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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炳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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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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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根子

土地,永远是农民的命根子,是农民生存权益最集中的体现。——题记

    (甲)

大清宣统末年,南方正在轰轰烈烈的闹暴动。而地处大西北内陆秦巴山区的陇南,还是一片死气沉沉。也有喧闹,无数的蝉儿,在大大小小的树上鸣叫个不停,似乎在集体抗议这持续干旱的灸热天气。正是初秋,正是秋老虎施虐的季节。

赤日炎炎。前贯山脚下,大湾沟口,一老一少,裸露着热汗淋淋的上身,脑后的辫子缠在脖子上,正在一镢头一镢头地开荒挖地。

老的停下来,拄着镢头把,回过头,看着身后开出的一大片荒地,对小的说:“狗蛋,加把劲,今天就开完了。明天,我们就能种荞了。”

狗蛋说:“爹,两个多月了,这老天连个雨星星都不给,荞种子撒进土里,怕要烫熟的。”

狗蛋爹说:“那我们就先到河滩去担水,把地浇透了再种。”

狗蛋也停下来,用手抹了一下脸上闪着亮光的汗水,说:“爹呀,打从开这片荒地,你一天都没让我们歇过,两亩地哩,得担多少水才能浇透,你要把人挣死吗!”

狗蛋爹把镢头在地上撴了一下,生气地说:“你都是要娶媳妇的人了,还怕苦着累着,开了地不种,指望老天给你掉烧饼呀!”

狗蛋笑着说:“我不指望老天掉烧饼,指望七仙女下凡,给我当婆娘哩。”

“快挖,甭过嘴瘾了!”狗蛋爹朝手心里吐了口唾沫,又挖起来。

天黑定了,父子俩这才踏着月光往回走。到了家里,狗蛋娘已在院子里的一张小方桌上摆好了两大碗面条。那碗是海碗,大得出奇。狗蛋放下镢头,扑过去,就端起一碗猛吃起来。狗蛋娘让儿子洗手,狗蛋不洗,呼呼噜噜就吃了一碗,把空碗递给娘,让她在去盛饭。便有一个矮胖的小老汉,不急不缓地走进了院子。

“哎呀,商户爷,是你呀?”狗蛋大声的问着。

狗蛋娘把第二碗饭端给儿子,诧异地说:“商户爷,我自打嫁给狗蛋爹,都快二十年了,你老人家这还是头一回来我们家,明儿个阳婆怕要从西边出来吧?”

商户爷对正在埋头吃饭的狗蛋爹说:“大兄弟,我是来找你的。”

狗蛋爹也不让座,抬了头,看着商户爷,说:“稀罕,你商户爷找我这个穷汉做啥?”

“我是来向你道喜的。”

“我有啥喜?”

“财神爷寻你哩。”

“几十年了,我连银子是个啥样子都没见过,铜板都很少见,财神爷不拿正眼瞅我哩!”

“这不是银子嘛!”商户爷砰的一声,把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摔在了小方桌上。

狗蛋拿过来,打开一看,惊道:“这么大的四锭,是多少呀?”

“一锭五两,二十两,盖五间瓦房,再给你娶房媳妇都用不完,剩下的,你们就做个小买卖。”商户爷笑容可掬,说得头头是道。

狗蛋哈哈大笑,说:“爹,你说天上不掉烧饼,我说天上会掉媳妇,咋样?”

狗蛋爹对商户爷说:“你这是啥意思,眼气我,亮势我,还是糟蹋我?”

“我买你在大湾沟开的那片地哩,我估摸着有两亩,给你出的是高价。”商户爷说。

“卖,卖。我不知道那两亩荒地这么值钱,卖给你!”狗蛋喊叫开了。

“住嘴!”狗蛋爹砰的一下把饭碗摔碎了,怒吼道,“我家祖祖辈辈当雇农,到了我手里总算开出了两亩地,谁敢给我的地打主意,我就和他拼命!”

场面一下僵住了。

  

    (乙)

南方暴动成功,转眼到了民国。南北军阀开始混战,遍地狼烟。大西北的陇南,山大沟深,虽然远离战火,却也匪患频仍。前贯山啸聚了两伙土匪,一伙是马爷的,一伙是杨司令的,互相抢夺地盘。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最难过的还是老百姓。

这天,狗蛋爹扶犁,狗蛋拉绳,吃力地在自家的两亩地里耕作。突然就冲来了一伙人,有端着长枪的,有握着马刀的,将狗蛋父子俩围了起来。

为首的说:“听过杨司令吗?”

狗蛋爹没吭声。

狗蛋说:“听过。我们庄子里谁家的娃一哭,大人就说,杨司令来了,娃就吓得不哭了。”

那人笑了,说:“知道就好。本人就是杨司令。有个事情要和你们商量一下,本司令把话说到前头,先礼后兵,如果不从,就不要怪本司令翻脸!”

狗蛋战战兢兢地说:“我们听着哩。”

杨司令招了一下手,一个随从就将一摞银元扔在了狗蛋父子面前。

杨司令说:“这是二十块大洋,本司令要买你这块地。”

狗蛋爹这才说话了:“司令大人,你是靠枪杆子吃饭的,要地有啥用?”

杨司令说:“种大烟,养活弟兄们。”

狗蛋爹说:“我们一家人,就指望这两亩地活命。二十块大洋坐吃山空,我们以后的日子咋过?司令你就开恩,找地多的人去吧。”

杨司令的随从们就乱喊叫开了:“甭说废话,今儿是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

杨司令摆了摆手,制止了属下,说:“本司令已经说过了,先礼后兵。你不愿意,本司令就只好让你委屈了。”

一个匪徒举起了枪,顶在了狗蛋爹的脑袋上。

狗蛋扑过去,跪在了杨司令面前:“司令大人,求求你,放过我爹。”

狗蛋爹大喊:“杨司令,我给你说,地是我的命,我的命就是地,你要地就先要了我的命!”

杀人如麻的杨司令楞了一下,他的确还没见过要地不要命的人。但他的话已经说出来了,是不能收回的,就说:“那我就成全你。”

“等等!”狗蛋爹说,“不劳你司令大人费子弹,我自己来。”

狗蛋爹走到了崖边,回过头来,对狗蛋说:“狗蛋,记着,地是我的命,我的命就是地,我把命给杨司令了!”

狗蛋又扑过来,想抱住爹,可是,爹已经跳下悬崖了。

狗蛋爹没有死,摔断了一条腿。杨司令念他是一条血性汉子,做出了妥协,不买他的地了,二十块大洋就作为定金,让他们种大烟,由他收购。

  

    (丙)

解放了。土地改革运动开始了。狗蛋被定为下中农成分,两亩地依旧归他所有。

接着,合作化,先是初级社,再是高级社,所有拥有土地的农民,都得无条件地徼出自己的土地,归集体所有。

全庄子的人,都上缴了土地,唯独狗蛋瘫痪在家的爹,不让他上缴自家的那两亩地。他们成了本村农业集体化的钉子户,老大难,拖了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的后腿。在县乡村三级干部反复动员、劝说、做工作,而都无效的情况下,村里组织了批判会,将狗蛋押到会场,让全体村民批斗。

当夜,年已九十岁的狗蛋爹寿终正寝,给狗蛋留下遗嘱:“把我埋在大弯沟。”

狗蛋家的那两亩地已经属于集体所有,狗蛋没有权利把爹埋在那里,就埋在了与地边相连接的山坡上。他老人家一直看着自己和儿子开出的这两亩地,在三十余年的大集体生产劳动中,那些春耕秋收的景象。

日升月落,花开花谢。

改革开放,土地承包,包产到户。人民公社改作乡政府,生产大队改作村委会,生产队改为合作社。集体的土地,又要划分为家庭的包干地。村委会没法做到一碗水端平,就用抓阄的老式方法,凭“天意”,给村民划分包干地。九旬老人狗蛋是村里最老的人,首先抓阄,竟然得到了区位最好、离家最近、最肥沃的两亩土地。狗蛋和他爹当年在前贯山脚下、大湾沟口开的那两亩瘦地,让赵亮抓去了。

夜里,狗蛋给儿子说:“麻蛋,明天你就去给赵亮说,用咱家的包干地换他的包干地。”

麻蛋说:“爹,你老糊涂啦,咱家的包干地是村里好得不得了的地,我们抓到了,那是老天爷给我们家赐的大福,不把全村人恨死,你倒好,要换那两亩穷地!”

狗蛋说:“麻蛋,你爷爷听着哩,你敢胡说,当心他把你叫了去!”

两亩肥地换两亩瘦地,立马成交。赵亮害怕狗蛋、麻蛋父子俩反悔,还邀请了村委会的干部们吃了一顿饭,当众写了交换土地、永不反悔的协议。

一天,商户爷的孙子来到狗蛋家,对麻蛋说:“我给你五十万,你把大湾沟的那两亩地卖给我咋样?那里靠着山根,好取土,我要在那里办个机砖厂。”

麻蛋以为自己听错了,说:“五十万?我的爷,你喝醉了吧?”

商户爷的孙子拍了一下脑袋,就把麻蛋领进了一家饭馆,麻蛋喝醉了,就在商户爷孙子的一张协议书上签了字。摇摇晃晃回到家里,对爹说:“你能,你能,肥地换了个瘦地,原来值钱得很呀,你咋不早告诉我?”

狗蛋莫名其妙,听了儿子麻蛋的叙述之后,朝儿子脸上就是一个耳光。

商户爷的孙子仗着有麻蛋在协议上的签字,告到了中心乡镇法庭,由于承包合同、换地协议上都是狗蛋的名字和狗蛋按的手印,与麻蛋无关,法庭便判决,商户爷孙子与麻蛋的协议无效。

  

    (丁)

狗蛋让麻蛋请来了阴阳先生,让阴阳先生在自家的两亩包干地里看两座坟,一座是给他爹的,一座是给自己的。爹的遗嘱,始终是他的一块心病,自己也年事已高,得有个归宿。

阴阳先生勘察了,也看好了给狗蛋爹迁坟的吉日,时间定在2008年阳历5月13日。头天,麻蛋按照父亲的吩咐,向所有亲朋好友发了请帖,正在自家院子了搭待客用的棚子,突然,天崩地裂,大地摇晃了足足几十秒钟,紧接着,整个前贯山周围的几个村子,民居房屋倒塌了一大片。事后,村民们才知道,四川汶川发生了八级大地震,与四川接壤的陇南,也成了重灾区。

狗蛋家的房屋也塌了,老人家受了惊吓,卧床不起了。

接着就是灾后重建。

政府高层决定,把灾后重建与新农村建设相结合,利用国家给每户农家灾后重建的三万元,当地政府帮助无息贷款三万元,大规模建设新农村。

乡政府把前贯山周边的两个村的新农村建设,列入统一规划,建设地恰好选在了狗蛋的那两亩地上。狗蛋卧病在床,乡政府自然找到了麻蛋,和他交谈。

麻蛋说:“前些年,有人出五十万要买我家的包干地,办机砖厂,我爹不同意,就黄了。现在,我也不多要,你们还是出五十万吧,我把地卖给你们,做啥用途,就不关我的事了。”

乡政府的干部们说,他们开个会,研究一下,再答复。

麻蛋给卧床的爹汇报了,征求爹的意见。狗蛋沉吟道:“看来,你爷爷的坟是迁不成了。”

乡政府经过会议研究,同意付给麻蛋五十万元,征收他家的两亩地,建设前贯山新农村。

为了慎重起见,乡政府委托村委会与麻蛋签订协议书。

村委会干部在村里设宴,请来了若干人等,招待麻蛋。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麻蛋就要在协议书上签字,忽然听到了吆喝声,一众的人抬了瘫痪的狗蛋,来到了酒场。村委主任心想不好,慌忙迎接,对狗蛋说:“您老人家咋还亲自来了,麻蛋都把事情告诉您了吧?”

狗蛋让人把他扶了起来,声音颤颤地说:“麻蛋签字是不算数的,那两亩地是我和麻蛋爷爷开出来的,是土改那年又分给我的,是包干到户我用最好的地再换回来的。承包合同,换地协议,都是我按下的手印,在我的名下,麻蛋做不了主。”

村委主任赶紧去扶住狗蛋,连说:“那是,那是。”

狗蛋长长地喘了一口气,接着说:“我的儿子麻蛋的日子还长着呢,他要五十万,我不反对,只是这五十万,在咱这穷地方,能盖好多房子哩。只是我琢磨着,这钱不能要。是改革开放,让我收回了那两亩地;是改革开放,让我们不再上缴皇粮;是改革开放,让我们过上了好日子。可眼下大地震毁了多少村子,我们家的房子也塌了,感谢政府出钱,给我们重建家园。我让他们抬了来,就是要告诉大家,我的那两亩地,一分钱不要,捐出来了。”

良久,大家才回过神来,瞬间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十年过去了。

在前贯山脚下,大湾沟口,有两座坟,那是狗蛋和他爹的。居住在新农村里的人们,以全体村民的名义,给两位故人立了碑,请了县文化馆的文人写了碑文。碑文文邹邹的,讲述了两位故人与这两亩地的深厚渊源,大意还是这些故事内容,就不赘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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