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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年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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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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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

天气极冷。

生产车间关的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窗户上的玻璃都蒙起一层水雾,已经看不清窗外的世界了。从外面进来的人,都裹得一塌糊涂,帽子,围脖,口罩,手套,齐上阵,进了车间之后又慢慢卸下所有装备。从车间出去的人,在车间里行走还能正常挺拔像颗白杨树,出了厂门便缩颈弓背,活像缩头乌龟。越冷越好,越冷就越近年关,越近年关便归心似箭。回到家里,一个小火炉围着一窝子老人孩子,兄弟姐妹。再或者,正如白居易写的,“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向阳把手中的熨斗在烫台上甩了又甩,他恨不得把烫台给整散架了,做不了事,然后就可以放假回家过年了。

“他妈的,今天都腊月十八了,还不放假,一年比一年放假的晚。一年到头都没有挣到钱,还靠这几天就发大财,过肥年了。钱挣不到不说,还冷的要死。哎,算了,抽根烟去。”

向阳瘦高瘦高的的身材,标准的国字脸,眉清目秀,二十七八岁,一张嘴能说会道,很能讨女人喜欢。极有可能是被服装行业耽误的顶级销售员。他有原罪,那就是穷。家里兄弟姐妹五个,他未成年就出社会了。工地搬过砖,酒店洗过碗切过菜,修过车,最后找个媳妇做衣服的,媳妇便把他带进了服装行业。

向阳把窗户推开一条裂缝。窗外是阴天,“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大城市的寒冬也是这般萧条景象吧。都说冬天大雁往南飞,可是天空里愁眉苦脸,唯有凛冽寒风来去自由。不过此时,城里最热闹的地方应该有两个,打年货的商场和汇集地上归心似箭的“候鸟”的火车站。


在这座城市的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叫做碧水镇的小地方。碧水镇的旮旯处有一个向家湾,这里便是向阳的老家。

碧水镇虽然是小地方,比不上高楼大厦的城里,但是它过年热闹起来可不含糊。碧水镇就一条街,分上街和下街。街道两旁不高不矮的旧楼房把街道夹得有点拥挤,尤其是过年的时候。每家商店的货物琳琅满目,店里面都摆不下了,店家索性摆到自家门前,可是还是觉得空间不够摆,就一天一点地往街道上蹭。街道上还有许许多多摆地摊的,推板车卖干果,挑箩筐卖橘子,摆案桌卖对联,随地铺一张床单卖小孩子玩具,还有卖肉,卖鸡,卖衣服……总之,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买不到的。人,物,车把整个街道拥挤得水泄不通。碧水镇的年货随着年关越来越近,各路财神爷都荣归故里,物价是一天一个价,碧水镇的人都感叹,“哪怕你卖的是狗屎,都有人抢着买。慢了,还不一定买得到手。”

向家湾在碧水镇的最角落里,年味再怎么热闹繁华,从碧水镇刮到向家湾,那也只剩一股寒风了。向家湾以前很穷,穷得都是泥巴瓦房,一把凳子都放不稳,几十户人家坐落的比散文还天马行空。后来随着年青一代人的远走他乡的努力,逐渐盖起来了一排排有模有样的楼房。至于向阳家,还没有。

向阳家在向家湾的一个角落里。村里水泥路的尽头处,有一个拐弯的地方,有一颗参天大树,大树密密麻麻的枝叶下若隐若现的,有一间一层的水泥钢筋房。房子后面连着一大片森林。这间房子有两个门可以出入,大门是大气的朱漆防盗门,侧门是一个窄小的铁皮门。不过,防盗门一年四季都没有开几次,常年闭门思过。最热情的还是侧门——铁皮门。

这房子的主人,是一对年迈的老人。男老头叫向尚,他老伴叫陈九月,两位老人加起来都有一百四十多岁了。不过,人们早已忘记他两的名字。当偶尔有生人来这里找他,向湾里人问起他两的名字时,湾里人都一头雾水,好像记忆里没有这个人。当生人说起修电器很出名的那个人(向阳年轻的时候修电器声名远播),或者提起他的几个孩子的名字时,湾里人才拍着脑袋,恍然大悟,“原来你说的是他呀。”然后顺手指着马路的尽头处。一个人活了一辈子,最后却把名字活丢。

向尚虽然老了,但是没有驼背,依然有挺拔的身高,标准的国字脸,满脸的皱眉,像四川盆地的梯田,一双眼睛常常眯起来,视力仿佛看不到三四米远。在这冬天里,头带着雷锋帽,身穿军大衣,脚着大头皮鞋。你别想错了,这可不是新的,这套装备可是配了十几年了。雷锋帽掉了一边耳朵,军大衣里里外外都是补丁,至于皮鞋,那已经不是皮鞋了,表层的皮子都起层了,变成了米色的布鞋了。向阳是一个喜欢转悠的人,他也喜欢上碧水镇。每次回家他要么是用扁担挑着两个蛇皮袋,要么是用根棍子挑着一个蛇皮袋。他给老伴的印象是,遇人能跟人说一场,遇鬼能跟鬼说一场。至于陈九月,是裹过脚的人,身材就像被裹的脚一般矮小,田字脸,也是一脸的梯田。她给人的印象是,永远都是戴着一顶草帽,肩膀搭着一条毛巾,在厨房里忙前忙后,不管酷暑寒冬。

向尚有五个孩子,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老大叫向江,结婚的早,结完婚第二天便分家了,育有两个儿子。向尚对大儿子不太满意,逢人就唠叨,(老大)结婚到现在,孩子都有二十来岁了,都没有叫我去他家喝口水,哪怕是洗碗水都没有喝一口。老二叫向水,育有一双儿女,都已经上了初中。向阳是向尚老来得的小儿子,育有一个儿子。大女儿嫁到比自家还要穷的人家去了,大女儿生了两儿两女。小女儿嫁到一个没有公婆的家庭里去了,育有一双儿女。除了老大有三个小孩和老幺的一个小孩,其他的孩子都是陈九月一手带大的。陈九月完全可以骄傲的说,带了一辈子孩子。

曾经,这个家是热闹过的。陈九月一声吆喝,一群孩子便围了上来,就像吆喝小鸡一样。她也不会讲道理,孩子调皮了,手中拿了什么东西就用什么东西打下去,扫把,水瓢,棍子,草帽……这些都是她的理。

现在屋里冷青了,除了家门口十几只悠闲自在觅食的母鸡,没有一个小孩了。老二的孩子自己带到上班的地方读初中去了,老幺的孩子送到丈母娘家带了。大儿子的两个孩子外出打工了,虽然每年回来过年,还是住一个湾子,却仿佛是一个住国内一个住国外,永远都见不到面。自己的孙子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外孙了。

房顶到处都是蜘蛛网,灯泡上电线上长长的吊着灰尘,唯有灶台和那做饭的锅还算干净的。家里没有一样像样的电器,最贵的估计就是一个不常用的电饭煲,有一个台式电视坏了好多年没有舍得扔掉,沾满了一身灰尘。在这样的冬天里,防盗门和铁皮门一天到晚都是紧闭着,如果不是窗户上的烟囱冒出一缕缕青烟,还真不知道屋里住的有人


碧水镇的年货都是整三轮车的往向家湾送,络绎不绝。湾里也逐渐热闹起来了,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越来越多了,东家窜西家的。帅气的面孔,漂亮的姑娘,还有小孩子的鞭炮,大人的烟花,把湾里的空气都热乎起来了。熟人遇到熟人,头一句话便是,“年货都备好了!”被问的人总是喜气洋洋的咧着嘴,“都准备好了。你家呢!”

“一样啊,准备的差不多了……”

向尚带着老伴出门溜达,地上的影子一长一短,一瘦一小,暖阳下显得格外亲切温暖。碰到湾里人的时候,总要寒暄一翻。

“向老,年货都备好了!”

“过年啊,两个老人年好过的很,不需要什么仪式礼节,也随便的很。好吃也是一顿,不好吃也是那一顿。”

“怎么,孩子还没回来,都不回来过年?”湾里人惊讶地问。

“还没有回来咧。说实话,我是不希望他们回来过年,我两个老人过年倒自在。”

“您这是说的什么话。过年了,家家户户团团圆圆。外地打工的盼归,屋里的人是等归。”

“哎,你是不晓得我家那过年……真不是过年的味……”向尚突然显得一言难尽。

小儿子向阳带着老婆孩子,开着车终于从丈母娘家回来了。大包小包的从车上拎了下来,一个个都往自己房间里送。向尚还记得在向阳小时候,自己从外地回来,肩膀上挑的蛇皮袋总有向阳的惊喜,放下担子,向阳总会围上前迫不及待地解开蛇皮袋,看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当然当父母多半都不会让自己孩子失望,因为小孩子很容易满足的。其实不单单小孩子喜欢惊喜,成年人和老年人一样都喜欢惊喜。老年人跟小孩子一样,也很容易满足。向尚看着向阳从防盗门进进出出搬东西,眼睛里透露着一丝丝失望。

陈九月把家里的米装了一小袋子,自己种的青菜也装了一袋子交给了向阳,

“阳阳,你们回来了,就自己做下饭吃。我和你爸想吃一顿的,不想吃一顿的,没个准数。”

向阳皱了皱眉头,脸色凝重,心情不悦。过大半天,向阳把媳妇喊应了,

“把东西收拾一下,去你娘家过年。”

“我妈早让我们在那边过年,你非要跑回来。”向阳的媳妇责备。

“家里没有温暖,回家真没意思。”

向尚又看着儿子把刚刚搬下车的大包小包,重新装回车里去。一家三口坐上车,一溜烟消失在村口不见了。


腊月二十五,二儿子向水拖家带口才回来。向水在另外一个城市买了房,这个房子已经买了有四五年了,可是一直没钱装修,所以也没法子住人,年年过年依然拖家带口千里迢迢回来。

其实两老人现在住的水泥钢筋房是二儿子向水出钱修建的。原来的老房子是泥巴瓦房,就在铁皮门对面五十几米开外的地方,老房子已经塌了一半,剩下的一半青草已经成功攻上屋顶了。

向水回来的确实有点晚了,还有四天就要过年了。家里一如平常,什么年货都没有准备。有的只是几粒米,地上躺着几颗大白菜,包菜,土豆,萝卜。再看看别人的窗户院子,挂满了腊肉,腊鱼,香肠,鸡子,鸭子……应有尽有,充满了年味。

“爸,向阳今年不回来过年吗?”向水问。

“回来了。回来打个圈又走了,说是去他丈母娘家过年。”向尚对此事是轻描淡写。

“爸,不是我说,你这小儿子是白生了。小时候,你和妈还最疼他,现在你看看……”

“妈,豆腐打了没有?”二媳妇问陈九月。

“没有,我和你爸老了,挑不动了,没办法去打豆腐。”

“那家里还有黄豆吗?”

“去年的陈黄豆还有一些,今年的新黄豆在蛇皮袋装着。要打豆腐,你就去把黄豆装些在水桶里泡着,明天挑去打吧。”

“妈,那家里还有花生吗?”向水又问。

“今年就没种了,还是去年的陈花生。我和你爸现在都做不动了,只能做点菜园子,免得花钱去买菜吃。”

“那明天把花生也装一袋子拿到街上去炒下,过年剥着吃。”向水对媳妇说。

向水不同于弟弟向阳,回到家,他和媳妇还是非常愿意亲自动手下厨,准备过年的食物。家里虽然物资匮乏,既然回来过年,那还是要忙活起来的,毕竟上有老下有小。

除夕这天到了,家家户户点烟花,放鞭炮,贴对联,吃年饭,好不热乎。

“爸,鞭炮买没有?”向水满屋子找不到鞭炮急切地问。

“那我没买呢,你没买吗?”向尚反问儿子。

“那对联呢?”向水又问。

“没有。你们回来过年,这些事情都不操心的。”向尚略显不高兴了。

“不是,爸,我回来这么晚,过年的东西你就一点都没有置办啊?这要是我们不回来过年,你和妈过年就准备吃萝卜白菜啊?”

“水啊,我和你妈加起来也有一百四十多岁了。你结婚这么多年,孩子也这么大了,总不能什么事都向我伸手了。一年到头也见不着你们一分钱,我和你妈就靠国家那点养老钱,一个月八九十块,一年也就千把多点,就算大礼你们出了,可是这隔壁邻居的小礼还得我罩着,家里电费水费,电话费,买米买油都靠这点钱。我知道你在那边买了房子,自己也没什么钱,我也帮不了你。但总算我是你的老子,你不是我的老子吧。”

这顿年饭大家都没怎么吃,正如老话“年年有余”,把饭菜留到新年第一天再吃。

家家户户的的窗口白光醒目,一如平常的除夕夜晚,对千家万户有着相同的意义——守岁,除旧迎新。向水和媳妇早早休息了。向尚把很早以前就准备好的树根烧起一堆火,火苗时有时无,一跳一跳的,但是燃烧的温度足以驱寒。向尚身穿着补丁军大衣,头戴残疾雷锋帽,脚着脱皮的大头皮鞋,陈九月坐在向尚旁边,还一只花猫眯着眼睛在火炉旁和两个老人一起守岁。他们头顶上面吊着一个鸡蛋大小的灯泡,昏暗的橘光没能照亮屋内的每个角落,就连两老人的模样都照的模糊不清。灯泡和火苗昏昏欲睡,两老人趴在自己双腿,哈欠连连。鞭炮声响彻午夜送走旧年,五彩烟火点亮新年心愿。


赤条条的树桠枝条还没有吐露新芽,寒风依旧在大街小巷横行霸道,年已经过完了。离乡大军开始整顿出发了,有的大包小包,有的拖家带口,有的孑然一身。有的相送于门口,在新的一年嘱咐又嘱咐;有的相送于村口,挥挥衣袖说再见;有的相送于车站,马路上狂奔的汽车,拥挤不堪,声声催促离别。

向水和媳妇也在整理行李。除了一些衣物,还有一些鱼肉。

“向水,去菜园子摘些菜苔,青菜之类的吧。城里的青菜又贵,自己种的青菜口感也要好吃点。”低头收拾衣物的媳妇对向水说。

“嗯,等下我去菜园子摘吧。”向水应着媳妇。然后他去找母亲,“妈,家里还有米吗,我想带点米去吃。”

“你去楼梯下的米缸看看吧。”陈九月在忙着洗碗。

向水走到楼梯下,揭开米缸,用米瓢一挖,米缸居然见底了。向水心里犯嘀咕,“怎么见底了呢?”

“妈,家里除了米缸还有米吗?”隔着房门,向水大声问陈九月。

“年前你爸就只碾了这些米。”

向水心里有些失落,又重新盖好米缸。然后,向水换上雨靴,提着竹篮子去了菜园子。

向水挑着担子走在最后面,媳妇背着包,一只手牵着女儿,一只手提着为长途坐车准备的零食,走在前面。儿子走在最前面,一蹦一跳的,像极了初生的牛犊。他们一步一个脚印离乡村越来越远,没有人送他们。

“每年过年冷冷清清地回,又冷冷清清地走。回来过年没什么意思。”媳妇抱怨着。

“等今年把房子装修好了,就不用跑了。”

过年的海潮随着离乡大军的撤退而渐渐消失,碧水镇,向家湾也渐渐恢复了往常的小桥流水的平静。

年后的天气也渐渐暖和起来,不用紧闭门户,不用烧炉子烤火。明媚的阳光撒在林子里,墙壁上,一片暖烘烘。向阳和老伴搬来凳子靠着墙壁晒起太阳。

“老头子,中午吃什么?”

“昨天不是还有剩饭剩菜吗,随便热下就行了。”

“我去把青菜拿来摘点吧。青菜吃不了,放几天了,再不吃就烂了。”

“把青菜炒软点……”

人们又开始遗忘马路尽头处,有一颗参天大树,大树枝桠下遮掩一户人家,唯有三五两只母鸡在家门口,“咯咯咯”地觅食,也许是寻找过年突然消失不见的许多朋友,还有一只花猫懒洋洋地在墙头晒太阳。一阵狂风穿过林子,墙角的那颗参天大树落了一地的枯叶。再来一阵狂风,地上的枯叶便吹散到草丛角落里了。春天临近,待树根给予枝头足够的营养水分,枝头便回赠一袭青衣长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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