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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国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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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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懂我不言

“你好,欢迎光临!”刚掀开这家叫做“健康源”的盲人按摩室的塑料挂帘,喇叭里响起了录制的一位女士热情的声音。这时,一个侧面朝我、正坐在按摩床前给顾客做按摩的中年男子,朝外面转过头,和我打招呼:你好,来做按摩的吗,得等15分钟。男子看上去四十来岁,着湖蓝色短袖,长方脸型,戴一副阔边墨镜。上帝给了他健硕的体态和清秀的面容,为何残忍地让他无缘得见世界的斑斓?我估计,大概他就是这家按摩店的主人了。

果不其然。这位客人做好后,他让我趴到了他旁边的按摩床上。询问了我一些关于身体的情况,他便开始替我按摩。一个小时时间,他给我放松了筋骨,让我一直不舒服的颈椎,轻松了不少。我是来这里“试试看”的,初试有效,便决定办卡,享受套餐优惠。这样,我就成了这里的常客。经常来,多次的接触,让我了解了他的一些人生故事,而且,这些故事,从他的夫人和他的母亲那里,得到了交叉印证。

他叫刘牛。母亲生他的时候,前面已经有了三个女儿。在重男轻女的苏北农村,他的出生,给这个贫寒的农家,带来难得的欣喜!可是,欣喜稍纵即逝。他出生十多天后,父母从他对灯光的反应迟钝,发现他眼睛异常。之后,父母便抱着他四处求医。医生给出的诊断是视神经先天性萎缩。当知道这种病是眼科“绝症”后,他的父母,这个背着一身的债务的家庭,绝望地放弃了为他到外地治疗的努力。他渐渐长大,微弱的视力,只能看到一点点路影。他曾为不能和别的小朋友一起上学读书而哭过闹过,但懵懂和无知,还给他保留了些许童年的欢乐。其他孩子放暑假了,他和他们一起到河里洗澡,从高高的桥栏上朝水里跳,和他们一起爬树,掏鸟蛋。父母担心他的安全,把他喊回家,他会偷偷地溜出去。

隐隐约约的更大的不幸,在他13岁那年,终于降临。在一个晚上睡觉之后,他的早晨,再也没有来临。微弱的视力彻底消失,无边的黑暗成为他终生的相伴。他大声地哭,母亲则一边饮泣,一边说些安慰他的话。后来他不哭了,但母亲的泪,却一直暗暗地流淌。

他开始分担家务。摸索着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开始时很生疏,后来渐渐熟练。父母想再生一个儿子,却又添了一个妹妹。家里人口多,压力大,他勉力而为的家务分担,使他成为家庭事务的重要帮手。家庭中,父亲是一头老黄牛,只埋头干活,不管别的。主持“家政”的母亲,把目光投向了刘牛未来的人生:当父母不在,他怎么支撑起自己的生活?为此,母亲果断地为他做了两件大事。

一是为他领养了一个女婴。他26岁这年,邻村一户人家,捡得一个被丢弃的女婴。但因为该户没有“生育计划”,如果违规领养,要被罚款。于是,一天夜里,这家便“有的放矢”地把这个孩子送来刘家。对这个孩子的可怜,加上对刘牛老有所依的考虑,母亲便作主将这个孩子收下了。最初的几年,由刘牛的大姐带回家帮着照应,到了孩子能上学了,又带来刘家。从出生到上学,从小学到初中,这孩子,先由刘牛的姐姐,后由刘牛的母亲,像女儿一样照料着长大。法律关系上的姑姑和奶奶,共同担负了母亲的责任。

二是帮他寻师学艺。为了他将来能够自食其力,母亲四处打听,为他找到一个算命先生后,带着凑得的“学费”,登门拜师。可是,刘牛在这儿学了一年不足,实在找不到对这一职业的兴趣和感觉,因而不得入门,便弃学回家。他对母亲说,这一行学问很深,不适合一天学没上过的自己。他告诉母亲,听说南方一些城市,时兴盲人按摩,这个行当辛苦,但他不怕,求母亲让他出去学这手艺。

在他拜师学算命期间,父亲不幸患重病去世。还没有缓过气来的母亲,不仅没有强迫他重回算命先生那里,并且,立即根据他的想法,给他张罗起出去学按摩的事儿来。按照算命先生提供的信息,他们联系上了一个在深圳做盲人按摩的老乡。母亲赶去二百多里外的淮安,找到自己的堂姐,借回几千元钱,给他作盘缠。一个寒秋的早晨,踏着薄薄的青霜,母亲把携着简单行李、眼前一片漆黑的儿子,送上了一辆开往深圳的大巴。母亲说,“他还没上车我就哭,夜里无法入睡,直到第二天,儿子从浙江义乌打长途电话到村里,辗转报了平安,我悬着的心,才暂时落了下来”这一年,刘牛28岁。

在义乌的第一年,刘牛作为学徒,不仅没有一分钱工资,每个月还要向老乡老板交付约一百元的伙食费。第二年,被雇佣的一位浙江衢州的师傅,向老乡老板辞职,到同在义乌的另一个地方自己开店。他走后不久,刘牛经过和老板协商并征得同意,也去了那里。刘牛说,这位衢州师傅肯真心教他,所以,他抱着继续学习手艺的想法,就应邀去了。在这里,衢州师傅不要伙食费,每个月还发给他十几元生活费。刘牛说,他最感激这位衢州师傅的,是他通过熟悉的人,把他推荐到杭州推拿按摩学校盲人班学习了三个月。他说,如果说原来他已能独当一面地做活了,杭州的学习,使他对人体结构、对中医推拿的基本理论,有了一定的认识,而这,对于一个按摩师,是必不可少的。

又回到义乌衢州师傅那里。衢州师傅有在宁波开按摩店的朋友差人,他便把刘牛举荐到那里。在宁波,刘牛成了按摩店的当家牛,顾客光顾,首选大多是他。自然,他也受到了老板的善待,待遇不菲。

但是他却想回家了。在浙江,他一年只在春节回家一次。女儿刚上初中,母亲年事渐高,这个一老一小两个女人的家,需要他带回一份男人的阳光,即便他自己看不到阳光。他把想走的念头和老板说了,老板劝他:“最好不要回到老家,按摩这行业,目前只有在城市才能立足;要么你到苏州吧,那里我有熟悉的人。离家近,可以经常回家看看。”

就这样,35岁这年,他来到苏州。先在戚墅堰打工一年,后来想到了自己开店,做老板,便在观前街租下一间门面。把自己在老家也是做按摩的妹妹招来,还招了一个师傅。客源充足,三个人,从下午到晚上十点多,忙个不停,生意做得顺风顺水。

这年夏天,他的父亲故世20周年。他关店回家进行祭祀。这次回家,对爱情不曾有过奢望的他,最大的收获,便是获得一位女士的芳心。命运之神让他遇到了一个叫做阎霞的女人。

阎霞刚离婚不久。前夫英俊潇洒,却对家庭毫无责任心,除了只管自己在外面吃喝玩乐,还无事生非,惹出不少口舌。自己挣的钱,没有一分回家,还常常伸手向阎霞要钱。没钱给,便大打出手。阎霞绝望之下,便选择了和他彻底了断。她和刘牛相遇之后,几次接触,便从这个残疾人的身上,看到了一种健全和许多健全人所不具备的东西。刘牛回苏州,她顶住了自己家人坚决反对的压力,毅然决定陪他一起来苏州。刘牛继续开他的按摩店,她到一家外企上班,各安一方。

她经常来店里看他。接触增多,了解益深。她终于作出决定,辞掉了在企业的工作,协助刘牛开店。一年后,他们结婚了。她,刘牛,他们各自一个年龄相当的女儿,组合起一个新的四口之家。她和刘牛一起经营按摩店,两个女儿都在初中毕业后找了工作。又过了两年,他们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今年秋天,小女儿已经上学。

如果这孩子上的是正常孩子的学校,这该多好!然而,极其不幸的是,孩子上的是苏州聋盲学校。又是眼疾,但似乎无关遗传。孩子几个月时,视网膜脱落,夫妻俩带着孩子,到上海,找到了国内最顶级的眼科医生。结果,也只能失望地回来。孩子有微弱的视力,理论上说,不会彻底失盲。现在,阎霞的主要任务,就是接送孩子上学,陪她一起学习盲文。阎霞有驾驶证,为了孩子,他们买了一辆新车。

因为阎霞生孩子,后来又忙于和孩子看病,加之妹妹需要回家照顾生病的婆婆,刘牛退掉了观前街的店面,他想回老家试试。回去了三年,店面开在老家的县城。生意还好,挣的前少些,可开支也小得多。在刘牛的支持下,妹妹也开起了自己的按摩店。母亲住着的乡下房子,在他回去之后,修葺、装潢一新。回家之梦圆了,但新的问题又来了。小女儿转眼就到了上学的年龄。眼睛不好,当地没有特殊学校。他想到了苏州的盲聋学校。为了女儿,他们决定再次南下苏州。这次,他们在古镇木渎的香溪路,租了一个临街的套间,门面之外,各种生活设施齐全,还有一个不太大的小院子。最主要的,这里离开小女儿上学的学校,只有十几分钟的车程。如果不想开车,乘公交也非常方便。

今年春天,阎霞身体不好。因为她姐姐、姐夫都是医生,便回老家看病。刘牛叫母亲来帮他照顾孩子,料理家务。老人家自己跟方便车来了。84岁,说话中气十足,走路脚底带风。阎霞治好病回来后,留着没让她走。一是她要接送陪侍孩子,让老人家帮助做饭,二是这么大年纪,一个人丢在家里,他们也不放心。老人开始有点不习惯,现在已逐步适应这里的环境。

刘牛是个很实在的人。那天,他在给我做按摩。手机响了,他接电话。是一位熟悉的客人问他现在是否空闲。他说:手上刚开始一会儿,你得等50分钟才可以来。我说:你这样说,不把人家吓走吗?你就说,你来的话,稍等一会儿就好了。他说,这不行的。谁都忙,我告诉他时间,由他根据自己的情况,作出安排。要是把人家诳来,坐这里走又不是,等又着急,多不好。还有时候,后面有客人等着,我会叫他简单些。他说:“这不可以的,客多客少,我们都必须一样做的,如果因为忙,就草率完事,这不是揩顾客的油吗?我从来没有这样做过。”

在刘牛的店里,我还见过他的大女儿。那天我来按摩,发现一个姑娘在教他的小女儿做作业。在我趴下按摩后,她们一起出去了。刘牛告诉我,这就是他的大女儿——那个捡来的孩子。我赞扬这孩子长得清秀漂亮。刘牛说,还可以,但鼻子稍微扁了一点。我问他怎么知道,他说是听他母亲说的。他告诉我,女儿在苏州工业园区的一家公司上班,一年能挣20多万。今年春节结的婚,还没有要孩子。他说,这孩子很孝敬,对奶奶特别好。奶奶在老家的时候,她每个月都要回去看一次,每次都给钱。以前她一个星期来看一次爸妈,现在奶奶在这边,一个星期有时能来几次。另一个大女儿在杭州。那次星期天,我见他母亲在厨房,小女儿在客厅一个人玩,便问阎霞怎么不在家。他告诉我,阎霞送在杭州上班的女儿去火车站了——她也经常是来看他们。

我每次来做按摩,和刘牛聊的话题很多,内容很广。从贪官落马到前不久无锡的高架桥坍塌,从乌镇的互联网会议到中美之间的贸易纠纷,竟无所不知。并且,都能说出自己对这些事情的思考和认知。他能熟练地接电话、打电话,能用微信支付,能网上购物,甚至还是家里的帐房先生。在数字时代面前,他绝不比他的许多同年人落伍。“懂我不言”,是他自取的微信网名。我无法想象,能做到这些,他付出了多少艰难的摸索。但确确实实,他做到了。

有一次,我和他说,你知道你的夫人很好看吗?他笑笑,说:一般般吧——人一发福,能好看到哪里?停了停,他接着说:“我听我妈说过,她是长得挺不错的。但我能感知的,只是她的贤惠和善良,对孩子好,一般的母亲都能做到,对我,尤其是对我的母亲的真诚关爱,这真不是哪一个儿媳妇都能做到的。”

我完全相信刘牛。西贤德谟克利特,晚年时弄瞎了自己的眼睛,人问其故,他回答说:为了看得更清楚。眼睛给人类带来了世界的五光十色,没有眼睛的痛苦,坠入黑暗或蒙上眼睛就能真切感知。但这扇心灵之窗一旦被关上,没有窗户的心灵,便神奇地直接感知外面的大千世界。这感知,因为省却了“中介”的环节,而更真实,因为过滤了外在的喧哗,而更具理性。

我想起了一次和老家一位诗人朋友的闲聊。他得过小儿麻痹症,行走离不开拐杖或轮椅。一日,有文友表扬他新写的诗歌,他谦虚了一番,不知怎么说到了自己的残疾。我说:你有常人所不具有的健全;残疾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格的萎缩和精神的匍匐。这里,我把这句话稍作改动,算作本文的结尾:只要有健全的人格和挺立的精神,有亲情的抚慰和爱的阳光普照,残疾,真的不算什么。

2019.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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