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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正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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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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串场河之痛

串场河之痛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题记


午后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大黄狗赛虎趴在背阴的墙角,拖着猩红的舌头喘气。队部院子里的楝树上,一只知了不知疲倦地呱噪着,愈发让人烦躁。

我躺在大队部的木条椅上,仿佛一条满身粘液的鳗鱼,浑身黏乎乎的,怎么也睡不着。

今天轮到我值班,大中午的,没人会到队部来,索性脱了背心和长裤,穿着裤头睡午觉。

刚刚迷迷糊糊地睡着,耳边传来一声尖叫。我吓了一跳,差点从条椅上摔下来。

面前站着一个姑娘,我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套裤子、穿背心,那姑娘却在一旁咯咯咯地笑起来。

我这才注意到,面前的姑娘大约二十岁出头。一头干练的短发,一件修身的白色的确良短袖衫,一件浅灰色的长裤。整个人亭亭玉立,青春洋溢。

“请问你找谁?”

我有些不敢正视她的眼睛。

“我是新来的文书,今天来报到。”

前几天老支书说大队要来个文书,想不到是个漂亮的女同志。

“欢迎欢迎,我叫梁博。”

“我知道你,梁营长。”

“你知道我?”

“是啊,我也是光明人,我叫朱茵。”

朱茵说着向我伸出了手。

我愣了一下,赶紧握了一下朱茵伸出来的手。

“坐吧,天太热了,给你扇子。”

我把自己的蒲扇递给朱茵。蒲扇是我从家里带来的,为了防止扇边破损,扣娣子用蓝布包了一圈扇边。

“不用了,你扇吧,我有。”

朱茵说着,从裤兜里抽出一把小巧玲珑的檀香扇。优雅地打开,优雅地扇着。

一缕淡淡的幽香在队部里氤氲开来,天好像也没有那么热了。

我很早就认识梁博了,我在光明学校读小学的时候,梁博是初中毕业班的班长,还是学校篮球队的明星中锋,球打得好,关键是人还长得帅。

每天放学以后,我和同班的几个女生一起去学校操场边上看他们打球。每次看见梁博进球,看球的女生都会夸张地尖叫,恨不得把巴掌都拍红了。

女生都喜欢看他穿着背心裤头打球的样子,喜欢看他投球后两手悬挂在球篮上的样子,喜欢看他汗珠从头发稍上往下滴的样子。

喜欢归喜欢,梁博有媳妇了。她那个娃娃亲的小媳妇扣娣子,天天站在操场边上给梁博抱着衣裳呢。

梁博初中毕业后听说去当兵了,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也早就离开光明庄,去镇上读高中了。毕业后,到公社社办厂上了两年班,现在安排到大队做文书。老支书前天给我介绍了大队班子成员,我才知道,梁博现在是大队的民兵营长。

今天是报到的日子,我吃过饭去队部报到。想不到,一进门就看见有人光着上半身,四仰八叉地躺在队部里,吓死我了。

等他狼狈地爬起来,手忙脚乱地穿衣服,我才看出来,原来是梁博。

一个大男人竟然会脸红,和我握手像是摸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一样,一碰就松开了。

不过,梁博的身材的确不错。部队的白汗衫穿在身上,肌肉一块一块地鼓着,真的很霸气。

只是他那把扇子太丑了,土里土气地包着蓝布边子也就罢了,居然用的白线。梁博拿在手上,真的好丑。

今天,老支书安排朱茵和我一起去支农,帮生产队踏水车,上稻田水。

朱茵一开始很兴奋,和我们一起趴在水车扶手杆上,两脚踩得很欢,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过不了多久,她就吃不消了,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两条腿机械地跟着水车轴换脚。也不说话了。

我看见远处的电话线,对他们说:“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随便你。”

朱茵无精打采地回答。

我们部队有个战士,打电话叫他爸爸给他寄双布鞋换脚,要越快越好。他爸爸就问人家什么最快,有人告诉他,打电话最快。

他爸爸拎着新布鞋到了大队部,看着电话机不知道怎么寄。研究半天,发现电话机有根电话线通到外边。走到外边一看,电话线用一根一根电线杆一直送往远方。

他爸爸明白了,把新布鞋用绳扎好,用竹竿挑着,挂到了电话线上。回到大队部给儿子部队打电话。

这时,来了个货郎。看见电话线上挂着双新鞋,用扁担挑下来,穿上一试,大小正合脚。于是把换下来的旧鞋用绳扎好,重新挂到电话线上,挑着货郎担走了。

那个战士的爸爸好不容易接通了儿子的电话,告诉儿子,新布鞋用最快的速度寄过去了。

挂了电话,出来一看。新鞋变成了旧鞋,老头子一拍大腿:“电话真快啊!新鞋才寄过去,旧鞋就寄回来了。”

朱茵已经笑趴在了横梁上。不知不觉,她的双脚又跟上了踏水车的节奏。

清清的河水被水车车上来,沿着灌溉渠,欢快地流向远处的稻田里。

秋高气爽的季节,瓦蓝的天空一碧如洗。有几朵白云在天上变幻着模样:一会儿像羊群,一会儿像气球。

远处的大广播里郭兰英正在唱《小二黑结婚》的主题歌:

清粼粼的水来 蓝格莹莹的天,小芹我洗衣裳来到了河边。二黑哥 ,县里去开英雄会。他说是,他说是今天要回家转。我前晌也等,后晌也盼。站也站不定 ,我坐也坐不安……

生产队的水车像一条巨大的蚯蚓,懒洋洋地趴在串场河边。踩水车的车轴上方搭着个小小的毛竹亭子,苫着茅草。

水车两侧的河岸上,稀稀拉拉地长着一些歪歪扭扭的杨树,垂下的柳枝在水面上摇曳生姿。远处的电话线上停着几只小麻雀,很有几分田园牧歌式的诗情画意。

高大的水车看上去很好玩,我迫不及待地攀上去,招呼梁博还有其他两个社员赶紧上去车水。

刚开始踩几脚,还是蛮有意思的。看着河水被一点一点地提上来,流到灌溉渠里,再顺着灌溉渠,流向远处碧绿的稻田,太让人有成就感了。

时间一长,就不行了。枯燥不说,简单的重复,让我的双腿仿佛灌了铅一般沉重 ,只能机械地跟着脚踏板搬动。我有些后悔跟着梁博来车水了。本来,我可以和妇女主任一起去帮忙薅稻田杂草的。可我又有点怕那些蚂蟥,稍不注意就盯在腿上吸血,越想捏掉,越往皮肉里钻,要弓起手掌使劲拍打,才能拍下来。

如果不是怕他们笑话,我早就不想干了。到了下午,西边的太阳直直地晒在身上,头顶的凉棚成了摆设,晒得人头昏眼花。

不过,梁博讲的故事太好笑了,电话线寄布鞋,想起来就要发笑,我都忘了腿疼了。

想不到梁博不仅篮球打得好,人还蛮幽默的。

踩了一天的水车,到下工时 ,两腿都肿成棒槌了。如果不是梁博回队部借来通讯员的脚踏车,估计我都回不来家。

这家伙,也不是块木头嘛。

今天大队开批斗会。

看着台上的那几个低眉顺眼的五类分子,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这都解放多少年了,地富反右坏哪里还有什么立锥之地?早就被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砸得稀巴烂了。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我们一定要保持清醒的头脑,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可我看到裹着小脚的大奶奶顶着满头白发,佝偻着站在台上,心里还是不舒服。

大奶奶虽说解放前家里有几十亩水田,可那是她家祖上从牙缝里抠出来的钱,一点一点地置起来的。她也没有与人民为敌,我爸爸背地里一直说大奶奶是个大善人。大奶奶平时对我可真是不错,那年,我去当兵时,大奶奶还往我手里偷偷地塞了一块钱。

看着大奶奶颤巍巍地站在台上,弯着腰、低着头,脖子上挂着纸牌牌,两腿打颤。我真担心她熬不下去,可我也无法帮她。

朱茵这丫头看来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批斗会没开多久,她就沉着个脸把大奶奶带到办公室去单独开小灶了,看来今天大奶奶可没少吃苦头。

这批斗大会真没意思。

把一帮老头老太太押到台上,听那些贫下中农一个一个上台去,重三道四地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有些人什么也说不出来,就会挥着胳膊喊两句毛主席语录。

那个白头发老太的腿在一个劲地颤抖,我真担心她会晕倒在台上。也没听批斗的人说她什么坏话,一个解放前的地主婆,现在能翻起什么浪头?

以前经常看见有红卫兵给五类分子开小灶,把那些人带到小屋子里折腾。本姑娘今天也给她开一回小灶吧。

我故作严肃地来到她面前:“你这个万恶的地主婆,跟我进来。”

我分明看见老太太的身子颤抖起来,我也看见了造反派贾司令向我投过来赞许的目光,还有梁博疑惑的眼神。

我自顾走进队部里面的办公室,后面跟着弯腰低头的白发老太。

我关上门,指着墙角的大櫈,面无表情地对她说:“你,坐在那里好好反省!”

老太太疑惑地看着我,不敢坐。

“怎么?你还想顽抗到底?坐下来反省!”

老太太小心翼翼地小半个屁股坐在櫈上,满脸狐疑地看着我。

我假装看报纸,不再理她。

一个小时以后,外面传来了敲门声。梁博在门外喊:“朱茵,今天批斗会要结束了。”

我对老太太说:“你今天先回去吧,回家后好好反省!”

老太太看着我,眼里泪光闪闪。我假装没有看见,打开办公室的门,对门外一脸紧张的梁博说:“这些黑五类就要给他们吃点苦头。”

农谚说:春雷响,万物长。

蜷缩了一个冬天的麦苗慢慢伸展开来,阴山背后那些一小块一小块的积雪也不见了踪影。虽说乍暖还寒,风吹在脸上,却不是那种刺骨的疼了。

老支书昨天安排我和朱茵今天到向阳大队参加乐吾公社春季农业生产现场会。

早上七点,我骑着队部的长征牌二八大杠脚踏车、载着朱茵过去了。

朱茵穿着一件红色的棉袄,围着一条棒针的围巾。坐在脚踏车后座上哼着歌——

红岩上红梅开

千里冰霜脚下踩

三九严寒何所惧

一片丹心向阳开向阳开

红梅花儿开

朵朵放光彩

昂首怒放花万朵

香飘云天外

唤醒百花 齐开放

高歌欢庆新春来

新春来 新春来

想不到这丫头歌唱得这么好,真有点电影里女歌唱家万馥香的韵味。

下午,本来好好的朱茵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不见了。我以为她上厕所了,也没有在意。半个小时还没有看见她跟上,我有些不放心,回头去找。

只见她蹲在生产队仓库的墙角,两手摁着肚子、小脸蜡黄,一副难受的样子。

我吓坏了,赶紧去搀她,想把她送到向阳大队卫生室去。

谁知道这丫头不肯去卫生室,连站都不肯站起来。问她怎么回事,她死活不说。

我担心时间拖长了,会拖出问题。我回头把脚踏车骑过来,想把她送到卫生室去。

朱茵抬头看着我,小脸涨得通红:“我没有什么病,你帮我去找一碗姜糖茶就好了。”

我拗不过她,只好到附近农民家里去找。幸好是刚刚过完年,还真就在一户人家给找到了。

我端着一搪瓷缸子生姜红糖茶,来到仓库。

朱茵接过去,蹲在墙角,喝了。

我把瓷缸子送给人家,回到仓库的时候,朱茵脸色好多了,我也放心不少。

“现场会也结束了,我们回去吧?”

我征求蹲在墙角的朱茵的意见。

“你能把褂子借给我吗?我穿的脱壳棉袄,没有外套。”

朱茵低着头,脸一直红到耳朵根。

我似乎有些明白了,赶紧脱下棉袄外边的褂子,递给她。然后,转过身去。

“好了,我们回去吧。”

我回头一看,朱茵把我的褂子围在腰间。我终于知道她为什么一直蹲在墙角不肯站起来了。

今天真是个倒霉的日子。

本来好好的参加向阳大队春季农业现场会,该死的亲戚早不来晚不来,半路上来了。

每次来亲戚,我肚子都疼得要命。我只好故意拉在后面,避开人群。想休息一会儿,看会不会好些。

谁知道,肚子疼 没有变好,裤子却脏了,真是丢死人了。

那个死梁博,嫌我丢人丢得不够大,还要送我去卫生室。

喝了一缸热子姜糖茶,好多了。可我没办法回去,被人看见脏裤子,明天还不传得整个乐吾公社都知道了?

这个死梁博,平时看上去倒是机灵,怎么遇到这种事就比猪都笨呢!

好在最后他明白了,要不是他把褂子借给我挡着,我真不知道怎么回家呢。

就像祝英台唱的那样:九斤鹅来八斤半,哥哥好比呆头鹅。

这个死梁博!笨梁博!真是个呆头脑子!

扣娣子已经三天没来了。

那天晚上放工,她来我家帮忙缝被子。她看见我穿着光秃秃的棉袄,没有穿外套,就问怎么回事?我告诉她:“朱茵身上来亲戚了,我把褂子借给她挡了一下。”

“她自己没有褂子呀,要拿你的褂子?”

“她穿的脱壳棉袄,没有褂子。”

“开现场会那么多女同志,怎么就你把褂子借给她?”

“光明大队就我们两个人,其他人都不认识。”

“裤子脏了,坐到脚踏车上不就看不见了,为什么非要拿你的褂子?”

“人家是大姑娘,脸皮薄。”

“你知道人家是大姑娘,你还往人家跟前凑?”

“我什么时候往人家跟前凑了,你怎么像个泼妇一样?”

“你现在嫌我是泼妇了?你在外当兵的时候怎么不嫌的?我天天来帮你家干这干那的,你怎么不嫌的?”

“不跟你说了,越说越不像话。”

真是的,芝麻大的事,非要说成西瓜大。扣娣子以前不是这样的。自从朱茵进了大队,她就像防贼一样。我梁博又不是什么貌似潘安的小白脸,谁稀罕呀?也就她扣娣子拿我当个宝,她还以为天下人都稀罕我呢。

这两天看见扣娣子委委屈屈的,我心里还真不忍心。说实话,扣娣子哪哪都好。不仅人长得漂亮,还能干,里里外外一把手。

扣娣子的爸和我爸是结拜兄弟,我俩还在娘肚子里就注定了今生要做夫妻。我和扣娣子从小一起长大,可谓青梅竹马。我妈去世的早,家里缝缝补补一直都是扣娣子在张罗。在我当兵的三年里,扣娣子一直充当着儿媳妇的角色,帮我照顾老人,帮我照顾弟妹。庄上人谁都知道,扣娣子就是我梁博的媳妇。

我退伍后,两边老人想安排我们结婚。可我家里姊妹多,就两间房。爸爸和小妹妹一间,我和两个弟弟挤一间房。我要和扣娣子结婚了,实在没地方住。

我和扣娣子商量好了,再等两年,垒两间土坯房出来,到时候,我就可以风风光光地把她娶进门。

扣娣子都听我的,天天放了工就到家里来帮忙。我现在在大队担任民兵营长,家里也帮不上什么忙,都是扣娣子在操劳,这些年真是苦了她。

本来打算今天找她和好,看着她这两天闷闷不乐的样子,我真的心疼。

没等我去找她,晚上放工后,扣娣子又来了。到了就干活,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这个扣娣子!

上午太阳还好好的,下午却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老话说,春雨贵如油。这场春雨过后,田里的麦苗和油菜该是一个劲地往上蹿了。

梁博的褂子给他洗好了,上午他也没来大队部。我又不能拎着件男人的衣服到处跑,只得在队部等他。

幸好梁博下午来了,我把褂子还给他,他倒比我还害羞。

因为下雨,其他干部下午都没来,偌大的队部里就我们两个人。梁博不说话,我只好跟他开玩笑:“梁营长,你把褂子借给我,回去没被扣娣子骂吧?”

不问还好,一问梁博脸都红了。

“还真被骂啦?”

“没有,你想多了。”

“前天的事,谢谢你啊。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办呢。”

“小事,小事。我都忘了。”

“反正外边下雨,要不我们俩去打乒乓球吧?”

“你会打乒乓球?”

“就你会打!我在乐吾中学乒乓球比赛得过奖呢。”

我把梁博拽到了办公室隔壁的乒乓球室。平时总是看男人们打,我早就心里痒痒了,又怕别人说我是个疯丫头。今天好不容易逮着机会了。

梁博不仅篮球打得好,乒乓球也打得很棒,发球的角度很刁钻,一局打下来就拉下我八分。

打了没多久,我就热得脱了棉袄,穿一件棉毛衫和他打。梁博也很热,脸上通红的。第二局,居然让我掰回了一局。

梁博不服气,也脱了棉袄,穿着一件的确良的白衬衫。哇,他的身材真好。

一下午,也不知道打了几局。反正我就赢了一局,其他都在被梁博虐。不过,他也赢得没那么容易,满脸通红不说,我都听见他大喘气了。

下次让你小瞧本姑娘,哼!

十一

不知道哪个快嘴三娘子把我和朱茵打乒乓球的事说给扣娣子了。

扣娣子昨天晚上问我:“你上次下雨天和朱茵去打乒乓球了?”

“嗯啦。”

“有没有其他人?”

“没有,下雨,就我们两个。”

“还脱了衣服了。”

“打球打得热起来肯定脱了。”

“两个人都脱了?”

“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外边都传得不能听了。”

“传什么?”

“还传什么,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不知道啊?”

“我做什么啦,不就打场乒乓球吗?”

“打乒乓球选个下雨天?就两个人?还都脱了衣服?”

“扣娣子,你现在怎么这样?”

“我怎样啦?我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啦?”

“你自己心里的鬼,自己知道。”

“不跟你说了,简直胡搅蛮缠,不可理喻。”

“你不要跟我说这些我听不懂的话,你知道我没有上过几天学,不像人家朱茵高中毕业。”

“又关人家朱茵什么事?”

“你舍不得啦?”

“你真像个泼妇!

扣娣子哭着走了,她现在怎么会这样?听人家嚼舌根,说我也就罢了。怎么能拉上人家朱茵呢?朱茵还是个没有出嫁的大姑娘,万一传出什么流言蜚语,岂不是毁了人家一辈子?

邻庄进步大队一个小寡妇,因为和一个光棍好,被婆家人逮住,把光棍打了个半死。小寡妇从此在生产队里抬不起头。连小孩看见她都大声唱顺口溜:

细寡妇,想男将

偷的庄上光棍郎

光棍郎,害癞疮

流了寡妇一裤裆

…………

没多久,小寡妇穿戴整齐地吊死在门框上,舌头伸出多长。小寡妇死后,婆家不要,娘家不收。最后还是大队出面,用张芦席包起来埋了。

现在这个社会,女人沾上什么都不怕,就怕沾上作风问题。人口如刀,舌头底下能压死人!

十二

这些天大家都怪怪的。

总感觉有人在我身后指指点点的,早上遇到梁博,我和他打招呼,他没有说话就跑开了,真是莫名其妙。

一个上午我都在想这个问题,到底发生了什么?

下午趁他们不在,我去找梁博。他看见我又想开溜,被我一把拉住了:“我又不是鬼,看见我跑什么?”

“没有,我出去有点事。”

“你当我三岁孩子呢,不说清楚哪儿都不许去。”

“我的姑奶奶,你快松手,被人看见又要嚼舌根了。”

“又要?谁说什么了?”

“没有,没有谁说什么。”

“快告诉我,你想急死我呀。”

“还不是上次我们打乒乓球,被人家看见了,在外边乱说。”

“我说这两天一个个鬼鬼祟祟的,原来是这事。我们打乒乓球碍着谁啦?还是我们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

“没有碍着谁,也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那你怕什么?”

“我不怕,我担心对你影响不好,你还是个大姑娘,有些话传出去好说不好听。”

“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怕什么?走,我们偏偏去打球,看谁能说什么。”

“姑奶奶,你就消停点儿吧。你不知道舌头底下压死人啊?”

“我才不管这些,现在都是新社会了,还拿封建思想那一套说事。毛主席老人家都说了:女子能顶半边天。还不能打个乒乓球?”

我硬拉着梁博去打了一局乒乓球,我就不信了——打个乒乓球,还能嚼出什么蛆来。

十三

今天是国际劳动节,已经和扣娣子冷战一个多月了。

现在看来,当初和扣娣子订婚也许是个错误。人再漂亮、再能干有什么用?成天脑子里不知道装的是豆腐渣还是什么。

扣娣子是勤劳能干、孝敬父母。可我不能成天栓在她裤带上吧。我还要不要在大队干了?我还要不要在外边走了?

扣娣子像个受气的小媳妇,天天肿着一双红桃子一样的眼睛去上工,好像我怎么欺负了她一样。

相比较而言,朱茵就不一样。她明明知道外面风言风语在传些什么,可她不在乎。最起码,她在我面前表现得不在乎,该工作工作,该打球打球。

天气渐渐暖和了,打球时,朱茵穿着单薄的棉毛衫在对面跳跃,真是好看。扣娣子就知道上工,不说打球了,整天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天热叫她脱掉件衣服,像谁要强奸她一样,死活都不肯。

唉,人不能比人,缸不能比盆!

十四

今天是国际劳动节,我拉着梁博去打球。

他现在不像刚开始那样拘谨了,打球动作越发潇洒,我仿佛又看见了十年前那个双手吊在篮球框上的他。

有时,他看我的眼神有些发呆,看来本姑娘的身材还是不错的。哼!

前些日子,妈妈特地跟我说, 叫我不要和梁博走得太近。走得近怎么啦?不和梁博走得近,难道我和队部那几个老头子走得近啊?我闻到他们身上那股烟味就受不了,隔一米远,都能闻得到呛人的辛辣味。不知道他们老婆怎么吃得消的。梁博不抽烟,身上永远有一股汗味,淡淡的,很好闻。

我真的有些喜欢上梁博了,可是他和扣娣子都订婚好多年了,怎么办?他是不是也喜欢我呢?我拉着他打球,他会不会也认为我是个疯疯癫癫的丫头?可是,除了打球,我也没有其他办法和他单独在一起呀。

真是烦人!

十五

今天我、朱茵、妇女主任还有大队会计四个人去生产队支农插秧。

我和大队会计负责运送秧苗,朱茵她们和一帮女社员一起插秧。

漫天的大雨,这个天气插秧真的太好了,虽然人辛苦些,但秧苗不会因为移栽受伤,插下去当天就会成活。如果是太阳曝晒的话,说不定秧苗会死一半。

雨点落在秧田水面上,激起一个一个的水泡,整个秧田仿佛是一锅烧开的水,翻滚着大大小小的水泡。

插秧的女社员穿着雨衣、光着脚,湴在齐脚腕的秧田里。左手掐着秧苗把,大拇指配合食指一棵一棵捻开秧苗。右手三个指头从左手接过分好的秧苗,按照前面的行列,稳稳地将秧苗插在漫平的水田里。一边插秧一边后退,前面是一行行碧绿的秧苗,身后是翻滚着水泡的秧田。

若是好天,插秧的女社员肯定会唱上一曲高亢嘹亮的栽秧号子——

革新栽哎革新栽,

栽好秧苗为革命哎,

同志哎,

手拿哎秧把子笑吟吟,

种田也是为革命……

一人唱歌,众人和声,大伙就干劲更足了。今天下雨,眼睛都睁不开,别说唱秧歌,说话都没人说话。除了哗哗的雨声,就是噗噗的插秧声。

突然,一声尖叫让大伙吓了一跳。

原来朱茵踩上了一块破农药瓶玻璃,脚上扎了一个大大的口子。朱茵拔出脚,脚下的水面立即染红了。旁边一个女社员一看,叫声比朱茵还大:“没得命了,像孩儿嘴,快上卫生室。”

她一叫,朱茵更吓傻了,踮着一只脚,站在秧田里不敢动。

我赶紧湴过去,朱茵的脚上血流不止。情急之下,我把衬衫袖子扯了下来,先给她把伤口包扎上。外面漫天大雨,路上泥泞湿滑。即便是好天,朱茵的脚也不能走路。顾不得那么多了,我欠身让朱茵趴在我后背上,背起她就往卫生室跑。

这个死丫头,脚上割了那么大的口子,在卫生室缝了五针,她居然没有哭,还倔强地盯着我傻笑。

大概她是怕我担心,才故意装作无所谓的吧,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

十六

今天到生产队支农插秧,穿着雨衣,眼睛都睁不开,只能低头插秧。

秧田里不知道怎么会有块破玻璃,偏偏让我踩上了,只觉得脚板一阵钻心的疼。拔出脚来,血就把秧田里的水染红了。旁边的爱玲子一看,说有孩儿嘴大,吓得我也不敢看了。

大伙都愣在秧田里,我像个单脚点地的水鸭子,傻傻地踮在那,脚上的血一直流个不停。

透过雨幕,我看见梁博一路湴着水过来了。

梁博蹲在我脚边,看了一下我受伤的脚,脱下雨衣,脱下衬衫,一把撕下了衬衫袖子。

包扎好我的脚,梁博背着我去卫生室。我隐约看见了隔壁秧田里剜过来一道嫉妒的目光。

下雨天的路上很湿滑,梁博背着我一跐一滑地走。

我搂着梁博的脖子,看着雨水顺着他的发梢往下流,突然就想起来当年他在操场上打篮球时汗水顺着发梢往下滴的样子。

我感觉脚并不怎么疼,如果雨就这么一直下,梁博就背着我这么一直往前走,也很好!

卫生室的赤脚医生帮我清洗了伤口,最后给缝了五针。整个过程,梁博一直站在一旁咧着嘴吸气,好像比我还疼。

看着他满眼的爱怜,我心里突然莫名其妙地温暖起来。就在那一瞬,我突然感觉梁博好像是我的守护神。每次在我需要的时候,他总会出现在我面前。

我想我真是爱上梁博了。

十七

自从那天背朱茵去卫生室,扣娣子就再也没有来过了。

爸爸天天在耳边啰嗦,要我去跟扣娣子道歉。说这么好的姑娘打灯笼也找不到。说我妈妈去世的早,这些年家里全靠扣娣子照应。要我千万不能做陈世美。否则,他就没脸在庄上走了。

插秧季总算结束了,昨晚上收工以后,我去了扣娣子的家。扣娣子妈妈非要留我吃晚饭。

吃好晚饭,她爸爸妈妈把她两个妹妹领到隔壁串门了。

扣娣子又开始爬藤一样缠着我,追问我和朱茵的关系:“现场那么多人,怎么就你去帮她?”

“还把衬衫撕了,给她包扎。包好了还背她上卫生室,你怎么这么上心?”

“我脚戳下来你会不会这样待我?”

一直纠缠了两个小时,真是烦透了。

扣娣子为这点捕风捉影的事闹了几个月了。不就是帮个忙吗?谁遇到了不得搭把手啊?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人家在那流血吧?

我知道扣娣子是在乎我,我也知道家里老的、小的多亏了她照应。

可这样没完没了地疑神疑鬼谁受得了?

今天下午,朱茵一瘸一拐地来上班了。这丫头穿了一件湖蓝的短袖衫,一条白色的裤子,真是好看。

朱茵带给我一件的确良的白衬衫,说是赔给我。我不肯要,她急了。硬逼着我当场就换上。

朱茵红着脸站在我面前帮我整理衣领,头发上的香味好闻极了,我都能清楚地看见她脸上那一层绒绒的汗毛。

朱茵围着我转了一圈:“好合身,梁博,你穿这件衬衫真精神!”

“谢谢你。”

“谢我什么?我还要谢谢你呢。”

朱茵的大眼睛盯着我,我胸口噗通噗通地跳。

那一刻,我突然感觉朱茵才应该是我未婚妻。聪明知性,又率真可爱。

十八

昨天去乐吾街上的供销社里给梁博买了一件衬衫,今天送给他。

开始他还不肯要,我假装发火了,他才红着脸吭哧吭哧地不说话。

梁博穿上新衬衫真精神!看来本姑娘的眼光还不错。

我帮他理领口的时候,突然想起爸爸每次出门的时候,妈妈也是这样站在堂屋里给爸爸整理衣服的。

每次妈妈都踮着脚,极其认真地帮爸爸理平衣领和袖口,把衣服上的皱褶抹平。爸爸就那样满脸幸福地盯着妈妈看。

要是从今往后,我也天天这样给梁博整理衣服,送他出门,多好啊。

唉,可惜我的心思他一点儿都不懂。难怪祝英台那样唱:

只可惜对牛弾琴牛不懂,

可叹你梁兄笨如牛。

十九

前几天,朱茵去公社学习,我像丢了魂一般。不知道为什么,每天都想看见她。一天不见,就像猫爪叨心一样烦躁。

一个人的时候,我总在想和她一起时的点点滴滴:

想她干练的短发,想她合体的衣着,想她打球时的跳跃,想她独处时的娴静,想她委屈时的泪光,想她开心时的娇笑,想她脸上仿佛透明的汗毛,想她发梢茉莉一般的香味……

下雨天,大家又没有来上班。偌大的队部里就我一个人对着窗外的瓢泼大雨发呆。

正是百无聊赖的时候,朱茵撑着一柄黄色的油纸伞,推门进来了。

朱茵进门后,一边收了伞,一边弯腰擦凉鞋上的泥巴。我看她胳膊都湿了,赶紧拿来毛巾想让她擦一下。

朱茵站起身看着我,光洁的脸上眉目如画,眼睛里闪烁着圣洁的光芒。

我看得呆住了,鬼使神差一般伸手抱住了她。

朱茵也将两手紧紧地环住我的腰,门外是哗哗的雨声,屋内却安静得能听见我们俩“咚咚”的心跳。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拥抱着,我把脸埋在朱茵的肩头旁,贪婪地呼吸着茉莉花般的香味。

不知过了多久,我掰起朱茵埋在我胸前的头,发现她满脸的泪水。

我小心翼翼地帮她吻干。

二十

几天没有看见梁博了,心里莫名地烦躁。

今天下雨,我想去队部碰碰运气。想不到还真巧,队部里就梁博一个人。

我弯腰擦鞋的时候,梁博来到我身边。他盯着我的脸足足看了两分钟,突然就抱住了我。

虽然没有任何征兆,我却感觉等待这个拥抱已经很久了。

我们就这么紧紧地拥抱着, 仿佛时间都停止了一般。我能清晰地听见梁博的心脏在他胸膛里“咚咚”地擂响。

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却悄悄地爬上了我的两腮。

梁博温柔地帮我吻去了泪痕,真的很幸福。

大黄狗赛虎蹲坐在墙角静静地盯着我俩,我对它挥了挥手:“赛虎,不准看。”

赛虎摇了摇尾巴,不情愿地穿过暴雨如注的院子,到传达室那边去了。

我清楚地知道,我们是那种开在暗夜里的玫瑰。绝对不能坦呈在太阳底下。哪怕是一只不会说话的狗,也不能让它看见。

我和梁博商定——以后在公共场合一定要注意把握分寸,千万不能让别人看出什么来。

否则,我们就死定了。

二十一

表面上,我和朱茵的关系一切正常,甚至还有些冷淡。

私下里,我们寻找一切机会在一起。白天的等待总是太过漫长,长得我恨不得把太阳拽下山去。晚上,假借乘凉在一起的时光又那么短暂,短得我甚至来不及仔细看朱茵特意换上的新衣服。

我喜欢抱着她,听她轻轻地唱歌。我喜欢和她一起谈莎士比亚、谈高尔基、谈保尔柯察金。

我喜欢看她追逐萤火虫的样子,我喜欢嗅她发梢茉莉一样的味道。

家里似乎一切恢复了平静,扣娣子还是天天放工就过来做家务。依然对我关心得无微不至,依然忙得顾不上好好梳一次头。

而我的内疚却和冲动一样炙热。我从来没有想到,爱上一个人会是如此的让人牵肠挂肚、魂不守舍。我也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会做出伤害扣娣子的事来,她是如此的善良而又无辜。

我该怎么办?

朱茵就像是一道闪电,照亮了我在黑暗里从未看见的高山、河流、圣洁的雪山,还有蓝天白云和草原、羊群。见过了世界的无限风光,我再也不愿意回到以前的混沌里,继续假装现世安好。

扣娣子就像一杆手杖,领着我前进,帮我探路,给我支撑,甚至帮我驱赶拦路的恶犬。即便我看见了前面是阳光坦途,可我又怎么能将曾经患难与共的手杖弃如敝履?

傍晚收工,扣娣子带过来两只香瓜。说是今天立秋了,按照风俗应该吃瓜,叫做“咬秋”。

扣娣子把香瓜切了,爸爸和我分一个,弟弟妹妹们分一个,她自己一块也没吃,说家里还有。

这个扣娣子,什么都想着我和这个家,唯独忘了她自己。

二十二

我终于尝到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滋味。

一个人的时候,我一遍遍回想着和梁博在一起时的种种美好时光。

梁博总是喜欢抚摸我的头发,把脸埋在我的发际使劲嗅。我喜欢坐在他的腿上,和他一起看天上的星星闪烁,听风吹过树梢的声音,听他讲不知道从哪里偷看来的《西厢记》和《红楼梦》。

夏天的夜晚总是很浪漫,人们在串场河边的小桥上乘凉。我们沿着水稻田的田埂漫无目的地走,梁博会给我捉好多萤火虫,装在一个小玻璃瓶里。我打开瓶塞,看着那些小精灵从瓶口拥挤着飞出去,像是一场盛开的黄绿色的烟花。

今天立秋,吃过晚饭我沿着河堤去散步。没有看见梁博,小桥上坐着一群人在乘凉。

老根嗲扇着蒲扇在讲故事——

从前,有个小姐喜欢上家里的长工。被小姐的财主老子知道了,着人把长工打得半死。

一天夜里,小姐和长工趁大家都睡觉了,一起投了串场河。

几天以后,河水把两个人冲到了河滩上。人们发现,两个人紧紧地绑在一起,脚下还捆着个磨豆腐的石头磨盘,一起冲上河滩的,还有一口大铁锅。

老财主看了以后,下令将小姐和长工合葬在一起。

你问为什么老财主怎么会把小姐和长工合葬啊?这你就不懂了,这是个老话。

老话说:头顶锅子,脚踩磨子,相拥而亡的人,来世就能做夫妻。

小姐和长工顶了锅子,踩了磨子,又绑在一起,来世肯定成夫妻啊。老财主想拦也拦不住,还不如成全两个人,就让他们合葬了啊。

老根嗲的故事让我想起来梁山伯和祝英台。两个真心相爱的人,只要能够在一起,死,也没什么可怕的!

二十三

梅老师回到光明大队来接老婆粉兰和儿子思阳,整个庄子都轰动了。

梅老师是扬州人。十年前,响应毛主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的伟大号召,到了光明大队,成了一名知青。老支书看他有文化,把他安排在光明中学做教师。

几年以后,梅老师和学校烧饭的姑娘粉兰好上了。家里人担心:将来梅老师回城;会蹬了粉兰。不同意这门婚事。架不住粉兰一哭二闹三上吊,让他们结了婚。

两人婚后生了个儿子,取名思阳。大家都知道,思阳其实就是思扬,梅老师想着扬州呢。

去年,梅老师真的回了扬州。

梅老师一走就没了音讯,留下粉兰母子俩在生产队里日伴太阳夜伴鬼,苦哈哈地捱日子。

庄上人都骂梅老师是个新社会的陈世美,抛妻弃子,将来不得好死。

庄上的男人甚至发誓,今后只要看到梅老师,见一次,打一次。打得他半身不遂,打得他生活不能自理。

现在梅老师回来了,而且是回来接老婆孩子的。

梅老师说,他回扬州以后一直在找关系,想把粉兰母子接过去。想接过去,就得找好工作。如果没有工作,接过去也不是长久之计。梅老师一个人的工资根本养不活一家三口。粉兰又不识字,夫妻间的话也不好请人代转,所以就一直没有给粉兰写信。现在好不容易给粉兰找了个工作,在煤球厂上班,虽然脏一点儿,月月有工资拿,总比夫妻分居好。

梅老师一刻也不耽误,赶紧回到光明来了,他要接粉兰母子回扬州,过一个团团圆圆的中秋节。

梅老师回来了,大伙都很兴奋,尤其是老支书。昨天晚上,老支书自己掏钱请梅老师喝酒,为他送行。

酒桌上,老支书激动地说:“我就知道小梅会回来!要不然,当初我不是瞎了眼,推荐个白眼狼做了老师?我们串场河边祖祖辈辈也不曾出过陈世美!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将来更没有!”

今天一大早,梅老师一家就走了。庄上老老少少一直把他们送到村口。

秦香莲和陈世美的故事流传了几百年。淳朴的人们,心里容不下半点他们认为的脏东西,不管地位和环境发生了任何天翻地覆的变化,不管有没有共同的语言,更不管两个人在一起会不会幸福。只要是抛弃了糟糠之妻,就可以人人得而诛之!就该让包大人用虎头铡铡了!把尸体扔进串场河去喂王八。

有时真的羡慕梁山伯,可以和自己心爱的人双宿双飞,

二十四

今年的中秋节晚上看不到月亮,满天的乌云。

妈妈敬了月神以后,拉着我在院子里吃菱角,我知道她想干什么。

果然,妈妈又找人给我说媒了。又是说那一套什么我岁数老大不小了,什么姑娘大了不好找婆家,什么某某几次托人来说媒了……耳朵都听出老茧了。

我总不能告诉她我爱上梁博了吧。那样不把爸爸妈妈给气死才怪。

我知道,外面的风言风语妈妈都知道。可她从不在我面前提,她只是希望我早点找个人结婚。去堵上了那些人的臭嘴。

可话又说回来,我爱梁博又碍着谁了?

我知道这样对扣娣子不公平。两个没有共同语言的人生活在一起,难道就为了报恩?小二黑和小芹那么难,最后都结婚了。这都解放多少年了,怎么还要硬生生把两个没有感情的人绑在一起?硬生生把真心相爱的两个人拆散?难道这样就算是传统美德?

我也就是自己在日记里说说。这话要是传到庄上,传到那些正人君子耳朵里,口水就把我淹死了。家里人一辈子也别想在庄上抬起头。

唉……

实指望,有情人终能成眷属。谁知道,美满姻缘两拆开……

后记

晚饭以后,串场河边跳跃着一簇一簇的火光。村民们偷偷摸摸地在给故去的祖宗亡人烧纸钱。文革结束了,干部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没有看见。

白发苍苍的大奶奶,蹲在河边的柳树下烧纸钱。一边烧纸,一边垂泪。口中念念有词:

梁博!朱茵!两个乖乖肉!奶奶给你们烧纸钱了……

大奶奶怎么也忘不了两年前的那个夜晚:

等一声凄厉的呼救声把人们从睡梦中惊醒,等大伙惊慌失措地来到串场河边。惨白的月光下,只有一只小鸭船,像一枚飘落的树叶,孤零零地在清冷的河面上打转。

月亮早就钻进了厚厚的乌云里,一只乌鸦在黑魆魆的树顶发出“咕——嘎,咕——嘎”的凄鸣。

三天以后,轮船的浪涌,把两具紧缚在一起的尸体推上了河滩。两人的脚下缠着一只石头磨盘,远处还有一口新铁锅。

围观的人群里,粉兰牵着儿子思阳。

两天前,粉兰带着思阳回到了光明庄。她因为实在无法适应城市里的生活,主动提出和梅老师好聚好散,两人协议离婚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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