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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才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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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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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寨(组篇)


《二伯》


二伯乃我本家,生于二房,排行老二。

他个高,面白,颏下一袭长须,一脸的温和,并常有长衫飘然在身,举止极是尔雅。这便是我记忆中的二伯了。想来,他应该是个私塾先生什么的。

然,二伯是个郎中。

提起我二伯从医的事,话就长了。那是民国年间的事。那时节,我祖上已离了故土,弃农经商。在我爷辈上,已在汉口开了三爿铺面。其中算我二伯家的生意做得最是兴隆。他家是开药铺的,很有些“陈太乙”的名声。

有一年冬天,大雪飘飘。某夜,我二爷,也就是我二伯的父亲正要关闭店门,忽见一老者捂胸踉跄而来。老者无左臂,面如白纸,右手微扬,欲言,而身已仆地。他手上捏了一笺处方。我二爷心里已明白了八九分,就扶他入店,照方拣药配药,温火煎好,喂他服用。次日便见好转。老者一抱拳,道声“容当后报”,便要离去。我二爷说:“你的内伤受得不轻,切莫急走。”老者稍作犹疑,便小住下来了。

老者乃九江人氏,颇通医道,精于药理。遂传与我二伯。二伯悟性极好,人又勤奋,一点即会,日久亦精。后来,老者对我二爷说:“我已无以为师!”又对我二伯说:“从此一别,有缘再见。”言毕,即杳然而去。

民国26年,我二爷说:“汉口怕是难待了,回乡下去吧。”其时,我二伯已年过弱冠,长得白面书生也似。我二伯说:“回吧。”便把家迁回了祖籍之地。

我老家在鄂东山里,叫霍寨。二伯就在霍寨一带行医。悬壶济世,人虽年青,威望却高。

民国34年,我老家正月玩龙灯。我二伯当选为头人。那日,霍寨的灯自西冲出,游南山。一路上,土铳轰鸣,锣鼓喧天,彩旗飘扬,煞是热闹。正行间,忽蹿出一条灯来,是隔山张寨的,拦在道上。在我老家,玩灯的时候,二龙相遇,犹如两虎相争,谁也不让谁。霍张二寨皆是大寨,人多势众,于是乎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这时,我二伯一身长衫,站了出来。我二伯说:“霍寨的灯让吧。”

霍寨的人俱忿忿然,道:“不让!”

“招打!”一声炸雷,张寨那边跳出了一人。此人生得五大三粗,挥舞着一条板凳,如铁塔一般,当道而立。此人,乃张寨头人,善使七十二路板凳拳,使将起来,滴水莫入。更有那单掌开石一招,方圆百十里无人可敌。人称“单掌开石板凳张”。

霍寨这边不免愣了片刻。突然,怒吼声声:“打呀!”便有数十个不服气的后生操了家伙,欲往前冲。

“住手!”我二伯两臂伸开,挡在人前,说:“我是头人,听我的!”

霍寨这边震了一震,人如潮退。一寨人如遭大辱,偃旗息鼓,闷闷而归。

事后,我老家霍寨人便对我二伯颇有微词,且在心底叹道:乱世之秋,无武不威,寨耻啊。

说这话的第三日,一中年男子昏卧南山,被霍寨上山砍柴的某发现,背下了山,急急送我二伯处,说:“快救他!”我二伯便救,并对某说:“不碍事,睡睡便好。”次日,那男子当真好了。

男子醒来的时候,自称是江西老表,同姓同宗,姓霍名英。并说自幼习武,父母双亡,便单身一人,流浪江湖。霍寨人见他五短身材,干瘦如猴,眼内却精光闪闪,便要他传授武艺。霍英便留在了霍寨。于是腾出一间闲屋,在门前开一教场,金字招牌高高挂,上书“霍英武馆”。

一日,隔山的板凳张肩扛板凳,寻衅而来。一到霍寨,不由分说,一板凳将那金字招牌打落,又上前一掌,木屑飞花,牌碎。遂傲然叫骂道:“三脚猫出来,爷要会你。”

一人跃出。二人便交起了手。你来我往,不觉过了二三十招。忽然,板凳张迎面一掌,霍英哎呀一声,仰面而倒。板凳张又一招“饿鹰扑食”,好个霍英,一个“兔子蹬鹰”,将对手踢飞了一丈开外,仰面八叉,摔在地上,起不来了。板凳张躺在地上大叫:“你使诈……”众人又好气又好笑,齐喊:“滚!”

之后无事,直到民国35年,霍寨出了一起花案。

遭殃女子,二八年龄,乃某之女,在南山被奸被杀,其状惨不忍睹。那日,某抱着冰凉的女儿身,跪在我二伯跟前,嚎咷大哭:“快救她!”我二伯回天无术,我二伯落泪了。在场的人都落泪了。霍英忽道:“快看她手上。”

女子手上死死攥着一小截枯树枝。众人不解。就听霍英道:“枯树枝?木板凳?莫非是……”

众人皆道:“是板凳张干的,一定是!”

霍英又道:“走,拿他去!”众人义愤填膺,纷纷操起家伙,便要随霍英去攻打张寨,捉拿板凳张。

我二伯却阻止道:“切勿打草惊蛇,该来的还会来。”众人想想也是,暂且作罢。

某夜,月黑风高,一条人影摸进了霍寨。有人疾呼:“捉贼捉贼!”寨人闻讯,纷纷奔了出来。却见二人,霍英与板凳张已打斗在一起。众人高擎火把,围了上去。板凳张略一愣神,已被掀翻在地。遂蜂拥而上,将他拿下。

霍英冷笑道:“你果真又来了……”

板凳张骂道:“爷要杀你!”

“好嘴硬的贼,把他埋了!”一片诅咒声中,便有人要动手。

“且慢!”话音未落,人影一晃,一老者似从天而降。那老者无左臂。老者对霍英朗声道:“九江侯鹰,你可认得我?”

霍英,也就是侯鹰骇然色变,仓皇欲逃。“哪里逃!”老者已扑纵如风,侯鹰便定在了那里。“淫贼,还不从实招来!”言语之间,复出手如电。侯鹰瘫痪在地,如虚脱一般,便招……

“侯鹰,你再看我是谁?”老者忽从空荡荡的左肋下抽出了手臂,并在脸上一抹,乃我二伯也!我二伯对惊愕的众人说:“人命关天,送官吧。”

某说:“莫要纵虎归山!”

我二伯楚楚一笑,说:“你看他与废人又有何异?”在场的惟板凳张心里明白,不禁大叫:“霍师傅,高人啊!”

遂送侯鹰归案。期月,却殒于狱中,死因不明。


《扭颈》


在我老家旧宅的隔壁,原本住着兴泰爷。他是个驼子,无妻也无后。民国某年某日,兴泰爷冒早挑柴到集镇上去卖,回转的路上拣到了一个儿,大概刚刚满月,抱回家便抚养了起来。并取名国元,小名牙印。因为他的左屁股蛋上有一对鲜明的牙印。在牙印十一岁上,一场大病险些要了他的命。兴泰爷几乎是倾家荡产,才将他治好。却留下了“扭颈”的后遗症。也就是脖子自觉不自觉地扭动,每隔分把钟扭一次,自己根本无法控制。兴泰爷不禁浩叹一声:“苦命的儿呀!”便把他送到隔山的瞎子李子清门下,学习说书,也算是谋一条日后的生路吧。

出师的扭颈国元的书说得极好,虽然他并不识字。这在解放前或解放后在我老家那一带已是被公认了的。在我的记忆中,每到了农闲,我村人早早地吃过夜饭,聚于一宽屋大舍之处,然后沏一壶茶,便派人去请国元。去请的人来到他黑黑的小屋门前,也不进去,对着门内亲昵地喊:“扭颈,大家正等着你呢。”内面一声应:“就来。”便随了请的人一起来。并不落座,先把鼓板弄好,再呷一口茶,清一清嗓子,便叮叮地敲起鼓板,唱起了开场白:“鼓板一打响叮叮,有请列位众听君:喜听文的包文拯,喜听武的杨家兵;又文又武秦叔宝,夜打登州小罗成;杀杀砍砍张四姐,哭哭啼啼宝莲灯;六郎要斩杨宗保,大破天门穆桂英……”唱到了此,便来一个小小的转折:“唐三千宋八百书有万本,单表那昔日里薛仁贵去把东征。”接着按下鼓板,书归正传,一板一眼地说了开来。说说唱唱,众人或喜或忧,或哂或泣,倒也神情专注,其乐陶陶。不觉夜深了,最后唱道:“一段书文折了本,明晚再来往下跟。”便要收场子了。众人这才恋恋而散而归,直盼着次日的天快快地黑将下来。一部《薛仁贵征东》往往要说上半月。接下来是续篇《薛丁山征西》《薛刚反唐》。再要听,还有《包公案》《彭公案》《施公案》等等等。条件是每说一晚,凑合着给些谷米什么的即可,多少不限。这便是说书的扭颈赖以为生的资本了。他说的书,也确实给了我老家人诸多的乐趣。我老家人便极怀念已故的驼子兴泰爷,都说:“他做了一件大好事。”

渐渐的,扭颈说书不仅仅是一种生存之道,说书亦被他视为生命的一半。一日不说唱,喉咙就发痒。一旦说唱,尤其投入。常常是一段书说下来,浑身如散架一般,人是极累的无疑。休息了一夜,翌日的晚上照样是很投入地说唱。听他的书便是一种享受。于那近乎痴迷的享受中,他的名声就被传播得很远。远近村落,尽知其名,都说:“要听书,到霍寨。”后来外村的也来请,他也去。一去就是十余天不返。这村说完,那村接请。说书的扭颈便成了忙人了。便自立了规矩:大凡哪家红白喜事需要他说书凑热闹的,概不计报酬,管饭管睡就行。还有,在他养父他师傅的诞辰或忌日上,他便自开场子,也是免费供书。说的多是忠孝之类的单本。听过他的书的人皆称之:“书说得好,风格也高。”

然而在“文革”期间扭颈却被剥夺了说书的权利。破除“四旧”的同时,有人也要破除了他。那人姓李,即扭颈师傅那村的,当时是公社造反派的司令。事情缘发于此:在扭颈的斜对门,住了一寡妇,也就是李的叔伯姑。因为是近邻,便时常帮扭颈做些妇女所做的活。扭颈也常把一些柴米接济她。你来我往,日久生情。我老家人看在眼里,开始有些不悦,慢慢地也就默认了。并有人从中撮合:“搬到一起住吧。”便要搬到一起来住。寡妇的娘家却不同意,跳得最凶的便是李:“嫁鬼嫁神,嫁个扭颈,阶级觉悟哪里去了!”那日拉一拨人来,将扭颈架了去。一顿毒打,硬要他招。扭颈咬牙不招,其实他也没有什么可招的。李恼了,在公社召开批斗扭颈的万人大会。戳着扭颈的鼻子痛骂:“你这个隐藏在人民内部的阴险狡滑的阶级敌人,唱着资本主义的‘十八摸’,勾引良家妇女!打倒扭颈!”李在台上振臂高呼。台下人山人海,应和者寡。李甚觉没趣,便放人。人未到家,那寡妇已投河自尽了。扭颈便悲愤地躺在他那黑黑的小屋内,连哭带唱:“善人好比田中泥,恶人好比耕田犁;只见铁犁年年换,哪见田中换了泥……”从此,毁了鼓板,不再说书。

1976年某日,年届五旬的扭颈一反常态,大声嚷道:“拿鼓板来,我要说书。”我老家人先是一愣,后顿悟,连忙去寻来了鼓板,摆开场子,请扭颈说书。扭颈说的是《说唐》。夜夜连场,分文不取。隔山邻村的也有人来听,屋小人多,便在露天的稻场上说。最后那一天,结了书,扭颈噙泪唱道:“说书人扭颈我黄连无根,落之在霍家寨多谢乡邻;这一部说唐书我已说尽,望只望我国家年年太平。”扭颈说此书的时候,“文革”已经结束了。这也是他最后的一次说书,也叫“封书”。后来他吃上了集体的“五保”,说书求生似乎失去了意义。又过了一些年,我老家分田单干了,我老家人逐渐地富裕起来。并开始拥有了电器,人不出屋,耳闻目睹,乐在其中,说书之人便是多余。不说书了,孤独的扭颈想到了我老家后山。便申请做了义务的“照山”的,即护林员。搭棚住在山上,独守那一片山林,把无言的寂寞尽撒在那起伏的绿色中。有时也对山唱它一段,于无人处过一把瘾也是好的。像这样的日子过起来就快。一日,省电视台的到我老家那个县采风,经过我老家后山的时候,扭颈的歌声忽起,悠扬而且凄婉,便十分地惊奇。顺便地就把他也采访了,录相又录音,拿到电视台播放。那年的秋天,一辆桑塔纳驶进了我老家。车上坐一中年男子,西装革履,来找扭颈。见面便问:“你屁股上有一对牙印是吗?”扭颈极诧异地看着来人,点了点头。“哥呀!总算找到你了!”对方一把抓住扭颈的手,很激动的样子。扭颈仿佛明白了什么,怔怔地无语。对方又说:“要不是电视上的介绍,今生今世我兄弟怕是难见面了。”扭颈顿觉泪往上涌,他终于没有让泪流出来,他问:“母亲还好么?”对方答:“她老人家已经过世多年了……”扭颈便一呆,又听对方说:“我是专程来接你的,跟我走!”扭颈半天才喃喃地说:“命里生就八合米,走遍天下难满升。”又说:“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呢。”扭颈到底没有跟他的弟一起走,这是我老家人所不解的。次日他便送走了他弟。他弟挥泪而别,临别的时候哭道:“我还要来的。”扭颈摆摆手,说:“你去吧……”便艰难地扭过了脸去。那日的扭颈黯然神伤,在后山茫然地驻立了良久,直到日落西山,夜幕降临。天黑的时候,扭颈蹒跚地去到兴泰爷的坟边,挨坟而坐,抚坟凄凄地唱了起来——

        正二月娘怀儿脚酸手软,

        三四月娘怀儿难把头抬,

        五六月娘怀儿腹内造坏,

        七八月娘怀儿寸步难捱,

        九十月娘怀儿血盆下海,

        娘奔死儿奔生阴阳两关!

        儿的爹用羊毫将儿的年庚记下,

        儿的母用银牙咬断儿的脐带……

扭颈唱的是《十月怀胎》。声音虽然不大,却随风飘扬,听起来极是悲悲切切。我老家人好不奇怪,感到扭颈一身是谜,又似乎对他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敬意。

那一年的冬天,隔山的一条狗疯了,奔上我老家后山来,咬伤了扭颈。

同年,扭颈死于狂犬病,享年59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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