,喀什市区都在一环以内,顶多到二环,再往外就是田野了。由于地理知识的匮乏,我们压根儿不了解喀什市周围的地理状况。红旗中学校园里有一座高达五十多米红砖砌的水塔,水塔的弧形外砖墙上钉着铁梯,可供单人上下,水塔的顶部有带护栏的圆形平台。我们只相信眼睛能看到的景象,所以我们爬到水塔顶上遥望,东边耸立着绵延几百里的喀喇昆仑山,我们叫它大山。西面是慕士塔格峰,我们叫它冰山,南边是克孜勒苏河,我们叫它大河。克孜勒苏河是一条蜿蜒不知到何处去的河流,平时河流平稳,冰雪融化时河水暴涨,能看到暴涨的河水平着河堤,滚滚东去。那时候,我们学校四周是一片平房和低矮楼房交织的建筑物,高低错落。再远处就是辽阔的平原,土地深厚肥沃,适宜农耕。我们学校在喀什西边还有一个校办农场。

当时,我们班同学的家都在红旗中学四周。学校在我们家北边,距离有两公里,我们家南面隔着一大片庄稼地就是克孜勒苏河。自南向北有一条土路把我们家和学校连起来了,土路两旁是庄稼地。当时,我和赵建新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赵建新也是喀什本地人,瘦瘦的,高高的,满嘴的喀什普通话,但他的维语没有我说得好。

赵建新和我是同班同学,他爸和我爸在同一个单位上班,还住同一个单位家属院。那时,我和赵建新好得就像树和影子的关系,他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我俩还特别喜欢撵从土路上驶过的卡车。每当有卡车驶过,每次都是我先跑,他在后面撵,我先是听到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就像敲打鼓点,越敲越快,接着赵建新就从我身后冲过去,只见他身后尘土飞扬,就像滚过一个车轮。他撵着卡车跑,先是双手抓住后车帮子,再一收腿就上去了,这叫搭便车。有时,我没撵上卡车,他不会扬长而去,他要下车。只见他双手抓牢后车帮子,双腿先落地,一落地就跟着卡车跑,跑得差不多了,双手一松,减速,跑到路边停下,扶着杨树大口喘息,往往要吃一肚子尘土。

有天,赵建新把我叫到学校里一个没人的地方,从怀里掏出一盒红雪莲烟,很严肃地递给我说,来一根。那时候,我们没有现在人想的那么乖,已经偷偷抽上烟了。小时候,我们没钱买烟,一是把干树叶搓碎卷莫合烟抽,二是捡烟头,把捡来的烟头积攒起来拆开,把烟丝倒在报纸条上卷成烟抽。现在我们大了,不再丢人现眼地捡烟头,而是想方设法弄些正儿八经的烟过过瘾。我把烟点着,香香地抽了一口,两股白烟,从我的鼻孔里慢慢冒出来,已经是老烟民的样子了。我津津有味地抽着烟说,咋想着给我抽这么好的烟了?赵建新用拳头捶了下自己的头,脸抽搐着,痛苦异常。他说,是这,文雅让宣传队开除了,你去给说说。我听了心里一愣,当时班上有同学偷偷议论赵建新和文雅的长长短短,我不相信。现在赵建新主动关心文雅,显然是对文雅有意思。

那时候,我们班上公开恋爱的不多,但暗恋和单相思的不少。我那时候还没有恋爱的意思,连一点精神准备都没有,就是喜欢文雅,她如同圣洁的莲花,盛开在我的人生轨迹当中,一下子就将我的心紧紧钳住,让我着迷沉醉。现在赵建新想追文雅,我心里当然不舒服,血“轰”一下子冲上了头,感到额头像火烧似的发烫。我和文雅是同桌,就是恋爱也应该是我和文雅,他鸭嘴插到鸡食盆里算咋回事?我在心里咬牙切齿说,夺人所爱!我虽没有和文雅恋爱,可我喜欢她。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产生过这样着迷的感觉。有时候,我躲在一边偷看文雅,她的模样已经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一时间,我平静的内心被搅乱了,身上的肌肉也紧缩起来,我感到手足无措,胸口像火烧一般灼疼。我难受地说,是文雅让你来说的?赵建新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不是,她不知道,我最近见她情绪低落,才知道她让宣传队那个女王八蛋开除了。我心想,原来是剃头挑子一头热。这么一想,我就放心了,我咋会替他去给文雅说情,给他落一个好。我双手一摊,为难地说,我说不上话呀。赵建新一条胳膊亲热地搂着我的肩头说,你是乐队的首席小提琴手,有拿手的独奏节目,又是台柱子。女队长每次见你都是笑眯眯的,我想你的面子她还是会给的。再说,就慢那么几秒钟算个球事,完全是鸡蛋里挑骨头嘛。

我不知可否,面露难色。赵建新又递给我一支烟,我哆哆嗦嗦抽上。赵建新说,要不这样,你只管帮我说一说,说成说不成都没关系。成了,我谢你,不成,我还谢你。不管事情成不成,都算你帮过了,我这辈子都记着你的情。我的个天,这鸡巴货已经走火入魔了,就好像人家文雅已经是他的人了。再说这鸡巴货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还有啥可说的?我虽然一万个不乐意,可我和赵建新毕竟是在一起玩的朋友,我打心眼里不想得罪他,只好有气无力地说,我试试看吧。

那时候我们有课本,但课本很薄,要不了几个月就教完了,于是要上很多实践课,学工学农学军。学工的去工厂,学农的去校办农场,一去就是几个月。只有学校民兵排和宣传队是例外,可以留在学校里。我们班在学校民兵排有三个人,其中赵建新是民兵排的班长。宣传队就我和文雅,我们班除去我们这五个人,其余人都分去学工学农了。学工学农的同学一走,学校里几乎空了,于是学校要求宣传队和民兵排住校,宣传队赶排新节目除了参加汇演,还应邀到周边机关、工厂、公社和学校演出,不但能到处跑,还有好吃好喝,自己神气,旁人羡慕。那时候我们劲头十足,一有演出任务,拉节目单编串场词,抄起演出服,背上乐器,高歌猛进,一路绿灯,在社会上大受欢迎。学校民兵排除去日常军训,打靶比赛,野营拉练,还要接受市里的指挥,上街巡逻,维持全市广场大会秩序,还要清理黑市,抓捕美将特务。

当时,我们宣传队女生多,民兵排男生多,学校把这两部分人分开安排住校,用意是减少缠缠扯扯。宣传队住校前门口,在校门口的大礼堂里排练。民兵排住校后门口,在学校操场上训练。有时候民兵排外出执行任务,喊着“一、二、三”的号子齐刷刷从学校大礼堂跑过去。我们凑到窗户上看,民兵排还真有些样子,穿着统一发放的军绿胶鞋,肩背56式半自动步枪,腰系胸挂式帆布子弹带,这种子弹袋须用绑带在背后交叉固定。左胳膊上都统一戴上了红袖章,杀气腾腾,像是赶赴战场。

那时候,每学年第一学期刚开学是宣传队重组阶段,也是训练任务最重的阶段,随毕业队员离开留下的空白要新队员通过密集排练来补充,迎接新的演出任务。一天排练的时候,我们看见雨鸽费力地提着扬琴盒子走进了大礼堂,我们交头接耳议论起来,她已经毕业了,她的同学都上山下乡了,她怎么留了下来?开始排练前,我们宣传队的女队长,姓王,她圆脸,大眼,留着一种发脚略带卷曲的齐耳短发。王队长是我们学校革委会副主任,主抓宣传工作。王队长拍着巴掌说,哎哎——开个小会啊,大家都看到了雨鸽同学,她是一个出色的扬琴手。扬琴是我们民乐队中必不可少的乐器,占据着乐队的中间位置,民乐队要缺少了扬琴就搭不起架子。另外扬琴还起着给乐队对音的作用,所以咱们学校经过努力让雨鸽同学留校了。我们立刻热烈鼓掌,王队长双手向下压压,我们停止鼓掌,王队长接着说,雨鸽同学是独子,按政策可以免下乡,但雨鸽同学咬破手指,写了决心下乡的血书,是我做了大量工作,才让雨鸽同学留下来,留在咱们学校当音乐代课老师。

雨鸽还和过去一样穿着朴素,她站起来向我们转圈鞠躬。我们都是搞乐器的,知道扬琴体型大,音量足,余音长,音域广,共鸣空间好。在民乐队中充当“钢琴伴奏”的角色,慢奏时,音色如叮咚的山泉,快奏时音色又如潺潺流水,可以独奏、合奏或伴奏。

那天排练的间隙,王队长把我叫到一边说,地区广播电台要在学生里录一个小提琴独奏曲,我把你推荐上去了,你想一下,哪首小提琴独奏曲你最拿手?我连想也没想说,《山丹丹开花红艳艳》。王队长想了想说,好,这个好。曲调明亮,旋律优美。我见王队长高兴就想说文雅的事情,可我一下又想起来了,舞蹈队新来一个跳独舞的女生,明显是顶文雅的。王队长眼尖,见我吞吞吐吐的样子,就猜我有话要说,她怕我心里有事影响演奏发挥,就问我,你还有啥要说?都说出来,能办就办。我说,能不能……让……文雅回舞蹈队。

王队长一听,差点笑出声,但很快脸上表情变严厉了,她低声凶我说,都啥时候了,没点数吗?赶紧练曲子去!我大胆说,新来的女生没有文雅跳得好。王队长白了我一眼说,你说这没错,可是文雅好走神,这是演出最忌讳的事,跳得再好也没用。我说,提醒她,让她以后不许走神。王队长走了几步,回头拿手点我说,别再给我惹事儿哈。我说,我也是为咱宣传队着想。

女队长听我这么说,就折回来说我,你也不是不知道,全校都盯着宣传队这个有前途的角色,新来的女生有校革委领导说情,你说我咋办,撵走,可能吗?我说,文雅不跳独舞,跳个配舞总可以吧。女队长叹口气,掐着手指给我算着说,像咱们这种规格的舞蹈队一般是领舞1人,配舞最多6人,领舞两边各3人,咱舞蹈队已经7人了,要加就要加双数,加一个文雅就要再加一个人,达到9人,一般舞台没那么大,转不开圈。

女队长拒绝让文雅回舞蹈队,我把这个消息告诉赵建新的时候,他正在学校值班室里抱着半自动步枪守电话。赵建新举起枪,把枪托顶在右肩窝里朝值班室外瞄准,嘴里模拟射击的响声,啪——啪——。我说,你可不许胡来。赵建新把枪靠墙边放下,遗憾地说,抢里就一颗空包弹。我感到稀奇说,啥是空包弹?赵建新把枪又掂起来,一拉枪栓,从弹仓里取出一颗黄灿灿的子弹给我看。我把子弹接到手里,这子弹有弹壳没弹头,弹壳口是收起来的。赵建新说,这是收口式空包弹,只有弹壳和底火、少量装药,能打响,用于警告。

我和赵建新正说着,桌上的手摇电话响了。当时整个学校只有一部电话,是那种手摇的电话,通过总机转号,而我们全市教育系统只有一个总机,在市教育局里。赵建新摊开电话记录本,一手拿笔一手抓起电话听筒说,喂——。听筒里传来声音,我是地区革委会,通知你们学校宣传队代表地区革委会去缫丝厂慰问演出。赵建新边“好……好……”地答应,边记录电话内容。记录完,他一拍脑门说,哈……有办法啦。说着就把电话记录本写好的那页纸撕掉,重新写,写上地区革委会点名要文雅同学表演独舞节目。我急急说道,人家电话里没这样说。赵建新把电话记录本递给我说,你给那个女王八蛋送去,我就不信她不怕地区革委。我战战兢兢说,胡编电话内容,能行吗?赵建新把我推出值班室说,出了事算我的,和你没关系,老子一人做事一人当。

我一步三回头,犹犹豫豫去王队长办公室送电话记录本。那时候我们住校,一整天都是排练,有时候晚上还加练,星期天休息。我把电话记录本送给王队长就想走,王队长示意我等一下,我就站在门口等,心里不停地打鼓,出了一手心汗。王队长看完电话记录本就拿眼看我,看得我心里发毛。王队长说,谁让你送来的?我说是赵建新。王队长鼻孔“哼”了一下说,人家地区革委咋知道文雅?我头上也冒出汗来,我用一手汗去擦头,我头上的汗就更多了,我说,我……。我本想说是赵建新瞎编的,不关我的事。但我感觉不妥,改口说,我只是顺便送个电话记录本,不知道内容。王队长站起来,她看我一脸胆怯的样子,把电话记录本一挥说,走,去值班室打电话核实一下。我是个老实人,当场把腿都吓软了,我说,队……队长,文雅跳舞那么有名,也许……人家真知道她。

到值班室,赵建新正坐着椅子把双腿翘到桌子上等我消息。他一看王队长来了,一下子懵了。他知道大事不好,一下站了起来。我站在王队长身后打手势挤眼睛,意思是我可没出卖你。王队长把电话记录本扔到桌子上说,电话是你记录的?赵建新瞄一眼电话记录本,眼皮一抬说,是我。王队长说,人家地区革委点名让文雅演出了?我低下头,心想完了完了。不料赵建新居然底气十足,大声回答说,是的!地区革委确实点名让文雅演出,我就是这样记录的,不会错。

王队长指指电话说,打过去,核实一下。赵建新有些慌了,推脱说,算了吧,人家就是这样通知的。王队长一脸严肃,又指指电话说,打。赵建新又看看我,我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又缩缩脖子,赵建新只好哆嗦着手指在转盘上拨电话号码,拨了几次都错了,最后拨通了。王队长拿过电话听筒说,我是红旗中学革委会,刚接到地区革委会一个通知,让我们慰问演出。地区革委会人说,哈——是的是的,还有一段时间,你们可以好好排练一下。王队长说,我们学校有个叫文雅的学生……。地区革委会人插话说,文雅我知道,她爸是下放到地区的干部,刚恢复工作,是地区革委会副主任。那丫头表现咋样啊?王队长愣住了,半天没有吭声,电话里传来声音,你咋不说话?要不说,我就挂了。接着电话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

文雅回宣传队了。

为了完成地区革委会布置的慰问演出任务,特别是临近演出时,我们早上要比平时早起半个小时,全天排练,晚饭后,还要开会总结一天的排练情况。那时候,周六还是工作日,只有周日休息,可我们周日只休息半天,中午在学校吃过午饭,要想赶回学校吃晚饭(那时候吃饭是大事),回家时间就很紧张,所以家里没啥大事,我们就不回家,在学校里放松。

一个周日下午,当我走到学校大礼堂门口,看见文雅在里面加练,她穿着维族姑娘色彩艳丽的演出服,轻盈飘逸的舞姿,伴着长辫的飞舞,秀着一头黑亮的秀发。她两手各持一盘子,指挟竹筷,和着唱片音乐,边打边舞,并在头上顶一盛水的碗,在排练厅里旋转。我知道这是盘子舞,盘子舞是表演性道具舞蹈,由女子单人表演,流行于新疆库车、喀什、麦盖提等地,展示着维吾尔族女性知性、典雅、独特的民族风采。盘子舞难度很大,只有专业舞蹈演员才能演下来。

排练完,文雅主动找我感谢,送给我大白兔奶糖。那时候大白兔奶糖可是稀罕物。那天,文雅提着一个小袋子,给每个同学分发大白兔奶糖,我把奶糖放在嘴里慢慢地舔,慢慢地咬,慢慢地吞着口水。我发现文雅和过去不一样了,她已不像过去那么纤弱,变得丰满了。白净的瓜子脸,眼睫毛有些长,两道弯弯的像笔画出来似的眉毛下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她头发也变了,用一根红丝带子一扎,使她北京姑娘的特点更加显著了。怪不得赵建新要迷上她。

那天,文雅发了一圈大白兔奶糖,像一道灿烂的阳光走到我面前,把小布袋子递给我说,剩下的都是你的。我刚接住,就被一旁的同学抢走了,一群同学又去撵抢我袋子的同学。我和文雅笑看跑远的同学,文雅说,感谢你啊,我又回宣传队了,要不我还在学校农场学农干活呢。我挠挠头说,还有赵建新呢,他也帮你了。提到赵建新,我发现文雅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看来她心里就没有赵建新,要不提到她的心里人,她脸上一定会有特殊表情的。看来赵建新是一头热了。

接着,文雅提到她那次跳舞走神的事了,也就是反转身慢了那么几秒。文雅告诉我,当时,她爸被自治区革委叫到乌鲁木齐谈话,全家都紧张。你也知道,打倒走资派是随时都可能发生的事,只要街上出现打倒某某走资派的标语我们全家就紧张,一看不是我爸才放心。我爸去自治区后,我每天提心吊胆去学校,不知道我爸会是什么结果,一旦我爸被打倒,我就成了黑五类,和雨鸽一样低人一等,不知道同学们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对待我。我每天小心翼翼走进校门,心事重重走上舞台,怎么可能不走神。文雅说着,一挥手,就好像把一切担心受怕都甩掉了,她说我们全家是虚惊一场,我爸被“老中青”三结合,结合进地区革委会当副主任了,下一步很有可能回北京,要那样,我又回北京上学了。

文雅的确是太出众了,她走在喀什的街上,经常有人盯着她看。有天夜里我们正在宿舍里准备睡觉,女生宿舍里突然传来尖叫声,我听出来里面有文雅的声音。我们男生赶紧穿衣服,边穿衣服边往外跑。夜色晴朗,一轮弯月悠闲的挂在天边,密密麻麻的星星撒满了夜空,冲着我们不住地眨着眼睛。当时我们学校的宿舍是砖瓦平房,宿舍后窗是学校土围墙,围墙外面有树,有人攀树爬上围墙偷看女生宿舍。

通常女生回宿舍都脱了外衣,穿着短小内衣泄露春光在宿舍里走动。那个新来跳领舞的女生,跳新疆舞不会扭脖子,就是身子不动、脖子左一下右一下移来移去的动作,这动作看似容易,其实身体各个部位从小都要被训练协调,不然身子和脖子会一起动。文雅和几个女队员把那个女同学拉到门后,用门板把她身体夹到墙上,其余的人嘻嘻哈哈挤在门后用力推,然后文雅双手托住那个女同学的下巴,向左扳向右扳,身子不能动,头来回动。那个女同学怕痒,文雅一摸她下巴,还没摸到,她就先缩起脖子“咯咯咯”地笑。正闹着,文雅忽觉一丝风吹来,扭头一看,发现窗户上挂着的小布帘上有一条缝,缝里露出了一双眼睛。文雅吓坏了,尖叫一声,有流氓!其她女生也跟着尖叫起来,纷纷往外跑。

一群男生搭人梯把我送上土围墙,我双手扒着墙头,收腹,双腿卷曲,胳膊用力一拉,我的一条腿就搭到墙头上了,我再用力一翻身,我就骑到了墙头上。那时候,爬墙不算啥难事,是我们男孩子的规定动作,一个男孩不会翻墙是会被人笑话的。当时,我父母单位的家属院和郊区贫下中农的地是连在一起的,不分彼此。小时候,我和赵建新经常爬上墙头玩跳伞游戏,把麻袋片四角用绳子拴死,兜成降落伞状,手拉着四根绳子从墙上跳下去,有次把我的脚脖子崴了。更多的时候,我们喜欢翻墙到附近生产队果园里偷水果,赵建新比我胖比我高,趴在果园地上望风,看在茂密的果树下有没有人腿出现,只要有人腿出现,他就把拇指和食指塞进嘴里吹出响亮的口哨。口哨一响,干瘦灵活的我就像猴子一样从果树上攀着树枝跳到果园墙上,往下一蹲,双手扒着墙头,身子趴在果园外墙上,背朝外,肚皮贴着墙面滑下去。同时,赵建新憋一口气,从果园围墙下的水渠里潜水钻出去,我俩就跑了。

那天,我爬上学校墙头,看见一个人影在街巷里跑,一转弯就不见了。我骑在墙头上说,跑了。我们班主任李老师家就在学校里,紧挨着学生宿舍,听到叫声也跑来了。他安抚大家,今晚估计不会有事了,明天让学校民兵排派人过来,我就不信流氓不怕子弹。

赵建新被派到我们宣传队了,我估计这家伙是为了文雅主动要求来的。他背着一只枝56式半自动步枪,腰系胸挂式子弹带,胳膊上戴上了红袖章,手拿一个大号手电筒杀气腾腾地巡夜。我手提一根铁锨把陪他夜巡,我俩先是在土围墙里面走一圈,再走到围墙外面顺着街巷走。在月光下半自动步枪上的刺刀闪闪发亮。

我知道赵建新这次枪里第一颗是空包弹,剩下九发全是带弹头的真子弹,所以我和他夜巡一点也不害怕。有天,我哈欠连天陪赵建新夜巡,我们白天排练,他在一边打瞌睡,我说反正你有枪,你自己夜巡吧,我得回去睡觉。赵建新没搭理我,拿手电筒朝远处照,突然说,有情况。我一下紧张起来说,不会遇到美蒋特务吧。赵建新晃着手电走过去,我提着铁锨把跟着,发现几个人在学校围墙外面借着路灯打牌。夜色中,那几个人在吸烟,一明一暗,就像一只只萤火虫。赵建新把手电递给我,我照着那几个人,赵建新把枪从肩膀上取下来,掂在手里,“咔嚓”一声打开抢上保险,喝道,什么人!那几个人盯着赵建新手里的枪害怕了,顺着墙根站起来。其中一个人说,我们在打牌。我晃晃手电说,问你们是什么人?那人说,我们在街道供销社上班,夜里没事打个牌玩。我又照照围墙,那几个人也顺着手电朝围墙上看。赵建新说,爬墙了没有?那几个人异口同声说,没有,爬不上去。我发现这里没有树,墙那么高那么陡,就是换成我和赵建新也爬不上去。

有段时间,我发现赵建新很少在我面前提起文雅。有次排练休息,我朝文雅努努嘴说,不错吧。赵建新在宣传队白天打杂,晚上巡夜。他抱着腿坐在长条椅子上说,唉——咱是平头百姓,人家是天鹅,不敢想了。我说,就因为她爸是地区革委会副主任?赵建新用胳膊捣捣我,小声说,你上吧,让给你了。

后来,我发现自从赵建新不敢高攀文雅后,也不注意自己形象了。他过去追文雅时特别讲究穿,新做了蓝华达呢上衣,衣领上别着两颗曲别针,脸上抹雪花膏,胳膊窝里涂香皂,老远就能闻到香味。有时远远看见文雅,就从兜里掏出小梳子,往小梳子上吐几口唾沫,把头发梳的溜光。有天傍晚,我去学校食堂排队打饭,饭堂里弥漫着白蒙蒙的蒸汽,我看到赵建新正在和炊事员吵架,他举着一块玉米发糕说,你瞧瞧,发糕是不是掉了一个角?还有你给我打的玉米糊糊,我都数着数呢,少打了一勺。

炊事员姓冯,五十来岁,人缘好,在学校里是出了名的和事佬。冯炊事员竭力克制住怒气,抬起头,眨巴着眼睛想了想,也没想起来是不是少打了一勺,只好摇头说,你这孩子。说着很不情愿地往赵建新端的大号铝饭盒里添了勺玉米糊糊,然后叹口气说,唉——我只好少吃一勺了。

我知道赵建新又在耍滑头,后来我说赵建新,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咋把发糕掰掉一角的?赵建新“嘿嘿”一笑说,这你就不知道了,我接发糕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大拇指一掐,发糕一角就掉到我衣袖里了。我把发糕递到李炊事员眼前说,看,少了一角啊。炊事员鼓着眼睛看,也没看出问题,只好给我换个囫囵的。

那时候,我们在学校食堂吃饭不能敞开吃,凭饭票,粮食和肉类都有定量。我们是每人每天500克(一斤)口粮,肉是每人每月250克(半斤)。粮食以玉米面为主,细米白面很少,不经常吃。哪像现在敞开吃不说,还倒过来了,杂粮比细米白面还贵。那时,我们在学校里排练节目,一上午蹦蹦跳跳很快就饿了,有次排练休息时文雅请客。我们学校大门外有个推手推车偷卖凉粉的老头(那时不许做小生意,胆大的只能偷做)。那个手推车我见过,前面有两个胶皮轮子,后面是一个木支架,三点成一面,可以平稳地停在路边。手推车两边的车把上各镶一个铁环,两铁环之间连着一条长皮带,老头把皮带往脖子上一套,就把车抬起来了,推着就走,边走边吆喝,吔——喀什凉粉,馋得流哈喇子嘛!车把上还挂着小铃铛,伴着老人的吆喝“叮叮咣咣”地响。每次老人到我们学校大门外都要停一会。

那天,我们一伙人簇拥着文雅,从我们学校大门上开的一阕小门走出去,围着卖凉粉的手推车指指点点。凉粉车上面是个平板,平板四周是十厘米高的木框,木框里靠边有一个大搪瓷盆,里面堆满煮熟的萝卜丝和菠菜还有生脆的黄瓜丝,上面遮一块白色湿盖布,旁边是一盆切成块状的凉粉,还有一堆坛坛罐罐都是各种调料。文雅红润润的圆脸蛋,像溢满浆汁的苹果,她给老头说,两人一碗。然后用眼神数人数,数到我时说,你和赵建新一碗。

我们端着凉粉碗吸溜吸溜吃,凉粉加上萝卜丝、菠菜、黄瓜丝,佐以醋、蒜、辣椒等调料混合而成,好吃、嫩滑、酸香、爽口。文雅付过钱,在一个女队员碗里挑出一块凉粉吃,连说好吃好吃就走了。我让赵建新吃,他不理我,我也不敢吃完,我发现他紧靠大搪瓷盆站着,偷偷掀开湿盖布一角,热气一下子就蹿出来了。他把手偷偷伸到湿盖布下面,把熟萝卜丝和菠菜一把一把抓出来往自己兜里装,很快湿盖布就塌下去了。卖凉粉老头一脸笑模样,满脸皱纹如同翻耕过的土地。他的头发乱蓬蓬的,脖子黑得像车轴,那双粗壮的大手却洗得发白,和他肤色不一样,就像手上戴了一双白手套。卖凉粉老头亲眼目睹了湿盖布塌下去的情景,他那长得像蟹钳一样有力的大手,一把摁住赵建新抓萝卜丝的手说,胆大得很嘛!两人的手在湿盖布下面僵持着,毕竟老人手上沾有油,让赵建新的手滑脱了。

我和赵建新怕老人撵,不敢从前门回学校,绕着学校外墙跑,再从学校后门跑回宿舍吃熟萝卜丝和菠菜。赵建新把裤兜和衣兜里的熟萝卜丝和菠菜掏出来,在桌子上放了一堆。我和赵建新就手抓熟萝卜丝和菠菜吃,这熟萝卜丝和菠菜被调料淹过,很入味。我和赵建新正吃得高兴,文雅推开门进来了,她连看也不看我们偷来的熟萝卜丝和菠菜,更别说吃了。文雅对我翻了个白眼说,王队长到处找你呢。我吓了一跳,以为卖凉粉老头把我和赵建新告了,我鼓着腮帮子,赶紧把嘴里的熟萝卜丝和菠菜囫囵吞下去,一抻脖子说,啥事?文雅说,地区广播电台来车接你,要你去录小提琴独奏节目。我一拍脑袋说,呀——把这事给忘了。说着,我就和文雅一溜烟跑了。

后来,我和赵建新拿着钱去买凉粉,那个老人一看是我俩,推起木板车就跑了,把车子推得像射箭一样快。

去市郊缫丝厂慰问演出那天,也就是我去地区广播电台录制小提琴独奏两个星期以后,我的小提琴独奏曲上了地区广播节目,在收音机里播,可把王队长乐坏了。我们学校广播室也在学校的高音喇叭里不厌其烦地反复播放。

那天,缫丝厂派来两辆解放卡车到我们学校,什么乐器呀舞台设备呀演出服呀,还有音响、幕布、灯光、小道具呀装满一车。两辆车子一前一后,前面一车是宣传队的人,队员们兴高采烈地唱着、交谈着,洋溢着一股青春的热浪。我和雨鸽坐后面的道具车。出学校北大门,从街巷拐上那条我们上下学走的土路,前面车一走,车轮卷起细灰一样的黄土把后面车遮住了。走完土路车厢一颠,车就上了市中心的水泥马路,汽车一上水泥马路,就撒开欢了,“刷——”一直往前开,耳边风声呼呼直响,路两边的房屋树木一闪而过,到大十字路口是五一露天电影院。前些年里面放映朝鲜电影《买花姑娘》时,我们没票就爬到露天电影院围墙外的树上看,边看边流眼泪。车从大十字路口转个弯就一路向北走,过了艾提尕尔清真寺,就到了北大桥。北大桥当时桥面算很宽敞,有汽车道自行车道,桥的两边还各有一个约有一米多宽的高台人行道,桥边是水泥护栏。桥下面是吐曼河,河水碧波荡漾衬托着威风凛凛桥体,清澈的河水在阳光下闪着亮幽幽的波光,流向了看不见的远方。河岸两边是树林,显得幽静极了。天蓝得像水洗过一般,雪白的云朵静静地飘浮在空中,一只鹰在我们车顶上盘旋了一会,便像箭似地飞向了遥远的天边……

车过北大桥就出了市区,是一大片大平地,又平又大,碧绿的,长满了草。远处的阳光好刺眼啊,好像一下子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我和雨鸽站在车厢前面,我的两只手在车厢沿上摸来摸去,雨鸽心情也大好,平时寡言少语的她,手里拿块手帕擦着脸问我,你以后打算干啥,还拉小提琴吗?我叹口气说,其实我不喜欢拉小提琴,太苦了。雨鸽说,那你还学。我说,没办法,家里逼的。一说到家,雨鸽的脸就沉下来了,还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她对家是一种怎样的心情,痛苦还是绝望?孤独还是自卑?在她的内心,一定有许多不为我们所知的苦楚。我对她说,家庭出身不好又不怪你,这是没法的事情。雨鸽说,反正也没外人,我就给你说说我们家这个富农是咋来的。雨鸽说,她爷爷起先是地主家的佃户,做梦都想有自己的土地。你知道啥是佃户吗?就是比贫农还穷的贫农。快解放了,地主以极少的价钱贱卖土地,我爷爷以为捡了大便宜,借钱买了十亩地,拿着地契疯了一样在地里跑,跑累了,躺在地里嚎叫,老天爷啊,我有地啦……十亩……十亩啊……呜呜……,激动得嚎啕大哭。

那天,演出就在缫丝厂的篮球场上,临时搭起一个舞台。在此之前,我们王队长说,只有接近工人阶级才能带着感情演出,所以我们演出之前是到车间和工人搭把手干活。一进车间,里面如同蒸笼,白蒙蒙的热气在里面晃来晃去。所谓缫丝就是煮茧拔丝,缫丝厂的任务就是将蚕茧浸在热水池子里,分蒸煮、拨、开、拉四道工序,用机器抽丝,卷绕于丝架上,把抽好的丝送到丝绵厂纺织绸缎。

我们来演出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附近村落。那时候,附近村落一年到头也看不了几次演出,有时候一连三四年都看不到一场,所以,除缫丝厂工人和家属外,附近生产队不论大人还是小孩,纷纷慕名而来,就像是过节。缫丝厂提前把舞台搭好了,这舞台再简单不过了,把几辆大卡车的车厢板放下,并排停在一起,铺上一层厚帆布。在并排停的卡车尾部两旁捆绑两根长木棍,木棍顶端拉上铁丝,铁丝上挂着幕布,舞台就布置好了。缫丝厂还把篮球场清理得干干净净,泼洒了水。缫丝厂好多年都没有这样热闹过了,附近生产队的男人赶着驴车,妇女和儿童则坐着毛驴车,来悠然地来看演出。毛驴车是那种平板车,车前竖着一个三角架子,上面可以挂东西。平板车上面铺一块鲜艳的毡子,大多坐着妇女和儿童。毛驴车随便拴在厂外,也不用担心丢失。很快,来看演出的人群,把缫丝厂篮球场挤满了,连篮球场四周水泥看台上也坐满了人。

我们王队长明显是有些兴奋,她上了台,那叫试台,就更加感动了,篮球场上都是人,观众们就地而坐,一张张脸仰着,兴致勃勃地观看。远些的地方,还有人朝这边走来。那一刻才明白缫丝厂把台子搭到空地上是有道理的,空地可以站更多的人。我们王队长从台上下来连说,真想不到真想不到,工人和贫下中农热情真高。大家赶紧化妆,都化得漂亮些。

下午演出,宣传队的队员们换上演出服,集中在一块斜搭在车厢上的木板旁边。王队长站在木板一侧,按节目顺序搀扶演员登台。演出开始照例是报幕,我们宣传队一男一女两个报幕员两眼炯炯有神,脸红扑扑地走到幕布前亮相,嗓音清脆嘹亮地报幕:工人阶级、贫下中农同志们,大家好!红旗中学宣传队慰问演出,现在开始……

蓦然,音乐响起,临时舞台上悬挂的大幕徐徐拉开,立即渲染了整个台上台下的气氛。那天,第一个节目是女声独唱,接着是舞蹈《达坂城的姑娘》,随后是歌伴舞《洗衣歌》,文雅和女演员们穿着藏族舞蹈服,从头到脚所有的曲线都是完美的。她们戴着漂亮的头饰,穿着小红靴,背着小木桶,排着队,边唱边舞着出场:

温暖的太阳,照到雪山,

雅鲁藏布江水金光闪闪,金光闪闪,

鲜花开遍路两旁,解放军来到咱家乡,

嘎拉央卓若若尼,格桑梅朵桑……

女演员们在文雅的带领下,惦起脚尖,扬起双手做原地旋转舞姿。接着她们双手掐腰,两腿交叉,踮起脚后跟,左一下,右一下摇晃身子。随即她们又胳膊搭胳膊围成一圈,一个女演员喊道:

哎,你们看,那是谁来了?

立刻有人答:是班长洗衣裳来了。

女演员们围成一圈说,咱们帮他洗吧。

接着,啊瑟……

女演员们退去。脸上抹着油彩的赵建新一手抓个脸盆放肩上,一条胳膊随着音乐节奏有力地甩着,大步跑上舞台。他扮演的是解放军炊事班长。原本赵建新在宣传队是个外行,除了负责宣传队安全,他还做些装车呀,搬布景呀,挂吊杆呀一类的杂活。正巧,扮演炊事班长的男生崴住脚了,让赵建新临时顶替演出。那时候,演员在台上奔奔跳跳,在排练时常常会扭了腰,闪了腿,崴脚是小事。一直以来,赵建新不满足在宣传队打杂,天天跟我们排练,还说跳舞有啥难的,不就是伸胳膊蹬腿嘛,他居然也学得有模有样,连对他有偏见的王队长都夸他聪明。赵建新一身碧绿军服,红领章、红五星帽徽,精神抖擞地亮相,他比划着动作边说边唱:

雅鲁藏布江水清又清,

做完了早饭洗呀洗军装,

同志们操场练兵忙。

为战友洗衣,

我心里喜呀喜洋洋,

哎嘿嘿嘿哟嗨……

这时扮演小卓玛的演员上台说:班长,我帮你洗吧。赵建新把手一抬,做了个比个子高低的手势说,小卓玛,你要是有这么高,我一定让你帮我洗。扮演小卓玛的演员说,真的?但赵建新还是不让她洗。小卓玛灵机一动假裝脚扭伤,喊道,哎哟,哎哟……赵建新说,你怎么啦?扮演小卓玛的演员说,我脚崴了。赵建新一伸手说,快找卫生员去。扮演小卓玛的演员说,不,我找阿妈去。赵建新扶着扮演小卓玛的演员下场后,文雅带领腰肢纤细的女演员们跳着欢快的步子,一手掐腰一手整齐划一地甩着手臂出场,文雅领唱:

呃!是谁帮咱们翻了身呃?阿拉黑司!

是谁帮咱们得解放呃?阿拉黑司!

是救星毛主席,派来亲人解放军,

呷拉羊卓若若尼,格桑梅朵桑呃,

军民本是一家人,帮咱亲人洗呀洗衣裳呃。

出打出打觉过出打咳勒司……

文雅她们围绕洗衣做出一连串的泼水、踩衣、荡衣、搓衣等舞蹈动作,充分表现了藏族姑娘活泼热情的性格和军民鱼水情的场面。她们挽着袖子起舞,舒展柔软的手臂,手臂在合着节奏整齐地晃动,一双白嫩的手像抚弄着碧波那般轻柔,划动在胸前,把大家吸引住了。最后,扮演小卓玛的演员把洗好的军装送给扮演班长的赵建新时,小卓玛俏皮地翘起小脚转动脚腕,跳起了弦子舞。小卓嘎表演得天真活泼,又自然、又有情趣,整个操场上顿时掌声、喝彩声,潮水般响起,一瞬间就成了演出最为耀眼的景致。红旗中学宣传队果然名不虚传,观众大呼过瘾,齐声高喊……拜克亚克西(很好的意思)!

 八

那次演出结束后,缫丝厂为宣传队准备了丰盛的晚饭。

篮球场上的临时舞台拆掉后,缫丝厂篮球队的队员们开始在篮球场上分队训练。他们一色的的确良裤子,红背心胸前印着“缫丝厂”三个黄字,脚上穿着白回力高腰球鞋,就像踩了两团白云在场上飘来飘去。队员们把平时训练的技术全部自如地搬上场,三角短传,二过一,配合默契。四周围观的人不断喝彩。

赵建新站在场边,手痒的不行,他是被红旗中学篮球队淘汰的队员,他和人家教练套近乎,也脱了上衣跑上场。赵建新“噗噗”地拍着球,左突一下右突一下,突然机灵地做了一个抛球的假动作,迷惑对方,逮着机会跳起投篮,“咣当”一声篮球砸在篮板上,四周一片叹息声。很快缫丝厂一个队员抢着篮球,对准篮网用力一投,只见篮球不左不右、不上不下飞向篮网,落下时像流星一样从窄小的网口“唰”地一下穿下去了,四周立刻响起喝彩声。

忽然,场边围观的人群里有人吸吸鼻子说,好香啊,是油炸蚕蛹。缫丝厂有两个食堂,北食堂,南食堂,当中隔一个篮球场。北食堂是职工食堂,南食堂是干部开会的招待食堂,平时不起灶。香味是从南食堂飘过来的,有人把眼光投向南食堂,闭上眼睛用力一吸鼻子,脸缩成一团说,像是油炸回锅肉,我在那吃过,肥肉膘子两指厚,真香!

那天,我们宣传队人多,缫丝厂南食堂餐桌不够,就抬来一张折叠乒乓球案当饭桌。食堂大师傅穿着白衣服,戴着白帽子“嗨呦呦”抬出一个洗澡盆,里面是油亮亮的菠菜鸡蛋汤,洗澡盆抬到乒乓球案上,下面垫了两层麻袋片,接着抬出一个像船一样两头翘的白藤大簸箕,里面堆着刚出锅还热气蒸腾的白面大馒头,还有一大盆油炸蚕蛹。饭菜上齐了,乒乓球案上挤满了大小碗、筷子、汤勺。我馋的直流口水,喉咙里像要生出手来去抓大白馒头。食堂大师傅介绍说,来缫丝厂不吃油炸蚕蛹,等于白来。这东西比山珍海味还好吃。同学们,这顿饭,不定量,敞开肚皮吃咧——!

平常我们学校食堂翻来翻去就那几个花样:玉米面馍,玉米面发糕,玉米面窝头。只有过年过节才把积攒的细米白面拿出来吃,算是添加节日气氛。当时学校不提供热水,冬天我们用学校食堂蒸玉米发糕的水刷牙洗脸。学校食堂有时没菜,就着大酱和大葱吃玉米发糕,天天吃顿顿吃,杂粮粗糙,烧胃,老吐酸水。现在看到这种纯白面大白馒头甭提有多香了,我从大簸箕里抓了一个大白馒头,烫得两手倒换着急慌慌地咬了一口,差点咬着手指头。遇见好吃的,不能那样雅致,我顾不了那么多,端着具有维吾尔特色的带花纹的土陶大碗,碗里盛着快溢出来的菠菜鸡蛋汤。我不用筷子叨油炸蚕蛹,一次叨一个,手一哆嗦又掉了,急人。我干脆下手抓油炸蚕蛹往嘴里塞,将那焦脆的油炸蚕蛹“嘎嘣嘎嘣”嚼得粉碎,接着咬一口大白馒头,顾不上嚼,只在嘴里打一个滚,一伸脖子,“咕冬”一声就咽下去了。我能感到吃食从咽喉直抵胃部,那个满足感迅速扩散到全身,再慢慢聚到头上。不一会儿,我脑袋上的热气上腾,就像刚揭盖的蒸笼似的。

当时,我们吃得那样香啊,一屋子嘴响。饭下肚,我感到血脉畅通,舒服无比。我“呼呼噜噜”吃了一通,抬头一看,文雅吃饭那个文明啊,她居然是掰着大白馒头吃,那多慢呀,我都替她着急,可我顾不上提醒她。我和赵建新比着吃,互相一看,我俩眼睛骨碌碌地睁着,腮帮子像球一样饱满地鼓着,喝一口菠菜鸡蛋汤,“咕咚”一声就送下去了。

开始我是站着吃,后来是蹲着吃,最后是坐着吃,围着乒乓球案吃了一圈。后来,等我想站起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像个孕妇一样大腹便便站不起来了。我扶着墙试着站了几次,几次都失败了,我每次站起来腰只要一直,肚皮就绷紧了,感到肚子里的大白馒头就往喉咙眼上涌,我不敢吐也舍不得吐,赶紧收起肚子蹲下,脸色苍白,头上冒虚汗。食堂里吃饭的人陆续都走了,我还靠墙蹲着。食堂大师傅问我,你咋还不走?我说我站不起来了。食堂大师傅把我从墙边拨转身,弯下腰,两胳膊从我后背俩腋下穿过,一下就把我提起来了。我立刻“哎呦”乱叫,把身子缩成一团护住肚子,不敢站直。我的天呢,要把胃撑坏,会要了你的小命!食堂大师傅嘀咕着,不敢硬来,叫来一个人,一人抬我肩膀,一人抬我的两条腿,把我抬出食堂。我们王队长大声问,咋回事?抬我的食堂大师傅说,吃饱了撑的。我们王队长“咦——”地一声,嫌我丢人了。

众人把我抬到卡车后车厢,打开车挡板,车下人“呼哧呼哧”把我举起来,车上人七手八脚把我拉上去,我靠车帮蹲着。赵建新也比我好不到哪去,他也撑得爬不上车,是让人拉上去的。文雅背靠车厢捂着嘴笑,还偷偷用手指挠自己脸羞我。我虽然在文雅面前丢脸了,那也没什么,我是喜欢文雅不是爱文雅,喜欢和爱是不一样的。我看见文雅就感到舒服,看不见就觉得心里缺少些什么,具体缺少什么,我也说不清楚。我知道我高攀不上人家,我也不巴望什么,也不需求什么。有时感到苦,可我一看文雅和我们一样吃苦,心里就舒服了。现在,赵建新的想法和我一样,人家文雅是天上的月亮,只能看不能摸。

后来,地区革委会又布置我们宣传队去克孜勒苏河的水利工地慰问演出。舞台就搭在工地上,那是一个巨大的工地。我们小时候常去游泳的大河被拦腰截断,中间挖出一个看不见底的巨大深沟,深沟四周垒起大坝,一头蓄水,一头是泄洪大坝。一排吊塔上悬着高空运输线,吊头在人们头顶上荡来荡去,不断地把土和石块运送到坝顶上。坝上坝下到处是人,汽车、推土机在匆忙地奔跑……

演出前,工地总指挥文雅爸来训话,话的大意是,地区革委特别重视农业学大寨,学大寨离不开水,水利是农业的命脉,为了给地区农业找个命脉,就在这挖个大水库。大家齐心协力干好活,来这干活的社员每天记十个工分,还补一个白面大馕……。训完话,文雅爸一手叉腰,一手用力一挥说,再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红旗中学宣传队代表地区革委来慰问演出,这个宣传队不用我介绍,我想大家早有耳闻。现在我宣布,演出开始!

春雷般的掌声,热烈的欢呼声,一阵接一阵,工地沸腾了。演出声乐器声和工地上的欢呼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紧张而欢乐的交响乐。在这种交响乐中,我们的演出在持续两个小时后圆满结束。

返回学校时,两辆车子一前一后,这次前面是道具车,后面一车是宣传队的人,我和雨鸽在道具车上押车,任务是不让道具半路丢了。在宣传队,我和雨鸽都是搞乐器的,比较说得来,按现在的话说就是有共同语言。那天,雨鸽告诉我,学校已推荐她去市音乐学校进修,回来就转正式教师。我说真不赖,这得给扬琴记一功。

汽车在工地上一个劲地往上爬,汽车爬得很累,好像气都喘不过来,不停地哼哼。爬上深沟,嘿,还有一个大土坡。大土坡贴着荒地起伏延伸,像是波动在衣服上的一条纹。大土坡的泥土路面有些松软,路边还积着雨水。汽车一摇一晃往上爬,爬着爬着轮子打滑,司机猛加油门,汽车后轮子旋起一片稀泥,车轮越陷越深,车身开始倾斜,车上的道具“哗啦”一下朝一边倒去。司机师傅大喊,快下车快下车!一开始,汽车打斜翻得很慢,我赶紧跳下车。雨鸽本能地去抢救斜靠在车厢边的扬琴,她想把扬琴盒子掀到车外,就迟那么一点,车翻了,倒扣的汽车车厢硬生生压在了雨鸽身上。

那时候,医疗仪器条件啥的都差,医疗水平也不行,把我和雨鸽往医院送的时候,雨鸽还能说话,她反复问文雅,我会死吗?我会死吗?文雅拉着她的手说,不会,你看你都没有流血,你不会死的。一路上文雅都在鼓励雨鸽,坚持——!要——坚持啊!后来医院诊断,雨鸽的肺已被压烂,肋骨全部压断,永远闭上了她18岁的眼睛。

我跳车,跌到深沟里,摔断了腿,无法上学,我清楚地记得那是1977年上半年,再过几个月我就高中毕业了。宣传队王队长多了个心眼,她怕我毕业后学校不报销我看的医药费去找她的麻烦(人在学校啥事都好商量),就自作主张给我办了留级手续,到1978年高中毕业。

我休学养病期间,文雅骑着女式自行车,车把上挂着大网兜来我们家看我,文雅站在我们家院子门外喊,腾欣在家吗?我妈打开院门,眼睛一亮问,你是……?文雅大方地说,我是腾欣的同学,来看他。我妈上下打量着文雅,“啧啧”咂吧着嘴说,多齐整的丫头,快进屋。我腿上打着石膏不能下地,就靠坐在床上。文雅提着网兜进来,网兜里装着玻璃瓶水果罐头,一个金属的大饼干筒,还有花花绿绿的小金属筒罐头。

文雅大变样,她换上了碧绿笔挺的军装,戴着和来我们学校特招的女首长一样的无檐女式军帽,只是军帽前面没有缀红五星。我大吃一惊说,你参军啦?文雅坐在我床边椅子上说,就是去年来特招的部队文工团,把我招走了。人家还为你惋惜呢。我叹口气说,我把这事都忘了。文雅安慰我说,大祸不死,必有后福。我说,有啥福?可惜了这么好的机会。接着,文雅说,你瘦了,脸有棱有角,眼睛亮亮的,有点像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面保尔•柯察金的插图肖像。我笑说,你真会比喻。文雅也笑说,我爸调回北京了,我们家也要搬回北京,你以后可以去北京找我。

那天,文雅走后我妈送出去老远,回来兴奋地说,那丫头真好,懂礼貌。我泼盆凉水说,你想多了,人家是高干子弟,就是来看看。我妈好奇地说,难道她爸比你们校长的官还大?我说,人家爸是地区革委会副主任,又调北京当官去了。我妈顿时吓得脸上变色说,吔——那官也太大了。

很快,我们高77届学生毕业了,赵建新到我们家长单位所在系统的知青点下乡去了。临下乡那天,我爸单位院子的四周插满红旗,全系统下乡知青的卡车都集中到我爸单位统一出发。十多辆披彩的汽车排列成一排,车头上绑着大红花。出发前市知青办负责同志来送行,首先向即将奔赴农村的知青表示热烈祝贺。希望他们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经风雨,见世面,为社会主义农村建设贡献青春和力量。市知青办负责同志说完话,先鼓掌,接着大声说,出发!现场顿时锣鼓喧天,一片欢腾,“噗——嗵——”顽皮的孩童点起了冲天炮。披彩的汽车排列成一串,卷起一溜尘土,乘风破浪向知青点驶去。

1977年10月21日《人民日报》头版头条发表重头文章《高等学校招生进行重大改革》,并发表重要社论《搞好大学招生是全国人民的希望》,高考恢复了。

恢复高考采取自愿报名、统一考试、择优录取的办法。政策一出,立即受到社会各界的欢迎。我们学校里有人一合计,自发敲锣打鼓上街庆祝,走在最前面的一个人敲锣,后面一个人打镲。在俩人身后,一个中年男老师胸前吊着一面大鼓,系着红绸的鼓槌上下翻飞。队伍尾巴走着一个小伙子,小伙子手里掂一面小锣,边走边敲,也没啥章法,小伙子不时扭着身子,与身后一群穿红衣扭秧歌的姑娘说唱,那个高考呀——恢复啊,好嗨,好嗨好嗨!那个好嗨,那个呼呼那个呼呼,那个好嗨!

那时,我腿伤已痊愈,返校读书。当时,我们学校宣传队已解散,就是不解散也没人去,谁会为了吹拉弹唱耽误高考和自己的前程呢。我是夜以继日地学习,过去我是只要玩不死,就往死里玩,现在是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我满脑子都是数理化公式和课本上被我划过红杠杠的地方,黑色的印刷字体像蚂蚁样往我脑子里爬。上一届我们班的班主任,就是那个李老师,又是我留级这一届的班主任。开始的时候,我们缺少课本,李老师就刻蜡纸、推油墨磙子给我们印学习资料。过去不学习啥也不知道,现在一学才知道语文还有语法这一说,过去从没学过。不过,李老师教语法是一绝,就是对定语、宾语、状语,哪放哪还迷糊的学生,只要经他一调教,立马开窍。一次课堂提问,李老师摇头晃脑地问我,古人云,临渊羡鱼,莫若退而结网,何也?我很礼貌地站起来回答,意思是说人只是站在河边,望着河中肥美的鱼,徒生羡慕之情,却得不到鱼儿,还不如回家结张网来捕鱼。只有结网捕鱼,才能尝到鱼的美味。

李老师很高兴,表扬我说,你虽然基础差些,但进步很快,如此坚持下去,考上大学还是很有希望的。我受到鼓舞,学习的劲头就更大了。有天下夜自习,我回到家还在绞尽脑汁地想一道物理和数学的综合题,题是这样的:两个钢球在平面上发生完全弹性碰撞,一个钢球沿弧形轨道逆时针向上滚动90度到达弧形轨道顶点,然后在顶点以抛物线形式飞向地面,问该钢球水平距离抛出了几米?这道题,我算了十几遍还是算不出标准答案,我感到非常沮丧,怀疑我的脑子是不是被小提琴拉坏了。

晚上回家我趴在桌子上继续算那道难题,我妈小声告诉我,赵建新来找过你,说晚上还来找你。正说着,赵建新来了,夜晚的风把他那梳得很整齐的偏分头吹的很乱,他胳肢窝下夹本用报纸包着的书。来到我屋里,他拆开报纸,书的封面都没有了,书角打了卷儿,他把书拍在桌子上,长叹一口气说,这是文革前的数学书,看不懂。接着,他眨巴眨巴眼说,我现在就感觉是赤手空拳去杀猪,无从下手!“嗬——”我来了兴趣,把头凑过去,赵建新也把头凑过去,两个脑袋凑一起研究这本书,发现里面有不少缺页。我说,确实有些难。接着,把书推一边,不由地东拉西扯一些我们那届下乡同学的近况。这家伙比过去黑了,瘦了,不过更结实了。

我说,你咋回来了?赵建新眼睛鼓得大大的说,县知青办鼓励知青一个不拉参加高考。还鼓励我们努力争取,一旦被祖国挑选上,就是全县知青的光荣。甚至借用保尔柯察金的名言说,即使你们考不上大学,但当回忆往事的时候,也不会为没有参加高考而痛悔,在临死的时候,能够说,我参加过高考,我把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了祖国的挑选。我说,那你打算高考啦?赵建新说,报名参加高考的知青只劳动半天,其余时间学习。不报名参加高考就要出全工,我想我还是报名考吧。可是我连sin60°是啥都不知道。我说sin60°就是在直角三角形中,60°角所对的正弦值,是直角边与斜边的比,等于根号3比2。赵建新愣愣地看着我,先是挠头,接着用双手用力往下揉自己的脸,把脸都拉长了,赵建新把手一松,脸又弹了回去。他没头没脑地说了我一句,你留级留对了。

我记得,1977年高考是12月6、7、8三天,由各省自己出试卷。当时,我们学校是一个考点,学校里就像重大的节日一样热闹,到处是手捧书籍的考生,有三十多岁的老三届,也有1977年的应届毕业生。我1977年没有参加高考,赵建新参加了。后来,赵建新告诉我,1977年高考是先填志愿后出分数,由于他信息闭塞,资料缺乏,经验为零,填报什么志愿,都是一笔糊涂账。他第一志愿居然填报的是北京大学,因为他就知道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其它大学不清楚。到考试那天,他一遍又一遍检查考试用品,准考证、笔、橡皮等等,一应俱全,才放心去考场。他一到考场就傻眼了。考场纪律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严厉,有武警战士在用白石灰粉撒的警戒线里笔直地站岗,进考场对着照片检查准考证,教室里前后都站着面色严厉的监考老师,先宣布考场纪律,随着尖厉的电铃突然响起,开始发考试卷,接着监考老师手一挥说,开始答题!

赵建新说他哪见过这种阵势,吓坏了。他感觉压力有天那么高,地那么厚。脑子里一片空白,啥也想不起来,那年高考他落榜了,不过他很快就在那年12月底参军入伍,成了一名解放军战士。

仅仅时隔半年,一九七八年高考随即举行,这一次,不再由各省出题,而是实施全国统一考试,我参加了这次考试,幸运地考上了。

十一

我是1978年考上了内地大学,上大学是个大事情,但也没有什么好准备的。8月末,我从喀什坐长途汽车去乌鲁木齐,再从乌鲁木齐乘火车去内地。因为兴奋,直到长途汽车启动,我才跳上车,隔着车窗向为我送行的同学们摇手告别。我心里想,要离开喀什了,但绝绝对没有想到,我会真的离开喀什,离开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

大学毕业后,我留校任教,父母退休也回内地和我同住。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要做的事还很多,也抽不出很长的时间,我再也没有回过喀什,为此在喀什工作的赵建新没少埋怨我,但他每次来内地,我都热情接待。有时,我俩也议论文雅,自从文雅参军后,我和赵建新再也没有听到过她的消息。文雅在我脑子里已化身成了维吾尔族姑娘,她身穿维族姑娘色彩艳丽的衣裙,两手各持一盘子,指挟竹筷,和着音乐,跳着盘子舞。

直到现在,我心里还惦记着喀什,惦记着喀什的老街道。当年,走在街巷中,总会遇到三两个老人坐在院门边,一边交谈,一边安享着阳光。我用流利的维语向他们问候,他们总会微笑着向我点头致意,显得十分和善友好。我也关注喀什的发展变化,我的手机微信里存着喀什都市网的微信公众号,每天都播报喀什的发展变化,真是日新月异啊。喀什每取得一个成就,我都由衷地感到自豪,我面朝喀什将右手放在胸前行个大礼,因为我是土生土长的喀什人。

内地经常有人问我,喀什小伙子咋样?我说帅,性情直爽。喀什姑娘呢?我说,喀什姑娘身材苗条而轻盈,穿着漂亮的艾德莱丝绸做的连衣裙,戴着饰有花纹小花帽,十数根黑亮的辫子垂在身后。她们都是小美人,或白净或黝黑的脸蛋,又黑又大的明亮清澈的眼睛,扑闪着的长长的睫毛,深深的眼窝,让人沉醉。

有人问我喀什的美食,说实话,那时候的喀什和全国各地一样,面粉稀少,清油严格定量。因吃拉条食量大,耗费粮食清油,不是节日或者客人到家很少吃,一年能吃上拉条的次数极其有限。但是喀什拉条的做法我知道,饭店和家庭的做法不一样,在饭店里维吾尔族师傅把三四公斤的一把面,握在手里绕来绕去,抻长合并,再抻长再合并,一会功夫一大把面长度一样,粗细一致,就可以下锅了。家里做法又是另一番景象,因为没有甩面的空间,把面团搓成细条,盘在案板上,裹上油,像盘香一样地盘成一座小山。等锅开了,飞快地拉起来,愈拉愈长,愈拉愈多,中间不断,直到拉满一锅的时候才把面从中间断开。

现在内地也有不少新疆饭馆,有拉条、手抓饭、烤羊肉串、烤包子、馕等,但跟喀什的吃食不一样,尤其是拉条,味道、筋道、配菜相差甚远。喀什拉条为何让我如此钟爱,如此倾心,如此眷恋,思来想去,面好、水好、菜好,是克孜勒苏河边、慕士塔格峰下的特色美味,若离开喀什,虽如法制作,也做不出和喀什拉条一样的味道,这正是喀什拉条的神奇和奥妙之处。

我坚信,我是一个对某件事怀有执念且从不懈怠的人,我想我这个老喀什人,一定会重返喀什,亲眼目睹新喀什的发展变化。赵建新说,来嘛,喀什发展得太厉害,高楼林立,保证让你惊掉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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