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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从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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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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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

嘉陵江对岸,某人在与我男人婚外恋,我想去找她谈谈。

吃过早饭,我便匆匆出门。临行,猛想起该放鸡了。鸡笼在房屋右侧的墙根边,由一个倚墙的竹篾组成。我要去打开鸡笼给鸡放假,鸡笼门是由竹篾编成的栏栅,用一截竹筒斜顶着。我将豢养圈禁了整夜的鸡群释放出笼子,转身走进内房打开木柜盖子,掏了半木瓢稻谷走回地坝喂鸡。初获自由的鸡群个个眼神冷漠,望望主人,又望望圈禁它们的鸡笼,三三二二交头接耳说着悄悄话,并不急于去抢食黄灿灿的谷子。让人没想到的是,鸡在自由和温饱面前,比人会选择。没多长时间,几只公鸡缓过气来,露出了好色的风骚本性,对着中意的母鸡一个劲儿摇头使眼色,暗示一边儿耍去。也有几只母鸡孤独寂寞了一夜,心痒痒地反过来朝公鸡眨眼抛媚,尽使挑逗之能。想着公母搭配,走动不累,同类面前不用惭愧。更多的鸡却在踢踢腿,蹦蹦跳,张开翅膀,伸着懒腰。重获自由让它们欢天喜地,想着咋样的玩耍,远不如伸长脖子呼吸到清新空气。

我望着鸡群的举动,觉得生命被圈禁,失去自由太可怕了,人与动物的自由随性对生命犹其重要。

片刻,我去了屋后猪圈,拣起昨天下午新剥的甜菜叶喂猪,甜菜叶是好东西,川北人叫它牛皮菜,三月末将它与嫩胡豆煮在粥里吃。隔栏望着同样被圈禁的牲畜,猪比鸡老实多了。它尾巴下面有一堆粪,看见主人圈舍外观望仍睡着不起身,对主人扔下的食物盯了几眼,趴着嗅了嗅味儿,张嘴咬一口,漫不经心样子。我见它睡着吃、睡着屙的懒样,忍不住笑了,轻轻啐道真是一头笨猪,懒猪。

昨晚躺在床上,我几乎一夜未眠。想着早饭后准备过江去东村会一会那个讨厌的人。

今天麻麻亮,独自一人吃完早饭,洗洗涮涮忙了好一阵子才算基本完成家务事。我才慢悠悠拿起那根碧绿色烟杆,脚步轻盈的走出大门槛,双脚跨过门槛将烟杆又插进头发鞭子里撂着,左右手各拉着大门上的一只铜环关门,然后用一把长条型铜锁锁住二只门环,取出钥匙系在裤腰上,转身不紧不忙朝嘉陵江边走去。

人走在地坝外面翠竹林边时,就听见两只麻雀跳着脚在一根细竹枝吵架。我不知道它们为何吵架,更不知是夫妻吵架或者是朋友吵架,也许是姘头情人吵架。我相信鸟儿吵架,一定是为了吃饱而吵。若是人吵架的话,十有八九是为了钱财而吵,为情爱和为真理而吵架的,在当代绝对是个异类。要不,《增广贤文》怎么会有“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个词儿呢!

竹林前,我斜愣着眼看着麻雀,麻雀在竹枝上并不理睬旁观者。我见它们吵闹不止,想起麻雀在自家门口吵闹吉兆不好,抬头望着麻雀说,你们还有完没完?吵完快走。两只麻雀并不理会,各说各的,气得我一股怒气直冲头顶,向前走去几步,抬脚踹了几下竹身,竹子“哗啦啦”一阵乱响,惊呆了两只麻雀。它们闭嘴了,扑扇翅膀,一同向外边树林飞去。我望着麻雀远去身影,啐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你们吵架后还能一同去飞,什么事都好商量的嘛!

走出竹林不远,就是刘家祠堂。

我家老宅子坐落在刘子湾西村中部,左手北面和右手南面,以及房后面都有许多住户。刘家祠堂很大很老旧,除了供奉祭祀祖先,还有一个很大的戏围子,戏围子前有一个木结构戏台子,逢年过节,红白之事大都在这里唱川北灯戏,可供四五百人看戏。我向南走过刘家祠堂,刘家祠堂前面不远就是西村那座大石碑。我几乎天天要去看看石碑背面存在上千年的神秘字符,这些无人能识的字符看不懂才让人想看,因此我每天都想来看了几遍,然后折身向东出村而去。出村的路平直,向前走去不远就是刘家沟,沟下是一块块梯田,云南元阳梯田似的,只不过规模太小了。一缕清风从沟上吹了下来,拨动着我的头发,冷却我的头脑。

这一刻,我还在思考着过江后见到讨厌的人该咋办。也认为根本没必要为一件小事而小题大做,当然我想最重要的事莫过于要去保护好的家,不能在自己手中失去这一切。这人在与我男人婚外恋,偷鸡摸狗的那种行为。我知道人都有缺陷,任何事情但有开头,就意味着会继续下去,不会去考虑结果的对与错。讨厌的人敢来我家惹事,必有下一步计划。我要让她放弃任何计划,打消再来惹我的念头。我更想让她屈服于安分守己环境里。要她永远记住我是谁,而不要用鸡蛋来砸金刚石,脏了金刚石事小,碎了蛋壳命都没了。

我不紧不慢下坡,人在陡峭斜坡上行走,有一种想飞又不能飞的感觉,额头冒汗了。从坡上下到刘家沟底并不算深,一会儿便走到了水田边。乡下过路的水田埂也宽,分为三个部分。靠水田秧子处叫子田埂,插秧前用稀泥垒起来防止漏水的,上面种着一排黄豆。与子田埂并排的,就是供人走来走去的硬田埂。硬田埂外面种着一些时令蔬菜之类。再外边,又栽着一些养蚕的桑树,保护田埂不垮塌。川北的桑树会在腊月初修剪枝条,来年树桩上生发出新枝。此时、嫩绿的新枝长得筷子粗细盈尺长,二三片桑叶在阳春里摇着身子,桑叶短柄处生长着一些淡绿色的桑椹子。她从田坎上走过,桑叶和桑椹子在风中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扑鼻而来,让人直想住脚长呼吸。她走过水田坎,向上又斜着攀爬一个小山嘴,人在山嘴前看去是一大片香樟树林,树林外边就是嘉陵江刘子湾村西码头。秋阳暖暖,和三月春阳相似,人在光下移动晒太阳久了,软绵绵有想睡的感觉。有些困倦,我不想走了,只想找地方坐下眯眼小睡一会儿。

没法子,我想着讨厌的人,只得硬挺着发软的身子走到了嘉陵江边,望着波光粼粼一江春水,又犯难了。我犯难不是因为码头上没空船,而是从嫁到刘子湾西村后没学过划船撑船。以往、我白天要过江去东村都是搭人便船,夜里过嘉陵江方便多了,找男人划船送我。白天,我男人在城里经商,没空回来。木船在其它地方也许是一座移动便桥,在刘子湾就是连接东村西村的纽带。刘家码头,无论谁家的空船拴在地桩上,刘家人使用都不会打招呼,用完后放回原处即可。我来到船边望着撑船竹竿,竹竿是村里随处可见的一根翠竹,长约一丈二尺,在江水里浸泡日久,翠绿色变成了灰白色,就是这么一根竹竿把东村西村捅在一起了。川北嘉陵江市并非江南水乡人人会撑船,有些人常坐船而不会撑船,居住在千里嘉陵江两岸的人若是自己不会使竹竿撑船,出行便利性大打折扣。嘉陵江在这片水域并不是有多深邃多宽泛,最深处约10米,最宽处约1500米。刘子湾村人常戏谑说,面前这么深的水能撑则撑,不能撑,换个方式过去也很自然和谐嘛。

我望着几只空船神游。

猛想起村内流传几十上百年的一个传说,说是许多年前,刘子湾村渡江船在嘉陵江畔乱停乱放习惯传出去后,有六个穷困买不起船的下江人打起了偷船主意。他们乘火车来到嘉陵江市,顺江而上步行十里来到刘子湾村码头,见岸边果有几条空船,又望望四周无人守护。六人心下大喜、相互间一甩眼色,俩人跳上一条船一人在船前撑竹竿,另一人在船后划竹竿,熟练地驾着三条船顺流而下直向市里而去,心想只要飘流过了合川北碚进入重庆朝天门长江水域后就发财了。未曾料到、六个下江人高高兴兴将船撑到龙王庙水域,离刘家码头不过五里之遥,风平浪静中竟然在这里翻了船。三条船倒扣在了嘉陵江里,对于经历过大风大浪洗涮的下江人本不算啥事儿。不知咋那,六个水性极佳下江人都被淹得半死,又糊里糊涂被人拖上了岸。上岸后腹胀如鼓,只得爬到一个三十度斜坡头下脚上,尤如猫狗般吢水。六人躺在堤岸上半小时后慢慢回过神来,手颈和脚踝上被抓破皮肉的条条伤痕,面面相觑做声不得。一名老人恰好路经此处,老人手拄三尺长的铁杖,头戴一付青铜鸡爪水晶眼镜,看见江里倒扣的小船问,是咋会子事。下江人尴尬脸不便说是偷船,含糊其词遮掩过去了。老人听下江人嗓子均带有江湖味,不是本地音,啥也明白了。

川人自古豪爽好客,老人见外地人来之不易也赠送一些盘缠。临别说,几百年来,从来没人敢动上面刘家的船,这里既无风雨又无情,规规矩矩才不会淹死人。六个下江人不解,诧异着眼问为啥子?老人掩嘴悄悄地说,刘家在嘉陵江市神秘得很,传说刘家江东江西码头水里养着几十个水打棒(水猴子、河童、水鬼,一种古老动物),这些水打棒又像猴子,有人说更像十二岁小孩,谁也没在岸上见过。下江人心里明白了,他们翻进水里,每个人遭遇了好几个水打棒。这些水打棒用猴子一样的黑手抓住他们手脚往江底拖,有压肩的,有卡脖子的。水打棒的手指有着尖利爪子,爪子带有倒勾,把他们六人的手脚都抓破皮肉了。他们水性虽好还是被水打棒拖入江底,后来呛水呛得昏迷过去又被水打棒推上了岸。老人见下江人面带惧色,笑笑无语,抬头遥望着江中尻子向天的船底壳,二根手指伸进嘴里打了一个怪异而尖锐的唿哨声,不可思议的怪事发生了。江水一阵滚动三只小船竟然慢慢翻转了过来,接着一只空船在无人划桨撑竿情况下飞快地驶向岸边。老人意味深长地依次看着六个下江人,走到船边铁杖地上一点人飞上了船。这船飞快地驶进江心,汇合另外二只无人船向上游刘家码头驶去。六个下江人看傻眼了,三只空船无人划桨撑竿竟能自行走上水,骇得浑身颤抖,不知老人是人或是神。其中一个颇有胆气的人站了出来,嗓子迸射出高音量问道,你先生莫非是神?老人听得哈哈大笑,我学生就是刘家最笨的人。六个下江人走南闯北多年见多识广,轻意不肯服人,寻常船上水上功夫并不放眼里。见老人水上功夫及为人处事之道超凡脱俗,心服口服,心想,这嘉陵江虽不算大江大河,也太神奇了嘛。江湖传言拖上水船的川江纤夫名扬天下,发明了川江号子和重庆火锅,铁杖老人带三条船上水逆行,并不用划船撑船。下江人并不知道老人来历,更不知道那是刘家秘传神通在驱使水打棒推船。

水打棒的故事今天没人相信,巴蜀的传统就是三神:神奇,神秘,神妙。

最近数月,我会隔三岔五过江去找讨厌的人要说法,一去无数次,一次也没找着人。我并不气馁,依然排开时间去走着相同的路数。

天、我又过江去了她家,这次仍是失望坚持送人离开,并且把我送到刘子湾东村后面的凤鸣山的宋朝白塔下,这才依依不舍告别而去。白塔旁还有二个去处,一是白塔寺,二是东岳庙。

此时、正值酷暑。六月的风越刮越热,从嘉陵江面吹来后夹带着阵阵土腥味儿,太阳灼热的光线晒在路旁一丛丛紫苏草叶片上,又让空气里升腾起一股紫苏味,土腥味和紫苏味二股气味在凤鸣山崎岖山道一阵子剧烈碰撞,竟然滋生出另一种新的,令上山者心旌迷醉的味道,使人呼吸后暂时忽略了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所产生的高度差,让人站在高处俯视,和站在低处仰望都觉得是在同一个海拔高度上。

今天日子特别,阳历七月二十一日,农历六月十九。

传统说法,观音菩萨有三个生日:二月十九,六月十九,九月十九,今天就是观音菩萨的第二个生日。来去白塔寺的朝觐者都会去三十米外的东岳庙烧香,庙里供奉着以东岳大帝为首的神仙。东岳大帝虽是道教之神,也在掌管着人间生死,这种天下众神抓权的方式,让镇里给人题写祭文、对联、牌匾的蒲老师十分困惑。每年春节,他边写对联边对人说:为啥白塔寺附近的东岳庙供奉那么多神,让人想起各教派神灵先知们都喜欢掌管世人的生与死,却没人愿去掌管世人生活质量的好与坏。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皇帝昏庸无能,爱管小事没能力去管天下大事,难道神灵先知们也管不了吗?蒲老师的话不算深奥,他在写字赚钱买小酒喝的时候,想起了朱门酒肉,让听者黯然神伤。穷人写对联贴门,大多寄希望于未来日子,谁真的达到过对联的内容。蒲老师见人忧郁,取来水烟枪“咕咕咕”连抽几口,手指绕擦着烟嘴,递给它人去抽。感叹道,当然、无论穷人或富人都渴望求得东岳大帝怜惜,给生死赢得一些筹码。

站在一个斜坡上,离白塔寺二三百米处回头望去,行人匆匆,道路坎坷。来者登坡,去者下坡。一升一降,一起一伏之间,让这儿的环境看起来与众不同,与人生之路惊人的相似,全是由坎坷组成。

我找不着人的时间,说不上泪丧,也说不上失望,不紧不慢坚持着。村里的妇人们想不明白,问我,你去她家为何隔三天去一次,而不是天天去找人。听说她摸索出了规律性,你不去找她她人在家。她知道你上午要去,躲出去下午回家。我笑而无语,还是一如既往一趟趟去他家,每一趟旅途都不顺利。东村人看得明白,我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连讨厌的人脸儿半爿也见不着。

众心明白,世上最困难的见面,不是隔了万水千山,而是隔着一颗不想见你的心。我依然故我,坚信这么做是给对方传递一个信息,人作恶后无论多长时间,总有人在追踪你撵着你。

如今,我站在白塔下,仰望着这座名叫“无量宝塔”的千年白塔塔顶。我脱去鞋袜光着脚板站在塔基下,脸贴塔身,张开双臂去拥抱白塔塔身,嘴喃喃自语说着心里话,一股神奇的力量从掌心从面颊透过毛孔而入,在我周身游动,心格外宁静。几十秒钟后,我觉得身子在一点点变轻,轻得从塔下慢慢由下而上飘浮起来,意识里塔楼在向下蹲去,一层、二层、三层、五层,我每上一层塔楼觉得身内凝聚的力量越多,多得让人可以随心所欲去飞翔了。

片刻,我的心飞上了白塔顶上第十三层,双脚踩在塔尖那只嵌在砖石缝上呈倒扣形状的黄金钵上,站在最高处鸟瞰天下。此时,我隐约听见了东岳大帝塑像呢喃说,该去的要去,该来的要来,来去也是一种和谐。我呆了,不知东岳大帝所指为何,更不确定是东岳大帝在对信众们说禅机,还是在对白塔描叙故事,也许是在给我暗示吧。我把东岳大帝的话听在耳朵内,脸上滋生出无数个苦笑表情。

我在白塔下呆了半个时辰,原路返回下山。下山的路比上山的路快得多,有一种前途崩溃落荒而逃的凄凉感。我每次走到山下总忘不了背后的路,以及这条路的目的地,老想回头去看,但还是忍住了。

我明白现在看见的,和刚才离去的几乎没有变化,唯独变化的是远去之心。

此时山上掠来的一只秃鹰替我完成了心愿,让我有了登高望远之实。我忍受不住诱惑,目光从秃鹰掠过的飞行轨迹回头向后捋去,在以白塔为坐标时,终于看见了生命下滑的速度与距离。

我惊讶地想道,人上山带着下山的轻松,和人下山带着上山的沉重一同去旅行,路会有一种什么样的心境啊!道路在行走者脚下不断延伸,人在岁月里不断成长,道路与人的相似处,那就是永无止境。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是与国家的成长和富裕分不开的。我爱我的家,我更爱我的国,因此,我总是在前进的路途中寻找着一切美好的愿景。

或许,寻找只是个人单纯的目的,找得着和找不着只是一个过程。当人以生命为代价,以时空为依托的寻找,那期盼中的幸福生活更是长盛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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