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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兴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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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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塬上的女人

冯华然(回族)

1

多年以后,穆树贤时常想起他骑着摩托车捎着法麦的那个秋天的黄昏。那时黄昏拉开它灰沉沉的幕布,要把野大地笼罩在它的阴影之下。从早晨开始,天就阴沉着它的脸,一团一团的灰云挨挤在一起,到了中午的时候洇开了,飘着零星的雨儿,到下午的时候雨丝儿密了起来,天地间斜织着飘洒。稀稀沥沥的小雨氤氲了整个塬地,朦朦胧胧的,带着深秋的凉意。

穆树贤骑着摩托车捎着马法麦慢慢行进在塬地的乡村小路上。塬地上的庄稼收尽了,路两旁的地里堆着糜子垛,谷子垛,荞麦垛,还有散乱堆着的洋芋秧子,灰色的天空下几只乌鸦在翻飞,盘旋,并嘎啊嘎啊地鸣叫着。突然,穆树贤感觉到马法麦搂紧了自己的腰,把头也靠在了他的肩膀上。穆树贤心里一阵慌乱,差点把摩托骑到路边的坎子上去了。穆树贤很想把车子停下来,把马法麦抱进地里的糜垛子里去。在这样一个雨色朦胧的黄昏,在收割干净的荒野里,在糜子垛里与一个年轻的寡妇温存和缠绵,那一定会给人一种新奇的感受吧,会给人一种颤栗的快感吧。穆树贤情迷意乱,血脉贲张,心咚咚咚地跳个不停,他不知道怎么办?他知道马法麦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得到男人的疼爱与抚摸了,可是他强烈地克制着自己,他的理智告诉他,不能啊,不能。

摩托车心事重重地行进在宽阔而寂寞的塬地上。穆树贤的心里翻江倒海,表面上却风平浪静,他努力地压制着酝酿的暴风雨。

2

马法麦的男人在几个月前就殁了,准确一点儿说让一个叫马成蓝的女人打死了。

那是夏天收麦的时节,正是三伏天,塬地上一大片一大片的麦子在炽热的日头下炙烤着,只几天的功夫麦子就黄了。收麦是塬上人一年中的大苦,那数十亩旱地里的麦子要人跪在地里一把一把拔完,等拔完了那一地的麦子,手套拔没了,人的手也拔烂了。马法麦坐在炕头上缝手套,这手套是用一些废旧的布头做的。只两顿饭的功夫,马法麦就做好了手套,她把手伸进手套里,手腕里系上带子,装在手套里的三只手指弯曲着动了动,刚合适,也很绵软。马法麦只给自己做了一双,男人的没做。她男人常年在外跑车,已经有好几年没拔麦子了,指望不上。前半个月男人回来了一次,这次男人回来跟前几次大不一样了。男人带回来了两千块钱,交给了她,还买回了西瓜,桃子,西红柿,辣子一些东西。男人啥话也没说,但表情很诚恳,也看起来一脸疲倦的样子。男人显然是累了,头挨到枕头上就睡着了,一会儿就打起了鼾声。马法麦接过男人给的钱放下了,也没问,她就赶紧到锅头上做饭去了。马法麦做饭时,她心里一个劲儿地纳闷着,这是怎么了,莫不是他回心转意了,不跟那个贱货好了,跟那个贱货过不下去了。想到这里马法麦心里高兴起来,但更多的是得意。看呀,还是原配的好,野货都是三天两后晌就拜拜了的,跟他不是一条船上的人心没在一上嘛,就是骗吃骗喝骗钱。想起那个诱惑了男人的贱货,马法麦又一次气不打一处来,擀面的手都颤抖起来,她狠狠地把擀面杖砸在地上。她有什么好,二指大的一块脸,脸又黑黑的,个头又那么小,不知道男人看上了那个骚货的什么?男人的眼睛叫屎糊了吗?我那点不如她?我没身材没个头,还是没脸蛋?不知道那个骚货给男人吃了什么迷魂药,竟把男人的魂勾走了,一走就是一两年。这一两年来,男人只回了几次家,回来看看娃娃就走了,不看她也不问她,也和她不那个了。起初,她没在意,她以为男人跑车累了,或许是心情不好,就没当回事。可后来她发现男人的眼神不对,男人总是虚晃地看她一眼,就慌忙滑过去了,像一个做了贼的人一样。那眼神虚无缥缈,流露出一种愧疚和不安的意味,总是不敢正面看着她。这使马法麦起了疑心。一次她给男人洗衣服时,在上衣的口袋里发现了一张相片,竟是男人和那个贱货的婚纱照。这真是晴天霹雳,马法麦抖颤着双手,仔细端详着照片上的那个女人。那女人丑丑的,一点都不好看,现在竟穿着婚纱照幸福的笑着,自己男人的一只胳膊竟亲密地搂着她的腰。马法麦不相信这是真的,她又仔仔细细把两只眼睛擦了又擦,瞪大了两只眼睛又细细看了好几遍。一点不错,照片上那个大眼浓眉笑眯嘻嘻的男人就是和她在同一面炕上滚了十年的男人,就是和她生了四个娃的男人,确确实实就是现在蒙头大睡在炕上那个人。

马法麦感到自己的肺快要炸了,自己的心快要成水了,眼泪像发了暴雨的河水一样汹涌着。她连哭带嚎爬到男人跟前,一把掀过被子,把照片举到男人的眼前,质问男人。

男人坐起来,伸了一个懒腰,看着墙壁,若无其事地说:“我们离婚吧!”

“啥?”,马法麦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再说一遍”

这次男人直面马法麦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们离婚吧。”

“离就离,我等了十年了!”,马法麦狠狠地说着,把那相片撕成了几片,砸在了男人的脸上。

男人低下头不说话了,他跳下炕来在马法麦的脸上扇了几巴掌,又按倒踢了脚,就提上包,头也不回地走了。马法麦躺在地上哭成了泪人儿,几个娃娃也趴在妈妈的身边哭着。

今天这是怎么了?马法麦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日头从西边出来了?饭做好了,马法麦让娃娃喊男人吃饭。男人睡醒了,对马法麦说,他和那个女人散了,今后要和她好好过日子。过了一夜,男人就走了,那一走竟成了永别,男人再也没回来。

3

麦黄六月,塬上四路八庄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儿赶来马家庄子送埋体。

知道这个消息时,马法麦刚从麦子地里回来,她站在门台子上拿着一根毛巾拍打着身上的麦土。马法麦的脸上,眉毛上,鼻孔里,浑身上下都粘着麦土,麦土这东西粘在人的皮肤上就使人皮肤发痒,浑身难受。拍打完了麦土,马法麦拿起汤瓶正准备洗脸,这时街门响了。来的人是马法麦的四叔,他一边跑一边喊着说:“你男人无常了,被人打死了!”

马法麦停下了洗脸,看着气喘吁吁的四叔。四叔又神情紧张地对着马法麦大声说了一遍。马法麦眼神直愣愣地看着四叔,没反应。

这时一辆警车闪烁着警灯来到了马法麦的门前。街门里进来了两个警察,马法麦和四叔迎上去。警察证实了这家人就是牛大个的家属后,拿出了太阳山当地警方法给他们的公函,公函上赫然印着一张血肉模糊的照片。警察指着公函上的照片让马法麦辨认,马法麦看到了一具一丝无挂的男人尸体,大喊了一声:“这是他的报应啊!”就昏了过去。

那天牛大个从家里出来后就开着大车去太阳山拉煤了。这次拉煤他没有带上马成蓝,他决意摆脱她,不再和她纠缠了,他知道和那个女人再纠缠下去一定没有好果子吃,没有好下场。可那个女人实在太迷人了,虽说那个女人不漂亮,甚至有点丑,但那个女人身上有一股不可抗拒的魅力,摄人心魄,使人无法拒绝。有几次牛大个都掏出了电话,他看着马成蓝打来的电话,差一点拨出去了,可是他心里的某种感觉告诉他,再不能和那个女人鬼混下去了,再纠缠下去就等于玩火自焚啊!牛大个开车的时候,马成蓝一次一次打来电话,一次一次发来短信,牛大个都狠心地咬着牙拒绝了。有一次牛大个没忍住接了,马成蓝在电话里气急败坏地说:咋不接她的电话?问他在哪里?是不是不要她了,接着就开始娇喋喋地撒起娇来。牛大个赶紧挂断了电话,他知道一旦马成蓝撒起娇来,那么他这一个月的玩失踪就前功尽弃了。

卸煤的间隙,牛大个翻看着马成蓝法来的短信:

“你在哪里?打电话咋不接?”

“你变心了,不要我了?”

“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骗了我的钱,骗了我的色,害得我离了婚,把老娘玩够了,就不要我了?没门!”

“你当初承诺老娘说,你要和你家里的离婚,和我结婚,可过去一两年了还啥动静都没有。你把老娘骗到如今,现在竟和老娘玩起了失踪,躲着不见我,你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你给老娘等着!!”

“牛大个,老娘不是好惹的,你在水泉街上打听打听,老娘是个什么样的人。老娘找到你,要杀了你!!!。你把老娘逼急了,老娘可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

“牛大个,你是个驴日的,牛大个你是个狗日的。”

“呜呜呜……

牛大个翻看着这些短信,感到事情有些严重。

4

牛大个和马成蓝是跑车的时候勾搭上的。那时马成蓝的男人和马成蓝一起跑车,江南海北,新疆西藏,哪里有货源就跑哪里。马成蓝这女人不简单的一点是会开车,而且是大挂车,这女人一开一整天,眼都不眨一下,是个比男人还厉害的狠角色,是个叶子客。

两年前的一天,牛大个和马成蓝的男人走到了一起,吃饭时牛大个和马成蓝认识了。牛大个一米八八的个头,体格端庄,一表人才,是个标准的美男,把个马成蓝看得眼睛直溜溜的,嘴里直流口水。这牛大个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见马成蓝身材苗条,胸部饱满,尤其是那一双媚眼,扑闪扑闪,摄人心魄,走路说话女人味儿十足。两人一见顿恨晚见十年,立时在饭桌上眉来眼去,恨不能立马缠绵在一起。

吃完饭,牛大个借口他瞌睡了,问马成蓝的男人要马成蓝顶替他开一站路,他睡一会儿。马成蓝的男人是个老实人,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马成蓝上了牛大个的车,从那以后两个人就鬼混在了一起。

几个月后,牛大个和马成蓝在水泉县城租了一个房子,过起了夫妻生活。纸里包不住火,马成蓝和牛大个姘居的事儿被马成蓝的男人发现了。马成蓝的男人知道自己女人的毛病,也知道这个女人迟早是一跟人,他是领不了了,就和马成蓝离了婚,领着三岁的儿子过自己的日子去了。

这下马成蓝没了退路,只能跟牛大个一条道儿走到天黑了。这马成蓝就天天缠着牛大个去领证儿,牛大个就天天哄着马成蓝说,等他离了婚就和马成蓝去领证儿。牛大个心里清楚,他和老婆的婚是离不了的,老婆老人都是闲的,关键是他压根儿就没产生过跟老婆离婚的念头,他要老婆看着家,抚养他的四个孩子。他跟马成蓝就是玩一玩,不会来真的。当初跟马成蓝鬼混到一起,是鬼迷心窍,图个新鲜刺激,心里想着玩一玩乐一乐,痛快痛快就行了。谁知道那玩意儿竟不像小孩子过家家,竟玩出麻烦来了,玩得马成蓝和男人离婚了,这玩笑开大了,这就有点过分了。事到如今牛大个有些后悔了,他不忍心看着四个孩子没大没妈,想到这一点,他铁定了心要甩掉马成蓝,他决定跟马成蓝玩失踪,躲着不见她。

这马成蓝呢见牛大个没动静,就逼得很紧,喝药也不是,跳窖也不是,上吊也不是,抹脖子也不是,总之十八般武艺用尽了,牛大个就是和老婆离不了婚,他们俩也领不了证儿。这牛大个被马成蓝缠得没法了,为了显示他对马成蓝的诚意,就到照相馆里和马成蓝照了结婚照。这一招儿还挺管用,马成蓝平静了大半年,再没怎么闹腾。

5

马法麦把撕了的照片粘贴好去找公婆,马法麦把公婆喊姑父姑妈,让他们看看他们的儿子做的好事。原来这马法麦和牛大个是表兄妹的关系,还没生下双方的父母就指腹为婚了。

牛大个和马法麦渐渐长大了,到了成婚的年龄了,这时候马法麦的父母有些后悔当初的指腹为婚了。尤其是马法麦的妈妈非常担心指腹为婚的事成为事实。她和小姑子(牛大个的妈妈)打交道时,发现小姑子是个麻烦人,人前一套,背后一套,能说会道,心眼儿多,打了多次交道,都是自己吃亏,还说不出来。她担心女儿嫁过去会遭受婆婆的折磨,受罪呢。可转念一想当时也就那么一说么,也不是驴皮上画了桩,非要那么做。再说事情都有个变化呢,说不定人家看不上咱家的女子了,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这样一想就悄悄等着,看牛大个的父母怎么办。可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单害怕的啥,也就来的是啥。那牛大个的父母见马法麦女大十八变,简直是一朵美丽的花呀,就赶紧找了媒人去说亲。

马法麦的大大是个说一不二的人,说泼出去的水,说出去的话,随它去吧。为了男人的那点面子,就把女儿嫁给了牛大个。

后来的事儿果然印证了马法麦妈妈的说法,那牛大个听着妈妈的话动不动就动手打马法麦,有时候牛大个的妈妈看着不解气,也会自己动手打。这马法麦呢常常是鼻青脸肿哭哭啼啼,实在受不了就跑回娘家去哭爹喊娘,说父母把她送进了火坑,她不去了。马法麦的父母就唉声叹气,也没有啥好办法,去跟亲家闹一场吧,毕竟是自己的亲妹妹,离婚去吧,害怕旁人耻笑呢,还是忍忍吧。马法麦的父母就对女儿好言相劝,你就过去吧,等有了娃娃就好了,他不疼你,也该疼自个的娃娃呢。这样一说,马法麦也觉得说得有道理,过了两三天,也就忘了痛,又回去了。等马法麦生下了娃,还是照样如此。父母就又劝着说,你就熬着吧,等你熬成了婆婆,就好了。于是马法麦就熬着,熬了十年还没成婆婆呢,牛大个那家伙又整了个女人出来了,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嘛。

马法麦拿着粘好了的照片让姑父姑妈看。姑父姑妈睁大了眼睛惊奇地看了大半天,最后同时说,照片上的那个人不是他们的儿子,他们的儿子怎么能干出那种事来。不是的不是的,他们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又一次肯定地说。

妈妈呀!你们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认识了吗?自己的儿子都不认了吗?马法麦哭笑不得地说。他们说你是不是在啥地方拾了个烂照片,找个借口不跟我儿子过了吧?听姑父姑妈这两个坏了心的这样一说,马法麦彻底无语了,她默默地流下了伤心的眼泪。他知道,只有牛大个把照片上的那个女人领到姑父姑妈跟前的时候,他们才相信这个事实。

你还别说,牛大个那个二百五还真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不知他怎么想的,当马成蓝逼急了时候,他还真把马成蓝领到了父母的眼前。不仅如此,牛大个还把马成蓝领到马法麦娘家的庄子里去了。那天,当牛大个把马成蓝领到父母的眼前时,牛大个的大大坐不住了,他知道再不能坏心了,再不能护着儿子了,他的老脸没地方搁了,就拿了一个二截子榆木棒,把儿子和那个女人赶出家门去了。

6

狡兔三窟,还是被猎人发现了。

在烈日当空一个中午,牛大个在太阳山的煤矿装好了煤,就开着车来到太阳山镇的一家饭馆里来吃饭。那天真是太热了,日头明晃晃地照着太阳镇,好像头顶悬着一个大火炉,好像日头只照着这一个地方一样。太阳镇的街道里没有一个人,人都躲到屋子里乘凉去了。没有一丝风,空气纹丝不动,坐在屋子里的人身上涔涔地往出冒汗,电风扇拼命地转也不顶事。牛大个热得受不了,就到饭馆里的水龙头上把上身子冲洗了好几遍,顺便也把身上黑黑的煤灰冲洗掉了。待稍微凉快了点,他就赶紧吃饭,他有一个不好的预感,他的嗅觉告诉他今天必须上路,他感觉到太阳镇这个地方已经不安全了。

牛大个刚埋下头往嘴里送了一口饭的间隙,马成蓝右脚已跨进了饭馆的门口。他感觉到那个门口飘了一下的人影很熟悉,似曾相识,他赶紧抬起头来,那时马成蓝已经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了。牛大个看到马成蓝并没惊慌,而是满脸堆笑,嘻嘻嘻地笑起来,额头上的汗流进了嘴里。这是牛大个一贯的常态,他无论见了谁都是满脸堆笑,接着就是甜言蜜语,不大一会儿后你就服服帖帖成了他的好朋友,你甚至愿意为他付出一切。这是牛大个的拿手本事,一般人学不来。马成蓝一看牛大个又要故伎重演,就什么话也没说,只伸出一只手制止了牛大个接下来要演的情景剧。马成蓝只是定定地看着牛大个,这使牛大个心里很慌乱,这可是他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一招儿,汗流满面的笑脸顿时僵硬了,不知怎么办。这时马成蓝哭了起来。

据那天看见了马成蓝哭的人说,那女人只是一个劲儿地哭,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个哭,哭得非常伤心,连旁边听得人都伤心不已。马成蓝从下午一直哭倒日头落山,她哭了整整一个下午。马成蓝没有声嘶力竭地哭,也没有撒泼打滚地哭,她只是静静坐着幽怨地哭。后来太阳山镇上的人说他们从来没见过一个女人还可以那样哭,他们真是开了眼界了。还有的人还说,大概当年的孟姜女就那样哭过。不管怎么说,那天下午直至太阳落山,马成蓝的哭声给太阳山镇上的人留下了永远难忘的印象,以至于那伤心痛彻心肺的哭声,使他们不忍心听下去了,都一个个躲得远远的了。后来他们回忆起那天那个女人哭的情景,仿佛那声音还萦绕在耳畔。

晚上九点多,人们再没听见哭声。那时马成蓝和牛大个登了一间房子住了进去。

十点多,马成蓝来到太阳山镇的一个轮胎修理铺里,押了十块钱,租了一把十斤重的八磅锤。

第二天快到中午的时候,查房的服务员看见宾馆里的床上躺着一个赤条条的男人尸体,洁白的墙壁上溅满了血肉模糊的脑浆。

7

老婆打来电话时,穆树贤正在地里装麦子。从早上开始到中午,穆树贤和侄儿已经拉了十来个麦螺了。

穆树贤接了老婆打来的电话,老婆在电话里带着哭腔急急地说:“她姐夫出事儿了,死了,被人打死了。”就说了草草说了几句,电话就挂了。

什么?牛大个死了?被人打死了?这怎么可能?

半个月前,牛大个还到穆树贤家里来了。那时天已经黑了,穆树贤一个人做饭吃,他老婆浪娘家去了。穆树贤做的是牛肉揪片面,牛大个埋头吃了两大碗。吃完擦着嘴说,啊,香得很,没想到他姨夫做的这揪片片面香得很嘛,我跑了这么多年车,吃了多少饭馆里的饭,还没吃过这么香的饭。

穆树贤说,只要香了就好,再多吃还没有了。

吃完饭牛大个斜躺在床上,抽着烟对连襟说,他姨夫,我以后再不胡日鬼咧,要好好和他姨娘过日子呢。

穆树贤说,这就对了,放着端端的正路不走,你要往邪路上走呢,那没有啥好下场。

这穆树贤读过一些书,也算是个知书达理的人,他一向看不起牛大个这种胡日鬼捣棒槌的人,一向疏远他,不怎么和牛大个交往,但碍于是亲戚,有时面子上应付应付。这牛大个也是知趣的人,他知道连襟穆树贤对他这种下三滥不欢迎,也不常怎么来往,更不敢骗连襟,常常装出一种自尊自立的样子,这使穆树贤感到很好笑。

突然,穆树贤想起来了一件事,就问牛大个,我听说你把鸦儿湾一个姓铁的大队主任从楼上丢下去,把人家的腿摔断了,有没有这回事儿?

牛大个支支吾吾,吞吞吐吐,嗫嚅了半天,说有这回事儿。牛大个狠狠地说,姓铁的吃了豹子胆,敢睡我的女人,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穆树贤一听牛大个又开始胡吹乱侃,就厌恶地皱了皱眉头。

原来,那马成蓝为了报复牛大个又和鸦儿湾的一个村主任勾搭上了。牛大个找到了马成蓝和铁主任住的宾馆,从三楼上把铁主任扔下了窗子,把铁主任的双腿摔折了。起先那铁主任觉着自己干的事情不光彩,就没报案,找人私下处理,牛大个答应出医疗费。后来铁主任连牛大个的面都见不上了,铁主任一看架势不对,就坐着轮椅到法院起诉了牛大个。法院的人到处找牛大个,在马家庄子都去了。牛大个不仅要躲着马成蓝,躲着铁主任,还要躲着法院的人,真是累啊。

穆树贤急急忙忙拉着麦子回来了,老婆哭哭啼啼地说,他姐夫完了,被那个婊子夫人打死了,这下她姐咋办呢?

穆树贤没好声气地说:“活该,这是他的报应。只是不值得,一件让人耻笑千年的事啊!”

8

牛大个被一个女人打死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塬上,甚至水泉县半个县城的人都在谈论这件匪夷所思的骇人新闻。

牛大个的尸体是第二天早上拉来的。穆树贤和老婆赶去马家庄子送埋体。牛大个的尸体停放在上房里,尸体上苫着白布单子。穆树贤随着探望埋体的人去见死了的连襟最后一面。一个人揭开了盖在牛大个面部的白布,穆树贤大着胆子多看了那面部几眼。牛大个安静的睡着了,面部的表情似乎很痛苦,头部严重变形,就像一个瘪瘪的坏了的西瓜,软软的。后边跟着探望埋体的已在催促着了,当时的情景是不容许穆树贤再多看几眼。穆树贤有些遗憾地跟在其他人身后出来了。

穆树贤站在院子里的台阶上,他一边回想着他跟牛大个相识以来的一些事情,一边看着院子里的人们。院子里聚集了很多人,但气氛压抑,安静、肃穆。院子的一角,有几个女人头对头在小声地谈论着什么。穆树贤在人群中用眼睛极力寻找牛大个的四个孩子和他的大姨子---马法麦,可是没找见,不知道他们那天去了什么地方。穆树贤不相信牛大个的死是真的,他觉着他的连襟---牛大个一定藏在什么地方,那个停在上房里让人们探望的人不是他。几个月过去了,牛大个在他眼前再没来过,牛大个的音容笑貌在他的脑海逐渐模糊,他才确信牛大个真的死了,人世上永远不会有牛大个那么个人了。

赶主麻前人们急匆匆地把牛大个送到坟园埋了,坟园里只不过多了个坟包而已。牛大个一死百了,却把活着的人给害苦了。

现在年龄还不到三十岁的马法麦成了一个寡妇。寡妇门前是非多。奶奶的,老人说得真是大实话。

牛大个的四十刚一过,马法麦的门前就热闹起来。在夜半更深,马家庄子一些精力旺盛的男人就蠢蠢欲动起来,他们的荷尔蒙在体内苏醒了,他们想到有一个年轻的寡妇在漫漫长夜孤独而寂寞。

灯黑人静,一弯新月挂在天空一角。

轻轻的脚步声在黑暗的夜空里响起,那些好事的男人来了。

马法麦闩紧门,钉死窗,搂着几个孩子和衣而眠。可她睡不着,不安和恐惧牢牢占据了她的心房,心咚咚咚跳个不停。

轻轻的脚步声在门前停住了,接着传来了声音:

“法麦,开一哈门。”

马法麦听出来了,这是上庄里歪脖子榆树下的红脸子尔赛,是牛大个的本家兄弟。

“他婶,开一哈门,我来看你了。”

这是下庄里大杏树下的歪脖子豪散。这是牛大个的一个远亲堂叔。

“嫂子,开开门。”

这是,马法麦的小叔子,牛大个的亲兄弟。

……

不安和恐惧像浓稠的黑夜裹紧了马法麦,她抱紧四个孩子瑟瑟发抖,无声的眼泪像泉水一样涌出眼眶,眼泪把心淹过了,每天夜晚的来临都是噩梦,她只盼着天快些亮起来,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尽头。

马法麦在心里狠狠地骂道:男人多么像一只狗啊!

9

日子艰难而漫长,马法麦看着渐渐浅下去了的面袋和米袋陷入了忧愁之中。虽说活着时候的牛大个在外面是个胡整的家伙,可对家里的生活还是非常关心的,尤其对几个孩子非常疼爱,隔三差五就给娃们买来好吃的,新衣服。后来虽在外面说找了个女人,不常回家了,但家里的生活用费还是常常带来。现在秋天一过,快要入冬了,娃娃们穿得还是夏天的衣服。马法麦看着娃娃们一个个抱着膀子瑟缩着,心里很不好受,得给娃娃们换厚点的衣服了,可手里没一分钱呀。

马法麦动了想出去打工的念头,就去姑父姑妈。

“啥?打工?”公婆听了像在屁股上扎了一刺,跳了起来。

“乖乖家里待着,出去打工?想都不要想。”马法麦的公公咆哮着说。“家里的生活用费我们管上,米、面、油、菜……没了到我们家里取来。”马法麦的公公平静了下来,抚摸着几个孙子的头,无限疼惜地说。

马法麦听了,默默地回去了。

第二天要炒菜了,可是瓶子里没有一滴油。马法麦就把瓶子给大儿子说:“到你奶奶家去要点油。”大儿子就抱着瓶子去了。

一会儿,大儿子抱着空瓶子哭着回来了。马法麦问大儿子怎么了?大儿子哭着说:“我婶婶骂着说,他们家没有油,让你妈自个儿买去。”

马法麦的心凉了,像寒冬腊月的冰水泼在了心上。她想起小叔子的两个娃娃吃着西瓜,而他的几个娃娃眼馋地看着,待小叔子的娃娃吃罢了西瓜,扔了瓜皮,她的二儿子跑过去捡起瓜皮啃。她想起众人的指指点点及他们的冷眼,妯娌那骄傲的神气,和意味丰富的眼神。马法麦的鼻腔里瞬间剧烈地酸楚起来,心里疼痛地厉害,不争气的眼泪又涌出了眼睛,她强忍着没有哭出来。

过了一会儿,辛酸疼痛地不那么厉害了,他问大儿子:“你爷你奶奶在吗?”大儿子说:“我奶奶在呢,冷着脸没说话。我爷没在家。”

马法麦明白了,她又一次坚定了要出去打工的念头,自己挣钱,养活几个孩子。

穆树贤的老婆知道姐姐的日子很不好过,就时常接济几个。马法麦在孤独寂寞中熬着辛酸流泪的日子。

10

深秋的一个早上,天气灰蒙蒙的似乎要下雨,马法麦安顿了娃娃们就去水泉县城了。马法麦准备在县城找个活儿干,她想无论是什么活儿,只要能挣上钱吃上饭,能养活几个娃娃和自己就行了。马法麦在嘈杂热闹的街道上走来走去,她不知道怎么去找活儿,不知道她能干什么活儿。其实,县城里的宣传栏里,电线杆上,还有一些墙壁上都花花绿绿的贴着一些招聘启事,可是马法麦不识字,她只是在街上转来转去,茫无头绪。她走到了饭馆和超市的门前,她很想走进去问问,他们需要服务员吗?可是她不知道怎开口,她觉得有些害羞,在饭馆和超市的门口旋了几次,愣是没敢进去。到了下午,天空飘起了雨丝儿,一阵秋风吹来,顿感凉意袭身。马法麦转累了,也饿了,就坐在饭馆门前的台阶上,看着眼前车来人往的嘈闹大街,她感到大街是多么空旷,人世是多么遥远,孤独无助的辛酸又一次袭上了心头。

天快要黑了,雨丝儿也密了起来,马法麦带着失望,拖着疲惫的身子坐了一辆车到穆树贤家去了。那时穆树贤一家正在吃饭,马法麦的妹妹看见姐姐浑身湿漉漉的,脸色也很难看,心里疼得很,赶忙拿来自己的衣服给姐姐穿上,又端来饭让姐姐吃。

马法麦换了衣服,吃了饭,身子暖和起来,也不饿了,脸色也红润起来,整个人精神了许多。穆树贤的老婆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和姐姐说着话,穆树贤躺在炕头上看着书。那时黄昏的阴影像一团乌云逼近了窗户。

马法麦向窗户看了一眼,说天黑了,我要回去呢。

穆树贤的老婆说,还有十来里路呢,再说天还下着雨,咋回去呢?妹妹想到了穆树贤,她对斜躺在炕头看书的男人说,一天刚知道看书,真是个书呆子,快把我姐送回去。

穆树贤就骑着他的那辆老摩托捎着大姨子消失在了烟雨迷蒙的乡村土路上。

马法麦担心庄子里的人说闲话,只让妹夫送到庄口,就自个走回去了。让马法麦意想不到的是,婆婆站在她家的街门上等着她。那时天已完全黑了,秋雨下得更大了。

婆婆像个母老虎一样站在街门上不让开,冷着脸问马法麦:“你今个咋去了?”

马法麦说:“我到城里去找个活干。”

“找个活干?我看你去城里跟人嫁汉去了。”婆婆气狠狠地说,满含着霸道和肆意妄为的意味。

马法麦一听,顿时气昏了头,她小心翼翼地说:“姑妈,家里没面,没米,没油,没菜,我手里又没一个钱,我拿啥给娃们做饭吃呢,我们总不能喝西北风吧?”

“哼!娃娃们有我们关着呢,用不着你操心,你说你今儿个咋去了?我看就是跟人嫁汉去了!”马法麦的婆婆指着马法麦的鼻尖,开始咆哮着骂道。

“你儿子殁了,我们娘们的死活谁管着呢,……”马法麦说着伤心地哭起来。

说起死去的儿子,牵动了婆婆某根莫名的神经,她怒不可遏,更加来气了,就扬起手在马法麦的脸上一巴掌。婆婆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指着捂着脸的马法麦骂道:“都是你把我的儿子害死了,当初你答应离了婚,我儿子把马成蓝娶来,我儿子能死吗?”

“天地良心,你说的这是什么狗屁话。”马法麦说着就扑上去和婆婆打起来了。娃娃们听到了,跑出来抱着妈妈的腿,拉着奶奶的胳膊哭成了一团。

11

马法麦气着一夜没合眼,眼泪把枕头都洗过了,她决定天一亮就到城里去。我还不相信找不到一个活儿干,这一次我要大着胆子进去问一问,问一问他总不能把人的牙拔了去。马法麦这样想着,在天快要亮了的时候睡着了。马法麦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找到了一份工作,是宾馆里的服务员,但不是在水泉县而是一个她从来没去过的地方。她穿着宾馆里服务员的工作服,正起劲儿地拿着拖把擦洗宾馆里的房间。这时候门口进来了一个人,那人一脸血肉模糊,大声喊着说:“你在这里干啥着呢?叶古、尔散、燕子、虎子找不见了,你还不赶快找去,你在这里干啥呢?”待她仔细看时,那人却不见了。这时她的大儿子叶古喊她,马法麦从惊恐的睡梦中醒了。

马法麦坐起来仔细地回味着刚才做的梦,这个梦是多么清晰呀,是多么惊恐啊,然而又是多么令人不解呀,这个梦到底要说明什么呢?一个好奇怪的梦啊!

叶古摇着妈妈的胳膊说:“我爷喊你去说话呢。”马法麦一边向公公家里走去,一边回味着刚才那个奇怪的梦。到了公公家里,姑父正坐在炕上吃早饭,姑妈坐在一旁背过脸去不看马法麦。

公公说:“法麦,来,坐下,坐下,我给你说个事儿。”

马法麦坐在地上的一个板凳上,也不去看婆婆,竖着耳朵听,看公公说什么。

可是公公却不说,只是夸张地干咳着,吞吞吐吐,支支吾吾,一副欲言又止的难受样。这时公公的老四兄弟来了。这人是个“大炮”,他高喉咙大嗓子地说:“是这么个事儿,法麦。你看你男人也殁了几个月了,按理说,你还年轻,你想改嫁就改嫁,我们也没话说。只是你一走,这几个娃娃受罪呢。你公公和我们几个长辈商量了一下,让穆萨(马法麦的小叔子)把你念(指念尼卡哈,伊斯兰教举行婚礼的法定仪式)了去。”

牛大炮说完了,一屋子人紧张尴尬的神情松弛下来,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这时节,他们都定定地看着马法麦,看她怎么说。

马法麦扫视了屋子里一眼,他看见牛家的一些头面人物都来了,她的红脸小叔子,就是大炮说的那个穆萨也在里面,正红着脸看着她。

都是些畜生呀,小叔子的老婆还活着,要让我做他的小老婆,都是些不得好死的畜生呀。马法麦在心里狠狠地骂着。那一刻,她的心碎了,她感到自己的心里翻江倒海,疼痛不堪。众人看去,马法麦的脸色煞白煞白,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她什么话也没说,转身走出了屋子,走出了院子。从那一刻,她决定要走出马家庄子,永远不再回来。

回到家里,马法麦赶忙收拾自己的衣物。收拾得迟了,这家人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那个红脸小叔子已经打她主意她好长时间了。听说这两天,公公家里置办一些招待人的东西,就是为了给逼婚做准备的。娃娃们都惊慌地看着妈妈。收拾好了准备出门的东西,马法麦坐下来喝了一碗凉水,她感到自己太渴了,嗓子里直冒烟。马法麦把孩子们挨个看了一遍又一遍,无声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流到嘴里是那么的苦涩。马法麦收回了目光,她不忍心再看下去了,她害怕自己心又软了,下不了出走的决心。终于,马法麦站了起来,她狠了狠心把装衣物的包背在了肩膀上,一只手领了三岁多的小儿子,一只手领了八岁多的女儿,向门外走去。另外两个娃看见了,跑过来抱住了妈妈的腿,哭喊着说:“妈妈,妈妈,不要走啊,不要走。”马法麦已泣不成声了,站在街门前,娘们又哭成了一团。

这时,马法麦的公公婆婆来了。他们拦住了马法麦,把两个孩子从手里夺下来,黑着脸说:“要走,你一个人走,把牛家的娃娃放下,我们能养活活呢。”马法麦的心里痛苦极了,矛盾极了,可是一想起这几个月来的担惊受怕,和种种委屈侮辱,于是铁定了心走出了街门。娃娃们在院子里哭喊着:“妈妈,妈妈……”马法麦在路上一步一回头地哭着,渐渐走出了庄口。

那天据马家庄子里看见的人都说,那真是撕心裂肺的一幕啊,犹如活牛剥皮。

12

马法麦出走以后的最初几年,马家庄的人还能听到一些关于这个女人一星半点的消息。几年以后她就杳无音信,仿佛从这个人世上消失了一样。马家庄子的人不知道这个女人去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她在干什么,是否还活着。闲暇之时,他们也会谈论起那个可怜的女人,可是忙碌的生计又很快使他们淡忘了她,多年以后,他们已记不起马家庄子是否还存在过那样一个女人。

马法麦的四个娃娃渐渐长大成人了,他们永远忘不了妈妈出走的那一天,永远忘不了他们伤痛悲惨的童年。他们牢牢地记着爷爷奶奶告诉他们的话:你爸爸出车祸死了,你妈妈抛弃了你们。他们在心底里爱他们的妈妈,可是在内心里更恨他们的妈妈。他们在情感上无法原谅那个从小抛弃了他们的妈妈,他们无时不刻在爱恨交加中度过漫长的童年和少年,那狠心的妈妈在他们幼小的心灵上留下了不可愈合的伤口。可是逐渐成熟的心智使他们复杂的情感既矛盾又痛苦,他们渴望了解父亲的身世,妈妈离家出走的真正原因,可是没人告诉他们。父母的故事像谜一样萦绕在他们的心头,使他们痛苦万分。

多年以后的一天,马法麦的四儿子——牛博文在大学的图书馆里寻找写毕业论文的材料。他正在写一个叫《男女情感与社会道德沦丧分析》的论文,他需要查找一些素材来证明他的观点。偶然间他在一份地方报纸上看到了这样一个题目为“一桩残忍的凶杀案”的新闻报道,这则新闻题目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他读了下去:

本报讯:×年×月×日,本市太阳山镇某宾馆发生了一起残忍的凶杀案。死者为一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该男子面部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头部因受到钝器致命伤害而死亡。警方在房内找到一把长三十公分,十斤重的大铁锤,并在死者衣物中找到与死者相关的身份信息。案发当日,一年轻女子自首投案,声称她是杀人凶手。经警方初步调查,此案为一起情感纠纷而致使的故意杀人案。有关案情警方将会展开进一步调查。新闻报道的旁边还配有一副清晰的案发现场图,只是死者的相关部位被马赛克了。

这则新闻报道,使牛博文久久不能平静,他的某种直觉告诉他新闻报道中的男子就是他的父亲。他决定要将此案的前因后果探个水落石出,弄清父亲死因的真相。可是他不知道去问谁,他想到了爷爷奶奶,爷爷和奶奶一定知道父亲的死因,只是他们在长达二十年的岁月里隐瞒了什么。于是他马不停蹄,风尘仆仆地从Y市赶回到水泉县的马家庄子。

爷爷和奶奶对此事只字不提,叔叔伯伯语焉不详,庄里人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牛博文陷入了迷茫之中,突然他想起了他还有一个从没谋面的姨娘。这使他大喜过望,经多方打听他找到了穆树贤的家。

穆树贤给牛博文给了一本叫《塬上的女人》的书,对他说,这本书里真实记录了你父亲和你母亲的故事,你拿回去好好看吧。

13

马法麦走出了马家庄子,深秋的天空布满了低沉而灰闷的云朵,空旷的塬地上满是深秋的凄凉,阵阵秋风吹来,满含萧杀之意。马法麦看着萧杀凄凉的塬地,她不知道要去哪里,顿时一腔悲凉从心头涌起,天广地大,可她的家在哪里?马法麦在苍茫迷蒙的塬地上茫无头绪的走着,她想呐喊,她想奔跑,她想大放悲声,可这一切是那么的无力,她感到自己的无助和无望,还有胸中满含的悲怆。马法麦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她知道只能向前走,不能后退,没有后退的路。她鼓着劲儿向前走,只要向前走,总会有一片新的天地等着她。

马法麦想起了她的家乡,那个从小生她养她的小山村——马家河湾。那里有她六十多岁的老母亲,有她的兄弟姐妹,还有儿时的玩伴。她想那片小山村会接纳她,她的老母亲会给她温暖和疼爱,她的兄弟姐妹会给她亲情的慰藉,也许儿时的玩伴会给她带来生活的希望。想到这里,马法麦心中豁然一亮,她加快了步履沉沉的脚步。

日落西山,马法麦远远看到了那个生她养她的的小村庄。蜿蜒曲折的苦水河向东缓缓流去,依山而傍的村庄上空袅袅炊烟相互萦绕,映衬着西天的晚霞,缓缓飘散。村庄里鸡鸣,狗跑、回圈的羊儿咩咩叫,啊!这就是我儿时的小村庄,它还是那么可爱没变样。马法麦喜极而泣,不觉加快了她轻盈的脚步,就像鸟儿扇动着它回巢的翅膀。

母亲仿佛知道女儿的到来,早已立在街门上迎接马法麦的到来。妈妈拉着女儿的手疼惜地抚摸,自然免不了又是一阵伤心的痛哭。女人啊!你的名字是眼泪?马法麦累了,她在母亲的热炕头上睡了三天三夜。第四天她的精神好了许多,仿佛换了一个人。马法麦洗了小净到埋父亲的坟地里去了,父亲的坟头荒草萋萋,在秋风里呜咽。马法麦把她嫁出去这十年来所遭受的一切,像荒草那样呜咽着诉说给了她的父亲。

几天后,马法麦跟着庄子里儿时的伙伴到一个叫八营的地方寻找生计去了。

14

大雪纷飞,年关将到时,出外打工的人们像候鸟一样要回到他们温暖的巢中,把一年半载辛苦挣来的钱物用于家中老小的生活。马法麦的同伴们一个个喜笑颜开,他们收拾着着回家的东西,可是马法麦却一脸愁容,闷闷不乐。她无时不刻在想念着她曾经的那个家,揪心着她年小的娃儿们,不知道他们吃得饱,穿得暖,学习可好,是否生病?可这一切就像一座厚壁障横在她的面前,一切音信全无。这几个月来,马法麦省吃俭用,挣了两三千块钱。她把那些钱装在一个塑料袋里,放在一个隐秘的地方,干完了活儿不时掏出来看看。那是她生活依靠的一切  她必须要好好的存着,给四个娃娃卖好吃的,买衣服穿。可是那个曾经的家能够接纳她吗?她能够回得去吗?她听到一个消息,公公婆婆放出话,说如果她踏进马家庄子半步,牛家人要把她的腿打折。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她知道那家人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即使打折了腿,只要能见着娃娃们,她也是愿意的。马法麦实在太想她的四个娃儿了。可是娘家的兄弟也说了,只要她回到马家庄子那个让她遭受罪孽的家里去,他们就再也不管她了。那可不行呀,娘家的妈妈和兄弟是她在这个人世上的最后一个依靠了,如果娘家的门都进不去了,那她在这个人世上还有什么呢?

马法麦真是痛苦和矛盾啊。

马法麦回到了娘家,她几近周折,终于打听到了四个娃娃的一些消息,这使她焦虑的内心得到了稍微的舒缓。马法麦买好了娃娃们穿得衣服、鞋袜、帽子还有吃的,她开始张罗着去看她的娃儿。

一天的上午,马法麦和妹妹悄悄来到了马家庄子小学。马法麦十岁的大儿子和八岁的女儿在这个学校里上三年级和一年级。学校里的校长是马法麦婆家的五叔,这人通情达理,对马法麦的遭遇很是同情,爽快的答应了马法麦的请求,把两个孩子领来和马法麦相见。

可意想不到的是,娃娃们见了妈妈像是不认识了一样,不肯到妈妈的跟前来,娃娃们的眼神充满疑虑、不解和害怕。马法麦的心凉了,心碎了,她明白了儿子和女儿的举动,他们害怕爷爷奶奶打,不敢和妈妈相认。可孩子们的眼神里还深藏一些意味丰富的意思,怨恨、不解、委屈……。马法麦知道他和孩子们的情感上已有了一层可怕的壁障了。马法麦不知道怎么和孩子们解释所发生的一切事,她只是默默的看着孩子们,流着无言的泪。

很快,马法麦的公公婆婆追来了,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知道的。马法麦无限伤痛地匆匆离开了马家庄子学校。

15

马法麦用挣得的两三千块钱做本钱,在水泉县一所学校旁租了一间房子做起了卖酿皮的生意。她这样做的目的一是为了挣几个钱,为自己的生活打算,二是为了借机去看娃娃们,拉近跟娃娃们的感情,使他们能够回到自己身边。

马法麦在穆树贤两口子的帮助下,置办了做酿皮用的锅碗瓢盆,油盐酱醋,又从穆树贤家里拉来桌子板凳、炉子,盘了锅灶,经过几天的忙碌,总算把酿皮店简单而温馨地布置好了。现在只差一个店牌了,这店牌很重要,既要响亮还要显示出个性。马法麦笑着说:“这就看他姨夫的本事了,读了那么多书,如果连个店牌名都起不好,那书白念了。”穆树贤听了有些害羞,就认真地想起来,突然他一拍脑门说有了,就叫“法麦酿皮店”,你们看行吗?姊妹两个说,这个店名听着好,就叫“法麦酿皮店”得了。接下来马法麦又犯难了,虽说店名有了,可是到装潢部去做个牌子又得花去好几百呀。穆树贤说:“这个不难,我有办法。”穆树贤找来一块光洁的硬纸板,在上面用毛笔写下“法麦酿皮店”几个苍劲有力的毛笔正楷打字,甚是漂亮高雅,一点不比装潢部机器打印的差。店名写好后,晾干,穆树贤又找了几个钉子钉在了门的上方。牌子挂上,几个人站在门前一看,一下子像个酿皮店了。几个人看着都高兴得笑起来。

万事俱备,就等选个好日子开张了。到了主麻日,马法麦半夜起来做好酿皮,调好汁水,天亮后把穆树贤一家人叫来,他们坐在一起吃起了色香味俱全的酿皮。这就算马法麦的酿皮店开张了,这是马法麦最高兴的一天。

吃酿皮的多是些学生娃,在中午放学和下午的课外活动时间人就很多。这时节,马法麦一个人忙不过来,穆树贤的老婆就去给姐姐帮忙。马法麦的酿皮店生意红火而兴隆,一两年过去了,她的手里渐渐有了一点积蓄,这使她燃起了对生活的希望。她想再做几年酿皮生意,再借点钱,在城里买了房,把娃们接来,一家人生活在一起,那多么好啊!

在这期间,她又去儿子和女儿念书的学校去看他们,拉近跟孩子的情感,母子(女)相认,回到她的身边。可事与愿违,儿子和女儿仍然是戒惧、疑虑、不安的眼神,不跟她相认,更不愿意回到她的身边。

16

忙碌的白天很快过去了,漫长的夜晚嗜咬着马法麦寂寞的心。让人气恼和好笑的是,多事的男人们又来了,他们总是像绿头苍蝇似的能闻着寡妇的气味儿,深更半夜盘桓在马法麦的门前。

惊恐不安的马法麦想找个男人来保护她,给她一个依靠和心理上的安慰。马法麦又一次燃起了对婚姻的希望。

马法麦想嫁人了,这次她要嫁一个对她好一点,可靠一点的男人。说嫁就嫁了,男人是个出租车司机。这出租车司机四十来岁,个小,面憨,马法麦觉着这人可靠,就一起生活了。跟马法麦一样,出租车司机也是个二婚。出租车司机说,他的老婆很漂亮,可惜是个水性杨花的货,跟了张三,跟李四,打了他的脸,给他戴了绿帽子,他不要了。这使马法麦觉得很好笑,也很中意,她就要找一个性格上囊一些的实诚人。

现在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结合在了一起,各需所取,抱团取暖,两不相欠。可马法麦的心里总归不实落,她想有一天她老了,这男人回到了儿女的身边,她怎么办?出租车司机,也对马法麦不放心,他总是疑心马法麦把挣来的钱给了她的儿女们。双方的心里有了猜疑,日子就过得疙疙瘩瘩,不流畅起来,吵嘴,闹矛盾就成了家常便饭了。

他们都想要一个小孩,拴住对方,于是他们就到医院里去接胎。经过检查,马法麦的的输卵管根本无法接上,这使马法麦很失望。这时,马法麦的大儿子要结婚了,马法麦觉着这是个拉近跟儿子情感的好机会,就跟男人要钱。出租车司机说:“那不是他的儿子,凭什么要他出钱?”马法麦说:“这几年,我辛辛苦苦伺候你,就不是钱了吗?”两个人这么一争吵,对凑起来的婚姻也就结束了。

马法麦又一次没了家,她只好回到娘家去了。遭此一遇,马法麦大病一场,抑郁而终。病重期间,她多么希望她的儿女们能来到她的身边看她一眼。望眼欲穿,终了没见一个人影,她在凄凉中走完了人生一遭。马法麦的弟弟把姐姐埋在父亲的坟旁,马法麦悲惨的一生以一个圆圆的黄土坟堆而结束。

17

多年后的一天,马法麦的四儿子——牛博文来穆树贤家还《塬上的女人》这本书。他对着姨娘和姨夫泣不成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穆树贤接过书,翻开扉页,只见上面写着一句话:

一个女人悲惨的一生,

几个孩子悔恨的一生。

还有一首小诗:

给母亲

美好总是一瞬,

而悔恨将伴我度过余生。

是什么造成了我心灵上的伤痛?

犹如喝了毒药般难忍。

主啊!

你为什么对我的兄弟姐妹,

和我的母亲,

这样的不公?

穆树贤看后,苦涩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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