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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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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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辘轳县

                                 

镇小的师生们不知道有人暗算他们,更想不到暗算他们的人是他们的父母官。

卜日河走下小汽车,披着军大衣站定,打量着校园。这个学校位于镇中心,面积半里方圆,红色的尖顶瓦房掩映在绿树中,教室里传出教师抑扬顿挫的讲课声和学生朗朗的读书声。

日光很暖,镇子格外安静。

随后跟进来的几辆小汽车都停下来,局长和秘书们都纷纷钻出车来,这些不速之客引得教室里的老师学生们纷纷透过玻璃窗户往外看。

有人走到卜日河身边,卜日河凭感觉知道是水利局长秦杰明,这个三十多岁的瘦汉子,戴一副近视镜,一副学究的派头,性子蔫,是上边下派来的,正宗的水利大学毕业,据说上边有点来头。

“卜书记,你说的就是这个学校吗?”秦杰明在身边小心地问。他新派来不久,对本县情况不熟,他是搞水利的,本县哪里有小学中学就更不知底了。因为县委书记刚上调不久,副书记卜日河代理书记。秦杰明深知这位书记大人脾气暴躁,一接到电话就匆匆赶来了。

“是这个学校!”卜日河兴致很浓地指着校园说:“这个校院太大了,浪费,截出一半搞个模式化辘轳井不好吗?”

秦杰明目测一下这个校院,靠北边是办公室和教室,南边是一片篮球场和单杠、双杠等活动器械。再南边有五亩多地种蔬菜用,菜地里有一幢厕所,一条蛇路通向它。卜书记说要截出去的就是这片菜地。秦杰明心里明白,代理书记的暗含意思就是要提书记,这个卜书记原是辘轳乡的书记,因为很能摇辘轳,在辘轳乡闯出了名声,被提拔为县委副书记。卜书记很重视水利,说清楚点就是很重视辘轳井的建设,虽然秦杰明大学学的是另一套水利设施的建设,远不是辘轳井这么原始,心里有些别扭,但不随着书记的指挥棒转,你的大学知识在这块土地上能玩得转吗?

秦杰明说:“我看在这儿建很合适,地势好,环境好,像一所水利学校。”心想,书记善于玩辘轳,总得给他一块玩要的地方吧!

卜日河很高兴,转过脸来,看着秦杰明说:“你是水利专家,这块基地你来负责建!”

秦杰明保证说:“书记放心,你就等着剪彩吧!”

校院响起了钟声,下课了,学生们叫喊着围过来,老师们也过来看热闹。县里大员们指划一阵,赶紧上车,一道烟跑了。

教育局长宗吉听说县里要把镇小的校院割出去一半,建什么辘轳井模式化基地,吃了一惊,他是接到镇小校长打来的电话知道的,校长说县里头头们到校院看过地方,议论时老师学生们都听到了。校长在电话里非常愤怒,他说如果校院被割,镇小全体师生就罢课,并通电全县中小学请求声援。

宗吉放下电话,觉得事情严重,在屋子里踱开了步,割校院建辘轳井基地,卜日河曾经提出来过,那时老书记还在,当时宗吉坚决不同意,两个人剑拔弩张过一阵子。说起来,两个人历史上有一点渊缘,两个人都曾经在辘轳乡当过头头,只不过宗吉任辘轳乡书记时在卜日河的前一届,宗吉调走之后卜日河去任书记,两个人脚前脚后离开了辘轳乡,从这点上说,两个人有一点“远亲”,差别却是:宗吉因为在辘轳乡摇不了辘轳,很让那里的乡民小瞧,上边认为他工作作风不硬朗,调他到县教育局当了局长,搞软件工作;卜日河在辘轳乡是一把摇辘轳的好手,很得乡民们的推崇,被提拔为县委副书记,搞了硬件工作,卜日河在辘轳乡的那股气盛心理一直保留下来,他决定发扬光荣传统,建个辘轳井培训基地。

在割校院建辘轳井基地这件事上,谁也没提过去的事,但两个人情绪上都在这上面转悠,宗吉认为卜日河建辘轳井的目的就是让人们记住他的光辉历史,他现在别无他能,还想在这上面做文章,过去他靠这一手得势,今后还想靠这手赢人。玩蛋去吧!摇辘轳算啥能耐,拼力气而已,要逞能到别处琢摸地方,在我的地盘上打主意,没门儿!

卜日河觉得辘轳基地应该建在镇中心,惹人注意,为下派干部办个培训班什么的也方便,建在镇小学院内最合适。一个小学,有上课的地方,有活动的地方就行了,留那么大院子也是浪费,割出来一块建个辘轳井基地,不也是办了教育了吗?宗吉不同意,还不是他摇辘轳不行,就怕人提摇辘轳,也怕人做这方面的工作。”

一个无能又小气的家伙!

两个人为割校院建辘轳井争执不下,官司打到前任县委书记那里,书记一句“割学校建辘轳井和建庙有什么两样?要割到我家割一块去!”结束了两个人的争执。

宗吉胜利了,卜日河蔫了。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卜日河由县委副书记转为代理书记了,他又旧事重提。

宗吉觉得事情不妙了,原先卜日河上边有个“天”压着,现在他就是“天”,他说了就算。宗吉属于辘轳乡乡民那种脾气,很犟,他不服气地想,你当了书记就想建一座破庙式的辘轳井基地呀!学校重要还是你那辘轳井重要?

宗吉越想越来气,坐在桌前拿起了电话,拨通了卜日河的办公室。可是,卜日河办公室没人接电话;他又拨县委秘书办公室,秘书让等一下,他去找卜书记。一会儿秘书回来了,说卜书记刚走。

看来,卜日河不再尿宗吉了。

宗吉只好找软的捏,尽管他也听说秦杰明上边有点来头,他还是不把秦杰明放在眼里,那是个没骨头的书呆子。

接通了电话,宗吉就直截了当地质问秦杰明:“小秦,你咋搞的,怎么打我学校的主意?”

宗吉长秦杰明五岁,叫他“小秦”,明显地轻视。秦杰明一点也不计较,他和气地说:“宗局长,我正要跟你汇报呢。卜书记让建个辘轳井基地,就是建一眼标准型的辘轳井,为全县做个示范,想用你一块地盘。”

“不行,不行,不行!”宗吉不容商量地说,“你们哪怕建庙建碉堡我都不管,但不能占我的地盘,我这是教育孩子的地方,不是摆阔气玩耍的地方!”

秦杰明仍是和气地说:“宗局长,建辘轳井基地也是办教育,有了辘轳井就能供人练习,办班培训。你说,咱们县山高水深,到处是辘轳井,能离开摇辘轳吗?辘轳也是一种文化,一种古老的文化,建辘轳井也是发扬光大这种文化,把它推向山外去,就像中华武术推向亚运会一样!”

宗吉奇怪了,一次全县三级干部会议上,休息时他和秦杰明闲谈,说起水利,秦杰明说辘轳井那算不上水利工程,那无非是民间的小作坊,真正的水利是大工程、机械化,而辘轳县在这方面差得远呢,俗话说,山区县要想富,大规模水利工程来开路!咱们县只所以穷,是因为有的县头头太看重辘轳井了!

当时宗吉正和卜日河为校院割与不割叫着劲,听了秦杰明的那番话,他非常痛快,他直夸秦杰明不愧是水利专家,有他这样的人本县水利一定有希望,怎么今天他又整出个辘轳文化?

宗吉说:“就算你那是辘轳文化,也不能挤我的教育文化呀。你说,你的辘轳文化重要还是我的教育文化重要?”

秦杰明说:“我是个卒子,领导让怎么干就怎么干,你还是跟书记交涉吧!”

秦杰明挂断了电话。

宗吉下午一上班就接到县委办公室打来的电话,通知他明天随县委组织的参观团参观各乡的辘轳井。

宗吉极为不满,对着话筒说:“我说兄弟,你搞错了吧,我一个摆弄教育的参观什么辘轳井?”

对方是县委秘书,他说:“我只按照领导交给我的名单通知,别的我也不清楚。”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太阳挺暖,没有风,天空湛蓝湛蓝的。县委的参观团由各种各样的小车组成一支车队,拖着尘土在乡间土路上奔跑,卜日河带队,每到一地秦杰明当讲解员。

宗吉心情不好,每到一个地方参观,他都走在大队的后边,心里老犯嘀咕,他就不明白,全县就没有比这辘轳井更重要的事要做了吗?

参观的最后一站是辘轳乡,当小车队拖着冲天的尘土冲进乡政府所在地的村子时,引来一大群看热闹的大人和孩子。

要参观的辘轳井在乡政府的街对面。领队的县委代理书记卜日河一下车,就招呼陆续下车的五大班子成员和科局长们:“过来,过来,步子稀拉点,天不早了。”

太阳已经吻到西山头了,村庄农户的烟囱上升绕起牛尾巴似的炊烟,远处传来电风斗的鸣叫和碗筷碰撞声。

奔波一天的头目们脸挂倦容,双腿疲惫。

卜日河带头朝辘轳井走去,参观的人们也都跟着他朝辘轳井走。宗吉倚着吉普车点燃一支烟,才慢吞吞地朝辘轳井走去,到了地方就站在了人们的身后,他对参观这辘轳井一点兴趣也没有。

卜日河站在井台上,见人都到齐了,说:“秦局长,还是你给大家介绍一下这眼井!”

秦杰明从人群中走出来,踏上井台,面向众人,端着个本本儿,说:“这眼井是全县最标准的辘轳井,是县委在这个乡建的模式化井,大家可以好好看看!”

秦杰明大约介绍一天了,有些疲倦,加之太阳已经落山,天色黑了,众人都有回去的情绪,他简单地这么一说,想让大家看看井就撤人。

秦杰明刚想下井台,没想到卜日河正在情绪上,立刻制止要上井台看井的人们,说秦杰明:“你这介绍也太含糊了,什么是模式化井,给大家解释一下!”

站在众人身后的宗吉瞟卜日河一眼,心想,天都黑了,还磨悠啥,你不懂什么是模式化就直说,说是给大家解释,实际是你自己想听听。这种人只会搞政治,技术活儿一点也不懂,让他来指挥全县,那还不完犊子。

秦杰明征询卜日河的意见:“卜书记,大家都懂什么是模式化,别多说了吧?”

卜日河也发现了这些干部的情绪,都要早点结束参观,早点回去,越是这样越要认真,不能养成他们马虎的习惯。他沉着脸,毫无商量余地地说秦杰明:“让你说你就说得了!”

秦杰明不自在起来,他大小也是个局长,平日在局里都是指示这个说说那个,谁敢顶撞他?今天书记当着全县的头面人物训斥他,实在叫他难堪。

众人也有些吃惊,都知道秦杰明上边有关系,卜书记不关照他,处处这样对待他,也真敢!

宗吉心里嘀咕“看把你涨包的!”

秦杰明脾气真是好,大约技术干部都这样,他没表示出不愿意,而是站在井台上,坦然地把什么是模式化讲解一遍,但他的聪明之处就是:把话说得简单扼要,因为他明白现在话说得过长,众人会反感。

卜日河看出了秦杰明的情绪,很不满意,挥着手往井台下赶秦杰明:“行了,行了,你下去!”

卜日河对着众人挺了挺腰杆儿,大声说:“模式化就是一种典型,一种经过试验而成型的一种样板,建这种模式化辘轳井的目的,是向各乡做一种示范,立一个典型,经济建设搞上去,没有一批能摇辘轳的干部行吗?”

人们骚动的情绪平息了,都屏心静气地听完卜书记的话,都对他肃然起敬了。当人们厌倦时,他依旧认真、坚决地将工作做完,将话说完,没点魄力做不到这一点。

人们不再想早点回家了,而是想怎样建好辘轳井。

卜日河宣布参观结束,人们轰轰嚷嚷朝小车走去。卜日河叫住了宗吉,两个人并肩朝小车走,卜日河问:“老宗,参观一天有什么感想?”

宗吉说:“要是也组织这么一个参观团,到各学校看看就好了。”

卜日河听出了宗吉的言外之意,说:“辘轳县的后代得懂得摇辘轳,当局长的不知道这个,怎么去教育孩子。”

宗吉说:“考上大学走出山去的去哪找辘轳摇?”

卜日河说:“那总得有摇辘轳精神吧!”

宗吉认为卜日河说的不对,又不知道怎么驳斥。

卜日河问:“嗳,县一中那个校长小白怎么样?”

宗吉一时转不过弯来,卜日河突然问这个干什么?一想,对了,卜日河在辘轳乡时,这个小白给他当过行政秘书,莫不是……

“卜书记,割校院建辘轳井那事啥时候办?”秦杰明走过来问卜日河。

卜日河说:“先等等。”

到了车跟前,三个人钻进了各自的车。

一年一度的人事安排开始后,宗吉的教育局长职务被免掉,改任局党委书记。因为科局级和乡镇级干部调整面很大,没人注意宗吉的变化。

引起人们谈论的倒是卜日河职务的变化,他由县委副书记、代理县委书记改任县政协副主席,上边为什么这么安排谁也不知底,县委副书记和政协副主席表面上看是平级,其实,两个职务掌握的权利有天壤之别,有人说卜日河为这一职务变化躲在家偷偷哭过,这当然是小心眼儿的人杜撰出来的,但这种杜撰很顺乎民意,有些人听了这种消息,心里就愉快。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秦杰明的职务变化,当上了县委书记。

虽然县委书记、政协副主席还需要经过党代会选、政协换届会议选举,但经历数十年风风雨雨的辘轳县的干部群众,都知道这种推荐式的任命是不能更改的了。

任命刚刚下达,小镇上就风传开一条消息,说秦杰明和卜日河有宿怨,秦杰明要将科局级和乡镇级干部进行大调整,言下之意就是刷下卜日河的人,提拔秦杰明的人。也有人说,秦杰明是外来人,在辘轳县没有根基,谈不上他有自己的人。

这天,各部委办局都接到了县委办公室的电话通知,明天上午各部门的第一把手到县委大会议室开会,新任书记要和大家见见面。

人们都明白这见面的含义,就是新任书记要发表施政演说。

教育局的新任局长小白接到电话通知后,来到宗吉的办公室。这个小白三十多岁,挺精明也挺懂事,对宗吉说:“宗书记,你明天去听听吧!”

宗吉仰倚在椅子上,一副老态,懒懒地说:“我就不去了吧,这都是你们年轻的人事了!”

小白说:“哪的话,你是书记,局里的一把手嘛。”

宗吉知道这个昨日的下级有意抬举自己,但又不好拒绝。从心里说,他是不想去参加这个见面会。四十八九岁的人了,再干一届五十三四了,还能复出当局长吗?显然不能。但他有一件心事放心不下,他想听听秦杰明在镇小学建辘轳井这件事上持什么态度,他要是坚持建辘轳井,那他就继承了卜日河的衣钵,要是宣布不建了,他就是要和卜日河走两条路。

他认为秦杰明在施政演说中一定说到在镇小学建不建辘轳井这件事,他决定去参加这个会。

第二天,小镇街上一片繁忙,上班的人脚步匆匆,把小镇渲染得紧张而杂乱,阳光扑到小镇上,胡乱地在房顶树梢上涂抹着。

各单位的头头心慌脚稳地朝县委大院走,新任书记的今后所做所为和他们的前途有着大大小小的关系。

会议室里,台上坐着五大班子成员,依照县委、人大、政府、政协、纪检委的顺序分成三排,秦杰明坐在前排正中,他的身边坐着卜日河,这是秦杰明有意这样安排的,显得秦杰明对卜日河的尊重。

台下坐着各部委办局的头头们,宗吉走进会议室,在后边寻了个位子坐下来。

会议由卜日河主持,他做了个开场白,介绍一下秦杰明,这表明了他和秦杰明的交接,也含有今后继续支持秦杰明工作的意思。然后是秦杰明发表演说。几句例行的客气话之后,他就先表明了一个态度:新的一届县委领导班子,一定继承上一届班子的好作风,踏踏实实地做好工作,不贪,不占,不谋私利,上一届班子制定的方针政策一律不变,希望广大干部群众对我们进行监督……

秦杰明的演说共进行了四个小时,他说到了辘轳县的方方面面,都是概略性的,具体的事情基本上没说,当然也没说众人关心的科级干部调不调整的问题,更没说到宗吉所关心的辘轳井还在镇小学建不建的问题。这让参加会议的人失望,也让宗吉失望。

人们一出会场,纷纷推测秦杰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是不是他想了解一段时间,摸准了再动手?宗吉也琢摸秦杰明对建不建辘轳井持什么态度,他总该有个态度呀!

他含而不露,这样的人城府深,城府深的人最让人不放心。

秋天了,小镇街旁的杨树叶子纷纷落下来。

清晨,街上人影儿稀少。宗吉顺着街旁跑步,他已经养成了早晨跑步的习惯。

正好卜日河早晨也跑步。

宗吉见到卜日河就热情地打招呼,两个人讨论了一会儿跑步后身体的良好变化。

卜日河问宗吉:“工作怎么样?”

宗吉说:“书记嘛,招招架架的工作。哪像你,各层各界人士的副主席。”

卜日河谦恭地说:“一样一样!”

两个人没有谈起过那眼辘轳井还在不在镇小建的问题,也没听到秦杰明在各种场合提到过这件事。秦杰明不提,也许是忘了,但宗吉和卜日河不提不是忘了,是觉得提它没意思,两个人甚至为当年那么拼命争执而不可思议。

卜日河说:“早晨真好!”

宗吉说:“是不错。”

卜日河说:“以前不跑步,不知道早晨这么好。”

“是呢!”宗吉随和说。

卜日河说:“咱们跑吧!”

“跑吧!”

两个人兴致勃勃地顺着街道向前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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