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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夷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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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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锅巴

站在超市的货架前,看着零食袋上写着的“锅巴”两个字,突然童年的味道就不知从哪里飘忽出来,似乎那里寄存着一条时光通道,在不经意之间出现了一个漏洞,让我想起了那些夏日里的泥泞和飞尘、秋季里的落叶和菊花。锅巴之于我,正是这种遥远的记忆,代表了逝去的一段时光。

在我们日照农村,几乎家家都有一盘土炕,土炕前或者相邻的夹壁外是烧炕用的土灶,土灶上安置着一口八印铁锅。锅的直径大约在七八十公分左右,为什么叫做“八印(也有写做仞的)”历来说法不一,有说是代表尺寸,有说是方言“人”的谐音,即锅有几印就代表能供给几人的肚腹。“八印”,顾名思义就是可以满足八口之家的伙食所用,当然也不一定非得是八口人,它泛指在农村这家人的家口大、人丁多,或者几代同堂就没有分过家——所以锅口上也能体现出家族和睦的观念,也只有源远流长的聚餐制传统,才会有锅的如此形制。

锅大的好处可不只是可供一大家子填饱肚子。大锅饭香,大锅做的饭可真是香。且不要说烹羊煮牛沸滚如乳的汤汁,更不要说柴火烧鲢鱼那黏稠鲜美的汤羹;且不要说冬天里五花肉炖白菜豆腐的那股淋漓的醇香,更不要说烀上一锅红薯那种热腾腾带着烙糊的饹馇的甘美,就是从中捞出的白米饭也有着格外的风味。

主妇根据人头从米缸里细心量取了米粒,用水淘漉掉米糠和米虫,再挑拣去沉淀的砂砾(这道工序放在当今是不必了的,因为成品的袋装米基本都是免淘的,不过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因为工艺问题,一袋大米里或多或少都会掺杂有杂物,以至于有的时候一家人在放下饭碗之前此起彼伏的从嘴里发出“咯嘣”的声音,牙齿坚固的还好,老年人以及儿童往往因此伤了牙齿咬了舌头),米下了锅,用瓢从陶缸中舀出井水,把手放在米上,如果水平面刚好没过指肚,就停止加水,盖上沉闷厚重的木质锅盖,在灶下续上柴火开始烧煮,火候的掌握了然于主妇的心中。做出一锅好的米饭,当然应该有一锅好的锅巴,米饭暄软,香气扑鼻;锅巴焦脆,铿锵有声,在米饭和锅巴的外沿,米汤还会固化成一层膜状物,也是可以用来抹抹嘴的。在我的印象里,最好吃的当属锅巴,从锅里铲下来抱在手里,咯吱咯吱直接嚼一嚼,或者浇上菜汁泡着品味,那是连个丞相都不换的——丞相毕竟太远,也早已灭绝,而锅巴则是现实,是彼时断然的美好。

我小的时候,每逢家里做米饭,总要最后去盛,不是因为我温良恭俭让,而是馋那一口锅巴。这种味道填充了我童年贫瘠的记忆,所以一旦想到它,家门口的那棵老槐树仿佛枝叶婆娑在了眼前,树下筛落了一地的阳光,一只花猫蹲在光影里满身斑驳地打着呼噜,空气中满满都是刚出锅的锅巴那脆生生的香。

这是七十年代生人的幸福。随着改革开放的推进,物质渐次积累,人们渐渐从吃饱到吃好,再渐渐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胃的满足感中推演着岁月的进化。但是随着土地承包分田到户的深化,这项经济制度在一定程度上也影响了农村的组织框架,甚至瓦解了传统的家庭结构和族群意识,几世同堂的情景渐渐让位给了宅基地的相互剥离。人们在意识形态上被要求不能再吃大锅饭,在现实生活当中也是如此,虽然家里灶上仍旧要置办一口八印锅,但是一大家子甚至一个家族的聚餐场面,除了婚葬嫁娶,几乎是不再有了的。

等到九十年代的大幕徐徐开启的时候,能够吃到锅巴的日子就渐渐少了,另一种叫做“锅巴”的小食品却悄悄流行起来。这是从南方传来的一种零食,小巧玲珑,可以信手拈来,咬起来也是嘎嘣脆,不过里面掺杂了太多的味精和胡椒等调料,这对于食谱单一的农村少年来说是种极大的诱惑,那种浓烈的滋味一下子把味蕾给搅动得七荤八素,鲜到了极点就化作了心心念念的馋。也许,中国人现在的重口味正是从一个小小的锅巴流行开始的,从那时到现在,国人口味越来越重,无麻辣不欢,无油腻不欢,满街都是麻辣烫,全国都在大金链子小皮袄一天三顿小烧烤。方便面与“锅巴”同一时代出现,方便面改变了大中小学生们的生活,也成就了一段物质的岁月。那是一个追求速度的时代,什么都要快,方便面响应了快速、便捷、实用的要求,也一定程度上象征了无限膨胀的功利主义。“锅巴”毕竟是零食,方便面则是食物界的新宠,更是一个华而不实的时代的象征。恶紫夺朱,酱料的浓烈掩盖了食材的虚弱——至于方便面被誉为垃圾食品,那自然是后话了。

也许正是从那个时代起,我们犯了非此即彼的错误,恨不得将原有的生活方式一概推翻,对于改变要求得过于迫切,对于如何重建却是一片茫然。正如我从一个懵懂的少年逐渐进入了青春叛逆期,认为过去的都是守旧的、应该完全摒弃的。我们丢掉了很多本土的、本质的、本原的东西,以至于再也无法恢复。比如追求越大越好的鸡蛋却导致土鸡的灭绝或者品种的变异,追求越大越红的苹果却导致烟台苹果的衰微,追求越大越多的葱姜蒜却导致原种的葱姜蒜失去了该有的辛辣,追求土地快速高效的产出却导致土地板结甚至充满了药毒。我们以为“锅巴”就是潮流,以为“方便面”可以取代主食,以为农村应该并入城市才算现代化,以为世界一体化就在明天——事实证明,你以为你以为的其实不是你以为的,一个浮躁的时代终究会褪去热度显露出粗陋的真相。

在我踏上社会之后,开始厌倦“锅巴”的味道,或者说是我认为这是儿童食品,而我已经成年。实际上,随着口味越来越重,“锅巴”调料中的那种鲜已经让味蕾疲倦了。再再后来,无论是八印锅的锅巴,还是零食锅巴,随着时间的辗转,形状和味道都已渐渐让人淡忘。我在新世纪之初结了婚,有了一个女儿。一路走来,赶上新时代又有了一个女儿。人生虽然波折不断,但是没有大的波澜,无非是履行一个普通中国人的行走轨迹,过七年逍遥的童年日子,接着就会被套上人生的犁铧,努力学习、辛苦上班然后退休回家等待死亡——我们明知道人生如此,但是似乎也没有反驳的理由。人总要有直面从高蹈而世俗的梦醒时分,所以,所谓 “有情饮水饱”,忘掉那些重口味的嗜欲,保持一种淡然和天真才是继续走下去的理由。

公元二零一九年十月的一个周末,我领着大女儿抱着二女儿去超市买日常用品,经过零食货架时,无意间发现上面居然摆放着几袋久违的“锅巴”,突然就想起时间的味道,它是如此迫近又是如此遥远。我问大女儿要不要来上一包尝尝,她摇了摇头。那已经是旧时代的产物了,散发着浓浓的“土味”。

为了寻味,我也曾买过一种叫做“釜”的电饭锅,据说它能够做出柴火饭的味道。也许是手艺的原因,我一直没有嗅出柴火饭的味道,也没有做出八印锅独有的锅巴。其实即使能够做出锅巴,又怎么会制作出当年的炊烟呢?和柴火饭相伴的其实不是滋味,而是人间的情味,是缕缕萦绕的乡愁啊。大女儿对我所描述的记忆味道同样并不感冒,那种味道毕竟是我的个体经验,难免会因为时光的关系而加以美化,就像一个人在离开自己曾经厌倦的单位几年后往往回忆的都是当时美好的片段,但一旦再回到那个环境就会发现自己的厌恶其实一点也没有改变,是记忆欺骗了自己,记忆是有欺骗性的,记忆往往自带美颜功能。

——所以那个在超市里的我,当时就觉得自己的记忆经验未免是自欺欺人,又何必再去以此来影响孩子。锅巴好吃,是因为我自己觉得好吃,凭什么要把自己的经验硬塞给子女作为他们必备的常识?他们自己不会品尝吗?他们自己不会吃饭吗?面对这个资源丰富的社会,他们不知道取向和选择吗?为什么非认为自己嚼过的锅巴就是人间至美,就得从古至今一直吃下去?不。孩子会用自己的行动说不。倘若他们不会说不,而是随波逐流拾人牙慧人云亦云,毫无创新创造之意气和勇气,那么锅巴就必然会是人间至美,永远如此了吧?我们中国人对吃的研究可谓博大精深,光菜就有川、鲁、粤、闽、淮扬、浙、湘、徽等“八大菜系”,就算是猪八戒放开肚子吃去,怕是穷其猪生照样也品味不出其中的精髓。所以我们不该囿于己见,只盯着一门自己吃过的东西,你曾经吃着觉得香的那些东西未必是因为它香,或许只是因为你穷。人在饿急眼的时候,可能连观音土都觉得是美味,但你终不能让后人都把吃土当成宿命。尽管贫瘠有着贫瘠的乐趣,但我们不能把贫瘠当成乐趣的根源。

过去的时代曾在一口大锅里酝酿。过去的时代曾是一枚焦黄脆香的锅巴。

作为普通百姓,对时代的认知不一定来自于那些宏大的运动、潮流、庆典以及集会,时代存在于生活的每一个缝隙,比如柴米油盐,比如衣食住行。恰恰是这些微小的变化,象征着时代的光顾或者远离。甚至当我们回望自己过往的时候,也往往不是自己在哪一个伟大光辉的日子里的所作所为,而会是将岁月的补丁重新拾掇起来,回忆的都是一些琐碎的小事。宛如波光随影。它可以是一种味道,也可以是一段声音,还可以是一碗稀粥、一张粮票,甚至就是一枚小小的锅巴。我们的生活,正是由这些琐碎的细节组成,琐碎到极致以致我们以为过去了就会过去,这些针头线脑会永远沉没于忘川,但是随着年龄的递进,某个细节总会蓦然涌上心头,让人心生感喟,因为它们就是生活本身、是时代本身,也是我们的人生故事的本身。

每一个时代都不可复制,每一个时代都值得珍惜,我们能够把握的还是当下,因为它是过去的总和,是未来的启引。没有必要因为一个锅巴而彰显自己的情怀,过去的毕竟过去,缅怀没有意义。我们要做的,还是要教育好自己的孩子,让他们成就为一个文明的人,让更为久远的后人了然生存的意义和人间的大美。而像我这样从乡村出走的混迹于市井中的陌生人,需要做的,是在精神疆域去开创一个更为辽远的远方,直到感到一种幸福的孤独。

所有的滋味都会变成遥远。

2019.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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