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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必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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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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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

            一

中秋节前的下半夜,毕竟是秋天的夜,半弯的牙月早已下去。浑圆的天空像个倒扣的铁锅,一切显得静谧。几颗冷峻的寒星,无力得挂在天边。冯尚披起单衣,坐了起来。他没有开灯,而是扣扣索索的摸了根烟,叭嗒一声点着。火机的余光映射出他那张惨白的脸,枯瘦,乏力。

失眠是最近几年的事,冯尚说不出的感觉,思想的拗扭总是走不出。一纸协议虽说算有了解脱,胸口却隐隐的发痛,那种撕碎灼烧的感觉重重的撞击着心门。这是一颗被压抑多年,急需摆脱的心!

房间似乎很闷,一颗烟几近抽完,冯尚把烟屁股狠狠地丢向了地面,那一点濒临覆灭的荧光,划了一道亮弧,落入了无限的的黑暗里,的确显得渺小。

冯尚摸索着穿好拖鞋,拉开开房门走了出去。

院子不大,一条笔直的水泥路在夜光下灰白的通向大门口。菜畦和架上的藤蔓隐隐绰绰的一片模糊。几点星光洒下的只是哀伤,冯尚感觉脸上一丝丝冰凉,天空无风,悲凉却暗流涌动,他流泪了!

早上的苏北,雾气弥漫的清淡。农村空气是相当的好,虽近深秋,但是清新凉爽。入眼的田野一望无际,脚踩着直通田间地头的乡间水泥公路,心情是多么的舒畅。偶尔会遇到一两个早起的老农,他们抽着旱烟,倒背着双手,慢腾腾地溜达。那是一种勤劳的早起习惯,是一种久经风霜的人生升华,那种悠闲放松的,收获时对着大地感恩的心境,的确是未历艰辛劳作人不曾会有的感觉!

冯尚,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村孩子,被家乡人羡慕的成功人士,此时此刻却无心情了。他斜背着一个挎包,悄悄地走出村落,快步地向公路边汽车站台走去。

电话已经约了何姐,民政局西大厅二楼,到时直接去二楼找她。

                                 

冯尚望着车外向后漂移的树影,感觉丝丝凉风,打散了他一夜未眠的困乏。晨雾漫漫,也遮挡了他颓丧尴尬的面庞。此时心情五味杂成,以往的岁月如电影一般在脑海中映放。

两千年的时候,冯尚凭着过硬技术,在深圳一家中型服装公司做上了设计师,年薪二十万。这在当时打工人的眼里是相当可观的。那年他的妻子杨华也通过关系安排在服装厂做过半年,但是一次意外操作事故,把她彻底推出服装厂,推出了深圳。

也就是第二年,她在北京四惠农贸市场租了个店面,卖起服装来。货源一直有冯尚这边批发供应。那年儿子冯北刚满三岁。由苏北老家父母带着。两个人寒来暑往,一晃八个年头过去了。老家建起了三层小洋楼,银行也有了七位数。村里人直夸小两口能干.那年一家五口一起观看了北京奥运会,心中的感觉别提多幸福了.

美中不足的是两个人这么多年来分多聚少,用冯尚的话说,这些年在一起的日子加起来没有一年,感情都生分了!冯尚热爱自己的事业,几次杨华让他放弃,但是冯尚都不愿意 。杨华是个很有个性的事业性女人,自从服装生意上了路,经营也不单一了,鞋子帽子皮包加上男女服装等都上她的柜台,广州上海展销会到处跑,店里交给了她的妹妹杨帆打理了。

生意似乎做得很红火。

那是一二年阴历四月初吧,因为儿子暑期要中考,冯尚放下手中的事务和厂里请了半个月的假,买了一些特产果品,先去一趟北京,去之前也没有通知杨华。

冯尚到北京时,天已经傍晚了。虽说是春天,但夜晚寒气未尽,晚风吹得人不是很舒服。街道两旁吆喝小吃的此起彼伏,人群一拨一拨的从公交车下来,一会就四散殆尽。

妻子服装店面门灯已经打开,冯尚此时异常的激动,手里的东西虽然沉重累手,但是心情却装载着更多感慨。他拉开玻璃门一头扎进店里,然而眼前的一幕让他肝胆俱裂。

                                     

只见一个五六十岁的西装男人斜躺在沙发上,手却在杨华的大腿游走不定,杨华一边说笑一边削苹果。

看到眼前的一切,冯尚明白了自己一直猜测到的疑惑。

这时杨华也看到了冯尚,手里的苹果掉到了地板上,她惊恐地推开老男人的手,立刻站了起来,嘴里叫着冯尚的名字,却又说不出话来。

冯尚把手里的东西狠狠的顿在门边的柜台上,那个老男人就连滚带爬地站立起来。扶了扶金丝眼镜,看了看冯尚,又看了看杨华,手脚无措地张大嘴巴。

冯尚什么话也没有说,强压着怒火瞪了一眼杨华,转身摔门而去。

那天晚上,冯尚买了去老家的车票。

到了老家,冯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几天,脑子混乱地如一团麻。夜晚辗转反侧总睡不着。回忆这么多年辛苦维系的感情,竟如此脆弱不堪一击。想到当初撞入眼帘的一幕,感觉身心都受到了蒙骗,胸中的屈辱一股脑的翻腾起来,就象海边的骇浪,一层一层地拍打撞击着他的心坎,浑身一阵阵酸麻的疼痛。

因为怕父母伤心,他什么也没有说,但是此时他毅然而决然地作出结果-离婚。

连日来杨华的电话连串的打来,道歉的短信息一个一个发来,但是一切都在那天的景象下崩溃了。

到家的第五天是星期六,住校的儿子冯北回来了。儿子长大了,儿子见到老爸的那种狂热劲减缓了冯尚心中的酸楚,儿子的天真烂漫也暂时让他忘掉了心中的不快。带儿子理发,买衣服买鞋子,逛书店,去海边观日出吃大餐。傍晚回来的车上,儿子躺在爸爸的腿上说,爸爸你真好!

冯尚把脸转到了一边,偷偷的拭去眼角的泪花。

白天冯尚一直想用别的事情干扰自己,让自己不再想那一幕,夜晚一次次地告诉自己那是一个梦,但是事实永远不可以改变。

他觉得忙来忙去忙个空!

送儿子上学后,午饭和父亲喝了点酒,望着苍老的父母,冯尚几欲流泪。但是他按捺了心绪,用话语安抚了他们几句,留了一些钱,下午就买票南下了。

一路上冯尚把几天来想好的意见发给了杨华,来回的信息印证了她的所有。杨华有了婚外情,因为生意自零八年后就越来越难做。但是要强的她没有因此而放弃。那是在上海的展销会上,一个香港的老男人走进了她的生活,也给了她不曾有的一切。杨华的坦白让冯尚撕心裂肺,泪水肆意的流淌着,几度哽咽,抽搐有声!

杨华表示深切道歉,表示回旋的时候,冯尚回绝了!

杨华同意了冯尚的提议,自己也提出了几点的要求:因为考虑双方父母年龄身体原因,及儿子三年后高考需要,希望离婚等三年后再说,现在可以写离婚协议,除了维系表面现象给家中老人小孩看外,个人互不干涉对方私生活。家中开支费用双方平分。

冯尚思索了一会,表示同意第一条,第二条认为自己工资稳定,家中老人小孩费用花销还是有他负责。房子产权过户给杨华,毕竟这房子有她努力的一份。何况一个男人怎么样都比一个女人容易的多。

杨华看到信息后悔恨地流泪了,然又能如何呢!

                       

一五年夏天,得知儿子考上了首都医科大,冯尚高兴了好几天。先前的感情承压经过三年的沉淀,已经没有当初那么的哀痛了!三年来,冯尚没有去找另一半,当初的协议他也一直在履行!情感上的事情冯尚自觉的不是那么随意,他认为生活是严肃的,感情更不是买卖,三五句话或者交点钱就能得到幸福。他觉得和杨华不是一路人。找不到合适的,单身也挺好。儿子的出息让他多了一份责任,也多了一丝安慰。他觉得上天已经算是眷顾他很多了!多年的打拼,最终觉得一切都是次要,只有儿子的前途比什么都来的贴切。

回到家里,他带着儿子看望了双方父母,想到一大家子能坐在一起其乐融融,那张“协议”多少给了他一份不舒服。

随后的几天,发帖邀宾,摆酒庆贺。

就在宴客那天中午,杨华也赶回来了。酒席上二人一起陪酒谢客,为了老人小孩,演绎功夫做到了极致。这一天,终于在亲友们的羡慕声里谢幕了,一切都顺理成章,无一丝破绽。

晚上等儿子熟睡后,两个人尴尬的对坐着,眼面前的电视在一旁嗡嗡作响,但是两个人却都在酝酿着话头来打破这窘境。

杨华几欲解释,但见冯尚死心已定,绝无复燃之意,也便欲言又止了.这样僵持了半夜,终于简单的勾勒出事情的筹划:双方约定,冯尚先回厂上班,杨华送儿子去北京。中秋节前两个人一起赶回拿证。至于老人小孩,这件事能隐瞒多久就隐瞒多久,两个人这点还是共同的。

现在冯尚坐在公交车上,想到这一幕幕,怎么能心平气顺呢?

小时候何姐家和冯尚家是左右邻居,两个人又是同班同学,何姐比冯尚大两个月,所以叫她何姐。这个何姐后来考上大学,分配到县民政局,一晃都十多年了,现在负责离婚这一块事务。冯尚没想到自己的事却赶在了何姐的手里了,心里多少有些不自在。但是丢人也没有办法,纸包不住火的,回来前冯尚就把事情原委交代给她了。

何姐意见:暂不做决定,见面再谈。

早上公路上的车不是很多,一个多小时后就到了。民政局就在进县城的大道边。冯尚下车后,看了看手机,不到八点。于是在路边的早餐摊子上点了份油条豆浆。吃了一会儿,估计时间差不多,就起身进了民政局大门了。

还好,人家已经上班了。他在大厅看了看图标,知道一楼左侧大厅是登记结婚的,二楼时登记离婚的。大厅内已经有许多人在排队挂号,他们有说有笑,年纪有老有少,心情大多是愉快的,一张张面容见到谁都笑容可掬,一看就是上一楼的。

队伍里也有几个形单影孤的在排队,一脸严肃的多,估计心情都不怎么样,目的就是二楼吧。

上了二楼,冯尚觉得一种不祥的气氛在回荡。估计来到这里的人多少都有点感情问题,自己不是这么过来的?

楼梯口上来是一个三米多宽的长廊,一边靠墙的有几个长椅。

这头坐着两个少妇,都是二十四五岁,看样子是县城人,穿着很时尚。其中那个长发披肩的女人一边劝说一边用纸擦拭自己浓妆艳抹的脸。红嘟嘟的大嘴不停地劝说:“这次动手了,就会有下次,哭,哭管个屁啊!听姐的,离!我早说过这天下没有一个好男人,全他妈的是忘恩负义的货!”被劝说的也是描眉涂眼的,只是衣服褴褛了些,估计刚打过架。脖子和胳膊上还有血指印,样子委屈的很,鼻涕眼泪一大把。

中间坐着的是一个中年妇女,身材臃肿肥胖,正拿着电话肆无忌惮地大声叫,内容一听就明白:男人养了小三,双方时间僵持了三年,女方如今也想开了,愿意接受离婚。经过双方协商,家里两处房产过户给女方,男方赔赏女方损失费三十万,小孩归女方监护,签上协议履行就好。可是男方今天却迟迟未到,女的暴跳如雷,搞得楼上几个面面相觑,似乎都有尴尬意味。

另一头坐着两个人,男的长的很粗壮,穿着看得出是建筑工地上的,但是却素净,可能是个包工头。女的也很高大粗壮,眼睛冷漠的滴血,她一个劲的看天花板。男的陪着说话,很小声的样子,说几句就四面观望,如小偷似的。女人偶尔一句:你说,然后就是:可以。要么:不行。总之一派不协和的商量式离婚架构!

就在这个时候,进来一对男女,男的说话很干脆:离!女的也很干脆:离!径直的走进离婚办公室。

长廊尽头是办公室,门大开的。冯尚慢慢的走到门边,里面工作人员看来只有何姐一个人。一张咖啡色的办公桌有两米多宽,按东西方向摆在西厅中间,,一台电脑,一台打印机靠屏风一字排放在长条桌上,褐色木椅后面是一扇挂着灰色窗帘的四扇淡蓝玻璃大窗户,靠西墙有个一人高的文件柜。柜上码放着好多文件夹和打印纸等物件。墙上除了一台空调,还有两行十四字条幅,内容很有趣:事前三思寻己过,责任多担福泽多。

何姐一眼就看到了冯尚,用手示意他在隔壁等候,冯尚会意的走到外厅。

这个办公室比较宽大,分里外两间,中间其实是磨砂玻璃屏风。外面一张桌子几个条凳,也坐着几个人。他们或剑拔弩张,或窃窃私语,但是没有外面那么吵。冯尚靠着桌子坐了下来,从包里拿出一瓶水,边喝边聆听四周的话语。

冯尚桌子对面坐着两个都带着眼镜的一对男女,年龄大约四十多岁,男的精瘦高挑,头发稀疏显出斑秃,但是梳理的很是整齐。女的染金发描淡妆,体态匀称小巧。两人头对头在写东西。他们说话语气文雅和善,像是唠家常,又像是谈生意,彬彬有礼,相互谦让,有时还发出几声开心的笑。完全给人不一样的感觉,冯尚甚至怀疑他们走错了地方,不是偶尔听出在写离婚财产分割协议的话,怎么也看不出离婚离得那么洒脱。

最有意思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浑身酒气。一会电话给四叔要缓缓还贷日期,一会电话给某老总说找几个兄弟给他去要账……言语粗俗污秽,眼神散乱鬼祟,行为轻佻麻木,你看他边打电话边挠头挠裤裆,言语还不时地彰显他的另类社交能力。不打电话也不闲着,一会儿踉踉跄跄的跑到办公室问几句,一会儿跑出来看看这俩,望望那俩,一点都不识时务,最后甚至趴在冯尚的面前讨水喝,一副市井无赖的模样。冯尚瞪了他一眼,和其他人一样没有理会他。那个家伙毫不在意,嘴里一边嘟囔着一边笑嘻嘻的观望楼梯口。从他的啰嗦中听出也是来离婚的,但是女方一直没有过来,似乎还不接他电话,用他的话说真她妈妈的!

想想来这里的人有几个不是心烦事乱的,冯尚觉得,这样身心都肮脏的男人,是个女人都会和他离婚。

冯尚觉得今天在民政局算是见了世面了,离婚现象如今竟如此普遍!早上自己还怕别人看到觉得丢人一样,可是眼面前景象让他大开眼界,原来离婚如此正常,就像杨华说的,只要双方同意,带上身份证户口本和协议书就行,一般一个上午就可以办成。

冯尚此时想到杨华又感觉不是滋味似的!

何姐不愧为何姐,外面可以听得到她工作进程,开始询问离婚理由,双方态度,子女安排,财产分割……明确后何姐总是劝和不劝离。比如正在劝说的这一对二十多岁的夫妻,女的痛哭流涕,男的执意离婚,原因就是怀疑女方和同事有外遇,具体理由是看到女方手机里的一条暧昧短信。女方没有承认,男方就到女方单位去闹,搞得大家都下不来台面。最后走到离婚边缘。何姐就让他们出去一个,单个谈话,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着,何姐不时批评劝说疏导……可谓循循善诱,不辞辛苦。她以负责任的工作精神和基本的道德伦理态度去感化每一个情感受伤者,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最后男的承认有点主观武断,冲动鲁莽。向女方表示道歉。双方都受到严厉的批评和应有的致歉。

                    

几近中午,冯尚知道何姐是没有时间接待他了,就悄悄的走了出来。

民政局大门边有个小花园,冯尚坐在花墙上抽出了一颗烟,一上午他一直在沉思,他觉得今天受益匪浅。

何姐的工作语言让他身心受到震撼,仿佛灵魂也受到了一番洗涤。就像何姐说的: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尽管理想多么美好,实践怎样去追求。人活在世上谁都会犯一时糊涂,走错一段弯路。岂能抓住别人的缺点错误不放手。何况是把原谅送给同甘共苦相伴终身的人,为什么这么吝啬呢?明白了人生活在世上要学会付出忍让甚至吃亏,要有责任和担当,要时时反醒自己,要学会拥有换位理解的宽博胸怀!把包容送给真心想忏悔的人,也是一件迟来的完美。幸福是每一个人都想追求的目标,而它需要付出伟大的责任,付出确是不很舒服的。

何姐和每一对离婚者不停诉说着同样的道理,她那种挽救幸福的心态是多么的让人庆幸!当今社会快速发展压缩了大家生存空间,节奏快、竞争强加剧了每个人的心理负担,同时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也在扩大。大家都在为自己的幸福奔忙,只有学会理解包容才能协和,付出担当才有幸福。

冯尚捻灭了抽了一半的烟卷,站起顺手整了整衣服,用十分的敬意,回望了二楼何姐办公窗户。

此时太阳分外的温暖,秋风飒飒吹来,花园里的菊花婆娑摇摆,斗艳飘香。冯尚觉得浑身轻松,如卸了千金的重担,也如精心运算了十几年的计算机,把多年的旧账完全清空,一切归零。

冯尚斜挎着包,出了民政大门,径直地向火车站走去。

                     


                                               20151126日完稿于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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