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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字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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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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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人之家

刘立杆

他浑浊的眼珠像死鱼般呆滞无神。低着头,两只手不停地摩挲着一根早已摩挲成暗红色的手杖。说实话,我还从没有接待过如此沉默、奇异的来访者。他大约有四十来岁,穿着件洗得很干净的灰衬衫和一条熨着裤线的旧裤子,衬衣的扣子恭敬地系到了最上面。通常,那些吵吵嚷嚷的来访者都有一副粗嘎的大嗓门,他们大多衣着寒酸,神情胆怯而又情绪激动。而这个瞎子却像个幽灵无声无息地走进来,摸索着走到靠墙的破沙发前,静静坐下。他那张圆胖、呆板的脸上甚至看不出任何磨难的痕迹,只是因为不常出门走动而略显苍白。我瞥了一眼趴在桌上打盹的同事,无可奈何地折起手里的报纸,清了清嗓子。他的脸立即朝我转了过来,耷拉的眼皮毫无预兆地向上一翻,暗淡无光的眼珠和鼓起的白森森的眼白吓了我一跳。

“我来举报一桩谋杀。” 他轻声说道。

我满腹狐疑地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他却兀自收住了话头,继续一遍遍摩挲着拐杖的把手,就好像那是只他从没有摆弄过的话筒似的。

“你说什么?”我忍不住开口问道。

“有人告诉我,那是你们批准的。”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喂,你最好把话说清楚!”我的同事被吵醒了,抬起头没好气地呵斥道。

“我的房子整天在摇晃。屋顶上的瓦已经震掉了好几块,山墙上到处是裂缝……晚上我不敢睡觉,因为大梁和椽子都在嘎吱乱响。我的房子快要塌了,可是他们还在没日没夜地打桩……”

我叹了口气,懒洋洋地从抽屉里翻出接待登记簿,记下他的姓名和住址。“你肯定你家的承重墙有裂缝吗?到底有几条裂缝,最大的有多宽?”

“谁也别想骗我!我的房子整天在摇晃……这是你们的责任,不是吗?”他面无表情地说,左眼珠飞快地滑向另一边,右眼珠却有些骇人地在眼眶里纹丝不动。说完,他又紧紧闭上嘴,呆在沙发里一动不动。

我心烦意乱地望着他干瘪、凹陷的眼眶。我发现,要和他正常交谈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一个劲在那里颠来倒去地说着他的房子,就像在照本宣科地念他盘算了好几天的腹稿。

“你把我说的话全部记下来了吗?那么,你们准备什么时候来调查?”

“恐怕这不归我们管。”我用笔轻敲着合上的登记簿,尽量使自己的语气显得耐心和温和,“你应该去找施工单位交涉。”

“你记下来了吗?你说你全记下来了,又说你们不管这些——请你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

“你可能没听明白我的意思……”

“我当然不明白了,”他打断我的话,仍然不紧不慢地说,“那天早晨我正在床上做着好梦,突然间窗户外面‘吭噔’一声响,我的房子就像只小船一样摇晃起来啦……”

我的同事幸灾乐祸地冲我做了个鬼脸。他伸了个懒腰,脸上一扫倦怠之态,开始津津有味地欣赏这有趣的一幕来。而我不得不耐下性子跟这个难缠的瞎子一遍遍解释,没错,是我们规划了那幢大楼。但是,造大楼总得打桩,对吧?我知道,打桩把你的房子震裂了,这自然让你很伤脑筋了。所以啊,你就应该去找那些打桩的人算账。

“当初,你们紧挨着我门口砌围墙,我说‘没关系’,你们弄得我家里到处是灰尘,吵得我整夜睡不好觉,我还是说‘没关系’。我总对自己说‘没关系没关系’,可现在,你们连我的房子都不放过……你说这教人怎么活?”

“不是‘你们’!是他们,是那些打桩的人!”

我心浮气躁地站起来,又沮丧地坐下去——醒悟到在一个固执的瞎子面前,这番夸张的捶首顿足无疑像猩猩一样可笑。真见鬼,他为什么不像其他瞎子那样戴上墨镜呢?我愤怒地隔着桌子,冲那张晦气十足的脸作势挥了挥拳头,逗得我的同事哈哈大笑起来。

他伤心地低下头去,沉默不语。半晌,他回过神,慢腾腾地站起来,嘴里小声叹息着什么,一只手扶着墙,摸索着朝外面走去。他的手杖碰掉了门边报架上的报夹,这可不像自己会认路的瞎子干的。他慌张地蹲在地上,到处乱摸着。直到此时我才发现,他脚上始终趿着双邋里邋遢的帆布鞋。我如释重负地从椅子站起来,抓住他的瘦胳膊肘,把他一直送到走廊尽头的电梯口。

“唉,你是个好心人,这我看得出来……这年头,好心人越来越少了。”他停顿了片刻,反过来紧紧抓住我的手,低语道,“唉,你说,教我一个瞎子下面怎么活?”

我点头表示同意。是,是。我懂,我说,的确没法活。我心不在焉地把他推进电梯。他身上有股难闻的气味,一股说不上来的、混杂着汗酸和樟脑气息的霉味。

我回到办公室,趴在桌上继续看报纸。我忘了刚才看到哪里了,就把那张报纸又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后来,我走到窗前抽烟,无精打采地看着下面热闹非凡的大街。我没有立即发现那个瞎子。不知什么时候,他的鼻梁上多了副墨镜,拄着手杖站在马路斜对面的站台上。他慢腾腾地爬上了一辆公共汽车。

我很快把这个可怜的人儿忘到了脑后。但他却没有忘记我。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正手忙脚乱地整理一大堆会议材料,突然接到了瞎子打来的电话。

“你为什么骗人?我天天在家里等——你们根本没有派人来。”他一开口就愤愤地质问道。

“你还要我说多少遍!”我用肩膀和下巴夹着电话机,不耐烦地回答,“你的房子和我们没有关系。”

“啊,啊,说得倒轻巧。有个工地上的人对我说,‘等房子震塌了,你就可以住新家了,瞎子。反正我们不能不打桩,因为我们要造大楼……’”

“这主意不错啊。”我慢条斯理地挖苦道。

瞎子似乎被我激怒了,说话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倍。“没关系,”他大声嚷嚷道,“没关系。迟早有一天,你们也会住进新家的——在那个冷冰冰、黑漆漆的木头匣子里,我比你们要习惯得多……”

我按下免提键,随他在电话另一头难听地嚷嚷不停。然后,两只手交叉,皱着眉,看着桌上堆积如山的材料、墨水瓶和文件夹发呆。这就是我每天乏味的工作:干巴巴的公文、日程安排、让人打瞌睡的会议,现在还要加上一个瞎子疯狂的诅咒。我不知道这种无聊的生活还要继续多久。我常常幻想有一天,自己突然从办公桌前站起来,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走出去,把这烦人的一切远远抛在脑后。而在大街上等着我的,必将是另一种激动人心的、充满挑战和活力的崭新的……好啦,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有勇气冲破现实羁绊的强者。更何况,对眼下这种沾满墨水的平庸的小公务员生涯,我早就无动于衷了。没关系。如果注定有一个难画难描的家伙不时从我沉闷的生活里跳出来,提醒我活得多么糟糕,那么我宁愿他是一个瞎子,而不是什么在南非开中餐馆的大块头。我本想半躺在椅子里,膝盖抵着桌沿,有一搭没一搭地把这个无理的瞎子好好逗弄一番。然而,一股怒气突然顺着脊背窜了上来。我忍不住对着电话吼叫起来:

“我没工夫听你废话——你爱找谁找谁去。”

我不由分说地挂断了喋喋不休的电话。但是没过多久,电话又不屈不挠地响了起来:“你听!听!你听到我的窗户震得嗡嗡响吗?我的房子整天在摇晃……罪过啊,欺负我瞎子看不见……”

“哎,你到底想怎么样?”我泄气地咕哝道。

“老天爷!你说我能怎么样?我现在是冒着生命危险给你们打电话……这是我的房子啊。求求你们了,我的房子马上要塌了……”

面对一个瞎子的乞怜哀告,我能怎么样呢?况且,他真的开始了可怜巴巴的哀告。我只好硬着头皮去找审批那幢大楼的经办人。他有些傲慢地坐在椅子里,两只手平放在桌子上,嘴里不乐意地哼哼着。亲戚吗?他哼哼道。他的傲慢有些莫名其妙。我看着他,摇摇头,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他漫不经心地站起来,在乱糟糟的案卷柜里翻找着。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他嘀咕着。没关系,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瞎子,我冷冷地说。他总算把案卷找出来了。是紧挨西头那间吗?他疑惑地扭头看着我。大概吧,我哼哼道。这一片马上也要拆迁了。他又懒洋洋地瞟了我一眼,随即答应联系开发公司,让他们把这件小事处理掉。

接下来几天,我一直脚不沾地忙于琐碎的会议接待。等我把最后一个到会的专家送上飞机,筋疲力尽地回到办公室,一张便签已经在我的玻璃台板下压了好几天。寥寥几个笨拙的、几乎是幼稚的铅笔字撑满了整张拟稿纸:请问,你们什么时候来调查? 想想看吧,一个瞎子竟然会给人留便条!这太过分了。我的同事告诉我,他每天都来,进门后始终一言不发地坐在沙发里,一呆就是大半天。为什么不找别人呢,老瞎子?因为他近乎荒唐地认为,我是故意躲着不见他。出于一个瞎子不容任何人轻慢的尊严,他决定用这种古怪的方式来表示他的抗议。

我和同事继续东拉西扯,一边抓起电话。那个瞎子似乎一直守在电话机旁,电话响了一下就接通了。

“你这算什么?”我来回扭着脖子,“这几天脖子都快忙断了。我的背疼得要命……哦,我没跟你说话。你说,你这叫什么?有问题可以好好反映嘛,不相信我也没关系,但是你不能……”

“你说得对——我就是不相信你们!”

“看来,我倒有些多管闲事了。”

“那么说,你们真的答应来调查了?”

“但是你不能影响我们办公。”我说,“总之,你只管睡你的觉就是了。”

瞎子在电话对面咯咯笑了起来。随后,他换了种讨好的口吻,结结巴巴地表示感谢。他千恩万谢,他说他从一开始就认定我是个热心肠。后来,连他也为自己肉麻的吹捧感到不好意思起来。他停顿了片刻,有些尴尬地提出能否请我的同事听电话。我求之不得。他又跟我的同事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为这些天来的打搅一遍遍道歉。

几天后,开发大楼的那家房地产公司送来了一份调查报告。后面还附上了一份房屋安全鉴定书和详细的修缮清单。报告上说,他们去现场作了仔细踏勘和测量,未发现承重墙开裂。瞎子住的老屋只是由于年久失修,加上部分瓦片破损,屋面有些渗漏。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本着人道主义立场”,替瞎子重新整修了屋面,粉刷了外墙。

我摇摇头,把那份报告夹进接待登记簿。实际上,登记簿那一页除了瞎子的姓名住址外,只有一片空白。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总算了结了。真有意思,我的同事说。我疑惑不解地抬头看着他。那个瞎子,他补充道,说完又打了个哈欠。

起床后,我给单位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们我突然发高烧,要请一天病假。然后,我就把躺椅搬到阳台上,舒舒服服地躺下去晒太阳。我没发烧,只是突然不想去上班。就是不想。从这一点来看,也可以认为我正在发烧。我点了支烟,两只光脚丫交叉搁在阳台栏杆上,决定就这么把这一天消磨掉。我看着自己扭动的脚趾,愉快地想,这个决定简直太随便啦。

快到中午的时候,卧室里的电话响了起来。哦,这时候谁也别想来打搅我。我懒洋洋地又闭上眼睛。电话响了几下就挂断了。随即又急促地响个不停,仿佛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我犹豫了一会儿,慢腾腾地走过去抓起电话——竟然是那个瞎子!

“我现在就在你的办公室。”他气势汹汹地说道,“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们究竟想把我的问题拖到什么时候?”

“不是已经有人来过了吗?”我很不高兴地回答。

“没错。可是我的房子照样晃个不停……现在摇晃得越来越厉害了,房梁和椽子嘎吱乱响,天花板上的灰泥成块往下掉。啊,我现在才知道什么叫坐立不安。我甚至不敢在屋子里呆上半分钟。”

这时,我同事的声音突然岔了进来。他有些尴尬地跟我解释道,他整个上午都穷于应付这个瞎子的胡搅蛮缠。现在我头昏脑胀,简直快要发疯了,他说。你说我该怎么办,我告诉他你在生病,可他死活赖着不走,什么解释都不听。他只认你说话……噢,没关系。我只得哑着嗓子,无可奈何地说。他立即松了口气,把电话交还给瞎子。这下子,就轮到我发疯了。瞎子已经懒得再理会他,就在电话对面哇啦哇啦说开了。

“没关系?你敢说没关系?哦,房子不是你的,当然和你没关系了。可是有人要天天呆在里面,你说到底有没有关系? 你说!”

我搁下电话机,去阳台上取了支烟回来。这时,电话里瞎子按捺不住的说话已经变成了一连串狂躁的咆哮:

“现在没话可说了吧?喂,你为什么不说话?喂,喂,你说!你们究竟打算什么时候……”

我吐了个烟圈,舒服地靠在床头,说:“你要我说什么呢,同志?今天你就饶了我吧,这会儿我在家生病哪。”

“那你住在哪里?”

“这恐怕不太方便吧。”我倒过身子,试图用脚趾头去勾那个烟圈,它晃晃悠悠地向上飘去,还没撞上天花板就一下散了。

“没关系。”瞎子坚决地说,“我不方便惯了。”

“唉,我的意思是说——我,我现在很不方便。”

对面顿时沉默下来,只能听见一阵气鼓鼓的喘息声。我窃笑着,握着早已变得湿乎乎的电话机又等了一会,挂上电话。这瞎子大概是脑子被震坏了。我暗自嘀咕着,闭上眼睛,走到书架前摸索着,抽出一本书。以前,我和我的女友常玩这个游戏。每当遇上什么难题,我们就会用这办法来牵强地预测一番。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手上竟然拿着本托福试题集。这是我的女友留下的,托了一个厨师出身的大块头的福,几个月前她哭哭啼啼地跟着他去了南非。我把书扔进字纸篓,重新闭上眼睛在书架上摸索起来。我摸摸这个又拍拍那个,乐此不疲。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电话又响了起来。是我的同事。他惊慌失措地告诉我,那个瞎子坐在单位门口的台阶上淌眼泪呢,旁边还围了好些看热闹的人。瞎子淌眼泪?这未免太过分了,我说。是,的确太过分了,我的同事附和道。然后,不等我再说什么,他飞快地说,单位上要我无论如何去一躺,赶紧把人弄走。这太过分了,我看着窗外突然阴沉下来的天空,苦笑着说。是啊,电话那头继续附和说,要不,派个车接你过来。

我犹豫不决地走到穿衣镜前,细细端详着。实在太过分了,我摇摇头,暗自嘀咕道。镜子里的我脸色红润,容光焕发,看上去气色实在好得要命。我只好硬着头皮抓起电话,让同事转告瞎子,我这就去他家看现场。

捱了一个多小时,我不情愿地动身去瞎子家。他家离市中心不远,就在一条闹哄哄的窄街上。街口就是工地,工地上简易的施工围墙几乎贴着人行道的路牙,使原本拥挤的街巷变得更窄了。我刹住自行车,一只脚撑地,看了看围墙上方静悄悄的塔吊和桩机。不知出于何种考虑,那堵围墙用涂料刷成了可怕的粉红色,在阴沉沉的光线下格外刺眼。围墙对过是一溜店面灰蒙蒙的小饭馆和杂货铺。已经过了午饭时间,几个饭馆伙计正无精打采地收拾着盒饭摊子。他们的围裙一个比一个脏。

我差点骑过了瞎子家。他家的外墙几乎和工地的围墙接在一起,同样是可怕的粉红色,只是颜色更新,更刺眼。门前竖了块招牌:正宗盲人按摩。我支好车,踌躇了片刻,上前按了按门铃。过了好一会,瞎子终于面无表情地出现在门口。请进,他微微皱着眉说,今天我有点累,不过没关系。

我跟着他,一声不吭地穿过天井和一个稍嫌杂乱的小厨房。这瞎子是个急性子,在自己家里他走得比正常人还快。出乎我的意料,里面的客堂相当宽敞,收拾得一尘不染,只是光线有些昏暗。有两张按摩床,正对门的柜子上摆着台旧电视和一架带时钟的收音机,旁边是罩着沙发套的长沙发,上面整整齐齐地放着几摞报纸和杂志。我站在屋子中间,有些好奇地看着墙上那几面皱巴巴的锦旗。有面锦旗上夸张地写着:杏林圣手。

“这里,”瞎子拍拍按摩床,趿着鞋走到我跟前,突然“噢”了一声,随即嘿嘿笑了起来。“没想到,你真的来啦。”

我不动声色地原地转了个圈,东张西望了一番,又掀起一道用廉价塑料珠子串起来的门帘,朝最里面的卧室探了探脑袋。“假的。”我说,“你怎么知道来的是我?”

他有些得意地呲牙一笑:“啊,我当然知道了。”

卧室比外面更暗。背面的小窗被邻居家的砖墙堵得严严实实的。这瞎子似乎把家里不值钱的破烂全藏在了卧室里:单人床的床角垫着砖块,依稀能看见床肚里塞着樟木箱,锈迹斑斑的痰盂,几块废木板和一只旧自行车轮胎,床头竟然还挂了把灰蒙蒙的胡琴。我拉了拉灯绳,灯泡是坏的-----我忘了,瞎子不用点灯。整间屋子弥漫着一股潮乎乎的怪味。我吸了吸鼻子,迅速缩回脑袋。

“哎,你说的裂缝在哪里?”

“我怎么知道呢?”瞎子不紧不慢地说,“我看不见。”

“奇怪,我也看不见。”我冷冷地挖苦道,“我只看见屋顶修过了,外面的墙也重新粉刷过了-----这些你总看见了吧?”

“我看不见。”瞎子傲慢地狡辩道,慢腾腾走到屋角,打开电视机。那台旧电视的色彩已经有些失真了,音量被调得很低,像这间屋子里的很多东西一样显得寒酸和多余。而这寒酸本来是主人竭力想要掩饰的。“我看不见。”他身子前倾,支楞着耳朵,静静听了一会儿,小声咕哝着,“我是个瞎子。”

当然,我皱着眉飞快地说,谁也没否认他是瞎子。“但是,”我说,“但是你不仅是瞎子,而且还是一个骗子──你的房子根本没问题。”

他没有理会我,继续小声地嘀咕着,低着头,慢慢走到按摩床边坐下。就算看得见,又怎么样呢?沉默了半晌,他终于叹了口气,哑着嗓子说。跟着,他似乎突然变得有些伤心起来,说话的声音也微微发颤。他似乎自己戳到了自己的痛处。我厌恶地看着他一会儿耷拉下来,一会儿又急速张开的眼皮。你永远猜不到他脑子里转着哪些稀奇古怪的念头,这就是你面对一个瞎子时最大的困惑。这简直太过分啦,我暗自思忖着,要是我就这么悄悄走掉,他会怎么样?他或许会像被抽了一鞭那样,冲到外面街上大喊大叫,朝地上吐唾沫。或者,他只是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无声地吧嗒着嘴,因为他早就习惯了这种没人理睬的悲哀,孤零零的黑暗……他当然不会就此罢手。不。说不定,他已经开始筹划下一次上访了——对他这样的瞎子来说,那无异于一次雄心勃勃的“远征”。

“你还想怎么样?”我对他说,“不管怎么样,这家公司已经花了三千多块替你整修了房子。做人不能太贪心。”

“好吧。”他眨巴着湿乎乎的眼皮,抖开床头的一块白布。“躺下。”

我不明就里地后退了一步。不,我不按摩,我没好气地说。来吧,没关系。对你免费。我不想按摩。我下意识地看着他那双肥厚、白皙的手,有些嫌恶地想象着那种令人不快的腻腻的触觉。

“你瞧不起我!”瞎子慢腾腾地说,“就算你帮了我什么忙,也不过是因为你瞧不起我——你瞧不起瞎子。这就是你们这些人身上最大的毛病。”

“身体放松。感觉怎么样?”瞎子俯身,在我背上有节奏地搓揉拿捏着。他的手劲出奇地大,不免有些令人担心。

“呃,很……非常好。”我肉麻地奉承着他的手艺,心里面别别扭扭的。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我只好强迫自己停止各种胡思乱想,听天由命地趴着,把虚弱的腰椎和颈椎交给瞎子的魔爪。

“哎,脖子那儿。对,那儿多按几下。”

瞎子的双手像蝴蝶一样在我背上灵巧地上下翻飞着。没多久,我就无暇再为自己的愚蠢感到恼火了。这瞎子有一双巧手,我想这是老天对他的特别补偿。他的动作忽而轻柔,忽而迅疾,似乎具有某种难以形容的韵律感。我不由得闭上眼睛,舒服得直想叹息。他突然神情诡异地一笑:

“你好像没在发烧。”

这个老家伙太狡猾了。我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赶紧把话岔开。“不管你信不信,你的房子真的没问题。”

“你非要这么说,那就没问题吧,”他勉强点点头,说,“我可以相信你。你觉得,我这个家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说,“要是你想听实话的话。”

“唔,这是实话。”他轻声叹了口气。“以前,我是说我年轻的时候,我也这么想……不,我恨透了这个地方。我每天都在琢磨怎么离开这里,一直到我妈临死的那天。你知道,她也看不见。那天,我背着她在屋子里转呀转,她身上轻飘飘的,一点重量都没有。她把房间里每个角落每样东西都仔仔细细的摸了一遍,她摸了又摸,后来就断气了。断气前她对我说:‘你要看好这个家,等你爸回来——他一定会回来的’……你知道,我从来没见过我爸爸。我生下来没几天,他出门就再也没回来。有人说他偷偷给人算命被抓起来了,也有人说他是看见我这个哇哇大哭的瞎儿子,彻底绝望了。不管怎么说,我想他是不会回来了。只有我妈妈相信,他是在街上迷路了。我记得小时候,晚上她常常会突然叫醒我,让我去看外屋里的动静。‘你听见什么声音没有?你听见了吗,是不是你爸回来了?’她总这样对我说。但是,他始终没有回来。也许有一天……唉,谁知道呢?”

他沉默了片刻,换了个轻松的口吻:“你猜我在这里住了多长时间?喏,从生下来到现在,整整四十七年啦!老话说,破家值万贯。这屋子给我皇宫都不换呢——对我们瞎子来说,哪里都一样,对不对?但是,在皇宫里迷路可不是好玩的。”他自认为幽默地一笑,“再不怎么样,这也是个家,对吧?只要这辈子能太太平平地呆在这里,我就心满意足了。”

如果我的同事看见我就这样趴在瞎子家的按摩床上,听他诉说心事,没准会惊讶得怪笑起来。我疑惑地摇摇头,问道:“你一个人过吗?”

“啊,我还没有结婚。你知道,我不想再找个瞎子,没想到别人也都这么想。”说着,他嘿嘿笑了起来。

我扭头看了他一眼。也许,做一个瞎子的幸福之处就在于,他从不会像我这样,对单调的生活产生周期性的厌倦和莫名的恐慌。因为他从出生那会儿就明白,单调就是生活的本质。这想法真荒谬,我暗自啐了口唾沫。这也太夸张了,瞎子比明眼人看得更清楚?我懒得再想什么。带着按摩后舒适的困倦感,穿上鞋,把五十块钱悄悄放在床头。我告诉瞎子,我得走了,单位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你又在骗我了,”他说,“你明明不喜欢你的工作。”

没人会喜欢这个工作,我笑着说,要是每个人都像他这样烦人的话。

“放心,我不会再来麻烦你了。你知道,我有好几年没走这么远的路了。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到处是车,好些路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走了。”

“但是,你知道你的房子没问题,是吧?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而且,这件事真的不归我们管。说实话,我现在越来越糊涂了,你心里在想些什么?”

他有些迟疑地搓着手,那张漠然的脸似乎显现出某种热切的神情。“你想不想看看我爸爸的照片?每个看过照片的人都说他长得很漂亮。”

这时,随着“吭噔”一声巨响,屋子骤然震颤了一下。工地上又开始打桩了。在沉闷的巨响中,屋顶仿佛要塌下来似的。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屋子中间,仿佛这声音已经钻进了他的体内,工地上的气锤每落下一次,身体就不由自主地随着音波震颤一下。我看着他,不知道怎样安慰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告诉他,这里很快就要拆掉了。

他楞怔着,慢慢转过身,嘴唇颤动着。他似乎想对我说些什么,但是他已经忘了刚才想说什么。

(刊于2019年《一字街》冬季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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