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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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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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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龙湾图腾连载

第七章

 

 

后妈总不如亲妈,家兴的孤独随着年龄的增长,从言语上多少就能知道,大山发现儿子总是守在鸡窝旁看鸡下蛋。可是随着蛋产量一天不如一天,鸡粪满地惹恼了后妈,一气之下她把鸡提起来全卖了,这样家兴又回到了无伴相依的境地,大山看着不忍心,夸口说:“爸给你弄个小狗怎么样?”

家兴欢天喜地,对小狗的期盼让他整天有说不完的话,缠着爸爸总把话头引到小狗的身上,大山不耐烦了就说了狠话:“烦不烦人?呆一边去。”家兴从来没有亲妈娇惯,内心自然敏感脆弱,也不知道怎样撒娇讨好,看着爸爸拉下了脸,便退后过去,再不敢前来。

大山有自己的私心,家里有一个宠物花花就够受了,再添一个小狗还让人活不活。他从来对什么狗啊猫啊没什么好感,也就一时兴起,才给儿子一个空喜欢。至于家畜动物里他喜欢什么,算来算去,也就是猪了,猪当然不是宠物,但养猪能挣钱,现在家家生活好了,吃肉的人越来越多,谁又不是瞎子。

大山把养猪发家致富这个事在被窝里和牛丽娟商量了,牛丽娟说这是好事,但具体到养猪的启动资金,就没话了。大山听别人说老婆有些私房钱,都是她当小姐的时候攒下的。可结婚一年来,没听她露过一次口风,知道夫妻还没做到那个份上,不便直问,也就不想天上掉一块馅饼下来。但眼看着猪肉一天一个价上涨,大山心里发家致富的梦更强烈了,觉得有些话对老婆非说不可了。

经过连续几个晚上的百般亲昵,牛丽娟终于答应‘去娘家借一笔’启动资金,当然少不了利息。大山满口答应,也顾不上猜疑这笔借款的来龙去脉,总之,比两口子一条心更重要的事多着呢,现在他就是怀揣猪的美梦比什么都重要。

养母猪?牛丽娟说,这种活太脏太累,臭气冲天,我绝不干喂猪的事。资金还不到手,大山不敢争个高低,换一种策略说,那就倒卖猪娃,听说南山那边猪娃便宜得很。牛丽娟说,这个行,转买转卖,你一个人干,不用别人搭手。

‘贷款’很快下放,有了老婆的大力支持,大山倒卖猪娃发家致富的美梦实实在在开始了,再苦再累,心里高兴。日子有了奔头,牛丽娟一下换了个人似的,整天围着大山撒娇,对家事也兴趣大增,她对大山说:“你不能把来闹当一个废人,他除了不识数,干啥不行?”

大山一时摸不准老婆的话头,闷声闷气说:“那又怎样。”

牛丽娟说:“应该让他去打工。”

“这不是说笑话?看看村里那些闲转没活干的,哪个不比他强?打工谁要他?”

牛丽娟一脸轻蔑:“你知道什么,来闹有来闹的优势,他能干最脏最累的活,他不会耍滑头。还有,不识数不但不是缺陷还是最大的优势,你以为工地上有什么数字等着让下三滥民工去算?不识数就意味着不会斤斤计较,哪个工头不喜欢?还有,最重要的是他可以比别人少要些工钱。他又不成家,挣钱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出门见见世面,也不白活一辈子。”

“谁说他不成家了?”大山猛跳起来恨不得把老婆吃了。

说错话的人连忙笑了:“好好好,是应该给他娶个媳妇,这不更应该出去挣钱吗?”

大山不说话了,从口袋里掏出烟,牛丽娟抢先拿到火柴,给他点上。大山一边抽烟一边在思考来闹的事:让他出去打工难道别人不欺负他?他饭量那样大,在外面能吃饱?

牛丽娟和一个人称三掌柜的包工头子是一个村子的,是同班同学,尽管两人都是十八岁离家,却走了不同的方向,一个去建筑工地当小工,一个去城市当小姐。当年的小工对当年的小姐怀有朦胧的好感,而她并不把他当一回事,那时她的心还不属于任何一个男人,吃喝享受在更多男人中间,这对一个没头脑却有姿色的农村女孩来说,是穿戴打扮不输别人的唯一途径。多年后听到小工忽然成了包工头子,她一下想起错失的姻缘,心里暗骂自己有眼无珠。不过后悔也迟了,现在最重要的是给白活的来闹找个活干,让他不至于白活在这个世上,老同学三掌柜正好是一个可以相求的人。

牛丽娟硬着头皮去找三掌柜,提起往事两人都有一番感慨。牛丽娟简单说了自己前后嫁了两个男人的命运,有意隐瞒了做小姐的那段历史,说到伤心的地方还落了泪。三掌柜问她有何事相求,她擦泪说了来闹的事。

三掌柜最听不得这种悲惨故事,他才开始学做包工头,最缺的就是干活的人手,不等牛丽娟说完就满口答应下来:“不就是找个活干吗,把他交给我好了,只要他不偷懒,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有干的活。”

牛丽娟赶紧接过话头说:“他知道什么是偷懒,只要吃饱肚子,他干活顶一头牛,你就放心好了,他也不需要回家,过年留他在工地,还省些烧炕草呢。”

事情比想象的顺利多了,牛丽娟千恩万谢,执意留下了一桶自家地里产的胡麻油以表感谢。

来闹是二月二龙抬头那天被大山送出门的。临走他非要穿上那身平常舍不得穿的新校服,那是春生从学校里给他邮寄回来的。嫂子不让穿,说出去干活的人用不着好衣服,还是留着过年回来穿。来闹死活不行,说校服穿破了,春生还会给我买的。

牛丽娟显然不知道这份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的兄弟感情是怎样建立的,轻蔑一笑说,他和你又不连筋带骨,还指望他一辈子想着你?大山听不下去,插话说,谁说不连筋带骨?我们仨就是亲兄弟。就让来闹穿走好了,出去挣钱的人,过年难道连一身新衣服你也不想给他买?听了这话,牛丽娟脸上挂不住,挤出笑说,你是家里掌柜的,你说了算,就让他穿走好了,我还不是好心,省个钱给他娶媳妇。

离家遥远,又是第一次出门,难兄难弟离别的时候都落泪了,来闹对嫂子保证说,去了工地一定听三掌柜的话,抢着干活,到年底挣上钱就让嫂子给他去提亲。嫂子告诉他说娘家有个表妹,对他有意,有了钱不愁娶不来。

背过身去,大山的眼泪更多地下来,可怜的弟弟哪里知道,那都是嫂子骗他的。

送走了来闹,大山更忙了,地里的庄稼和贩卖猪娃两头让他睡不上个囫囵觉,牛丽娟因为贷款的优势,在家里有慈禧太后的尊贵,什么活也不干,大山不在的时候,把家兴当成一个小大人,使得连轴转。

自从春生以全乡第一名的成绩考进‘宏志班’后,并没像李仁贵说的那样,考大学是板子上钉钉子的事,当春生告诉家里差一分没上录取分数线的那一刻,李仁贵惊呆了,跳起来质问儿子这三年高中都在做什么?你对得起那个资助你上宏志班的台湾富商吗?你让我以后在家谱上怎样添加你?春生没有告诉爹没考上大学是因为他疯狂爱上了写诗,他已经到了叛逆的年龄,对爹说的每一句话都反感,更反感他总是提起那个一文不值的家谱。

李仁贵已经懒得管儿子,他心里一定钻进了一个魔鬼,听天由命吧。二婶夹在父子中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还是觉得儿子过错更大,就背过老头子数落儿子的不是,春生听了也不辩解什么,等到二婶说够了,他说 ,你们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明年考不上,我就去跳黄河。

第二年,在谁都不抱希望的情况下,春生却以高分考入一重点大学,这是他忍痛割爱一年没有写诗的回报。录取通知书送来的时候,李仁贵放了鞭炮,买了烟酒,宰了一只羊招待来道贺的人们。这是李仁贵一辈子最大的幸福,晚上他躲在被子里擦眼泪,一辈子的苦难和不幸在这一刻都算不了什么,古话说得好,一个人的命好不好,前半辈子看自己,后半辈子看儿子,前半辈子享的福不算福,后半辈子享的福才算福。

填志愿的时候,春生又和李仁贵发生了争执,他不听爹的话,第一志愿报了一个就业前景不明的中文系,他藏了一个私心,要借大学这个桥梁实现自己当一个诗人的理想,哪管就业难不难。

李仁贵叹气说:“学这个没用的中文干什么,将来连个正经工作都找不到。”

二婶说:“你懂什么,哪个当官的是学专业的?”

李仁贵说:“你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当官有什么好?哪个当官的不让人骂?哪个当官的有好下场?”

春生说:“你们就不要争了,我的事我做主,我知道将来要做什么,不用你们操心。”

春生是恢复高考以后,老龙湾第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为此李仁贵请来村里几位德高望重的族人,携子上香,跪拜列祖列宗,从箱底拿出珍藏的家谱,翻到他这一辈的后面,在他的名后,留出寿终时辰的几行空白,提笔蘸墨,郑重写上:子,李春生,生于某年某月某时,系开谱李氏第某某代长子传人,于某年某月考取某某大学,此乃国家重点大学,为老龙湾村第一人也。写完,把家谱用红布几层包好,然后上酒上菜,族辈几人对酌同饮,酒到兴处,从大唐盛世李氏皇族开谈,一直追忆于今,无限感慨,家族之历史,犹如门前黄河,滔滔不绝。

春生对爹如此痴迷家谱和鬼魂显灵之说很是不屑,打小上学老师就教他要做一个无神论者,要信奉科学,不要相信那些鬼神迷信,他告诉爹说,那些夜里提着灯笼走动的鬼魂,只不过是裸露荒冢的白骨在高温下自燃的磷火。可李仁贵说,你别用你的科学来说服我,那不是磷火,那是祖先提着灯笼回来了。

在春生走的那天,吴彩艳来为他送行,她追随春生补习了一年,却依然落榜。春生鼓励她再补习一年,她说,不补了,我准备去南方打工供弟弟上学。看着她红了眼圈,春生突然想起那年被他无情撕碎的纸条,想起那个他无情放弃的约会,他欠着她一个道歉,他说:“以前那事是我对不住你。”

吴彩艳没想到他忽然提起这事,脸色有点难看,故作大度地说:“提那事干嘛,我早都忘了。”

“那时因为太小了,不懂什么。”

吴彩艳淡淡一笑:“现在懂了,我们的距离却更远了。”

春生说:“没有,我心里永远把你当最好的朋友。”

吴彩艳说:“现在想来那时真的很天真。”

春生问:“你以后还能做我的好朋友吗?”

吴彩艳避过直接回答这个问题,有些伤感地说:“就怕你会忘了这穷地方,老龙湾已经容不下你了。”

春生有点急了,红了脸说:“我是哪种人吗?打死我也忘不了老龙湾,忘不了黄河。”

“如果不是那种人,毕业了就回来,从底层乡镇干部做起,带领家乡的人们走一条发家致富的路。”

“我不是当官的料,我喜欢写诗赞美故乡,写文章宣传故乡,这一样是报答家乡的父老乡亲。”

“人各有志,祝你成功。”

临别,吴彩艳把一本美国诗人弗罗斯特的诗集赠与春生,祝他前程似锦。看着她消失的背影,春生心里第一次感到了一种离别的惆怅。

吴彩艳在诗集里夹了一封信,晚上躺在炕上春生翻动书页时那封信掉落出来,他打开读到:

春生,命运让我们从此天各一方,就像佛罗斯特在诗里写的那样,金色的林子里有两条路,可惜我选择了不为人知的那一条,从此以后,我们的命运之路不会有什么交集了。

你应该知道,我曾经那样喜欢你,可你总是拒我千里之外。因为暗恋你,那年铁蛋怎样死的我没有揭穿你的谎言,虽说我庆幸我没有和你一样直接诬陷来闹,可一句‘我什么也没看见’让我间接成了你的帮凶,毁了来闹的一生,这个不可饶恕的罪孽是无法弥补的,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相信你和我一样,随着时间流逝,我们内心的罪孽会越来越重,可是时光不会倒流,一切都不可改变了,请记住我们都欠着来闹一个美丽人生。

我真心为你前程似锦的明天而高兴,你酷爱写诗,相信你以后会成为一个伟大的诗人。我也因为你而喜欢上写诗,那纯粹是一种盲目追随,以后不会再写了,我将开始我新的人生旅程。今天写这封信,算是一种告别吧,我的初恋算不上初恋,它让我如此狼狈。

读完信,春生泪流满面,一夜没有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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