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都的夏天

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外地人对老武都城的认识是“三高”：即山比云高，水比城高，人比门高；同时还总结感受说有“三大宝”：即热（气温很高）、臭（排污不畅）、咬（蚊子很多）。如今，除了山比云高、气温很高之外，其他的都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改观。当然，说到武都的夏天，就得先说武都的气候特点，随着全球气候的变暖，武都的“热”将会愈来愈加剧。如果说，重庆、武汉、南京、西安是我国的四大“火炉”的话，那么，武都就是甘肃陇南的小“火炉”。 

总体上来说，陇南的气候是北温带向亚热带过渡型的。然而，陇南自然地理条件的复杂性，又决定了陇南气候的立体性、多样性和区域性，形成了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的特殊自然现象。全市一区八县，气候的变化，四季的转换，呈现出由东向西、由南朝北，梯级式地推进变化规律，最早的和最晚的季节相差两个月，平均相差也在一个月左右。

在我的记忆当中，槐花盛开，就标志着夏天的到来，这是因为我小时候曾经生活在陇南最西端宕昌县南河镇的缘故。现在我所居住的陇南首府武都，槐花却提早在清明节绽放，谷雨还没有到来便扑楞楞的繁盛了，树树洁白，十里飘香，让人感觉到了夏意的突然来临，青年男女们不失时机地换上了短袖衫、短裙子或者八分薄裤，一个个花枝般地招展在了大街上。武都的春夏来得很早，而秋冬却来得很迟，这便是陇南的地域气候特色。

春节的气息还在武都的城乡弥漫时，春姑娘们便纷纷地出阁了。正月尾上，柳叶儿绿了，樱桃花开了；二月初里，菜籽花黄了，桃红李白；再加上蜂蝶翩跹，莺飞燕舞，仿佛满世界都沉浸在了新婚蜜月浓浓的爱意之中。到了阳春三月，春姑娘又都极快地转换了角色，热烈而奔放起来，少了几分羞怯、矜持，多了几分火辣、开放，呈现出了丰腴的美丽，表现出了抚育的母性，由村姑变成了村妇，已经出脱成落落大方的熟女了。

武都的暮春与初夏，不像陇南其他各县，如同竹子一样，节节分明，而是如同街道两旁的冬青树、油橄榄似的，不知不觉间就换了新叶，浓密起来。猪年已经过去三个多月了，而武都城里的春雷还没有炸响，这头“猪”似乎还在贪睡，对季节无动于衷；而去年的狗狗，在正月里就狂吠了。民间谚语说道：“正月里响雷墓堆堆；二月里响雷灰堆堆，三月里响雷麦堆堆。”意思是说，正月里响雷是大灾之年，会死很多的人；二月里响雷是歉收之年，粮食难获丰收；三月里响雷则会五谷丰登，大吉大利。但是，时代不同了，民谣也不灵验了，自然之神再也不与人类作对，不管何时炸响春雷，武都都是一派繁荣兴旺的喜人景象。

武都夏天真正到来的标志，是自然生长的樱桃、枇杷两种水果的上市，五一节一过，白龙江沿岸的小麦泛起出了鹅黄，昂首待镰，樱桃、枇杷便争相上市了。然而，近年来武都的樱桃不知更换了什么新品种，竟然提早了半个月。眼下正是槐花飘香的时候，樱桃就已经悄然上市了，这就难怪武都的夏天也跟着提前到来。在武都，樱桃始终是最早上市的自然生长的水果。春节过后，樱桃的主产地石家庄会递进式的出现四种主色调，先是一片片粉白，再是一片片浓绿，又是一片片新黄，后是一片片彤红。这四种色彩的递进转换，便是樱桃由华到实的全部过程，大约为两个月时间；珍珠玛瑙般的果实上市，先由稀少到繁多，再由繁多到稀少，市价也随着其数量的增减，呈现出马鞍形的变化，先贵后贱，再由贱到贵。罢市的时候，外地出产的才姗姗涌来，却再也卖不到上好的价钱了。

武都的夏天从阳春三月开始，直到中秋节结束，包括了三个季节，长达二百天之久。伴随武都这二百天的长夏，最红火的就是农家乐了。南山北山，瑶寨沟里，白龙江两岸，212国道两旁，成百上千的农家乐，生意不断，人气兴旺，成为许多农家的主要经济收入来源之一，着实仰仗了武都特殊的小气候，仰仗了武都夏日的长久。特别是盛夏伏天，持续的三十八摄氏度以上的气温，迫使满城的居民不得不停灶锁门，携带全家老小，去农家乐乘凉、玩耍、吃饭，直到天黑以后，夜风吹拂，星月高照，才极不情愿地归回家中。

而到了晚上，大大小小的啤酒广场又开始热闹起来。只要不是大雨天，所有的啤酒广场每晚七点开张，到凌晨两三点收摊，傍着啤酒摊点的是各种烧烤、凉盘、小吃、卤肉、烧鸡等等，还有歌舞、魔术表演和器乐演奏，使得啤酒广场格外热闹。啤酒的品种很多，生产厂家、批发代理、广场承包商、摊点老板，想尽各种办法，使出浑身解数，招揽生意。譬如，让容貌美丽、声音嗲甜的少女，在广场的门口搀住客人的胳膊，拉到自己的摊点，然后殷勤地开瓶斟酒，大方地陪喝，无伤大雅地说笑，便是招揽生意的高招之一。

武都夏天里另一个靓丽的风景，就是夜深人不静，男女老幼，几乎是倾城出动，密集地汇集到白龙江南北两岸的长江大道上，散步，乘凉，观景，聊天。使得这座秦巴山地的古老小城，灯火通明，霓虹闪烁，如同夏日白龙江的浪涛一样，时时兴奋着，常常激动着，充满了勃勃的生机。由于武都是夹在南北大山、坐落在白龙江畔的山城，呈南北促窄、东西狭长的形态，居住人口虽然不超过二十万，但密度很大，给人的感觉是，始终具有旺盛的人气，一年四季，阴晴雨雪，早早晚晚，人流比肩接踵，络绎不绝，公交车爆满，近千辆出租车不够用，因而这里的商贸、旅游、餐饮、娱乐服务业比较发达，消费水平之高为甘肃之最。这让很多前来旅游的外地人，感到不可思议，认为武都没有中大型工业企业，没有产业工人群体，也没有名闻遐迩、如雷贯耳的大型旅游观光胜地，工薪阶层的收入普遍偏低，何以如此？

实际上，武都改革开放以来，消费水平、物价指数的一路攀升，居高不下，是由武都的自然地理条件，即居住环境造成的。随着现代化、城市化、园林化的不断推进，武都城比原来扩大了大约六七倍，土地的占用使用率早已是饱和状态，每亩拍卖价达到了五百万元之巨，房价每平方超过了八千元，临街的商铺每平方高达三至五万元，这在四五线城市算是极高的了。因而，武都用于招商的铺面租金就高得吓人，计入商品的成本投入就水涨船高，服装、餐饮、百货、日杂等等的零售价格也就愈来愈高；同时，土地面积的大幅度缩小，又造成了蔬菜水果种植、家畜家禽饲养等生产使用场地的急剧减少，从而提高了农副生活产品的高成本和高附加值，再加上运输、批发、零售的利差，到了终端消费者这边，就不言而喻了，尤其是给外地客商加深了居住、生活、子女抚养就学等成本负担，形成了连环效应。

然而，在如此很不宽松的环境条件下，武都的商业、餐饮、旅游等行业，却依然红红火火，长盛不衰，除了社会治安环境良好，民间饮食文化独特，山川风景秀丽，武都人排外意识淡薄，追求时尚生活，消费需求加大，交通设施极大改善，人气始终处于旺盛状态等原因之外，另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武都天气气候得天独厚的优越，炎热夏季的时间很长，使得武都的常住人口和流动人口，户外活动内容增多，户外餐饮频率提高，街市农家消费集中，生活方式不断转变，待客形式趋于多样，特别是依靠商铺门面、闲居余房出租，其“暗收入”的不可估量，极大地带动和刺激了商品经济的繁荣发展，给高消费提供了充裕的市场空间。

武都的夏天，因炎热而美丽，而别具一格。从穿着上看，南方人开放，北方人保守。这除了经济的、社会的因素而外，气候也是主要的原因之一。武都在地理分界上虽属北方，但其小气候所形成的炎热气温，逼使人们不得不袒露身体更多的部位，日久成了习惯，也就不会大惊小怪了。武都的夏天更多的是女人的世界。女人的曲线美，在夏天里显示得格外突出；女人的服饰美，在夏天里也最时尚；即便是一柄遮阳伞、一副太阳镜，也会尽显女人之风韵。而男人在夏天里却趋于简单化，背心、短裤、拖鞋，更有打赤膊的。夏天还是儿童的自由天地，在水潭小溪里，赤条条一丝不挂，扑腾嬉戏，一片欢声笑语。

武都的夏天，因炎热而色彩浓重，而五彩斑斓。浓浓的树冠，浓浓的树荫，浓浓的树影，浓浓的茶水，浓浓的午睡，浓浓的汗液，田野里是浓浓的金黄，树梢头是浓浓的蝉鸣，暮色中是浓浓的炊烟，夜色里是浓浓的星光，晨曦中是浓浓的雾岚——整个世界都充满了浓浓的夏意。穷人最喜欢夏天。富人在冬天里有皮袄大氅、手套护耳，有空调、暖气、电热器、电褥子，穷人没有这些，就只能受冻。惟独夏天最公平，不嫌贫爱富，无论贫富，都一视同仁。富人取凉的方式虽比穷人多，但都无益于身体健康；况且，你总不能像蹲禁闭似的老待在家里，也不可能把空调背在身上。因而，武都夏天的炎热，无形中把贫富之人推到了平等的地位，让大家在夏天里和谐相处，忘却身份地位，没有服饰差别，以袒露的本原体貌坦然相聚。

武都夏日长长，天亮得早，黑得迟，给武都人到来了很多的休闲时光。于是人们在夏天里的娱乐活动也最多，或四人围一方桌玩耍麻将，或多人围一圈观看下棋，或清茶一壶乘着凉风聊天说地，或三五亲朋品尝啤酒尽兴快乐，在不经意间尽享生活的悠闲和情趣。武都的夏天不仅充满了商机，商店餐馆、夜市小吃、娱乐酒肆等营业时间最长，是消费的旺季，最受商家业主们欢迎；而且还是少男少女热恋的季节，河畔江滨，公园草坪，花前月下，随处可见对对恋人，或拥抱热吻，或窃窃私语，或山盟海誓，极显人间之美好，羡煞牛郎织女星。

我在陇南生活了五十五年，其中在武都生活了三十六年，对武都深刻的感受，就是火热赤诚的夏天。在武都的夏天里，我在农田挥汗劳动过，享受过丰收的满足喜悦；在江河尽兴垂钓过，无数次为钓到了鱼儿而激动得手抖腿颤；在浪涛自由游泳过，沐浴了大西北紫外线强烈的阳光和长江中上游湍急的流水；在深山密林听到过山泉叮咚、百鸟鸣唱，尤其是那从苍山林海传来的隐约山籁；在农舍茅屋问茶品茗、喝醉过醇香馥郁的咂杆酒；与老农交上知心朋友，长年往来于城乡之间；与村姑欢笑采摘山果野菜，品评过她们可口的独特厨艺，甚至记录过她们大胆轻佻、美轮美奂、感人至深、深情求爱的山歌；我在武都广袤的田野里，仔细地观觑过燕子的滑翔、蚂蚱的跳跃、蚂蚁的觅食，认真地聆听过群蛙的鸣叫、蝉儿的噪怒、蛐蛐的演奏。

现在，年逾花甲的我，身眼思维，情感意识，一颦一笑，已经深深地融入到了武都的天地、武都的山水、武都的人群、武都的环境气候、武都的一草一木之中；即便是说话的口语口音，也是地道的武都方言。我热爱陇南，热爱武都；尤其是，更热爱武都美酒一般浓烈醉人、回味绵长、情义持久的夏天。这个小“火炉”里，充满了生命的活力、拼搏的动力和生活的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