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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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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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磐石雨巷

磐石雨巷

李全军

在春雨绵绵的三月,撑一把古香古色的油纸伞,在天光隐尽的黄昏,轻步走进磐石村,以及那条掩在深山漩涡中的迷离小巷,心情便同着这幽静的曲调变得轻缓而飞扬起来。

这个偏僻的小村,是60年前父母结婚时安置“新窝”的地方。那时爸爸在这里教书,妈妈刚刚18岁,这么多年过去了,父母没有再回来过,那些曾经的往事,也许只在他们的梦中才会偶尔回窥一斑。妈妈是个不善言表的人,婚后几十年,她跟着爸爸颠簸的脚步,从一个开朗活泼的城镇知识女性“沦落”为一名每天喊着山号与镰刀锄头相伴的“假爷们”,其中性情的改变也是可想而知的,于是,质朴和寡言便成了妈妈性格中的主要成分,然而,只要提到磐石村,妈妈的情绪便显得异常兴奋,浑浊的眼神里也立马会生出几分青春的神采。也许那里存放着她少女时浓浓的眷恋和尚未覆灭的梦想吧!

如今,父母均是接近80岁高龄的老人了,为了帮他们找回遗失在年轻时的那段美丽的记忆,我提出了去磐石村游玩的想法,立刻得到了二老的响应。

汽车在濛濛的细雨中一路狂奔,妈妈像时光穿梭一样,脑子里回放起曾经的往事。原来妈妈在结婚前就在磐石读书,那个时候不像现在,只要上完小学六年级,便可通过高小毕业,实现“农转非”的美梦,接着,便可以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因为学校离家很远,妈妈一直住校,同宿的同学共六个,时间一久便处得像亲姐妹一样。

老妈打开车窗,手紧握着前面的扶手,屏住了呼吸,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的一切,仿佛要穷尽这里的一草一木尽收于记忆似的。汽车沿着蜿蜒的山路经两个多小时的跋涉,终于在黄昏时分到达了磐石村。

此时,夜幕已经重重地垂了下来。借着微弱的路灯光,我看到濛濛的雨丝正在斜斜地飘洒着。我站在二老中间,小心地撑起了油纸伞,携着爸妈,慢慢地融进了村里那条迷离的小巷。

这条巷子,是用青山板铺就的,两侧是风格古朴的民房,露在临街的庭院门口不乏雕梁画柱、悬檐翘脊的建筑工艺,巷子里每隔50步左右便会竖起一枝路灯,斜织的牛毛雨丝从路灯的光圈中落下,静静地消失在青灰色的墙壁上和那一条向村庄深处延伸的青石板街巷上。

街巷里没有一个人,弱弱的风夹杂在潮湿的空气中,缓缓地向巷子深处漫去。妈妈挣脱了我的搀扶,像个小孩一样,煞是激动地走在前面,当走到一株老槐树下时,妈妈的眼睛湿润了,她一边用苍老而颤抖的手深情地抚摸着褶皱的树皮,一边自言自语道:“哦,还是老样子,还是我小时候的模样”。老妈久久地站在树下,细细地打量着老树的一切……

“在卡吉德洛古老森林/有一股清水泉/又明澈/又干净/又清凉/是一股好清泉//森林中来了一位/饮水的小姑娘/打扮得/又干净/又漂亮/是一位好姑娘……”,突然,妈妈的嘴里哼起了这支非常古老的波兰民歌,那轻柔的旋律和那还略带一点颤音的美声效应让我惊讶不已——我不敢相信,站在面前的,竟是我那含辛茹苦、朴实无华、被贫穷和愚昧的山风浸泡了六十余年的老农母亲!我只痴痴地听着,任那绮丽的音符在这条幽静的雨巷中旋转和飞扬。“东头儿是我的小学校,离这儿只有5分钟的路”,老妈唱罢,用手指着巷子的深处说,“教音乐的是一位非常俊秀的女老师,头发微卷,高鼻梁,细挑的个子。她经常带我们来这棵槐树下练歌,这首《卡吉德洛古老森林》就是她在这个地方教会我们的”。妈妈的手依然在空中不停地比划着——这边是房东张大娘家,那边是村里的俱乐部,俱乐部里常演些村里人自编自演的文艺节目,还有,俱乐部的后墙跨院里,便是当时俱乐部的台柱子“小金凤”的家……

妈妈此时已完全忽略了雨丝的侵扰。在我的“强制护理”下,二老“被迫”住进了一处农家小院。小院不大,但颇具清雅之气。而妈妈的心思却不在这里,面对满桌的佳肴,只草草地吃了几口,便急着和小院的主妇攀谈了起来。小院的女主人约莫30岁上下,听到妈妈童年的故事时便激动起来,立即叫来了自己的婆婆。老婆婆倚在门口,脸部褶皱着,看上去似乎比妈妈年岁要大一些,但身板儿和走路却显得很硬朗。她良久地端详着眼前这两位不速之客,然后轻轻地摇起了头。妈妈已事先从她儿媳那里得知她就是小金凤的姐姐,是当时村里最具风韵的窈窕女子。于是,妈妈激动地重复着自己的名字,期盼对方能努力记起自己当时的样子,然而,老婆婆依旧是满面的愕然。

“那他呢?”,妈妈把手转向了爸爸,“你还认识他吗”?

老婆婆把目光转向爸爸,“你叫个啥”?

“我叫李欣,当时在学校里教美术和数学。还能想起来吗”?

“你真的是李欣吗?”,老婆婆的声音高亢起来,眼里同时射出一道年轻的光芒,“我的那个娘哟,你咋也这么老了呀!”

老婆婆煞是激动起来:“我就是付丽珍呀,还当过你们学校的校外辅导员哪,还记得吗?”。接着,老婆婆把目光重新转向了妈妈,“你呀,我也想起来了”,她平复了一下激动的情绪,“你们那时好像刚结婚,新房就租的我公公叔家的西屋”。

“对,对呀!”,妈妈显然因对方记忆的恢复而表现得兴奋起来。于是,三位老人,就像回到了童年,完全忘记了六十年漫长的别面,一会儿掩面而笑,一会儿又促膝而谈。

“还记得那个叫小润的女孩吗?”,老婆婆突然从开怀的笑语中停下来,低声地问父亲,“就是和你搞对象,父母死活不同意、最后跳崖自尽的那个女孩,她可是方圆百里再没第二的漂亮女孩啊,真是可惜了啦!”

老婆婆话锋的突然转向,让我和妈妈一下子惊呆了。老婆婆的眼睛一直盯着父亲不放,而此时的爸爸,表情却尴尬成了一张时红时白的魔术纸。妈妈在惊讶之余,眼睛也不自觉地瞄上了爸爸的脸。面对睽睽众目,父亲脸上的尴尬却渐渐消退了。

“怎会不记得!她叫王晓润,父母不是本地人,原是城里地道的绅士一族,精通中医,因家庭成分不好,50年代初,他家被下放到了磐石这个地方”,父亲娓娓地讲起了事情的经过,“我当时是王晓润的数学任课老师,因我是以跳级方式上完的小学,所以师范毕业时不过十六岁,再加上那时上小学的年龄又普遍较高,因此我和她的年龄其实相差无几。那时候,她经常找我请教数学问题,我也因她的积极向上而颇有好感,但好感归好感,我却从来没有一丁点和她谈恋爱的意思,而她那时到底有没有那种意思,我全然不知”,父亲哽咽了一下,继续说道,“其实,这也是我的失职,如果我当时能够敏锐地发现这个苗头就好了,最起码我可以说服和引导她一下。后来,我发现她连续几天没来上学,正当我准备去调查家访时,却迎来了她父亲的造访。她父亲走进我的办公室,不由分说便劈头问我,是不是在和我女儿谈恋爱?我当时被他突然提出的问题问懵了,再之自己的脸皮儿薄的很,便未加思考地予以了坚决的否认!这个消息,迅速在学校传开,好像是我们真的在谈恋爱似的,我觉得自己特别的委屈,想去找她父亲论理,澄清此事,又怕越抹越黑。于是,我在极度矛盾和委屈中艰难地熬着日子。过了几个月,听说王晓润跳崖自尽了,我的脑袋嗡的一下。我当时,并没有为死者感到惋惜,要紧想到的却是自己的名誉和在学校中的影响,心想,这下可真的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本应有的惋惜,被愤恨所取代”

父亲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道:“若干年后,当我几经人生的周折——考入大学、分至公社、调往法院、荣任领导之后,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我遇见了当年的一位同事好友,他向我详细讲述了其中鲜为人知的细节。原来,王晓润曾向父母透露喜欢我的意思,引起了其父的强烈反对,理由是:她家的成分不好,人家一个堂堂的人民教师,怎会和自己的女儿走在一起!无非是逗着玩而已,所以勒令女儿断掉这份念想。可王晓润却倔强的不从,于是,父亲在皮鞭和逼问均未奏效的情况下,便闯进了学校,问我到底是不是在和他女儿谈恋爱。如果他得到的回答是肯定的,那他悬着的心便会放下,如若相反,那他便要严惩这个给自己丢人现眼的女儿……同事好友帮我分析,王晓润一定会认为我会在关键时候帮她度过难关的。然而,最后的事实证明了她判断的错误,于是羞愧难当的她,在父亲的严厉斥责甚至恶语中伤下,精神的大堤终于崩溃了”……

父亲的眼睛里流露出极度的悲伤。沉默了好久,他终于愤愤地说:“如果知道这些,我的回答一定不会是当时的样子,我会斩钉截铁地告诉他——是的,我们是在谈恋爱。即使被所有的学生和老师斥责,即使被学校开除”,父亲缓了口气叹息道:“这件事,我虽没和任何人谈起过,但我的心里却一直背负着沉重的自责,感觉是因为我的过失,才使她撒手人寰的”……

妈妈和我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引起话头儿的老婆婆也缄口不言了,屋里的空气像凝固了一般。老婆婆走后,趁着妈去卫生间的空档,我向父亲提出去给我那位英年早逝的阿姨扫墓的建议,父亲沉吟了一会儿后点了点头。

第二天,天刚刚蒙蒙亮,我和父亲便按事先打探好的路线出发了。爬过几个山包,又穿过几片树林,终于在荆棘丛中找到了她的坟头。这是一处孤零零的独坟,残缺的墓碑在高过一人高的蓬草中斜斜地立着,墓碑上的字迹被淤泥掩裹着。我掏出一只洁白的手帕,走近墓碑,轻轻地擦拭起来。随着淤泥被清理,墓碑上慢慢显出了清晰的轮廓。上面的字很简单,只有四个字——“晓润永芳”,没有落款,也没有时间。字的上面是一张镶进墓碑却被泥水污过的二寸照片。从依稀的面目上看去,这是一副标致的脸型,瓜子脸,尖下巴,一双含蓄深情的眼神像被泪水泡着似的,晶莹透彻,两只短刷式的小辫,分至两肩。瑟瑟的寒风吹着两边的高草,草茎抽打着她淡薄的脸颊……60多年了,她就这样一个人在这个荒山野岭里孤单地独处着,也不知经历了多少场风霜雨雪、电闪雷鸣……这时,一个个质疑突然闯入了我的脑海——面对这样一个清秀美女,当年的父亲真的没有动过心吗?这样一个柔弱娴静的女子,当年是怎样以结束生命的坚强和勇气来捍卫自己的尊严和情感的呢!于是,一种油然而生的敬意充斥于我的全身。我把采来的一束漂亮的野花小心地插在墓碑前,深深地鞠过躬后,便悄悄地退出了墓地。

然而,父亲却似乎对我的这些动作毫没在意。他坐在照片的对面,只静静地看着。没有言语,没有眼泪,甚至没有任何动作。然而攥紧木棍儿的手,却在微微的颤抖。

“我们走吧”,爸爸在寒风中静坐了半个小时后,我终于扛不住了,于是提出了打道回府的请求。然而爸爸并没理会我,他依然那样静静地坐着,两眼怔怔的盯着墓碑。

许久,父亲终于站起身来,从衣袋里掏出了他一枝金星牌黑色钢笔,轻轻地放在了墓碑前。在我记忆中,这支笔一直掖在父亲的上衣兜里,从未更换过。父亲喜欢硬笔书法,我和妹妹不知给他买过多少个,但均被放置于书桌之上,只作练字之用。我曾经问过他,这种拧盖式的钢笔早已是老掉牙的东西,而我送您的笔却都是价值不菲的,你为什么不换掉呢?父亲的回答很简单——我喜欢这种老掉牙的笔。

父亲从墓碑前缓缓地站起,轻轻地说了一句:“用这支笔完成你没有完成的学业吧”……

当我们回到小院时,已是日上三竿了。妈妈早已收拾利落,站在门口等着我们呢。

“一大早你们去哪儿了?”,妈妈急切地问。

“出去走了走”,我敷衍道。而父亲却一言未发。

“喂,是不是偷着故地重游去了”,妈妈笑着对爸爸说,“你以前咋从来没说过那个王晓润的事儿呀,你再细聊聊,我很想听”。

父亲没有吭声,径直地走进了屋子。

上午的太阳一照,潮乎乎的地皮蒸出了热气。妈妈还想在村里转转,希望再能碰见一两位年龄相近的故人,共同穿梭一番曾经的少女时代,或者,仔细地浏览一番磐石村的山山水水,草草木木,但因父亲身体不适,终于没有成行。于是,不到中午我们便发动汽车引擎,踏上了回家了路。

汽车沿着蜿蜒而平坦的柏油路向村外驶去。这个偏僻和古老的磐石小村渐渐淡出我们的视野。然而,从村里传出的清脆的葫芦丝声,却依然在车厢里萦绕着。但不知那声音是老槐树下卷发老师丢下的余音,还是荆棘丛中隐约的道别。妈妈轻轻哼起了那首《卡吉德洛古老森林》,爸爸用手紧紧地摁着空落落的上衣笔袋……

此时,天空中升起了一朵朵瑰丽的彩云,像朝露里的玫瑰,又像残阳下深红的晚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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