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口

魏冶

清晨阳光很好，小松和小路走在乡间大道上，肚肠里兜着温热的稀饭和笋干，他们一人提了一份拜年礼品：报纸包成长方形，上面扎着一块红纸的冰糖、一份包装简单的桂圆、一份吃起来粘牙的蜜枣。奶奶迈着细碎稳健的步子，微笑地在后面跟着，不断喊着两个孙儿，让他们把拜年的礼物交给她。

小松冲上路边被枯草覆满的田埂，虚晃了一下，跳回到公路上，转身朝小路做了一个开枪的姿势。小路啊地一声往后仰，做出要摔倒的样子，小松紧走两步，小路忽然把身子挺直，也做出一个开枪的动作，小松啊地惊叫一声，往前踉跄逃窜。

看车！车来了！奶奶在后面大喊。班车的轮子碾着石子，轰隆隆地从拐角反方向开过来，小松和小路兴奋地尖叫一声，滚到路边的草窝里，大叫，我死了，我死了！敞开的车窗里，一只蠢头蠢脑的大白鹅伸出脖子看着他们。

奶奶走到小路面前，小路闭着眼睛，摊着四肢，眼睛悄悄张开一条缝，奶奶作势要踩下去，小路一骨碌爬起来，拜年的东西在手上颠啊颠。大早上的别乱讲话！奶奶要去撕小路的嘴巴。

小松小路往前跑，新家姆姆走到院子里喂鸡，她家的院子被公路围着，像是一个半岛，因为家里十年前新盖了瓦房，大家都叫她新家姆姆。姆姆是一个极其壮硕的妇女，留着乌黑的辫子，她笑呵呵地说：两兄弟又出门去啦。小松不知道怎么打招呼，小路朝她做了一个鬼脸，往前跑开。姆姆也不恼，又和奶奶打招呼。

新家姆姆小气包！小路告诉小松，我晚上到他家去看白娘子，看到八点多，她老公就来问我怎么还不要睡觉，八点半睡什么觉，神经病！我知道他是新家姆姆派来的，九点钟他又来问我要不要睡了，我不理他。新家姆姆跑到房间里来，把我揽出去，说要睡觉了睡觉了，我脚都下不了地！就是怕我看电视花了他们的电费，小气包！

小松说，过几天你和我一起回家吧，我家电视天天给你看，正好我也要看白娘子。小路搔了搔脑门，桂圆哗哗地响，不去，你家去过一次，不好玩，没有鱼抓，下不了河。我爸说卖了羊给奶奶家买个电视，也交闭路费。新家姆姆王八蛋，请我去她家我也不去。小松说那是那是，还是这里好。

大概半个小时，他们已经路过乡里的中学，再半个小时就能到乡政府了。身后的公路忽然轰隆隆震动起来，冒着黑烟的机头后面，谷谷叔叔宽厚的肩膀和红彤彤的面庞露了出来。他是这么年轻健壮，在这样的天气里，也只在背心外披一件简单的外套，胸肌自负地鼓出来。小松和小路怪叫着往拖拉机后斗跑过去。他们喜欢谷谷叔叔，也怕他，因为他双手像铁钳，眼睛毒得像刀，总能轻而易举地找到他们身上的关节处，轻轻一捏，让他们嗷嗷乱叫。谷谷叔叔停下了拖拉机，请奶奶上车，小松他们早就爬到后斗上，你一脚我一脚地踹着空箩筐，看见奶奶的前脚迈上后斗，也过来扶，谷谷叔叔把奶奶搀了上去，顺便在小路的腰上摸了一把，小路嗷地怪叫一声跪倒在铁板上。

车子轰隆隆地发动了，小松和小路躲在角落窃窃私语，小路又说起谷谷叔叔的笑话来。他问小松记不记得上次去伯婆家玩，就是打下了好几个土梨那一次。小松说记得啊，小路说我们一跑进大厅，谷谷叔叔房间的门就通地关上了，还咔了一声，闩上了。他以为我就不知道他搞什么鬼了吗，我爬到墙上偷偷看，他和他老婆躲在房间吃威化饼！就是你上次带来那种，乡里也有卖！谷谷叔叔一口一个，他是怕被我们看见他吃，也要分给我们吃，就躲起来偷偷吃。我爱吃威化饼，小松咽了口口水，咽口水会传染，小路也咽了一口，说，他以前也不那么小气，有什么都会分给我们吃，他讨了老婆就躲起来和老婆一起吃，都怪他老婆！你怎么知道是她老婆教的？什么怎么，他老婆上过乡里的初中，嫁过来的时候说你们乡下人怎么这样怎么那样呐，什么乡下人，她自己都是乡下人！不是她老婆教还能是谁，小路学了两句她说话的腔调，舌头伸得老长，眼睛往上吊，躺在铁板上装死，奶奶踹了他一脚。

霎那间暗下来，前方经过一处小小的土丘，施工队把土丘劈开，让公路穿过。小松和小路看着车两侧红彤彤的土壤切面，想起前面不远的崖壁上有一个墓穴，施工队挖开的时候，薄薄的棺材从墓穴里散落出来。小松和小路害怕那个地方，又想偷偷看一眼，当拖拉机终于要经过的时候，他们还是紧紧搂在一起，捂着对方的眼睛，痉挛一样大喊：鬼来了鬼来了。奶奶没好气的去撕小路的嘴巴：正月正头的净乱说话。

他们和谷谷叔叔在前往乡政府的岔路口分手了，他们要往另一条路到奶奶的两个妹妹家去，因为路途遥远，奶奶之前从来没带他们去过。他们的热情很快地被路途给消磨了，不断地问奶奶还要走多久，奶奶总是笑眯眯地说快到了快到了，一个又一个村庄被他们落在后面，小路也疲倦了，途经村庄里小孩的挑衅他也只是愤怒地瞪了一眼，平时他非要过去和他们打起来不可。

他们在一个大桥边歇了脚，拿出花生、饼干、橘子来吃了一会儿，他们早就拿不动拜年的礼品了，两袋东西都兜在奶奶的手臂上，奶奶此刻笑眯眯地嚼着一块冻米，一点也看不出劳累的样子。小松看着河面上飞越的白鹭，越发感觉自己双腿的沉重，他苦着脸朝小路看过去，小路顺势躺在桥面上，对奶奶说，奶奶，你自己去吧，我和小松回村里了。奶奶笑眯眯地说：那就再坐一会，再坐一会。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正好是午饭时间。奶奶精确地掌握了早上的起床时间和路上小孩发脾气的时间，不早不晚地赶到了。小松和小路可以说是气鼓鼓地跨进了村头的送客亭。他们带着哭腔相互赌咒下次再也不和奶奶出门了，他们看见奶奶也走进亭子里来，决绝地把头偏向另一边，奶奶坐在亭子里，和一头牵着牛挽着裤腿走出来的老汉闲聊。

奶奶两个妹妹家离得不远，都在村子一个偏僻的角落里，背靠着山，小松和小路把东西放好，恭恭敬敬地向长辈拜了年，象征性地喝了一口装在玻璃杯里的糖茶，撇撇嘴就偷偷溜出门去，他们在村庄的高处看见越过一大片田野有一条宽阔的溪流，他们决定到村里的小卖部去买爆竹，然后到那去炸小鱼。

正准备动身的时候，亲戚们把他们叫进了屋里吃午饭，小松喝了一口一瓶从来没见过的包装的可乐，觉得味道怪怪的，甜得腻人，不敢再喝，夹了一只春卷放在嘴里嚼，小路看见奶奶和二奶奶坐在角落里说着话，二奶奶抹着眼睛，小路支着身子想听，亲戚给他夹菜了，他又坐下了。

午饭过后，奶奶出乎意料地让小路和小松自己在村里转悠，说自己要和二妹去个地方就来，小路他们不乐意了，小松甚至大嚷大叫起来，说也要跟着一起去。二奶奶说，就让他们一起去吧，也没什么的。小路他们乐得蹦了起来。

一个农家院，院里密密麻麻摆着十几个竹匾，上面晒着黑乎乎的东西，小松走近一看，是皱起来的李干，但要比一般的李干大上几倍，二奶奶说，拿一个尝尝吧，小松拿了一个咬了一口，果肉肥厚。好好吃！小松高兴地朝小路大叫，快来吃，比你们村里的李干好吃多了。小路不乐意了，拿起一个啃了一口，大叫，酸死了，把剩下半个丢进草丛里，别想比得上我们村的东西。二奶奶说，你们是要夏天来哩，夏天的时候，我家果园里的奈果，长得和猪心一样大，甜！

听见声音，屋里有人走了出来，一个农村妇女带着一个小孩。小孩个子不高，眉毛浓密地从额头斜插进眉心，抿着嘴好像打定了主意不说话似的。令小松他们心里不舒服的是，小孩和妇女的袖子上都挽着白色的麻布，他们猜到这里发生了一些可怕的事情，有点后悔跟过来了。奶奶和妇女坐下讲话，妇女哭了起来，那昂昂的哀嚎让小松他们心里一颤一颤的，小孩背对着他们，妇女不断抚摸他黑亮的头发。二奶奶把他搂进怀里，鹏鹏鹏鹏地叫。

妇女让鹏鹏带小松他们进屋拿东西吃，他们一点也不想吃东西，更不想进屋，但又不想表现出胆怯，于是磨磨蹭蹭跟进了屋。屋里陈设简陋，正厅里摆着一张中年男子的遗像，香炉里点着几支新鲜的香。小路腿肚子有点发麻，扯着小松，小松也不知道如何是好，鹏鹏把果盘推给他们，坐在木凳上一言不发。小松鼻子上沁出细细的汗珠，鹏鹏朝他们这看了一眼，在果盘里抓了一些干果塞到他们手里，小松只得接了，鹏鹏转头往外走，小松他们赶紧跟了出来。

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奶奶过来说，我们还要商量事情，你们和鹏鹏去溪口玩吧，那里好玩得很，小路心里一松，高兴地跳起来，鹏鹏则闷头去给他们借自行车。

通往溪口的路很崎岖，风景美极了，路的边上是一条溪流，曲曲折折地从巨大的岩石中往下流泻，溪流对面是巨大的悬崖，藤萝和冬草从那倒挂下来。鹏鹏骑着一辆大人的倒三角杠自行车，他身高还不够，攥着把头，半蹲着骑，小路和小松骑着借来的女式自行车，轻松多了。小松和小路几次想要问鹏鹏要不要换车，但谁也没说出口。

到了溪口开阔的山谷，鹏鹏停下车，第一次开口说话，他说要先给山上的爷爷送茶水，叫他们在这等他，背上水壶就走了。小松和小路在路上踢碎石子玩，他们看见山谷的尽头是一座还没有合龙的水坝，碧绿的溪水被两边的坝基挤压着，从缺口处汹涌地流泻下来，坝上的溪水缓缓流动，在阳光下闪着粼粼的波纹，小路手搭凉棚朝溪流看了半天，说，小松你看见没有？小松眯着眼说，看见什么？圆圈啊，水上面小小的圆圈，那是鱼吐的泡泡。走！小路扯了一下小松的胳膊，我们去下面抓鱼。小松说，但我们没买爆竹啊。没事，我们去下面脱了鞋子摸。鹏鹏叫我们在这等他呢。切，不管他，他来了再说。

他们从小路下到溪边，准备从岩石间跳跃前进，小松扯了小路一下，小路从他手指的方向，看见身后小桥上，走着从林子出来的一队小孩，他们高高矮矮的大概有七八个，手里拿着竹棍、树枝，趾高气扬，朝他们这里挑衅地看过来。呸，小路悄悄吐了一口唾沫，野孩子！他的动作被那队小孩看见了，一个高高的黑孩子指着他问，死小鬼，什么地方来的？一边用竹棍把桥上的钢筋敲得笃笃响。小松和小路为这突如其来的侮辱涨红了脸，小孩们倚在桥上像观赏动物一样看着他们，一个矮小的癞头小子对着他们比出各种下流的手势。小路觉得颜面尽失，不愿转身认输，也不敢和他们对骂，他们就这样直挺挺地站着。妈的死小鬼！搞他们！一个瘦子忽然叫了一声，他们从桥上呼啦啦地冲过来。

快跑，小松，往山上跑。小路拽着小松在溪流的岩石上跳来跳去，身后是纷乱的脚步声，小松的鞋子跑得后跟松了，小路回头看了一样，转到他身后，帮他套好，推着他的腰，两个人一起要往树林里钻。那队小孩看追不上，捡起地下拳头大的碎石就往对面招呼，石头和石头撞在一起，啪啪作响。小松他们跑进了林子里，又一股脑地爬上一棵大树的树梢，小路抱着树干滑下去，在地上捡了好几块石头，把裤子塞得鼓鼓囊囊的，又重新爬上大树。他们透过枝叶看见那群小子站在溪对岸朝着他们刚才跑过的地方放肆大笑，然后像列队一样，一个跟着一个，沿着他们刚才来的路走了。明天我叫我爸，带上村里的人，把他们一个个脚都拗断！小路带着哭腔立誓，小松倒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有些好玩，小路却感觉受了从来没有的奇耻大辱。他们在树上待了一会，等情绪平复了，再慢慢从树上下来。

他们往回走，却在树林里听见脚步声，悄悄蹲了下来，看清楚了只有一个人，是刚才的小癞子，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走回树林里来。小路蹲着一动不动，小松却窜了出去，小癞子被突然出现的小松吓了一跳，脸上露出半是害怕半是谄媚的神色来。死小鬼，很嚣张啊，小松学着电影里古惑仔的腔调，把小癞子的肩膀推了一下，他本来是想推他的头的。小癞子踉踉跄跄往后退了两步。小松看了小路一眼，叉着腰对着小癞子大骂起来，小癞子脸红通通的，看着他们没有动手的意思，躬身往树林里一钻溜了。怎么样，帮你出出气，小松笑嘻嘻地对小路说。不要丢脸了，刚才那么多人在，你屁也不敢放一个，抓个落单的小孩欺负有什么用。比你当乌龟好，小松瞪了小路一眼，反正他们也要找来。算了算了，小路叹了一口气，我们去抓鱼吧。

他们爬上了大坝，捧了一口水解渴，往大坝的上游走去。溪流的下游窜出刚才那群小孩来，手里拿着棍子，掷着石头朝他们跑过来。小路赶紧拉着小松跑到河滩一块大石头背后。小松，去捡石子！小路眯着眼，把一块块石头甩出去，他丢得很准，对面被他压制着纷纷躲到石头后面去，谁要是想往前冲，小路就用石头把他赶回去。双方在河滩上离着一百多米，遥遥相望。

嘿！山谷里忽然穿来一声叫唤，小松从石缝里看出去，是鹏鹏，他站在路上喊了一声，那些小孩都回过头去看着他，他便从路上下到溪里来。叫鹏鹏来救我们吧，小松扯了扯小路的后背。叫他干什么，不需要，谁敢上来，我就叫他们头破血流！小松看见鹏鹏走到小孩中间，小孩对他说着什么，朝他们的方向指了指，鹏鹏点了点头，就朝他们走过来。嘿嘿，小松兴奋地对小路说，鹏鹏好像是那帮小孩的老大啊。什么老大，小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老二吧。鹏鹏越走越近，小松先从石头后面站起来，挥着手喊道，鹏鹏鹏鹏。哼，马屁精，小路懒洋洋一屁股坐在地上。

误会解除了之后，他们变得极其亲密起来，这些下鲤村的孩子听说小路他们想抓鱼，就建议他们到上游的一个瀑布去。鹏鹏对小癞子耳语了几句，他和几个小孩骑着自行车拿东西去了。

在去往瀑布的路上，他们看见路边停了一辆摩托车，车身上油漆着施工、安全生产的字样，车刚停下来不久，引擎似乎还在冒着热气。骑车的人去得很急，把车钥匙随便地放在了车座位上。一个下鲤村的孩子走过去，很自然地把那串钥匙抓在手中，随便地丢进了小溪里。

小松吃惊地长大了嘴巴，对发生的事情没有回过神来，小路用一种别大惊小怪地神色碰了碰他。一个孩子拍起掌笑，自言自语：叫你们进来，你们进村子，村子就坏了。

瀑布很高，很高，岩石形成了一个稍稍向外斜出的直角，好像要朝他们倒下来，下鲤村的孩子得意洋洋地对小路说，这个瀑布高吧，没见过吧。

嗤，小路哼了一声，我村里有个瀑布才高，你知道有多高吗？

有多高？

我们村里人用瀑布运木头，木头从瀑布上掉下来，掉到深潭里，我告诉你，早上掉下去的，要中午才浮得起来。

嗐！你就吹吧。

骗你是狗，你们村里就没有这么高的山！

小癞子他们取来了捞鱼的网兜，几个孩子颇有阵势地攀援着藤萝，围在深潭的不同位置，对着石头又敲又打，又在潭里放了几个大爆竹，捞上来几头不大不小的溪鱼，大家各个喜形于色，围在瀑布边开始生火，他们速度极快，一会儿就在石滩上生起一堆火来。因为来了客人，这帮孩子特别卖力，拾柴禾的拾柴禾，洗菜的洗菜，破鱼的破鱼。小癞子蹲在火堆旁把火撩得旺旺的，一个孩子问他，小癞子，你妈呢？我妈，死了。你放屁，村里人说你妈在外面和人睡觉。放你妈的狗屁，小癞子拿起石头甩过去，那边不响了，小癞子颓唐地坐在火边掏着。鹏鹏说，癞子你爸回来了没，小癞子小声说没呢，还在大夫那里，说腰得治到春天才好。

小松和小路从他们手里抢不到活，小路起身去树林里削树枝，小路在火堆旁边往鹏鹏那挪了点。他觉得鹏鹏酷极了，想和他搭腔，趁鹏鹏瞟了他一眼，急急忙忙地说，你家里挂着的那个是谁啊。一问出口他就后悔了，但他又不知道该问什么好。鹏鹏看了他一眼，把目光投到地下，那是我爸，他死了。过了一会又补充了半句，年前死的。

看鹏鹏的样子，小松无论如何也问不出你爸爸是怎么死的问题来，也不声不响地坐在火堆旁，只有烧着的松枝啪啪响。过了一会儿，鹏鹏忽然抬起头

听说你在城里念书？

我不在城里，我在镇上。

你还有在念书吧。

有……有啊，我夏天就升初一了，你没念书了吗？

我不准备念书了。

哦……

既然你在镇上念书，你应该知道的多，你知道什么是脑死亡吗？

啊？

脑死亡，大脑的脑，死掉的死那种死亡，医生说给我听的。

大概，大概就是人还没死，大脑已经死了吧，不然干嘛要单单说个大脑呢？

哇，鹏鹏眼睛亮了起来，你好厉害，和医生说得差不多，那你说脑死亡人是死了还是没死呢？

这个……小松一下答不上来。

脑死亡的人会不会忽然清醒呢？

这……

鹏鹏看小松答不上来，接着往下说。

我爸爸就是脑死亡，他一直在城里打工，年前去给我们买烧鸡，就是市区体育馆旁边那一家最好吃的。小松知道是哪一家，可那家并不好吃啊，他心里想，没说出来。我爸买完烧鸡回来，急急忙忙在路上跑，被车撞到了。还是医院的人打电话到村里来我们才知道的，我妈妈哭了，晚上没有班车，我们出不去，医院那边说情况危险得很，叔叔伯伯和我爸争山闹得凶，不肯来帮忙，后来还是大奶奶叫了很远的一个咕什么叔叔？

谷谷叔叔？

是，就是他，他会开车，他帮我们送到城里，已经晚上两点多了，路上没有灯，风大，我妈一直哭。到了医院，大夫说，我爸被撞的脑仁搅在一起，已经脑死亡了，心脏还会跳，还有呼吸，但已经活不过来了。晚上我和妈妈睡在病房里，妈妈睡着了，我忽然听见爸爸在叫我，我到床头，他轻轻地对我说，他想吃家里的奈干。我叫妈妈来看，但是爸爸又不说话了。我和谷谷叔叔回家里拿了一袋奈干，回医院的时候爸爸怎么也不张嘴，不睁眼。医生说我一定是做梦了，他们已经确诊了是脑死亡，脑死亡的人是不会清醒的。没人信我。

后来呢？

后来医生和奶奶他们商量爸爸的事情，他说脑死亡虽然还有心跳，但是比没了心跳还吓人，是转不回来的，那点心跳都是要靠在身上插管子才维持得了，而且也维持不了多少天，但是一天就要花好多钱，我们没钱。

那怎么办呢？

他们不救爸爸了，我在医院闹着爸爸要吃东西的时候，亲戚就把我带走了，后面我才知道他们不给爸爸插管子了。

那是谁的主意呢？

奶奶说是妈妈，说她是个狠心的女人，但是我也不信她，他们没人信我，我恨他们。

鹏鹏拿起棍子，把火堆捅得火星乱飘。

我妈妈要走了。

走去哪呢？

说是要嫁人了吧，她本来就有病，干不了活，我们和奶奶都是靠爸爸给钱，爸爸死了，她养不了我，看不了病。

那你以后奶奶过吗？

不，鹏鹏把头转向瀑布，朝那里丢了一个石子，我知道他们在想把我送到哪里去寄养或者学做工，我本来也不想和奶奶一起住，我恨他们。我要去得远远的，我要赚钱，赚很多很多钱，这样我就不会因为没钱，白白死了。

烤熟的东西香极了，地瓜、芋头、小鱼，大家都吃得饱饱的，开始相互揭短吹牛，谁谁的妈妈不会再回来了，谁谁的爸爸在工地和谁搞上了。不知道是谁说起大家敢不敢游泳的话题来，大家都吹牛敢在冬天下水，但谁也没胆试一试。不知道小癞子什么时候弄来一瓶白酒，小路霍地一声站起来，说自己喝了白酒就敢下水，拎起来就是咕咚一口。小松也被激得热血沸腾起来，拿起酒瓶也咕嘟灌了一口，呛得他双眼直瞪，蹲在地下，从喉咙烧到了肚肠。他觉得身上哗哗地烧了起来，马上就可以到深潭里凉快一下，他迷迷糊糊地脱了外套，一阵风吹过来，他又感觉凉飕飕的，赶紧拨开他们的嘴，抢来酒瓶，又灌了一口。

小松觉得身体又麻又沉，整个世界轰隆隆地响，他睁开眼睛，看见头顶是一片火烧云，火烧云的稀薄处，有几粒眨着眼睛的小星星。他向四周看了看，原来自己躺在一大块铁板上，身上还盖着半条被子，那另外半条，盖在酣睡的小路身上。一同坐在拖拉机后斗的奶奶嗔怪地说，怎么和鹏鹏一起跑去偷酒喝，害的谷谷叔叔跑大老远去运你们，你要是喝坏了头脑，我怎么跟你爸妈交待。谷谷叔叔声音洪亮地说，没事没事，我也正好去下鲤送趟化肥。小松把小路摇醒，两人发现后斗上还装着一大袋奈干，奶奶说那是鹏鹏送给他们吃的。小松想起火堆旁和鹏鹏说的话，也不知是幻是真，趁着还记得和小路说了。小路听完之后说，呀，原来鹏鹏这么可怜，我和我爸说说吧，我爸本来就要招个工，又嫌事还没那么多有点亏，不如叫鹏鹏到羊场来，我们一起干。哇，好主意，小松一拍铁板，但是又犯了嘀咕，鹏鹏说要赚钱，赚很多很多的钱，跟你爸赚得到那么多钱吗？哼，小路把手伸到背后去挠，你别小看我，以后我要赚钱，把整个乡都买下来。小松撇撇嘴，那我们要快点，不然他要被人送走了，他下意识地掏了掏口袋，摸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他掏出来一看，是压岁钱！两份！小松赶紧推小路，小路一摸口袋里，也有！他们才记起来今天是拜年去了，两个奶奶一人给了一份。小松喜滋滋地把红包拆开，傻了眼，里面只有两块钱！另一个，也是！小路也愣在那里。小松急了，问奶奶，怎么还有包两块钱的呀。奶奶笑着说，还说哪，下鲤穷你们不是不知道。二奶奶三奶奶还说你们明年别去拜年了，你们送的东西她们也用不到，还要给你们包红包。夏天的时候，西瓜熟了、奈果熟了、花生熟了，你们尽管去玩。溪 口

魏冶

清晨阳光很好，小松和小路走在乡间大道上，肚肠里兜着温热的稀饭和笋干，他们一人提了一份拜年礼品：报纸包成长方形，上面扎着一块红纸的冰糖、一份包装简单的桂圆、一份吃起来粘牙的蜜枣。奶奶迈着细碎稳健的步子，微笑地在后面跟着，不断喊着两个孙儿，让他们把拜年的礼物交给她。

小松冲上路边被枯草覆满的田埂，虚晃了一下，跳回到公路上，转身朝小路做了一个开枪的姿势。小路啊地一声往后仰，做出要摔倒的样子，小松紧走两步，小路忽然把身子挺直，也做出一个开枪的动作，小松啊地惊叫一声，往前踉跄逃窜。

看车！车来了！奶奶在后面大喊。班车的轮子碾着石子，轰隆隆地从拐角反方向开过来，小松和小路兴奋地尖叫一声，滚到路边的草窝里，大叫，我死了，我死了！敞开的车窗里，一只蠢头蠢脑的大白鹅伸出脖子看着他们。

奶奶走到小路面前，小路闭着眼睛，摊着四肢，眼睛悄悄张开一条缝，奶奶作势要踩下去，小路一骨碌爬起来，拜年的东西在手上颠啊颠。大早上的别乱讲话！奶奶要去撕小路的嘴巴。

小松小路往前跑，新家姆姆走到院子里喂鸡，她家的院子被公路围着，像是一个半岛，因为家里十年前新盖了瓦房，大家都叫她新家姆姆。姆姆是一个极其壮硕的妇女，留着乌黑的辫子，她笑呵呵地说：两兄弟又出门去啦。小松不知道怎么打招呼，小路朝她做了一个鬼脸，往前跑开。姆姆也不恼，又和奶奶打招呼。

新家姆姆小气包！小路告诉小松，我晚上到他家去看白娘子，看到八点多，她老公就来问我怎么还不要睡觉，八点半睡什么觉，神经病！我知道他是新家姆姆派来的，九点钟他又来问我要不要睡了，我不理他。新家姆姆跑到房间里来，把我揽出去，说要睡觉了睡觉了，我脚都下不了地！就是怕我看电视花了他们的电费，小气包！

小松说，过几天你和我一起回家吧，我家电视天天给你看，正好我也要看白娘子。小路搔了搔脑门，桂圆哗哗地响，不去，你家去过一次，不好玩，没有鱼抓，下不了河。我爸说卖了羊给奶奶家买个电视，也交闭路费。新家姆姆王八蛋，请我去她家我也不去。小松说那是那是，还是这里好。

大概半个小时，他们已经路过乡里的中学，再半个小时就能到乡政府了。身后的公路忽然轰隆隆震动起来，冒着黑烟的机头后面，谷谷叔叔宽厚的肩膀和红彤彤的面庞露了出来。他是这么年轻健壮，在这样的天气里，也只在背心外披一件简单的外套，胸肌自负地鼓出来。小松和小路怪叫着往拖拉机后斗跑过去。他们喜欢谷谷叔叔，也怕他，因为他双手像铁钳，眼睛毒得像刀，总能轻而易举地找到他们身上的关节处，轻轻一捏，让他们嗷嗷乱叫。谷谷叔叔停下了拖拉机，请奶奶上车，小松他们早就爬到后斗上，你一脚我一脚地踹着空箩筐，看见奶奶的前脚迈上后斗，也过来扶，谷谷叔叔把奶奶搀了上去，顺便在小路的腰上摸了一把，小路嗷地怪叫一声跪倒在铁板上。

车子轰隆隆地发动了，小松和小路躲在角落窃窃私语，小路又说起谷谷叔叔的笑话来。他问小松记不记得上次去伯婆家玩，就是打下了好几个土梨那一次。小松说记得啊，小路说我们一跑进大厅，谷谷叔叔房间的门就通地关上了，还咔了一声，闩上了。他以为我就不知道他搞什么鬼了吗，我爬到墙上偷偷看，他和他老婆躲在房间吃威化饼！就是你上次带来那种，乡里也有卖！谷谷叔叔一口一个，他是怕被我们看见他吃，也要分给我们吃，就躲起来偷偷吃。我爱吃威化饼，小松咽了口口水，咽口水会传染，小路也咽了一口，说，他以前也不那么小气，有什么都会分给我们吃，他讨了老婆就躲起来和老婆一起吃，都怪他老婆！你怎么知道是她老婆教的？什么怎么，他老婆上过乡里的初中，嫁过来的时候说你们乡下人怎么这样怎么那样呐，什么乡下人，她自己都是乡下人！不是她老婆教还能是谁，小路学了两句她说话的腔调，舌头伸得老长，眼睛往上吊，躺在铁板上装死，奶奶踹了他一脚。

霎那间暗下来，前方经过一处小小的土丘，施工队把土丘劈开，让公路穿过。小松和小路看着车两侧红彤彤的土壤切面，想起前面不远的崖壁上有一个墓穴，施工队挖开的时候，薄薄的棺材从墓穴里散落出来。小松和小路害怕那个地方，又想偷偷看一眼，当拖拉机终于要经过的时候，他们还是紧紧搂在一起，捂着对方的眼睛，痉挛一样大喊：鬼来了鬼来了。奶奶没好气的去撕小路的嘴巴：正月正头的净乱说话。

他们和谷谷叔叔在前往乡政府的岔路口分手了，他们要往另一条路到奶奶的两个妹妹家去，因为路途遥远，奶奶之前从来没带他们去过。他们的热情很快地被路途给消磨了，不断地问奶奶还要走多久，奶奶总是笑眯眯地说快到了快到了，一个又一个村庄被他们落在后面，小路也疲倦了，途经村庄里小孩的挑衅他也只是愤怒地瞪了一眼，平时他非要过去和他们打起来不可。

他们在一个大桥边歇了脚，拿出花生、饼干、橘子来吃了一会儿，他们早就拿不动拜年的礼品了，两袋东西都兜在奶奶的手臂上，奶奶此刻笑眯眯地嚼着一块冻米，一点也看不出劳累的样子。小松看着河面上飞越的白鹭，越发感觉自己双腿的沉重，他苦着脸朝小路看过去，小路顺势躺在桥面上，对奶奶说，奶奶，你自己去吧，我和小松回村里了。奶奶笑眯眯地说：那就再坐一会，再坐一会。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正好是午饭时间。奶奶精确地掌握了早上的起床时间和路上小孩发脾气的时间，不早不晚地赶到了。小松和小路可以说是气鼓鼓地跨进了村头的送客亭。他们带着哭腔相互赌咒下次再也不和奶奶出门了，他们看见奶奶也走进亭子里来，决绝地把头偏向另一边，奶奶坐在亭子里，和一头牵着牛挽着裤腿走出来的老汉闲聊。

奶奶两个妹妹家离得不远，都在村子一个偏僻的角落里，背靠着山，小松和小路把东西放好，恭恭敬敬地向长辈拜了年，象征性地喝了一口装在玻璃杯里的糖茶，撇撇嘴就偷偷溜出门去，他们在村庄的高处看见越过一大片田野有一条宽阔的溪流，他们决定到村里的小卖部去买爆竹，然后到那去炸小鱼。

正准备动身的时候，亲戚们把他们叫进了屋里吃午饭，小松喝了一口一瓶从来没见过的包装的可乐，觉得味道怪怪的，甜得腻人，不敢再喝，夹了一只春卷放在嘴里嚼，小路看见奶奶和二奶奶坐在角落里说着话，二奶奶抹着眼睛，小路支着身子想听，亲戚给他夹菜了，他又坐下了。

午饭过后，奶奶出乎意料地让小路和小松自己在村里转悠，说自己要和二妹去个地方就来，小路他们不乐意了，小松甚至大嚷大叫起来，说也要跟着一起去。二奶奶说，就让他们一起去吧，也没什么的。小路他们乐得蹦了起来。

一个农家院，院里密密麻麻摆着十几个竹匾，上面晒着黑乎乎的东西，小松走近一看，是皱起来的李干，但要比一般的李干大上几倍，二奶奶说，拿一个尝尝吧，小松拿了一个咬了一口，果肉肥厚。好好吃！小松高兴地朝小路大叫，快来吃，比你们村里的李干好吃多了。小路不乐意了，拿起一个啃了一口，大叫，酸死了，把剩下半个丢进草丛里，别想比得上我们村的东西。二奶奶说，你们是要夏天来哩，夏天的时候，我家果园里的奈果，长得和猪心一样大，甜！

听见声音，屋里有人走了出来，一个农村妇女带着一个小孩。小孩个子不高，眉毛浓密地从额头斜插进眉心，抿着嘴好像打定了主意不说话似的。令小松他们心里不舒服的是，小孩和妇女的袖子上都挽着白色的麻布，他们猜到这里发生了一些可怕的事情，有点后悔跟过来了。奶奶和妇女坐下讲话，妇女哭了起来，那昂昂的哀嚎让小松他们心里一颤一颤的，小孩背对着他们，妇女不断抚摸他黑亮的头发。二奶奶把他搂进怀里，鹏鹏鹏鹏地叫。

妇女让鹏鹏带小松他们进屋拿东西吃，他们一点也不想吃东西，更不想进屋，但又不想表现出胆怯，于是磨磨蹭蹭跟进了屋。屋里陈设简陋，正厅里摆着一张中年男子的遗像，香炉里点着几支新鲜的香。小路腿肚子有点发麻，扯着小松，小松也不知道如何是好，鹏鹏把果盘推给他们，坐在木凳上一言不发。小松鼻子上沁出细细的汗珠，鹏鹏朝他们这看了一眼，在果盘里抓了一些干果塞到他们手里，小松只得接了，鹏鹏转头往外走，小松他们赶紧跟了出来。

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奶奶过来说，我们还要商量事情，你们和鹏鹏去溪口玩吧，那里好玩得很，小路心里一松，高兴地跳起来，鹏鹏则闷头去给他们借自行车。

通往溪口的路很崎岖，风景美极了，路的边上是一条溪流，曲曲折折地从巨大的岩石中往下流泻，溪流对面是巨大的悬崖，藤萝和冬草从那倒挂下来。鹏鹏骑着一辆大人的倒三角杠自行车，他身高还不够，攥着把头，半蹲着骑，小路和小松骑着借来的女式自行车，轻松多了。小松和小路几次想要问鹏鹏要不要换车，但谁也没说出口。

到了溪口开阔的山谷，鹏鹏停下车，第一次开口说话，他说要先给山上的爷爷送茶水，叫他们在这等他，背上水壶就走了。小松和小路在路上踢碎石子玩，他们看见山谷的尽头是一座还没有合龙的水坝，碧绿的溪水被两边的坝基挤压着，从缺口处汹涌地流泻下来，坝上的溪水缓缓流动，在阳光下闪着粼粼的波纹，小路手搭凉棚朝溪流看了半天，说，小松你看见没有？小松眯着眼说，看见什么？圆圈啊，水上面小小的圆圈，那是鱼吐的泡泡。走！小路扯了一下小松的胳膊，我们去下面抓鱼。小松说，但我们没买爆竹啊。没事，我们去下面脱了鞋子摸。鹏鹏叫我们在这等他呢。切，不管他，他来了再说。

他们从小路下到溪边，准备从岩石间跳跃前进，小松扯了小路一下，小路从他手指的方向，看见身后小桥上，走着从林子出来的一队小孩，他们高高矮矮的大概有七八个，手里拿着竹棍、树枝，趾高气扬，朝他们这里挑衅地看过来。呸，小路悄悄吐了一口唾沫，野孩子！他的动作被那队小孩看见了，一个高高的黑孩子指着他问，死小鬼，什么地方来的？一边用竹棍把桥上的钢筋敲得笃笃响。小松和小路为这突如其来的侮辱涨红了脸，小孩们倚在桥上像观赏动物一样看着他们，一个矮小的癞头小子对着他们比出各种下流的手势。小路觉得颜面尽失，不愿转身认输，也不敢和他们对骂，他们就这样直挺挺地站着。妈的死小鬼！搞他们！一个瘦子忽然叫了一声，他们从桥上呼啦啦地冲过来。

快跑，小松，往山上跑。小路拽着小松在溪流的岩石上跳来跳去，身后是纷乱的脚步声，小松的鞋子跑得后跟松了，小路回头看了一样，转到他身后，帮他套好，推着他的腰，两个人一起要往树林里钻。那队小孩看追不上，捡起地下拳头大的碎石就往对面招呼，石头和石头撞在一起，啪啪作响。小松他们跑进了林子里，又一股脑地爬上一棵大树的树梢，小路抱着树干滑下去，在地上捡了好几块石头，把裤子塞得鼓鼓囊囊的，又重新爬上大树。他们透过枝叶看见那群小子站在溪对岸朝着他们刚才跑过的地方放肆大笑，然后像列队一样，一个跟着一个，沿着他们刚才来的路走了。明天我叫我爸，带上村里的人，把他们一个个脚都拗断！小路带着哭腔立誓，小松倒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有些好玩，小路却感觉受了从来没有的奇耻大辱。他们在树上待了一会，等情绪平复了，再慢慢从树上下来。

他们往回走，却在树林里听见脚步声，悄悄蹲了下来，看清楚了只有一个人，是刚才的小癞子，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走回树林里来。小路蹲着一动不动，小松却窜了出去，小癞子被突然出现的小松吓了一跳，脸上露出半是害怕半是谄媚的神色来。死小鬼，很嚣张啊，小松学着电影里古惑仔的腔调，把小癞子的肩膀推了一下，他本来是想推他的头的。小癞子踉踉跄跄往后退了两步。小松看了小路一眼，叉着腰对着小癞子大骂起来，小癞子脸红通通的，看着他们没有动手的意思，躬身往树林里一钻溜了。怎么样，帮你出出气，小松笑嘻嘻地对小路说。不要丢脸了，刚才那么多人在，你屁也不敢放一个，抓个落单的小孩欺负有什么用。比你当乌龟好，小松瞪了小路一眼，反正他们也要找来。算了算了，小路叹了一口气，我们去抓鱼吧。

他们爬上了大坝，捧了一口水解渴，往大坝的上游走去。溪流的下游窜出刚才那群小孩来，手里拿着棍子，掷着石头朝他们跑过来。小路赶紧拉着小松跑到河滩一块大石头背后。小松，去捡石子！小路眯着眼，把一块块石头甩出去，他丢得很准，对面被他压制着纷纷躲到石头后面去，谁要是想往前冲，小路就用石头把他赶回去。双方在河滩上离着一百多米，遥遥相望。

嘿！山谷里忽然穿来一声叫唤，小松从石缝里看出去，是鹏鹏，他站在路上喊了一声，那些小孩都回过头去看着他，他便从路上下到溪里来。叫鹏鹏来救我们吧，小松扯了扯小路的后背。叫他干什么，不需要，谁敢上来，我就叫他们头破血流！小松看见鹏鹏走到小孩中间，小孩对他说着什么，朝他们的方向指了指，鹏鹏点了点头，就朝他们走过来。嘿嘿，小松兴奋地对小路说，鹏鹏好像是那帮小孩的老大啊。什么老大，小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老二吧。鹏鹏越走越近，小松先从石头后面站起来，挥着手喊道，鹏鹏鹏鹏。哼，马屁精，小路懒洋洋一屁股坐在地上。

误会解除了之后，他们变得极其亲密起来，这些下鲤村的孩子听说小路他们想抓鱼，就建议他们到上游的一个瀑布去。鹏鹏对小癞子耳语了几句，他和几个小孩骑着自行车拿东西去了。

在去往瀑布的路上，他们看见路边停了一辆摩托车，车身上油漆着施工、安全生产的字样，车刚停下来不久，引擎似乎还在冒着热气。骑车的人去得很急，把车钥匙随便地放在了车座位上。一个下鲤村的孩子走过去，很自然地把那串钥匙抓在手中，随便地丢进了小溪里。

小松吃惊地长大了嘴巴，对发生的事情没有回过神来，小路用一种别大惊小怪地神色碰了碰他。一个孩子拍起掌笑，自言自语：叫你们进来，你们进村子，村子就坏了。

瀑布很高，很高，岩石形成了一个稍稍向外斜出的直角，好像要朝他们倒下来，下鲤村的孩子得意洋洋地对小路说，这个瀑布高吧，没见过吧。

嗤，小路哼了一声，我村里有个瀑布才高，你知道有多高吗？

有多高？

我们村里人用瀑布运木头，木头从瀑布上掉下来，掉到深潭里，我告诉你，早上掉下去的，要中午才浮得起来。

嗐！你就吹吧。

骗你是狗，你们村里就没有这么高的山！

小癞子他们取来了捞鱼的网兜，几个孩子颇有阵势地攀援着藤萝，围在深潭的不同位置，对着石头又敲又打，又在潭里放了几个大爆竹，捞上来几头不大不小的溪鱼，大家各个喜形于色，围在瀑布边开始生火，他们速度极快，一会儿就在石滩上生起一堆火来。因为来了客人，这帮孩子特别卖力，拾柴禾的拾柴禾，洗菜的洗菜，破鱼的破鱼。小癞子蹲在火堆旁把火撩得旺旺的，一个孩子问他，小癞子，你妈呢？我妈，死了。你放屁，村里人说你妈在外面和人睡觉。放你妈的狗屁，小癞子拿起石头甩过去，那边不响了，小癞子颓唐地坐在火边掏着。鹏鹏说，癞子你爸回来了没，小癞子小声说没呢，还在大夫那里，说腰得治到春天才好。

小松和小路从他们手里抢不到活，小路起身去树林里削树枝，小路在火堆旁边往鹏鹏那挪了点。他觉得鹏鹏酷极了，想和他搭腔，趁鹏鹏瞟了他一眼，急急忙忙地说，你家里挂着的那个是谁啊。一问出口他就后悔了，但他又不知道该问什么好。鹏鹏看了他一眼，把目光投到地下，那是我爸，他死了。过了一会又补充了半句，年前死的。

看鹏鹏的样子，小松无论如何也问不出你爸爸是怎么死的问题来，也不声不响地坐在火堆旁，只有烧着的松枝啪啪响。过了一会儿，鹏鹏忽然抬起头

听说你在城里念书？

我不在城里，我在镇上。

你还有在念书吧。

有……有啊，我夏天就升初一了，你没念书了吗？

我不准备念书了。

哦……

既然你在镇上念书，你应该知道的多，你知道什么是脑死亡吗？

啊？

脑死亡，大脑的脑，死掉的死那种死亡，医生说给我听的。

大概，大概就是人还没死，大脑已经死了吧，不然干嘛要单单说个大脑呢？

哇，鹏鹏眼睛亮了起来，你好厉害，和医生说得差不多，那你说脑死亡人是死了还是没死呢？

这个……小松一下答不上来。

脑死亡的人会不会忽然清醒呢？

这……

鹏鹏看小松答不上来，接着往下说。

我爸爸就是脑死亡，他一直在城里打工，年前去给我们买烧鸡，就是市区体育馆旁边那一家最好吃的。小松知道是哪一家，可那家并不好吃啊，他心里想，没说出来。我爸买完烧鸡回来，急急忙忙在路上跑，被车撞到了。还是医院的人打电话到村里来我们才知道的，我妈妈哭了，晚上没有班车，我们出不去，医院那边说情况危险得很，叔叔伯伯和我爸争山闹得凶，不肯来帮忙，后来还是大奶奶叫了很远的一个咕什么叔叔？

谷谷叔叔？

是，就是他，他会开车，他帮我们送到城里，已经晚上两点多了，路上没有灯，风大，我妈一直哭。到了医院，大夫说，我爸被撞的脑仁搅在一起，已经脑死亡了，心脏还会跳，还有呼吸，但已经活不过来了。晚上我和妈妈睡在病房里，妈妈睡着了，我忽然听见爸爸在叫我，我到床头，他轻轻地对我说，他想吃家里的奈干。我叫妈妈来看，但是爸爸又不说话了。我和谷谷叔叔回家里拿了一袋奈干，回医院的时候爸爸怎么也不张嘴，不睁眼。医生说我一定是做梦了，他们已经确诊了是脑死亡，脑死亡的人是不会清醒的。没人信我。

后来呢？

后来医生和奶奶他们商量爸爸的事情，他说脑死亡虽然还有心跳，但是比没了心跳还吓人，是转不回来的，那点心跳都是要靠在身上插管子才维持得了，而且也维持不了多少天，但是一天就要花好多钱，我们没钱。

那怎么办呢？

他们不救爸爸了，我在医院闹着爸爸要吃东西的时候，亲戚就把我带走了，后面我才知道他们不给爸爸插管子了。

那是谁的主意呢？

奶奶说是妈妈，说她是个狠心的女人，但是我也不信她，他们没人信我，我恨他们。

鹏鹏拿起棍子，把火堆捅得火星乱飘。

我妈妈要走了。

走去哪呢？

说是要嫁人了吧，她本来就有病，干不了活，我们和奶奶都是靠爸爸给钱，爸爸死了，她养不了我，看不了病。

那你以后奶奶过吗？

不，鹏鹏把头转向瀑布，朝那里丢了一个石子，我知道他们在想把我送到哪里去寄养或者学做工，我本来也不想和奶奶一起住，我恨他们。我要去得远远的，我要赚钱，赚很多很多钱，这样我就不会因为没钱，白白死了。

烤熟的东西香极了，地瓜、芋头、小鱼，大家都吃得饱饱的，开始相互揭短吹牛，谁谁的妈妈不会再回来了，谁谁的爸爸在工地和谁搞上了。不知道是谁说起大家敢不敢游泳的话题来，大家都吹牛敢在冬天下水，但谁也没胆试一试。不知道小癞子什么时候弄来一瓶白酒，小路霍地一声站起来，说自己喝了白酒就敢下水，拎起来就是咕咚一口。小松也被激得热血沸腾起来，拿起酒瓶也咕嘟灌了一口，呛得他双眼直瞪，蹲在地下，从喉咙烧到了肚肠。他觉得身上哗哗地烧了起来，马上就可以到深潭里凉快一下，他迷迷糊糊地脱了外套，一阵风吹过来，他又感觉凉飕飕的，赶紧拨开他们的嘴，抢来酒瓶，又灌了一口。

小松觉得身体又麻又沉，整个世界轰隆隆地响，他睁开眼睛，看见头顶是一片火烧云，火烧云的稀薄处，有几粒眨着眼睛的小星星。他向四周看了看，原来自己躺在一大块铁板上，身上还盖着半条被子，那另外半条，盖在酣睡的小路身上。一同坐在拖拉机后斗的奶奶嗔怪地说，怎么和鹏鹏一起跑去偷酒喝，害的谷谷叔叔跑大老远去运你们，你要是喝坏了头脑，我怎么跟你爸妈交待。谷谷叔叔声音洪亮地说，没事没事，我也正好去下鲤送趟化肥。小松把小路摇醒，两人发现后斗上还装着一大袋奈干，奶奶说那是鹏鹏送给他们吃的。小松想起火堆旁和鹏鹏说的话，也不知是幻是真，趁着还记得和小路说了。小路听完之后说，呀，原来鹏鹏这么可怜，我和我爸说说吧，我爸本来就要招个工，又嫌事还没那么多有点亏，不如叫鹏鹏到羊场来，我们一起干。哇，好主意，小松一拍铁板，但是又犯了嘀咕，鹏鹏说要赚钱，赚很多很多的钱，跟你爸赚得到那么多钱吗？哼，小路把手伸到背后去挠，你别小看我，以后我要赚钱，把整个乡都买下来。小松撇撇嘴，那我们要快点，不然他要被人送走了，他下意识地掏了掏口袋，摸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他掏出来一看，是压岁钱！两份！小松赶紧推小路，小路一摸口袋里，也有！他们才记起来今天是拜年去了，两个奶奶一人给了一份。小松喜滋滋地把红包拆开，傻了眼，里面只有两块钱！另一个，也是！小路也愣在那里。小松急了，问奶奶，怎么还有包两块钱的呀。奶奶笑着说，还说哪，下鲤穷你们不是不知道。二奶奶三奶奶还说你们明年别去拜年了，你们送的东西她们也用不到，还要给你们包红包。夏天的时候，西瓜熟了、奈果熟了、花生熟了，你们尽管去玩。溪 口

魏冶

清晨阳光很好，小松和小路走在乡间大道上，肚肠里兜着温热的稀饭和笋干，他们一人提了一份拜年礼品：报纸包成长方形，上面扎着一块红纸的冰糖、一份包装简单的桂圆、一份吃起来粘牙的蜜枣。奶奶迈着细碎稳健的步子，微笑地在后面跟着，不断喊着两个孙儿，让他们把拜年的礼物交给她。

小松冲上路边被枯草覆满的田埂，虚晃了一下，跳回到公路上，转身朝小路做了一个开枪的姿势。小路啊地一声往后仰，做出要摔倒的样子，小松紧走两步，小路忽然把身子挺直，也做出一个开枪的动作，小松啊地惊叫一声，往前踉跄逃窜。

看车！车来了！奶奶在后面大喊。班车的轮子碾着石子，轰隆隆地从拐角反方向开过来，小松和小路兴奋地尖叫一声，滚到路边的草窝里，大叫，我死了，我死了！敞开的车窗里，一只蠢头蠢脑的大白鹅伸出脖子看着他们。

奶奶走到小路面前，小路闭着眼睛，摊着四肢，眼睛悄悄张开一条缝，奶奶作势要踩下去，小路一骨碌爬起来，拜年的东西在手上颠啊颠。大早上的别乱讲话！奶奶要去撕小路的嘴巴。

小松小路往前跑，新家姆姆走到院子里喂鸡，她家的院子被公路围着，像是一个半岛，因为家里十年前新盖了瓦房，大家都叫她新家姆姆。姆姆是一个极其壮硕的妇女，留着乌黑的辫子，她笑呵呵地说：两兄弟又出门去啦。小松不知道怎么打招呼，小路朝她做了一个鬼脸，往前跑开。姆姆也不恼，又和奶奶打招呼。

新家姆姆小气包！小路告诉小松，我晚上到他家去看白娘子，看到八点多，她老公就来问我怎么还不要睡觉，八点半睡什么觉，神经病！我知道他是新家姆姆派来的，九点钟他又来问我要不要睡了，我不理他。新家姆姆跑到房间里来，把我揽出去，说要睡觉了睡觉了，我脚都下不了地！就是怕我看电视花了他们的电费，小气包！

小松说，过几天你和我一起回家吧，我家电视天天给你看，正好我也要看白娘子。小路搔了搔脑门，桂圆哗哗地响，不去，你家去过一次，不好玩，没有鱼抓，下不了河。我爸说卖了羊给奶奶家买个电视，也交闭路费。新家姆姆王八蛋，请我去她家我也不去。小松说那是那是，还是这里好。

大概半个小时，他们已经路过乡里的中学，再半个小时就能到乡政府了。身后的公路忽然轰隆隆震动起来，冒着黑烟的机头后面，谷谷叔叔宽厚的肩膀和红彤彤的面庞露了出来。他是这么年轻健壮，在这样的天气里，也只在背心外披一件简单的外套，胸肌自负地鼓出来。小松和小路怪叫着往拖拉机后斗跑过去。他们喜欢谷谷叔叔，也怕他，因为他双手像铁钳，眼睛毒得像刀，总能轻而易举地找到他们身上的关节处，轻轻一捏，让他们嗷嗷乱叫。谷谷叔叔停下了拖拉机，请奶奶上车，小松他们早就爬到后斗上，你一脚我一脚地踹着空箩筐，看见奶奶的前脚迈上后斗，也过来扶，谷谷叔叔把奶奶搀了上去，顺便在小路的腰上摸了一把，小路嗷地怪叫一声跪倒在铁板上。

车子轰隆隆地发动了，小松和小路躲在角落窃窃私语，小路又说起谷谷叔叔的笑话来。他问小松记不记得上次去伯婆家玩，就是打下了好几个土梨那一次。小松说记得啊，小路说我们一跑进大厅，谷谷叔叔房间的门就通地关上了，还咔了一声，闩上了。他以为我就不知道他搞什么鬼了吗，我爬到墙上偷偷看，他和他老婆躲在房间吃威化饼！就是你上次带来那种，乡里也有卖！谷谷叔叔一口一个，他是怕被我们看见他吃，也要分给我们吃，就躲起来偷偷吃。我爱吃威化饼，小松咽了口口水，咽口水会传染，小路也咽了一口，说，他以前也不那么小气，有什么都会分给我们吃，他讨了老婆就躲起来和老婆一起吃，都怪他老婆！你怎么知道是她老婆教的？什么怎么，他老婆上过乡里的初中，嫁过来的时候说你们乡下人怎么这样怎么那样呐，什么乡下人，她自己都是乡下人！不是她老婆教还能是谁，小路学了两句她说话的腔调，舌头伸得老长，眼睛往上吊，躺在铁板上装死，奶奶踹了他一脚。

霎那间暗下来，前方经过一处小小的土丘，施工队把土丘劈开，让公路穿过。小松和小路看着车两侧红彤彤的土壤切面，想起前面不远的崖壁上有一个墓穴，施工队挖开的时候，薄薄的棺材从墓穴里散落出来。小松和小路害怕那个地方，又想偷偷看一眼，当拖拉机终于要经过的时候，他们还是紧紧搂在一起，捂着对方的眼睛，痉挛一样大喊：鬼来了鬼来了。奶奶没好气的去撕小路的嘴巴：正月正头的净乱说话。

他们和谷谷叔叔在前往乡政府的岔路口分手了，他们要往另一条路到奶奶的两个妹妹家去，因为路途遥远，奶奶之前从来没带他们去过。他们的热情很快地被路途给消磨了，不断地问奶奶还要走多久，奶奶总是笑眯眯地说快到了快到了，一个又一个村庄被他们落在后面，小路也疲倦了，途经村庄里小孩的挑衅他也只是愤怒地瞪了一眼，平时他非要过去和他们打起来不可。

他们在一个大桥边歇了脚，拿出花生、饼干、橘子来吃了一会儿，他们早就拿不动拜年的礼品了，两袋东西都兜在奶奶的手臂上，奶奶此刻笑眯眯地嚼着一块冻米，一点也看不出劳累的样子。小松看着河面上飞越的白鹭，越发感觉自己双腿的沉重，他苦着脸朝小路看过去，小路顺势躺在桥面上，对奶奶说，奶奶，你自己去吧，我和小松回村里了。奶奶笑眯眯地说：那就再坐一会，再坐一会。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正好是午饭时间。奶奶精确地掌握了早上的起床时间和路上小孩发脾气的时间，不早不晚地赶到了。小松和小路可以说是气鼓鼓地跨进了村头的送客亭。他们带着哭腔相互赌咒下次再也不和奶奶出门了，他们看见奶奶也走进亭子里来，决绝地把头偏向另一边，奶奶坐在亭子里，和一头牵着牛挽着裤腿走出来的老汉闲聊。

奶奶两个妹妹家离得不远，都在村子一个偏僻的角落里，背靠着山，小松和小路把东西放好，恭恭敬敬地向长辈拜了年，象征性地喝了一口装在玻璃杯里的糖茶，撇撇嘴就偷偷溜出门去，他们在村庄的高处看见越过一大片田野有一条宽阔的溪流，他们决定到村里的小卖部去买爆竹，然后到那去炸小鱼。

正准备动身的时候，亲戚们把他们叫进了屋里吃午饭，小松喝了一口一瓶从来没见过的包装的可乐，觉得味道怪怪的，甜得腻人，不敢再喝，夹了一只春卷放在嘴里嚼，小路看见奶奶和二奶奶坐在角落里说着话，二奶奶抹着眼睛，小路支着身子想听，亲戚给他夹菜了，他又坐下了。

午饭过后，奶奶出乎意料地让小路和小松自己在村里转悠，说自己要和二妹去个地方就来，小路他们不乐意了，小松甚至大嚷大叫起来，说也要跟着一起去。二奶奶说，就让他们一起去吧，也没什么的。小路他们乐得蹦了起来。

一个农家院，院里密密麻麻摆着十几个竹匾，上面晒着黑乎乎的东西，小松走近一看，是皱起来的李干，但要比一般的李干大上几倍，二奶奶说，拿一个尝尝吧，小松拿了一个咬了一口，果肉肥厚。好好吃！小松高兴地朝小路大叫，快来吃，比你们村里的李干好吃多了。小路不乐意了，拿起一个啃了一口，大叫，酸死了，把剩下半个丢进草丛里，别想比得上我们村的东西。二奶奶说，你们是要夏天来哩，夏天的时候，我家果园里的奈果，长得和猪心一样大，甜！

听见声音，屋里有人走了出来，一个农村妇女带着一个小孩。小孩个子不高，眉毛浓密地从额头斜插进眉心，抿着嘴好像打定了主意不说话似的。令小松他们心里不舒服的是，小孩和妇女的袖子上都挽着白色的麻布，他们猜到这里发生了一些可怕的事情，有点后悔跟过来了。奶奶和妇女坐下讲话，妇女哭了起来，那昂昂的哀嚎让小松他们心里一颤一颤的，小孩背对着他们，妇女不断抚摸他黑亮的头发。二奶奶把他搂进怀里，鹏鹏鹏鹏地叫。

妇女让鹏鹏带小松他们进屋拿东西吃，他们一点也不想吃东西，更不想进屋，但又不想表现出胆怯，于是磨磨蹭蹭跟进了屋。屋里陈设简陋，正厅里摆着一张中年男子的遗像，香炉里点着几支新鲜的香。小路腿肚子有点发麻，扯着小松，小松也不知道如何是好，鹏鹏把果盘推给他们，坐在木凳上一言不发。小松鼻子上沁出细细的汗珠，鹏鹏朝他们这看了一眼，在果盘里抓了一些干果塞到他们手里，小松只得接了，鹏鹏转头往外走，小松他们赶紧跟了出来。

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奶奶过来说，我们还要商量事情，你们和鹏鹏去溪口玩吧，那里好玩得很，小路心里一松，高兴地跳起来，鹏鹏则闷头去给他们借自行车。

通往溪口的路很崎岖，风景美极了，路的边上是一条溪流，曲曲折折地从巨大的岩石中往下流泻，溪流对面是巨大的悬崖，藤萝和冬草从那倒挂下来。鹏鹏骑着一辆大人的倒三角杠自行车，他身高还不够，攥着把头，半蹲着骑，小路和小松骑着借来的女式自行车，轻松多了。小松和小路几次想要问鹏鹏要不要换车，但谁也没说出口。

到了溪口开阔的山谷，鹏鹏停下车，第一次开口说话，他说要先给山上的爷爷送茶水，叫他们在这等他，背上水壶就走了。小松和小路在路上踢碎石子玩，他们看见山谷的尽头是一座还没有合龙的水坝，碧绿的溪水被两边的坝基挤压着，从缺口处汹涌地流泻下来，坝上的溪水缓缓流动，在阳光下闪着粼粼的波纹，小路手搭凉棚朝溪流看了半天，说，小松你看见没有？小松眯着眼说，看见什么？圆圈啊，水上面小小的圆圈，那是鱼吐的泡泡。走！小路扯了一下小松的胳膊，我们去下面抓鱼。小松说，但我们没买爆竹啊。没事，我们去下面脱了鞋子摸。鹏鹏叫我们在这等他呢。切，不管他，他来了再说。

他们从小路下到溪边，准备从岩石间跳跃前进，小松扯了小路一下，小路从他手指的方向，看见身后小桥上，走着从林子出来的一队小孩，他们高高矮矮的大概有七八个，手里拿着竹棍、树枝，趾高气扬，朝他们这里挑衅地看过来。呸，小路悄悄吐了一口唾沫，野孩子！他的动作被那队小孩看见了，一个高高的黑孩子指着他问，死小鬼，什么地方来的？一边用竹棍把桥上的钢筋敲得笃笃响。小松和小路为这突如其来的侮辱涨红了脸，小孩们倚在桥上像观赏动物一样看着他们，一个矮小的癞头小子对着他们比出各种下流的手势。小路觉得颜面尽失，不愿转身认输，也不敢和他们对骂，他们就这样直挺挺地站着。妈的死小鬼！搞他们！一个瘦子忽然叫了一声，他们从桥上呼啦啦地冲过来。

快跑，小松，往山上跑。小路拽着小松在溪流的岩石上跳来跳去，身后是纷乱的脚步声，小松的鞋子跑得后跟松了，小路回头看了一样，转到他身后，帮他套好，推着他的腰，两个人一起要往树林里钻。那队小孩看追不上，捡起地下拳头大的碎石就往对面招呼，石头和石头撞在一起，啪啪作响。小松他们跑进了林子里，又一股脑地爬上一棵大树的树梢，小路抱着树干滑下去，在地上捡了好几块石头，把裤子塞得鼓鼓囊囊的，又重新爬上大树。他们透过枝叶看见那群小子站在溪对岸朝着他们刚才跑过的地方放肆大笑，然后像列队一样，一个跟着一个，沿着他们刚才来的路走了。明天我叫我爸，带上村里的人，把他们一个个脚都拗断！小路带着哭腔立誓，小松倒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有些好玩，小路却感觉受了从来没有的奇耻大辱。他们在树上待了一会，等情绪平复了，再慢慢从树上下来。

他们往回走，却在树林里听见脚步声，悄悄蹲了下来，看清楚了只有一个人，是刚才的小癞子，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走回树林里来。小路蹲着一动不动，小松却窜了出去，小癞子被突然出现的小松吓了一跳，脸上露出半是害怕半是谄媚的神色来。死小鬼，很嚣张啊，小松学着电影里古惑仔的腔调，把小癞子的肩膀推了一下，他本来是想推他的头的。小癞子踉踉跄跄往后退了两步。小松看了小路一眼，叉着腰对着小癞子大骂起来，小癞子脸红通通的，看着他们没有动手的意思，躬身往树林里一钻溜了。怎么样，帮你出出气，小松笑嘻嘻地对小路说。不要丢脸了，刚才那么多人在，你屁也不敢放一个，抓个落单的小孩欺负有什么用。比你当乌龟好，小松瞪了小路一眼，反正他们也要找来。算了算了，小路叹了一口气，我们去抓鱼吧。

他们爬上了大坝，捧了一口水解渴，往大坝的上游走去。溪流的下游窜出刚才那群小孩来，手里拿着棍子，掷着石头朝他们跑过来。小路赶紧拉着小松跑到河滩一块大石头背后。小松，去捡石子！小路眯着眼，把一块块石头甩出去，他丢得很准，对面被他压制着纷纷躲到石头后面去，谁要是想往前冲，小路就用石头把他赶回去。双方在河滩上离着一百多米，遥遥相望。

嘿！山谷里忽然穿来一声叫唤，小松从石缝里看出去，是鹏鹏，他站在路上喊了一声，那些小孩都回过头去看着他，他便从路上下到溪里来。叫鹏鹏来救我们吧，小松扯了扯小路的后背。叫他干什么，不需要，谁敢上来，我就叫他们头破血流！小松看见鹏鹏走到小孩中间，小孩对他说着什么，朝他们的方向指了指，鹏鹏点了点头，就朝他们走过来。嘿嘿，小松兴奋地对小路说，鹏鹏好像是那帮小孩的老大啊。什么老大，小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老二吧。鹏鹏越走越近，小松先从石头后面站起来，挥着手喊道，鹏鹏鹏鹏。哼，马屁精，小路懒洋洋一屁股坐在地上。

误会解除了之后，他们变得极其亲密起来，这些下鲤村的孩子听说小路他们想抓鱼，就建议他们到上游的一个瀑布去。鹏鹏对小癞子耳语了几句，他和几个小孩骑着自行车拿东西去了。

在去往瀑布的路上，他们看见路边停了一辆摩托车，车身上油漆着施工、安全生产的字样，车刚停下来不久，引擎似乎还在冒着热气。骑车的人去得很急，把车钥匙随便地放在了车座位上。一个下鲤村的孩子走过去，很自然地把那串钥匙抓在手中，随便地丢进了小溪里。

小松吃惊地长大了嘴巴，对发生的事情没有回过神来，小路用一种别大惊小怪地神色碰了碰他。一个孩子拍起掌笑，自言自语：叫你们进来，你们进村子，村子就坏了。

瀑布很高，很高，岩石形成了一个稍稍向外斜出的直角，好像要朝他们倒下来，下鲤村的孩子得意洋洋地对小路说，这个瀑布高吧，没见过吧。

嗤，小路哼了一声，我村里有个瀑布才高，你知道有多高吗？

有多高？

我们村里人用瀑布运木头，木头从瀑布上掉下来，掉到深潭里，我告诉你，早上掉下去的，要中午才浮得起来。

嗐！你就吹吧。

骗你是狗，你们村里就没有这么高的山！

小癞子他们取来了捞鱼的网兜，几个孩子颇有阵势地攀援着藤萝，围在深潭的不同位置，对着石头又敲又打，又在潭里放了几个大爆竹，捞上来几头不大不小的溪鱼，大家各个喜形于色，围在瀑布边开始生火，他们速度极快，一会儿就在石滩上生起一堆火来。因为来了客人，这帮孩子特别卖力，拾柴禾的拾柴禾，洗菜的洗菜，破鱼的破鱼。小癞子蹲在火堆旁把火撩得旺旺的，一个孩子问他，小癞子，你妈呢？我妈，死了。你放屁，村里人说你妈在外面和人睡觉。放你妈的狗屁，小癞子拿起石头甩过去，那边不响了，小癞子颓唐地坐在火边掏着。鹏鹏说，癞子你爸回来了没，小癞子小声说没呢，还在大夫那里，说腰得治到春天才好。

小松和小路从他们手里抢不到活，小路起身去树林里削树枝，小路在火堆旁边往鹏鹏那挪了点。他觉得鹏鹏酷极了，想和他搭腔，趁鹏鹏瞟了他一眼，急急忙忙地说，你家里挂着的那个是谁啊。一问出口他就后悔了，但他又不知道该问什么好。鹏鹏看了他一眼，把目光投到地下，那是我爸，他死了。过了一会又补充了半句，年前死的。

看鹏鹏的样子，小松无论如何也问不出你爸爸是怎么死的问题来，也不声不响地坐在火堆旁，只有烧着的松枝啪啪响。过了一会儿，鹏鹏忽然抬起头

听说你在城里念书？

我不在城里，我在镇上。

你还有在念书吧。

有……有啊，我夏天就升初一了，你没念书了吗？

我不准备念书了。

哦……

既然你在镇上念书，你应该知道的多，你知道什么是脑死亡吗？

啊？

脑死亡，大脑的脑，死掉的死那种死亡，医生说给我听的。

大概，大概就是人还没死，大脑已经死了吧，不然干嘛要单单说个大脑呢？

哇，鹏鹏眼睛亮了起来，你好厉害，和医生说得差不多，那你说脑死亡人是死了还是没死呢？

这个……小松一下答不上来。

脑死亡的人会不会忽然清醒呢？

这……

鹏鹏看小松答不上来，接着往下说。

我爸爸就是脑死亡，他一直在城里打工，年前去给我们买烧鸡，就是市区体育馆旁边那一家最好吃的。小松知道是哪一家，可那家并不好吃啊，他心里想，没说出来。我爸买完烧鸡回来，急急忙忙在路上跑，被车撞到了。还是医院的人打电话到村里来我们才知道的，我妈妈哭了，晚上没有班车，我们出不去，医院那边说情况危险得很，叔叔伯伯和我爸争山闹得凶，不肯来帮忙，后来还是大奶奶叫了很远的一个咕什么叔叔？

谷谷叔叔？

是，就是他，他会开车，他帮我们送到城里，已经晚上两点多了，路上没有灯，风大，我妈一直哭。到了医院，大夫说，我爸被撞的脑仁搅在一起，已经脑死亡了，心脏还会跳，还有呼吸，但已经活不过来了。晚上我和妈妈睡在病房里，妈妈睡着了，我忽然听见爸爸在叫我，我到床头，他轻轻地对我说，他想吃家里的奈干。我叫妈妈来看，但是爸爸又不说话了。我和谷谷叔叔回家里拿了一袋奈干，回医院的时候爸爸怎么也不张嘴，不睁眼。医生说我一定是做梦了，他们已经确诊了是脑死亡，脑死亡的人是不会清醒的。没人信我。

后来呢？

后来医生和奶奶他们商量爸爸的事情，他说脑死亡虽然还有心跳，但是比没了心跳还吓人，是转不回来的，那点心跳都是要靠在身上插管子才维持得了，而且也维持不了多少天，但是一天就要花好多钱，我们没钱。

那怎么办呢？

他们不救爸爸了，我在医院闹着爸爸要吃东西的时候，亲戚就把我带走了，后面我才知道他们不给爸爸插管子了。

那是谁的主意呢？

奶奶说是妈妈，说她是个狠心的女人，但是我也不信她，他们没人信我，我恨他们。

鹏鹏拿起棍子，把火堆捅得火星乱飘。

我妈妈要走了。

走去哪呢？

说是要嫁人了吧，她本来就有病，干不了活，我们和奶奶都是靠爸爸给钱，爸爸死了，她养不了我，看不了病。

那你以后奶奶过吗？

不，鹏鹏把头转向瀑布，朝那里丢了一个石子，我知道他们在想把我送到哪里去寄养或者学做工，我本来也不想和奶奶一起住，我恨他们。我要去得远远的，我要赚钱，赚很多很多钱，这样我就不会因为没钱，白白死了。

烤熟的东西香极了，地瓜、芋头、小鱼，大家都吃得饱饱的，开始相互揭短吹牛，谁谁的妈妈不会再回来了，谁谁的爸爸在工地和谁搞上了。不知道是谁说起大家敢不敢游泳的话题来，大家都吹牛敢在冬天下水，但谁也没胆试一试。不知道小癞子什么时候弄来一瓶白酒，小路霍地一声站起来，说自己喝了白酒就敢下水，拎起来就是咕咚一口。小松也被激得热血沸腾起来，拿起酒瓶也咕嘟灌了一口，呛得他双眼直瞪，蹲在地下，从喉咙烧到了肚肠。他觉得身上哗哗地烧了起来，马上就可以到深潭里凉快一下，他迷迷糊糊地脱了外套，一阵风吹过来，他又感觉凉飕飕的，赶紧拨开他们的嘴，抢来酒瓶，又灌了一口。

小松觉得身体又麻又沉，整个世界轰隆隆地响，他睁开眼睛，看见头顶是一片火烧云，火烧云的稀薄处，有几粒眨着眼睛的小星星。他向四周看了看，原来自己躺在一大块铁板上，身上还盖着半条被子，那另外半条，盖在酣睡的小路身上。一同坐在拖拉机后斗的奶奶嗔怪地说，怎么和鹏鹏一起跑去偷酒喝，害的谷谷叔叔跑大老远去运你们，你要是喝坏了头脑，我怎么跟你爸妈交待。谷谷叔叔声音洪亮地说，没事没事，我也正好去下鲤送趟化肥。小松把小路摇醒，两人发现后斗上还装着一大袋奈干，奶奶说那是鹏鹏送给他们吃的。小松想起火堆旁和鹏鹏说的话，也不知是幻是真，趁着还记得和小路说了。小路听完之后说，呀，原来鹏鹏这么可怜，我和我爸说说吧，我爸本来就要招个工，又嫌事还没那么多有点亏，不如叫鹏鹏到羊场来，我们一起干。哇，好主意，小松一拍铁板，但是又犯了嘀咕，鹏鹏说要赚钱，赚很多很多的钱，跟你爸赚得到那么多钱吗？哼，小路把手伸到背后去挠，你别小看我，以后我要赚钱，把整个乡都买下来。小松撇撇嘴，那我们要快点，不然他要被人送走了，他下意识地掏了掏口袋，摸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他掏出来一看，是压岁钱！两份！小松赶紧推小路，小路一摸口袋里，也有！他们才记起来今天是拜年去了，两个奶奶一人给了一份。小松喜滋滋地把红包拆开，傻了眼，里面只有两块钱！另一个，也是！小路也愣在那里。小松急了，问奶奶，怎么还有包两块钱的呀。奶奶笑着说，还说哪，下鲤穷你们不是不知道。二奶奶三奶奶还说你们明年别去拜年了，你们送的东西她们也用不到，还要给你们包红包。夏天的时候，西瓜熟了、奈果熟了、花生熟了，你们尽管去玩。溪 口

魏冶

清晨阳光很好，小松和小路走在乡间大道上，肚肠里兜着温热的稀饭和笋干，他们一人提了一份拜年礼品：报纸包成长方形，上面扎着一块红纸的冰糖、一份包装简单的桂圆、一份吃起来粘牙的蜜枣。奶奶迈着细碎稳健的步子，微笑地在后面跟着，不断喊着两个孙儿，让他们把拜年的礼物交给她。

小松冲上路边被枯草覆满的田埂，虚晃了一下，跳回到公路上，转身朝小路做了一个开枪的姿势。小路啊地一声往后仰，做出要摔倒的样子，小松紧走两步，小路忽然把身子挺直，也做出一个开枪的动作，小松啊地惊叫一声，往前踉跄逃窜。

看车！车来了！奶奶在后面大喊。班车的轮子碾着石子，轰隆隆地从拐角反方向开过来，小松和小路兴奋地尖叫一声，滚到路边的草窝里，大叫，我死了，我死了！敞开的车窗里，一只蠢头蠢脑的大白鹅伸出脖子看着他们。

奶奶走到小路面前，小路闭着眼睛，摊着四肢，眼睛悄悄张开一条缝，奶奶作势要踩下去，小路一骨碌爬起来，拜年的东西在手上颠啊颠。大早上的别乱讲话！奶奶要去撕小路的嘴巴。

小松小路往前跑，新家姆姆走到院子里喂鸡，她家的院子被公路围着，像是一个半岛，因为家里十年前新盖了瓦房，大家都叫她新家姆姆。姆姆是一个极其壮硕的妇女，留着乌黑的辫子，她笑呵呵地说：两兄弟又出门去啦。小松不知道怎么打招呼，小路朝她做了一个鬼脸，往前跑开。姆姆也不恼，又和奶奶打招呼。

新家姆姆小气包！小路告诉小松，我晚上到他家去看白娘子，看到八点多，她老公就来问我怎么还不要睡觉，八点半睡什么觉，神经病！我知道他是新家姆姆派来的，九点钟他又来问我要不要睡了，我不理他。新家姆姆跑到房间里来，把我揽出去，说要睡觉了睡觉了，我脚都下不了地！就是怕我看电视花了他们的电费，小气包！

小松说，过几天你和我一起回家吧，我家电视天天给你看，正好我也要看白娘子。小路搔了搔脑门，桂圆哗哗地响，不去，你家去过一次，不好玩，没有鱼抓，下不了河。我爸说卖了羊给奶奶家买个电视，也交闭路费。新家姆姆王八蛋，请我去她家我也不去。小松说那是那是，还是这里好。

大概半个小时，他们已经路过乡里的中学，再半个小时就能到乡政府了。身后的公路忽然轰隆隆震动起来，冒着黑烟的机头后面，谷谷叔叔宽厚的肩膀和红彤彤的面庞露了出来。他是这么年轻健壮，在这样的天气里，也只在背心外披一件简单的外套，胸肌自负地鼓出来。小松和小路怪叫着往拖拉机后斗跑过去。他们喜欢谷谷叔叔，也怕他，因为他双手像铁钳，眼睛毒得像刀，总能轻而易举地找到他们身上的关节处，轻轻一捏，让他们嗷嗷乱叫。谷谷叔叔停下了拖拉机，请奶奶上车，小松他们早就爬到后斗上，你一脚我一脚地踹着空箩筐，看见奶奶的前脚迈上后斗，也过来扶，谷谷叔叔把奶奶搀了上去，顺便在小路的腰上摸了一把，小路嗷地怪叫一声跪倒在铁板上。

车子轰隆隆地发动了，小松和小路躲在角落窃窃私语，小路又说起谷谷叔叔的笑话来。他问小松记不记得上次去伯婆家玩，就是打下了好几个土梨那一次。小松说记得啊，小路说我们一跑进大厅，谷谷叔叔房间的门就通地关上了，还咔了一声，闩上了。他以为我就不知道他搞什么鬼了吗，我爬到墙上偷偷看，他和他老婆躲在房间吃威化饼！就是你上次带来那种，乡里也有卖！谷谷叔叔一口一个，他是怕被我们看见他吃，也要分给我们吃，就躲起来偷偷吃。我爱吃威化饼，小松咽了口口水，咽口水会传染，小路也咽了一口，说，他以前也不那么小气，有什么都会分给我们吃，他讨了老婆就躲起来和老婆一起吃，都怪他老婆！你怎么知道是她老婆教的？什么怎么，他老婆上过乡里的初中，嫁过来的时候说你们乡下人怎么这样怎么那样呐，什么乡下人，她自己都是乡下人！不是她老婆教还能是谁，小路学了两句她说话的腔调，舌头伸得老长，眼睛往上吊，躺在铁板上装死，奶奶踹了他一脚。

霎那间暗下来，前方经过一处小小的土丘，施工队把土丘劈开，让公路穿过。小松和小路看着车两侧红彤彤的土壤切面，想起前面不远的崖壁上有一个墓穴，施工队挖开的时候，薄薄的棺材从墓穴里散落出来。小松和小路害怕那个地方，又想偷偷看一眼，当拖拉机终于要经过的时候，他们还是紧紧搂在一起，捂着对方的眼睛，痉挛一样大喊：鬼来了鬼来了。奶奶没好气的去撕小路的嘴巴：正月正头的净乱说话。

他们和谷谷叔叔在前往乡政府的岔路口分手了，他们要往另一条路到奶奶的两个妹妹家去，因为路途遥远，奶奶之前从来没带他们去过。他们的热情很快地被路途给消磨了，不断地问奶奶还要走多久，奶奶总是笑眯眯地说快到了快到了，一个又一个村庄被他们落在后面，小路也疲倦了，途经村庄里小孩的挑衅他也只是愤怒地瞪了一眼，平时他非要过去和他们打起来不可。

他们在一个大桥边歇了脚，拿出花生、饼干、橘子来吃了一会儿，他们早就拿不动拜年的礼品了，两袋东西都兜在奶奶的手臂上，奶奶此刻笑眯眯地嚼着一块冻米，一点也看不出劳累的样子。小松看着河面上飞越的白鹭，越发感觉自己双腿的沉重，他苦着脸朝小路看过去，小路顺势躺在桥面上，对奶奶说，奶奶，你自己去吧，我和小松回村里了。奶奶笑眯眯地说：那就再坐一会，再坐一会。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正好是午饭时间。奶奶精确地掌握了早上的起床时间和路上小孩发脾气的时间，不早不晚地赶到了。小松和小路可以说是气鼓鼓地跨进了村头的送客亭。他们带着哭腔相互赌咒下次再也不和奶奶出门了，他们看见奶奶也走进亭子里来，决绝地把头偏向另一边，奶奶坐在亭子里，和一头牵着牛挽着裤腿走出来的老汉闲聊。

奶奶两个妹妹家离得不远，都在村子一个偏僻的角落里，背靠着山，小松和小路把东西放好，恭恭敬敬地向长辈拜了年，象征性地喝了一口装在玻璃杯里的糖茶，撇撇嘴就偷偷溜出门去，他们在村庄的高处看见越过一大片田野有一条宽阔的溪流，他们决定到村里的小卖部去买爆竹，然后到那去炸小鱼。

正准备动身的时候，亲戚们把他们叫进了屋里吃午饭，小松喝了一口一瓶从来没见过的包装的可乐，觉得味道怪怪的，甜得腻人，不敢再喝，夹了一只春卷放在嘴里嚼，小路看见奶奶和二奶奶坐在角落里说着话，二奶奶抹着眼睛，小路支着身子想听，亲戚给他夹菜了，他又坐下了。

午饭过后，奶奶出乎意料地让小路和小松自己在村里转悠，说自己要和二妹去个地方就来，小路他们不乐意了，小松甚至大嚷大叫起来，说也要跟着一起去。二奶奶说，就让他们一起去吧，也没什么的。小路他们乐得蹦了起来。

一个农家院，院里密密麻麻摆着十几个竹匾，上面晒着黑乎乎的东西，小松走近一看，是皱起来的李干，但要比一般的李干大上几倍，二奶奶说，拿一个尝尝吧，小松拿了一个咬了一口，果肉肥厚。好好吃！小松高兴地朝小路大叫，快来吃，比你们村里的李干好吃多了。小路不乐意了，拿起一个啃了一口，大叫，酸死了，把剩下半个丢进草丛里，别想比得上我们村的东西。二奶奶说，你们是要夏天来哩，夏天的时候，我家果园里的奈果，长得和猪心一样大，甜！

听见声音，屋里有人走了出来，一个农村妇女带着一个小孩。小孩个子不高，眉毛浓密地从额头斜插进眉心，抿着嘴好像打定了主意不说话似的。令小松他们心里不舒服的是，小孩和妇女的袖子上都挽着白色的麻布，他们猜到这里发生了一些可怕的事情，有点后悔跟过来了。奶奶和妇女坐下讲话，妇女哭了起来，那昂昂的哀嚎让小松他们心里一颤一颤的，小孩背对着他们，妇女不断抚摸他黑亮的头发。二奶奶把他搂进怀里，鹏鹏鹏鹏地叫。

妇女让鹏鹏带小松他们进屋拿东西吃，他们一点也不想吃东西，更不想进屋，但又不想表现出胆怯，于是磨磨蹭蹭跟进了屋。屋里陈设简陋，正厅里摆着一张中年男子的遗像，香炉里点着几支新鲜的香。小路腿肚子有点发麻，扯着小松，小松也不知道如何是好，鹏鹏把果盘推给他们，坐在木凳上一言不发。小松鼻子上沁出细细的汗珠，鹏鹏朝他们这看了一眼，在果盘里抓了一些干果塞到他们手里，小松只得接了，鹏鹏转头往外走，小松他们赶紧跟了出来。

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奶奶过来说，我们还要商量事情，你们和鹏鹏去溪口玩吧，那里好玩得很，小路心里一松，高兴地跳起来，鹏鹏则闷头去给他们借自行车。

通往溪口的路很崎岖，风景美极了，路的边上是一条溪流，曲曲折折地从巨大的岩石中往下流泻，溪流对面是巨大的悬崖，藤萝和冬草从那倒挂下来。鹏鹏骑着一辆大人的倒三角杠自行车，他身高还不够，攥着把头，半蹲着骑，小路和小松骑着借来的女式自行车，轻松多了。小松和小路几次想要问鹏鹏要不要换车，但谁也没说出口。

到了溪口开阔的山谷，鹏鹏停下车，第一次开口说话，他说要先给山上的爷爷送茶水，叫他们在这等他，背上水壶就走了。小松和小路在路上踢碎石子玩，他们看见山谷的尽头是一座还没有合龙的水坝，碧绿的溪水被两边的坝基挤压着，从缺口处汹涌地流泻下来，坝上的溪水缓缓流动，在阳光下闪着粼粼的波纹，小路手搭凉棚朝溪流看了半天，说，小松你看见没有？小松眯着眼说，看见什么？圆圈啊，水上面小小的圆圈，那是鱼吐的泡泡。走！小路扯了一下小松的胳膊，我们去下面抓鱼。小松说，但我们没买爆竹啊。没事，我们去下面脱了鞋子摸。鹏鹏叫我们在这等他呢。切，不管他，他来了再说。

他们从小路下到溪边，准备从岩石间跳跃前进，小松扯了小路一下，小路从他手指的方向，看见身后小桥上，走着从林子出来的一队小孩，他们高高矮矮的大概有七八个，手里拿着竹棍、树枝，趾高气扬，朝他们这里挑衅地看过来。呸，小路悄悄吐了一口唾沫，野孩子！他的动作被那队小孩看见了，一个高高的黑孩子指着他问，死小鬼，什么地方来的？一边用竹棍把桥上的钢筋敲得笃笃响。小松和小路为这突如其来的侮辱涨红了脸，小孩们倚在桥上像观赏动物一样看着他们，一个矮小的癞头小子对着他们比出各种下流的手势。小路觉得颜面尽失，不愿转身认输，也不敢和他们对骂，他们就这样直挺挺地站着。妈的死小鬼！搞他们！一个瘦子忽然叫了一声，他们从桥上呼啦啦地冲过来。

快跑，小松，往山上跑。小路拽着小松在溪流的岩石上跳来跳去，身后是纷乱的脚步声，小松的鞋子跑得后跟松了，小路回头看了一样，转到他身后，帮他套好，推着他的腰，两个人一起要往树林里钻。那队小孩看追不上，捡起地下拳头大的碎石就往对面招呼，石头和石头撞在一起，啪啪作响。小松他们跑进了林子里，又一股脑地爬上一棵大树的树梢，小路抱着树干滑下去，在地上捡了好几块石头，把裤子塞得鼓鼓囊囊的，又重新爬上大树。他们透过枝叶看见那群小子站在溪对岸朝着他们刚才跑过的地方放肆大笑，然后像列队一样，一个跟着一个，沿着他们刚才来的路走了。明天我叫我爸，带上村里的人，把他们一个个脚都拗断！小路带着哭腔立誓，小松倒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有些好玩，小路却感觉受了从来没有的奇耻大辱。他们在树上待了一会，等情绪平复了，再慢慢从树上下来。

他们往回走，却在树林里听见脚步声，悄悄蹲了下来，看清楚了只有一个人，是刚才的小癞子，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走回树林里来。小路蹲着一动不动，小松却窜了出去，小癞子被突然出现的小松吓了一跳，脸上露出半是害怕半是谄媚的神色来。死小鬼，很嚣张啊，小松学着电影里古惑仔的腔调，把小癞子的肩膀推了一下，他本来是想推他的头的。小癞子踉踉跄跄往后退了两步。小松看了小路一眼，叉着腰对着小癞子大骂起来，小癞子脸红通通的，看着他们没有动手的意思，躬身往树林里一钻溜了。怎么样，帮你出出气，小松笑嘻嘻地对小路说。不要丢脸了，刚才那么多人在，你屁也不敢放一个，抓个落单的小孩欺负有什么用。比你当乌龟好，小松瞪了小路一眼，反正他们也要找来。算了算了，小路叹了一口气，我们去抓鱼吧。

他们爬上了大坝，捧了一口水解渴，往大坝的上游走去。溪流的下游窜出刚才那群小孩来，手里拿着棍子，掷着石头朝他们跑过来。小路赶紧拉着小松跑到河滩一块大石头背后。小松，去捡石子！小路眯着眼，把一块块石头甩出去，他丢得很准，对面被他压制着纷纷躲到石头后面去，谁要是想往前冲，小路就用石头把他赶回去。双方在河滩上离着一百多米，遥遥相望。

嘿！山谷里忽然穿来一声叫唤，小松从石缝里看出去，是鹏鹏，他站在路上喊了一声，那些小孩都回过头去看着他，他便从路上下到溪里来。叫鹏鹏来救我们吧，小松扯了扯小路的后背。叫他干什么，不需要，谁敢上来，我就叫他们头破血流！小松看见鹏鹏走到小孩中间，小孩对他说着什么，朝他们的方向指了指，鹏鹏点了点头，就朝他们走过来。嘿嘿，小松兴奋地对小路说，鹏鹏好像是那帮小孩的老大啊。什么老大，小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老二吧。鹏鹏越走越近，小松先从石头后面站起来，挥着手喊道，鹏鹏鹏鹏。哼，马屁精，小路懒洋洋一屁股坐在地上。

误会解除了之后，他们变得极其亲密起来，这些下鲤村的孩子听说小路他们想抓鱼，就建议他们到上游的一个瀑布去。鹏鹏对小癞子耳语了几句，他和几个小孩骑着自行车拿东西去了。

在去往瀑布的路上，他们看见路边停了一辆摩托车，车身上油漆着施工、安全生产的字样，车刚停下来不久，引擎似乎还在冒着热气。骑车的人去得很急，把车钥匙随便地放在了车座位上。一个下鲤村的孩子走过去，很自然地把那串钥匙抓在手中，随便地丢进了小溪里。

小松吃惊地长大了嘴巴，对发生的事情没有回过神来，小路用一种别大惊小怪地神色碰了碰他。一个孩子拍起掌笑，自言自语：叫你们进来，你们进村子，村子就坏了。

瀑布很高，很高，岩石形成了一个稍稍向外斜出的直角，好像要朝他们倒下来，下鲤村的孩子得意洋洋地对小路说，这个瀑布高吧，没见过吧。

嗤，小路哼了一声，我村里有个瀑布才高，你知道有多高吗？

有多高？

我们村里人用瀑布运木头，木头从瀑布上掉下来，掉到深潭里，我告诉你，早上掉下去的，要中午才浮得起来。

嗐！你就吹吧。

骗你是狗，你们村里就没有这么高的山！

小癞子他们取来了捞鱼的网兜，几个孩子颇有阵势地攀援着藤萝，围在深潭的不同位置，对着石头又敲又打，又在潭里放了几个大爆竹，捞上来几头不大不小的溪鱼，大家各个喜形于色，围在瀑布边开始生火，他们速度极快，一会儿就在石滩上生起一堆火来。因为来了客人，这帮孩子特别卖力，拾柴禾的拾柴禾，洗菜的洗菜，破鱼的破鱼。小癞子蹲在火堆旁把火撩得旺旺的，一个孩子问他，小癞子，你妈呢？我妈，死了。你放屁，村里人说你妈在外面和人睡觉。放你妈的狗屁，小癞子拿起石头甩过去，那边不响了，小癞子颓唐地坐在火边掏着。鹏鹏说，癞子你爸回来了没，小癞子小声说没呢，还在大夫那里，说腰得治到春天才好。

小松和小路从他们手里抢不到活，小路起身去树林里削树枝，小路在火堆旁边往鹏鹏那挪了点。他觉得鹏鹏酷极了，想和他搭腔，趁鹏鹏瞟了他一眼，急急忙忙地说，你家里挂着的那个是谁啊。一问出口他就后悔了，但他又不知道该问什么好。鹏鹏看了他一眼，把目光投到地下，那是我爸，他死了。过了一会又补充了半句，年前死的。

看鹏鹏的样子，小松无论如何也问不出你爸爸是怎么死的问题来，也不声不响地坐在火堆旁，只有烧着的松枝啪啪响。过了一会儿，鹏鹏忽然抬起头

听说你在城里念书？

我不在城里，我在镇上。

你还有在念书吧。

有……有啊，我夏天就升初一了，你没念书了吗？

我不准备念书了。

哦……

既然你在镇上念书，你应该知道的多，你知道什么是脑死亡吗？

啊？

脑死亡，大脑的脑，死掉的死那种死亡，医生说给我听的。

大概，大概就是人还没死，大脑已经死了吧，不然干嘛要单单说个大脑呢？

哇，鹏鹏眼睛亮了起来，你好厉害，和医生说得差不多，那你说脑死亡人是死了还是没死呢？

这个……小松一下答不上来。

脑死亡的人会不会忽然清醒呢？

这……

鹏鹏看小松答不上来，接着往下说。

我爸爸就是脑死亡，他一直在城里打工，年前去给我们买烧鸡，就是市区体育馆旁边那一家最好吃的。小松知道是哪一家，可那家并不好吃啊，他心里想，没说出来。我爸买完烧鸡回来，急急忙忙在路上跑，被车撞到了。还是医院的人打电话到村里来我们才知道的，我妈妈哭了，晚上没有班车，我们出不去，医院那边说情况危险得很，叔叔伯伯和我爸争山闹得凶，不肯来帮忙，后来还是大奶奶叫了很远的一个咕什么叔叔？

谷谷叔叔？

是，就是他，他会开车，他帮我们送到城里，已经晚上两点多了，路上没有灯，风大，我妈一直哭。到了医院，大夫说，我爸被撞的脑仁搅在一起，已经脑死亡了，心脏还会跳，还有呼吸，但已经活不过来了。晚上我和妈妈睡在病房里，妈妈睡着了，我忽然听见爸爸在叫我，我到床头，他轻轻地对我说，他想吃家里的奈干。我叫妈妈来看，但是爸爸又不说话了。我和谷谷叔叔回家里拿了一袋奈干，回医院的时候爸爸怎么也不张嘴，不睁眼。医生说我一定是做梦了，他们已经确诊了是脑死亡，脑死亡的人是不会清醒的。没人信我。

后来呢？

后来医生和奶奶他们商量爸爸的事情，他说脑死亡虽然还有心跳，但是比没了心跳还吓人，是转不回来的，那点心跳都是要靠在身上插管子才维持得了，而且也维持不了多少天，但是一天就要花好多钱，我们没钱。

那怎么办呢？

他们不救爸爸了，我在医院闹着爸爸要吃东西的时候，亲戚就把我带走了，后面我才知道他们不给爸爸插管子了。

那是谁的主意呢？

奶奶说是妈妈，说她是个狠心的女人，但是我也不信她，他们没人信我，我恨他们。

鹏鹏拿起棍子，把火堆捅得火星乱飘。

我妈妈要走了。

走去哪呢？

说是要嫁人了吧，她本来就有病，干不了活，我们和奶奶都是靠爸爸给钱，爸爸死了，她养不了我，看不了病。

那你以后奶奶过吗？

不，鹏鹏把头转向瀑布，朝那里丢了一个石子，我知道他们在想把我送到哪里去寄养或者学做工，我本来也不想和奶奶一起住，我恨他们。我要去得远远的，我要赚钱，赚很多很多钱，这样我就不会因为没钱，白白死了。

烤熟的东西香极了，地瓜、芋头、小鱼，大家都吃得饱饱的，开始相互揭短吹牛，谁谁的妈妈不会再回来了，谁谁的爸爸在工地和谁搞上了。不知道是谁说起大家敢不敢游泳的话题来，大家都吹牛敢在冬天下水，但谁也没胆试一试。不知道小癞子什么时候弄来一瓶白酒，小路霍地一声站起来，说自己喝了白酒就敢下水，拎起来就是咕咚一口。小松也被激得热血沸腾起来，拿起酒瓶也咕嘟灌了一口，呛得他双眼直瞪，蹲在地下，从喉咙烧到了肚肠。他觉得身上哗哗地烧了起来，马上就可以到深潭里凉快一下，他迷迷糊糊地脱了外套，一阵风吹过来，他又感觉凉飕飕的，赶紧拨开他们的嘴，抢来酒瓶，又灌了一口。

小松觉得身体又麻又沉，整个世界轰隆隆地响，他睁开眼睛，看见头顶是一片火烧云，火烧云的稀薄处，有几粒眨着眼睛的小星星。他向四周看了看，原来自己躺在一大块铁板上，身上还盖着半条被子，那另外半条，盖在酣睡的小路身上。一同坐在拖拉机后斗的奶奶嗔怪地说，怎么和鹏鹏一起跑去偷酒喝，害的谷谷叔叔跑大老远去运你们，你要是喝坏了头脑，我怎么跟你爸妈交待。谷谷叔叔声音洪亮地说，没事没事，我也正好去下鲤送趟化肥。小松把小路摇醒，两人发现后斗上还装着一大袋奈干，奶奶说那是鹏鹏送给他们吃的。小松想起火堆旁和鹏鹏说的话，也不知是幻是真，趁着还记得和小路说了。小路听完之后说，呀，原来鹏鹏这么可怜，我和我爸说说吧，我爸本来就要招个工，又嫌事还没那么多有点亏，不如叫鹏鹏到羊场来，我们一起干。哇，好主意，小松一拍铁板，但是又犯了嘀咕，鹏鹏说要赚钱，赚很多很多的钱，跟你爸赚得到那么多钱吗？哼，小路把手伸到背后去挠，你别小看我，以后我要赚钱，把整个乡都买下来。小松撇撇嘴，那我们要快点，不然他要被人送走了，他下意识地掏了掏口袋，摸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他掏出来一看，是压岁钱！两份！小松赶紧推小路，小路一摸口袋里，也有！他们才记起来今天是拜年去了，两个奶奶一人给了一份。小松喜滋滋地把红包拆开，傻了眼，里面只有两块钱！另一个，也是！小路也愣在那里。小松急了，问奶奶，怎么还有包两块钱的呀。奶奶笑着说，还说哪，下鲤穷你们不是不知道。二奶奶三奶奶还说你们明年别去拜年了，你们送的东西她们也用不到，还要给你们包红包。夏天的时候，西瓜熟了、奈果熟了、花生熟了，你们尽管去玩。溪 口

魏冶

清晨阳光很好，小松和小路走在乡间大道上，肚肠里兜着温热的稀饭和笋干，他们一人提了一份拜年礼品：报纸包成长方形，上面扎着一块红纸的冰糖、一份包装简单的桂圆、一份吃起来粘牙的蜜枣。奶奶迈着细碎稳健的步子，微笑地在后面跟着，不断喊着两个孙儿，让他们把拜年的礼物交给她。

小松冲上路边被枯草覆满的田埂，虚晃了一下，跳回到公路上，转身朝小路做了一个开枪的姿势。小路啊地一声往后仰，做出要摔倒的样子，小松紧走两步，小路忽然把身子挺直，也做出一个开枪的动作，小松啊地惊叫一声，往前踉跄逃窜。

看车！车来了！奶奶在后面大喊。班车的轮子碾着石子，轰隆隆地从拐角反方向开过来，小松和小路兴奋地尖叫一声，滚到路边的草窝里，大叫，我死了，我死了！敞开的车窗里，一只蠢头蠢脑的大白鹅伸出脖子看着他们。

奶奶走到小路面前，小路闭着眼睛，摊着四肢，眼睛悄悄张开一条缝，奶奶作势要踩下去，小路一骨碌爬起来，拜年的东西在手上颠啊颠。大早上的别乱讲话！奶奶要去撕小路的嘴巴。

小松小路往前跑，新家姆姆走到院子里喂鸡，她家的院子被公路围着，像是一个半岛，因为家里十年前新盖了瓦房，大家都叫她新家姆姆。姆姆是一个极其壮硕的妇女，留着乌黑的辫子，她笑呵呵地说：两兄弟又出门去啦。小松不知道怎么打招呼，小路朝她做了一个鬼脸，往前跑开。姆姆也不恼，又和奶奶打招呼。

新家姆姆小气包！小路告诉小松，我晚上到他家去看白娘子，看到八点多，她老公就来问我怎么还不要睡觉，八点半睡什么觉，神经病！我知道他是新家姆姆派来的，九点钟他又来问我要不要睡了，我不理他。新家姆姆跑到房间里来，把我揽出去，说要睡觉了睡觉了，我脚都下不了地！就是怕我看电视花了他们的电费，小气包！

小松说，过几天你和我一起回家吧，我家电视天天给你看，正好我也要看白娘子。小路搔了搔脑门，桂圆哗哗地响，不去，你家去过一次，不好玩，没有鱼抓，下不了河。我爸说卖了羊给奶奶家买个电视，也交闭路费。新家姆姆王八蛋，请我去她家我也不去。小松说那是那是，还是这里好。

大概半个小时，他们已经路过乡里的中学，再半个小时就能到乡政府了。身后的公路忽然轰隆隆震动起来，冒着黑烟的机头后面，谷谷叔叔宽厚的肩膀和红彤彤的面庞露了出来。他是这么年轻健壮，在这样的天气里，也只在背心外披一件简单的外套，胸肌自负地鼓出来。小松和小路怪叫着往拖拉机后斗跑过去。他们喜欢谷谷叔叔，也怕他，因为他双手像铁钳，眼睛毒得像刀，总能轻而易举地找到他们身上的关节处，轻轻一捏，让他们嗷嗷乱叫。谷谷叔叔停下了拖拉机，请奶奶上车，小松他们早就爬到后斗上，你一脚我一脚地踹着空箩筐，看见奶奶的前脚迈上后斗，也过来扶，谷谷叔叔把奶奶搀了上去，顺便在小路的腰上摸了一把，小路嗷地怪叫一声跪倒在铁板上。

车子轰隆隆地发动了，小松和小路躲在角落窃窃私语，小路又说起谷谷叔叔的笑话来。他问小松记不记得上次去伯婆家玩，就是打下了好几个土梨那一次。小松说记得啊，小路说我们一跑进大厅，谷谷叔叔房间的门就通地关上了，还咔了一声，闩上了。他以为我就不知道他搞什么鬼了吗，我爬到墙上偷偷看，他和他老婆躲在房间吃威化饼！就是你上次带来那种，乡里也有卖！谷谷叔叔一口一个，他是怕被我们看见他吃，也要分给我们吃，就躲起来偷偷吃。我爱吃威化饼，小松咽了口口水，咽口水会传染，小路也咽了一口，说，他以前也不那么小气，有什么都会分给我们吃，他讨了老婆就躲起来和老婆一起吃，都怪他老婆！你怎么知道是她老婆教的？什么怎么，他老婆上过乡里的初中，嫁过来的时候说你们乡下人怎么这样怎么那样呐，什么乡下人，她自己都是乡下人！不是她老婆教还能是谁，小路学了两句她说话的腔调，舌头伸得老长，眼睛往上吊，躺在铁板上装死，奶奶踹了他一脚。

霎那间暗下来，前方经过一处小小的土丘，施工队把土丘劈开，让公路穿过。小松和小路看着车两侧红彤彤的土壤切面，想起前面不远的崖壁上有一个墓穴，施工队挖开的时候，薄薄的棺材从墓穴里散落出来。小松和小路害怕那个地方，又想偷偷看一眼，当拖拉机终于要经过的时候，他们还是紧紧搂在一起，捂着对方的眼睛，痉挛一样大喊：鬼来了鬼来了。奶奶没好气的去撕小路的嘴巴：正月正头的净乱说话。

他们和谷谷叔叔在前往乡政府的岔路口分手了，他们要往另一条路到奶奶的两个妹妹家去，因为路途遥远，奶奶之前从来没带他们去过。他们的热情很快地被路途给消磨了，不断地问奶奶还要走多久，奶奶总是笑眯眯地说快到了快到了，一个又一个村庄被他们落在后面，小路也疲倦了，途经村庄里小孩的挑衅他也只是愤怒地瞪了一眼，平时他非要过去和他们打起来不可。

他们在一个大桥边歇了脚，拿出花生、饼干、橘子来吃了一会儿，他们早就拿不动拜年的礼品了，两袋东西都兜在奶奶的手臂上，奶奶此刻笑眯眯地嚼着一块冻米，一点也看不出劳累的样子。小松看着河面上飞越的白鹭，越发感觉自己双腿的沉重，他苦着脸朝小路看过去，小路顺势躺在桥面上，对奶奶说，奶奶，你自己去吧，我和小松回村里了。奶奶笑眯眯地说：那就再坐一会，再坐一会。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正好是午饭时间。奶奶精确地掌握了早上的起床时间和路上小孩发脾气的时间，不早不晚地赶到了。小松和小路可以说是气鼓鼓地跨进了村头的送客亭。他们带着哭腔相互赌咒下次再也不和奶奶出门了，他们看见奶奶也走进亭子里来，决绝地把头偏向另一边，奶奶坐在亭子里，和一头牵着牛挽着裤腿走出来的老汉闲聊。

奶奶两个妹妹家离得不远，都在村子一个偏僻的角落里，背靠着山，小松和小路把东西放好，恭恭敬敬地向长辈拜了年，象征性地喝了一口装在玻璃杯里的糖茶，撇撇嘴就偷偷溜出门去，他们在村庄的高处看见越过一大片田野有一条宽阔的溪流，他们决定到村里的小卖部去买爆竹，然后到那去炸小鱼。

正准备动身的时候，亲戚们把他们叫进了屋里吃午饭，小松喝了一口一瓶从来没见过的包装的可乐，觉得味道怪怪的，甜得腻人，不敢再喝，夹了一只春卷放在嘴里嚼，小路看见奶奶和二奶奶坐在角落里说着话，二奶奶抹着眼睛，小路支着身子想听，亲戚给他夹菜了，他又坐下了。

午饭过后，奶奶出乎意料地让小路和小松自己在村里转悠，说自己要和二妹去个地方就来，小路他们不乐意了，小松甚至大嚷大叫起来，说也要跟着一起去。二奶奶说，就让他们一起去吧，也没什么的。小路他们乐得蹦了起来。

一个农家院，院里密密麻麻摆着十几个竹匾，上面晒着黑乎乎的东西，小松走近一看，是皱起来的李干，但要比一般的李干大上几倍，二奶奶说，拿一个尝尝吧，小松拿了一个咬了一口，果肉肥厚。好好吃！小松高兴地朝小路大叫，快来吃，比你们村里的李干好吃多了。小路不乐意了，拿起一个啃了一口，大叫，酸死了，把剩下半个丢进草丛里，别想比得上我们村的东西。二奶奶说，你们是要夏天来哩，夏天的时候，我家果园里的奈果，长得和猪心一样大，甜！

听见声音，屋里有人走了出来，一个农村妇女带着一个小孩。小孩个子不高，眉毛浓密地从额头斜插进眉心，抿着嘴好像打定了主意不说话似的。令小松他们心里不舒服的是，小孩和妇女的袖子上都挽着白色的麻布，他们猜到这里发生了一些可怕的事情，有点后悔跟过来了。奶奶和妇女坐下讲话，妇女哭了起来，那昂昂的哀嚎让小松他们心里一颤一颤的，小孩背对着他们，妇女不断抚摸他黑亮的头发。二奶奶把他搂进怀里，鹏鹏鹏鹏地叫。

妇女让鹏鹏带小松他们进屋拿东西吃，他们一点也不想吃东西，更不想进屋，但又不想表现出胆怯，于是磨磨蹭蹭跟进了屋。屋里陈设简陋，正厅里摆着一张中年男子的遗像，香炉里点着几支新鲜的香。小路腿肚子有点发麻，扯着小松，小松也不知道如何是好，鹏鹏把果盘推给他们，坐在木凳上一言不发。小松鼻子上沁出细细的汗珠，鹏鹏朝他们这看了一眼，在果盘里抓了一些干果塞到他们手里，小松只得接了，鹏鹏转头往外走，小松他们赶紧跟了出来。

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奶奶过来说，我们还要商量事情，你们和鹏鹏去溪口玩吧，那里好玩得很，小路心里一松，高兴地跳起来，鹏鹏则闷头去给他们借自行车。

通往溪口的路很崎岖，风景美极了，路的边上是一条溪流，曲曲折折地从巨大的岩石中往下流泻，溪流对面是巨大的悬崖，藤萝和冬草从那倒挂下来。鹏鹏骑着一辆大人的倒三角杠自行车，他身高还不够，攥着把头，半蹲着骑，小路和小松骑着借来的女式自行车，轻松多了。小松和小路几次想要问鹏鹏要不要换车，但谁也没说出口。

到了溪口开阔的山谷，鹏鹏停下车，第一次开口说话，他说要先给山上的爷爷送茶水，叫他们在这等他，背上水壶就走了。小松和小路在路上踢碎石子玩，他们看见山谷的尽头是一座还没有合龙的水坝，碧绿的溪水被两边的坝基挤压着，从缺口处汹涌地流泻下来，坝上的溪水缓缓流动，在阳光下闪着粼粼的波纹，小路手搭凉棚朝溪流看了半天，说，小松你看见没有？小松眯着眼说，看见什么？圆圈啊，水上面小小的圆圈，那是鱼吐的泡泡。走！小路扯了一下小松的胳膊，我们去下面抓鱼。小松说，但我们没买爆竹啊。没事，我们去下面脱了鞋子摸。鹏鹏叫我们在这等他呢。切，不管他，他来了再说。

他们从小路下到溪边，准备从岩石间跳跃前进，小松扯了小路一下，小路从他手指的方向，看见身后小桥上，走着从林子出来的一队小孩，他们高高矮矮的大概有七八个，手里拿着竹棍、树枝，趾高气扬，朝他们这里挑衅地看过来。呸，小路悄悄吐了一口唾沫，野孩子！他的动作被那队小孩看见了，一个高高的黑孩子指着他问，死小鬼，什么地方来的？一边用竹棍把桥上的钢筋敲得笃笃响。小松和小路为这突如其来的侮辱涨红了脸，小孩们倚在桥上像观赏动物一样看着他们，一个矮小的癞头小子对着他们比出各种下流的手势。小路觉得颜面尽失，不愿转身认输，也不敢和他们对骂，他们就这样直挺挺地站着。妈的死小鬼！搞他们！一个瘦子忽然叫了一声，他们从桥上呼啦啦地冲过来。

快跑，小松，往山上跑。小路拽着小松在溪流的岩石上跳来跳去，身后是纷乱的脚步声，小松的鞋子跑得后跟松了，小路回头看了一样，转到他身后，帮他套好，推着他的腰，两个人一起要往树林里钻。那队小孩看追不上，捡起地下拳头大的碎石就往对面招呼，石头和石头撞在一起，啪啪作响。小松他们跑进了林子里，又一股脑地爬上一棵大树的树梢，小路抱着树干滑下去，在地上捡了好几块石头，把裤子塞得鼓鼓囊囊的，又重新爬上大树。他们透过枝叶看见那群小子站在溪对岸朝着他们刚才跑过的地方放肆大笑，然后像列队一样，一个跟着一个，沿着他们刚才来的路走了。明天我叫我爸，带上村里的人，把他们一个个脚都拗断！小路带着哭腔立誓，小松倒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有些好玩，小路却感觉受了从来没有的奇耻大辱。他们在树上待了一会，等情绪平复了，再慢慢从树上下来。

他们往回走，却在树林里听见脚步声，悄悄蹲了下来，看清楚了只有一个人，是刚才的小癞子，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走回树林里来。小路蹲着一动不动，小松却窜了出去，小癞子被突然出现的小松吓了一跳，脸上露出半是害怕半是谄媚的神色来。死小鬼，很嚣张啊，小松学着电影里古惑仔的腔调，把小癞子的肩膀推了一下，他本来是想推他的头的。小癞子踉踉跄跄往后退了两步。小松看了小路一眼，叉着腰对着小癞子大骂起来，小癞子脸红通通的，看着他们没有动手的意思，躬身往树林里一钻溜了。怎么样，帮你出出气，小松笑嘻嘻地对小路说。不要丢脸了，刚才那么多人在，你屁也不敢放一个，抓个落单的小孩欺负有什么用。比你当乌龟好，小松瞪了小路一眼，反正他们也要找来。算了算了，小路叹了一口气，我们去抓鱼吧。

他们爬上了大坝，捧了一口水解渴，往大坝的上游走去。溪流的下游窜出刚才那群小孩来，手里拿着棍子，掷着石头朝他们跑过来。小路赶紧拉着小松跑到河滩一块大石头背后。小松，去捡石子！小路眯着眼，把一块块石头甩出去，他丢得很准，对面被他压制着纷纷躲到石头后面去，谁要是想往前冲，小路就用石头把他赶回去。双方在河滩上离着一百多米，遥遥相望。

嘿！山谷里忽然穿来一声叫唤，小松从石缝里看出去，是鹏鹏，他站在路上喊了一声，那些小孩都回过头去看着他，他便从路上下到溪里来。叫鹏鹏来救我们吧，小松扯了扯小路的后背。叫他干什么，不需要，谁敢上来，我就叫他们头破血流！小松看见鹏鹏走到小孩中间，小孩对他说着什么，朝他们的方向指了指，鹏鹏点了点头，就朝他们走过来。嘿嘿，小松兴奋地对小路说，鹏鹏好像是那帮小孩的老大啊。什么老大，小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老二吧。鹏鹏越走越近，小松先从石头后面站起来，挥着手喊道，鹏鹏鹏鹏。哼，马屁精，小路懒洋洋一屁股坐在地上。

误会解除了之后，他们变得极其亲密起来，这些下鲤村的孩子听说小路他们想抓鱼，就建议他们到上游的一个瀑布去。鹏鹏对小癞子耳语了几句，他和几个小孩骑着自行车拿东西去了。

在去往瀑布的路上，他们看见路边停了一辆摩托车，车身上油漆着施工、安全生产的字样，车刚停下来不久，引擎似乎还在冒着热气。骑车的人去得很急，把车钥匙随便地放在了车座位上。一个下鲤村的孩子走过去，很自然地把那串钥匙抓在手中，随便地丢进了小溪里。

小松吃惊地长大了嘴巴，对发生的事情没有回过神来，小路用一种别大惊小怪地神色碰了碰他。一个孩子拍起掌笑，自言自语：叫你们进来，你们进村子，村子就坏了。

瀑布很高，很高，岩石形成了一个稍稍向外斜出的直角，好像要朝他们倒下来，下鲤村的孩子得意洋洋地对小路说，这个瀑布高吧，没见过吧。

嗤，小路哼了一声，我村里有个瀑布才高，你知道有多高吗？

有多高？

我们村里人用瀑布运木头，木头从瀑布上掉下来，掉到深潭里，我告诉你，早上掉下去的，要中午才浮得起来。

嗐！你就吹吧。

骗你是狗，你们村里就没有这么高的山！

小癞子他们取来了捞鱼的网兜，几个孩子颇有阵势地攀援着藤萝，围在深潭的不同位置，对着石头又敲又打，又在潭里放了几个大爆竹，捞上来几头不大不小的溪鱼，大家各个喜形于色，围在瀑布边开始生火，他们速度极快，一会儿就在石滩上生起一堆火来。因为来了客人，这帮孩子特别卖力，拾柴禾的拾柴禾，洗菜的洗菜，破鱼的破鱼。小癞子蹲在火堆旁把火撩得旺旺的，一个孩子问他，小癞子，你妈呢？我妈，死了。你放屁，村里人说你妈在外面和人睡觉。放你妈的狗屁，小癞子拿起石头甩过去，那边不响了，小癞子颓唐地坐在火边掏着。鹏鹏说，癞子你爸回来了没，小癞子小声说没呢，还在大夫那里，说腰得治到春天才好。

小松和小路从他们手里抢不到活，小路起身去树林里削树枝，小路在火堆旁边往鹏鹏那挪了点。他觉得鹏鹏酷极了，想和他搭腔，趁鹏鹏瞟了他一眼，急急忙忙地说，你家里挂着的那个是谁啊。一问出口他就后悔了，但他又不知道该问什么好。鹏鹏看了他一眼，把目光投到地下，那是我爸，他死了。过了一会又补充了半句，年前死的。

看鹏鹏的样子，小松无论如何也问不出你爸爸是怎么死的问题来，也不声不响地坐在火堆旁，只有烧着的松枝啪啪响。过了一会儿，鹏鹏忽然抬起头

听说你在城里念书？

我不在城里，我在镇上。

你还有在念书吧。

有……有啊，我夏天就升初一了，你没念书了吗？

我不准备念书了。

哦……

既然你在镇上念书，你应该知道的多，你知道什么是脑死亡吗？

啊？

脑死亡，大脑的脑，死掉的死那种死亡，医生说给我听的。

大概，大概就是人还没死，大脑已经死了吧，不然干嘛要单单说个大脑呢？

哇，鹏鹏眼睛亮了起来，你好厉害，和医生说得差不多，那你说脑死亡人是死了还是没死呢？

这个……小松一下答不上来。

脑死亡的人会不会忽然清醒呢？

这……

鹏鹏看小松答不上来，接着往下说。

我爸爸就是脑死亡，他一直在城里打工，年前去给我们买烧鸡，就是市区体育馆旁边那一家最好吃的。小松知道是哪一家，可那家并不好吃啊，他心里想，没说出来。我爸买完烧鸡回来，急急忙忙在路上跑，被车撞到了。还是医院的人打电话到村里来我们才知道的，我妈妈哭了，晚上没有班车，我们出不去，医院那边说情况危险得很，叔叔伯伯和我爸争山闹得凶，不肯来帮忙，后来还是大奶奶叫了很远的一个咕什么叔叔？

谷谷叔叔？

是，就是他，他会开车，他帮我们送到城里，已经晚上两点多了，路上没有灯，风大，我妈一直哭。到了医院，大夫说，我爸被撞的脑仁搅在一起，已经脑死亡了，心脏还会跳，还有呼吸，但已经活不过来了。晚上我和妈妈睡在病房里，妈妈睡着了，我忽然听见爸爸在叫我，我到床头，他轻轻地对我说，他想吃家里的奈干。我叫妈妈来看，但是爸爸又不说话了。我和谷谷叔叔回家里拿了一袋奈干，回医院的时候爸爸怎么也不张嘴，不睁眼。医生说我一定是做梦了，他们已经确诊了是脑死亡，脑死亡的人是不会清醒的。没人信我。

后来呢？

后来医生和奶奶他们商量爸爸的事情，他说脑死亡虽然还有心跳，但是比没了心跳还吓人，是转不回来的，那点心跳都是要靠在身上插管子才维持得了，而且也维持不了多少天，但是一天就要花好多钱，我们没钱。

那怎么办呢？

他们不救爸爸了，我在医院闹着爸爸要吃东西的时候，亲戚就把我带走了，后面我才知道他们不给爸爸插管子了。

那是谁的主意呢？

奶奶说是妈妈，说她是个狠心的女人，但是我也不信她，他们没人信我，我恨他们。

鹏鹏拿起棍子，把火堆捅得火星乱飘。

我妈妈要走了。

走去哪呢？

说是要嫁人了吧，她本来就有病，干不了活，我们和奶奶都是靠爸爸给钱，爸爸死了，她养不了我，看不了病。

那你以后奶奶过吗？

不，鹏鹏把头转向瀑布，朝那里丢了一个石子，我知道他们在想把我送到哪里去寄养或者学做工，我本来也不想和奶奶一起住，我恨他们。我要去得远远的，我要赚钱，赚很多很多钱，这样我就不会因为没钱，白白死了。

烤熟的东西香极了，地瓜、芋头、小鱼，大家都吃得饱饱的，开始相互揭短吹牛，谁谁的妈妈不会再回来了，谁谁的爸爸在工地和谁搞上了。不知道是谁说起大家敢不敢游泳的话题来，大家都吹牛敢在冬天下水，但谁也没胆试一试。不知道小癞子什么时候弄来一瓶白酒，小路霍地一声站起来，说自己喝了白酒就敢下水，拎起来就是咕咚一口。小松也被激得热血沸腾起来，拿起酒瓶也咕嘟灌了一口，呛得他双眼直瞪，蹲在地下，从喉咙烧到了肚肠。他觉得身上哗哗地烧了起来，马上就可以到深潭里凉快一下，他迷迷糊糊地脱了外套，一阵风吹过来，他又感觉凉飕飕的，赶紧拨开他们的嘴，抢来酒瓶，又灌了一口。

小松觉得身体又麻又沉，整个世界轰隆隆地响，他睁开眼睛，看见头顶是一片火烧云，火烧云的稀薄处，有几粒眨着眼睛的小星星。他向四周看了看，原来自己躺在一大块铁板上，身上还盖着半条被子，那另外半条，盖在酣睡的小路身上。一同坐在拖拉机后斗的奶奶嗔怪地说，怎么和鹏鹏一起跑去偷酒喝，害的谷谷叔叔跑大老远去运你们，你要是喝坏了头脑，我怎么跟你爸妈交待。谷谷叔叔声音洪亮地说，没事没事，我也正好去下鲤送趟化肥。小松把小路摇醒，两人发现后斗上还装着一大袋奈干，奶奶说那是鹏鹏送给他们吃的。小松想起火堆旁和鹏鹏说的话，也不知是幻是真，趁着还记得和小路说了。小路听完之后说，呀，原来鹏鹏这么可怜，我和我爸说说吧，我爸本来就要招个工，又嫌事还没那么多有点亏，不如叫鹏鹏到羊场来，我们一起干。哇，好主意，小松一拍铁板，但是又犯了嘀咕，鹏鹏说要赚钱，赚很多很多的钱，跟你爸赚得到那么多钱吗？哼，小路把手伸到背后去挠，你别小看我，以后我要赚钱，把整个乡都买下来。小松撇撇嘴，那我们要快点，不然他要被人送走了，他下意识地掏了掏口袋，摸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他掏出来一看，是压岁钱！两份！小松赶紧推小路，小路一摸口袋里，也有！他们才记起来今天是拜年去了，两个奶奶一人给了一份。小松喜滋滋地把红包拆开，傻了眼，里面只有两块钱！另一个，也是！小路也愣在那里。小松急了，问奶奶，怎么还有包两块钱的呀。奶奶笑着说，还说哪，下鲤穷你们不是不知道。二奶奶三奶奶还说你们明年别去拜年了，你们送的东西她们也用不到，还要给你们包红包。夏天的时候，西瓜熟了、奈果熟了、花生熟了，你们尽管去玩。溪 口

魏冶

清晨阳光很好，小松和小路走在乡间大道上，肚肠里兜着温热的稀饭和笋干，他们一人提了一份拜年礼品：报纸包成长方形，上面扎着一块红纸的冰糖、一份包装简单的桂圆、一份吃起来粘牙的蜜枣。奶奶迈着细碎稳健的步子，微笑地在后面跟着，不断喊着两个孙儿，让他们把拜年的礼物交给她。

小松冲上路边被枯草覆满的田埂，虚晃了一下，跳回到公路上，转身朝小路做了一个开枪的姿势。小路啊地一声往后仰，做出要摔倒的样子，小松紧走两步，小路忽然把身子挺直，也做出一个开枪的动作，小松啊地惊叫一声，往前踉跄逃窜。

看车！车来了！奶奶在后面大喊。班车的轮子碾着石子，轰隆隆地从拐角反方向开过来，小松和小路兴奋地尖叫一声，滚到路边的草窝里，大叫，我死了，我死了！敞开的车窗里，一只蠢头蠢脑的大白鹅伸出脖子看着他们。

奶奶走到小路面前，小路闭着眼睛，摊着四肢，眼睛悄悄张开一条缝，奶奶作势要踩下去，小路一骨碌爬起来，拜年的东西在手上颠啊颠。大早上的别乱讲话！奶奶要去撕小路的嘴巴。

小松小路往前跑，新家姆姆走到院子里喂鸡，她家的院子被公路围着，像是一个半岛，因为家里十年前新盖了瓦房，大家都叫她新家姆姆。姆姆是一个极其壮硕的妇女，留着乌黑的辫子，她笑呵呵地说：两兄弟又出门去啦。小松不知道怎么打招呼，小路朝她做了一个鬼脸，往前跑开。姆姆也不恼，又和奶奶打招呼。

新家姆姆小气包！小路告诉小松，我晚上到他家去看白娘子，看到八点多，她老公就来问我怎么还不要睡觉，八点半睡什么觉，神经病！我知道他是新家姆姆派来的，九点钟他又来问我要不要睡了，我不理他。新家姆姆跑到房间里来，把我揽出去，说要睡觉了睡觉了，我脚都下不了地！就是怕我看电视花了他们的电费，小气包！

小松说，过几天你和我一起回家吧，我家电视天天给你看，正好我也要看白娘子。小路搔了搔脑门，桂圆哗哗地响，不去，你家去过一次，不好玩，没有鱼抓，下不了河。我爸说卖了羊给奶奶家买个电视，也交闭路费。新家姆姆王八蛋，请我去她家我也不去。小松说那是那是，还是这里好。

大概半个小时，他们已经路过乡里的中学，再半个小时就能到乡政府了。身后的公路忽然轰隆隆震动起来，冒着黑烟的机头后面，谷谷叔叔宽厚的肩膀和红彤彤的面庞露了出来。他是这么年轻健壮，在这样的天气里，也只在背心外披一件简单的外套，胸肌自负地鼓出来。小松和小路怪叫着往拖拉机后斗跑过去。他们喜欢谷谷叔叔，也怕他，因为他双手像铁钳，眼睛毒得像刀，总能轻而易举地找到他们身上的关节处，轻轻一捏，让他们嗷嗷乱叫。谷谷叔叔停下了拖拉机，请奶奶上车，小松他们早就爬到后斗上，你一脚我一脚地踹着空箩筐，看见奶奶的前脚迈上后斗，也过来扶，谷谷叔叔把奶奶搀了上去，顺便在小路的腰上摸了一把，小路嗷地怪叫一声跪倒在铁板上。

车子轰隆隆地发动了，小松和小路躲在角落窃窃私语，小路又说起谷谷叔叔的笑话来。他问小松记不记得上次去伯婆家玩，就是打下了好几个土梨那一次。小松说记得啊，小路说我们一跑进大厅，谷谷叔叔房间的门就通地关上了，还咔了一声，闩上了。他以为我就不知道他搞什么鬼了吗，我爬到墙上偷偷看，他和他老婆躲在房间吃威化饼！就是你上次带来那种，乡里也有卖！谷谷叔叔一口一个，他是怕被我们看见他吃，也要分给我们吃，就躲起来偷偷吃。我爱吃威化饼，小松咽了口口水，咽口水会传染，小路也咽了一口，说，他以前也不那么小气，有什么都会分给我们吃，他讨了老婆就躲起来和老婆一起吃，都怪他老婆！你怎么知道是她老婆教的？什么怎么，他老婆上过乡里的初中，嫁过来的时候说你们乡下人怎么这样怎么那样呐，什么乡下人，她自己都是乡下人！不是她老婆教还能是谁，小路学了两句她说话的腔调，舌头伸得老长，眼睛往上吊，躺在铁板上装死，奶奶踹了他一脚。

霎那间暗下来，前方经过一处小小的土丘，施工队把土丘劈开，让公路穿过。小松和小路看着车两侧红彤彤的土壤切面，想起前面不远的崖壁上有一个墓穴，施工队挖开的时候，薄薄的棺材从墓穴里散落出来。小松和小路害怕那个地方，又想偷偷看一眼，当拖拉机终于要经过的时候，他们还是紧紧搂在一起，捂着对方的眼睛，痉挛一样大喊：鬼来了鬼来了。奶奶没好气的去撕小路的嘴巴：正月正头的净乱说话。

他们和谷谷叔叔在前往乡政府的岔路口分手了，他们要往另一条路到奶奶的两个妹妹家去，因为路途遥远，奶奶之前从来没带他们去过。他们的热情很快地被路途给消磨了，不断地问奶奶还要走多久，奶奶总是笑眯眯地说快到了快到了，一个又一个村庄被他们落在后面，小路也疲倦了，途经村庄里小孩的挑衅他也只是愤怒地瞪了一眼，平时他非要过去和他们打起来不可。

他们在一个大桥边歇了脚，拿出花生、饼干、橘子来吃了一会儿，他们早就拿不动拜年的礼品了，两袋东西都兜在奶奶的手臂上，奶奶此刻笑眯眯地嚼着一块冻米，一点也看不出劳累的样子。小松看着河面上飞越的白鹭，越发感觉自己双腿的沉重，他苦着脸朝小路看过去，小路顺势躺在桥面上，对奶奶说，奶奶，你自己去吧，我和小松回村里了。奶奶笑眯眯地说：那就再坐一会，再坐一会。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正好是午饭时间。奶奶精确地掌握了早上的起床时间和路上小孩发脾气的时间，不早不晚地赶到了。小松和小路可以说是气鼓鼓地跨进了村头的送客亭。他们带着哭腔相互赌咒下次再也不和奶奶出门了，他们看见奶奶也走进亭子里来，决绝地把头偏向另一边，奶奶坐在亭子里，和一头牵着牛挽着裤腿走出来的老汉闲聊。

奶奶两个妹妹家离得不远，都在村子一个偏僻的角落里，背靠着山，小松和小路把东西放好，恭恭敬敬地向长辈拜了年，象征性地喝了一口装在玻璃杯里的糖茶，撇撇嘴就偷偷溜出门去，他们在村庄的高处看见越过一大片田野有一条宽阔的溪流，他们决定到村里的小卖部去买爆竹，然后到那去炸小鱼。

正准备动身的时候，亲戚们把他们叫进了屋里吃午饭，小松喝了一口一瓶从来没见过的包装的可乐，觉得味道怪怪的，甜得腻人，不敢再喝，夹了一只春卷放在嘴里嚼，小路看见奶奶和二奶奶坐在角落里说着话，二奶奶抹着眼睛，小路支着身子想听，亲戚给他夹菜了，他又坐下了。

午饭过后，奶奶出乎意料地让小路和小松自己在村里转悠，说自己要和二妹去个地方就来，小路他们不乐意了，小松甚至大嚷大叫起来，说也要跟着一起去。二奶奶说，就让他们一起去吧，也没什么的。小路他们乐得蹦了起来。

一个农家院，院里密密麻麻摆着十几个竹匾，上面晒着黑乎乎的东西，小松走近一看，是皱起来的李干，但要比一般的李干大上几倍，二奶奶说，拿一个尝尝吧，小松拿了一个咬了一口，果肉肥厚。好好吃！小松高兴地朝小路大叫，快来吃，比你们村里的李干好吃多了。小路不乐意了，拿起一个啃了一口，大叫，酸死了，把剩下半个丢进草丛里，别想比得上我们村的东西。二奶奶说，你们是要夏天来哩，夏天的时候，我家果园里的奈果，长得和猪心一样大，甜！

听见声音，屋里有人走了出来，一个农村妇女带着一个小孩。小孩个子不高，眉毛浓密地从额头斜插进眉心，抿着嘴好像打定了主意不说话似的。令小松他们心里不舒服的是，小孩和妇女的袖子上都挽着白色的麻布，他们猜到这里发生了一些可怕的事情，有点后悔跟过来了。奶奶和妇女坐下讲话，妇女哭了起来，那昂昂的哀嚎让小松他们心里一颤一颤的，小孩背对着他们，妇女不断抚摸他黑亮的头发。二奶奶把他搂进怀里，鹏鹏鹏鹏地叫。

妇女让鹏鹏带小松他们进屋拿东西吃，他们一点也不想吃东西，更不想进屋，但又不想表现出胆怯，于是磨磨蹭蹭跟进了屋。屋里陈设简陋，正厅里摆着一张中年男子的遗像，香炉里点着几支新鲜的香。小路腿肚子有点发麻，扯着小松，小松也不知道如何是好，鹏鹏把果盘推给他们，坐在木凳上一言不发。小松鼻子上沁出细细的汗珠，鹏鹏朝他们这看了一眼，在果盘里抓了一些干果塞到他们手里，小松只得接了，鹏鹏转头往外走，小松他们赶紧跟了出来。

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奶奶过来说，我们还要商量事情，你们和鹏鹏去溪口玩吧，那里好玩得很，小路心里一松，高兴地跳起来，鹏鹏则闷头去给他们借自行车。

通往溪口的路很崎岖，风景美极了，路的边上是一条溪流，曲曲折折地从巨大的岩石中往下流泻，溪流对面是巨大的悬崖，藤萝和冬草从那倒挂下来。鹏鹏骑着一辆大人的倒三角杠自行车，他身高还不够，攥着把头，半蹲着骑，小路和小松骑着借来的女式自行车，轻松多了。小松和小路几次想要问鹏鹏要不要换车，但谁也没说出口。

到了溪口开阔的山谷，鹏鹏停下车，第一次开口说话，他说要先给山上的爷爷送茶水，叫他们在这等他，背上水壶就走了。小松和小路在路上踢碎石子玩，他们看见山谷的尽头是一座还没有合龙的水坝，碧绿的溪水被两边的坝基挤压着，从缺口处汹涌地流泻下来，坝上的溪水缓缓流动，在阳光下闪着粼粼的波纹，小路手搭凉棚朝溪流看了半天，说，小松你看见没有？小松眯着眼说，看见什么？圆圈啊，水上面小小的圆圈，那是鱼吐的泡泡。走！小路扯了一下小松的胳膊，我们去下面抓鱼。小松说，但我们没买爆竹啊。没事，我们去下面脱了鞋子摸。鹏鹏叫我们在这等他呢。切，不管他，他来了再说。

他们从小路下到溪边，准备从岩石间跳跃前进，小松扯了小路一下，小路从他手指的方向，看见身后小桥上，走着从林子出来的一队小孩，他们高高矮矮的大概有七八个，手里拿着竹棍、树枝，趾高气扬，朝他们这里挑衅地看过来。呸，小路悄悄吐了一口唾沫，野孩子！他的动作被那队小孩看见了，一个高高的黑孩子指着他问，死小鬼，什么地方来的？一边用竹棍把桥上的钢筋敲得笃笃响。小松和小路为这突如其来的侮辱涨红了脸，小孩们倚在桥上像观赏动物一样看着他们，一个矮小的癞头小子对着他们比出各种下流的手势。小路觉得颜面尽失，不愿转身认输，也不敢和他们对骂，他们就这样直挺挺地站着。妈的死小鬼！搞他们！一个瘦子忽然叫了一声，他们从桥上呼啦啦地冲过来。

快跑，小松，往山上跑。小路拽着小松在溪流的岩石上跳来跳去，身后是纷乱的脚步声，小松的鞋子跑得后跟松了，小路回头看了一样，转到他身后，帮他套好，推着他的腰，两个人一起要往树林里钻。那队小孩看追不上，捡起地下拳头大的碎石就往对面招呼，石头和石头撞在一起，啪啪作响。小松他们跑进了林子里，又一股脑地爬上一棵大树的树梢，小路抱着树干滑下去，在地上捡了好几块石头，把裤子塞得鼓鼓囊囊的，又重新爬上大树。他们透过枝叶看见那群小子站在溪对岸朝着他们刚才跑过的地方放肆大笑，然后像列队一样，一个跟着一个，沿着他们刚才来的路走了。明天我叫我爸，带上村里的人，把他们一个个脚都拗断！小路带着哭腔立誓，小松倒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有些好玩，小路却感觉受了从来没有的奇耻大辱。他们在树上待了一会，等情绪平复了，再慢慢从树上下来。

他们往回走，却在树林里听见脚步声，悄悄蹲了下来，看清楚了只有一个人，是刚才的小癞子，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走回树林里来。小路蹲着一动不动，小松却窜了出去，小癞子被突然出现的小松吓了一跳，脸上露出半是害怕半是谄媚的神色来。死小鬼，很嚣张啊，小松学着电影里古惑仔的腔调，把小癞子的肩膀推了一下，他本来是想推他的头的。小癞子踉踉跄跄往后退了两步。小松看了小路一眼，叉着腰对着小癞子大骂起来，小癞子脸红通通的，看着他们没有动手的意思，躬身往树林里一钻溜了。怎么样，帮你出出气，小松笑嘻嘻地对小路说。不要丢脸了，刚才那么多人在，你屁也不敢放一个，抓个落单的小孩欺负有什么用。比你当乌龟好，小松瞪了小路一眼，反正他们也要找来。算了算了，小路叹了一口气，我们去抓鱼吧。

他们爬上了大坝，捧了一口水解渴，往大坝的上游走去。溪流的下游窜出刚才那群小孩来，手里拿着棍子，掷着石头朝他们跑过来。小路赶紧拉着小松跑到河滩一块大石头背后。小松，去捡石子！小路眯着眼，把一块块石头甩出去，他丢得很准，对面被他压制着纷纷躲到石头后面去，谁要是想往前冲，小路就用石头把他赶回去。双方在河滩上离着一百多米，遥遥相望。

嘿！山谷里忽然穿来一声叫唤，小松从石缝里看出去，是鹏鹏，他站在路上喊了一声，那些小孩都回过头去看着他，他便从路上下到溪里来。叫鹏鹏来救我们吧，小松扯了扯小路的后背。叫他干什么，不需要，谁敢上来，我就叫他们头破血流！小松看见鹏鹏走到小孩中间，小孩对他说着什么，朝他们的方向指了指，鹏鹏点了点头，就朝他们走过来。嘿嘿，小松兴奋地对小路说，鹏鹏好像是那帮小孩的老大啊。什么老大，小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老二吧。鹏鹏越走越近，小松先从石头后面站起来，挥着手喊道，鹏鹏鹏鹏。哼，马屁精，小路懒洋洋一屁股坐在地上。

误会解除了之后，他们变得极其亲密起来，这些下鲤村的孩子听说小路他们想抓鱼，就建议他们到上游的一个瀑布去。鹏鹏对小癞子耳语了几句，他和几个小孩骑着自行车拿东西去了。

在去往瀑布的路上，他们看见路边停了一辆摩托车，车身上油漆着施工、安全生产的字样，车刚停下来不久，引擎似乎还在冒着热气。骑车的人去得很急，把车钥匙随便地放在了车座位上。一个下鲤村的孩子走过去，很自然地把那串钥匙抓在手中，随便地丢进了小溪里。

小松吃惊地长大了嘴巴，对发生的事情没有回过神来，小路用一种别大惊小怪地神色碰了碰他。一个孩子拍起掌笑，自言自语：叫你们进来，你们进村子，村子就坏了。

瀑布很高，很高，岩石形成了一个稍稍向外斜出的直角，好像要朝他们倒下来，下鲤村的孩子得意洋洋地对小路说，这个瀑布高吧，没见过吧。

嗤，小路哼了一声，我村里有个瀑布才高，你知道有多高吗？

有多高？

我们村里人用瀑布运木头，木头从瀑布上掉下来，掉到深潭里，我告诉你，早上掉下去的，要中午才浮得起来。

嗐！你就吹吧。

骗你是狗，你们村里就没有这么高的山！

小癞子他们取来了捞鱼的网兜，几个孩子颇有阵势地攀援着藤萝，围在深潭的不同位置，对着石头又敲又打，又在潭里放了几个大爆竹，捞上来几头不大不小的溪鱼，大家各个喜形于色，围在瀑布边开始生火，他们速度极快，一会儿就在石滩上生起一堆火来。因为来了客人，这帮孩子特别卖力，拾柴禾的拾柴禾，洗菜的洗菜，破鱼的破鱼。小癞子蹲在火堆旁把火撩得旺旺的，一个孩子问他，小癞子，你妈呢？我妈，死了。你放屁，村里人说你妈在外面和人睡觉。放你妈的狗屁，小癞子拿起石头甩过去，那边不响了，小癞子颓唐地坐在火边掏着。鹏鹏说，癞子你爸回来了没，小癞子小声说没呢，还在大夫那里，说腰得治到春天才好。

小松和小路从他们手里抢不到活，小路起身去树林里削树枝，小路在火堆旁边往鹏鹏那挪了点。他觉得鹏鹏酷极了，想和他搭腔，趁鹏鹏瞟了他一眼，急急忙忙地说，你家里挂着的那个是谁啊。一问出口他就后悔了，但他又不知道该问什么好。鹏鹏看了他一眼，把目光投到地下，那是我爸，他死了。过了一会又补充了半句，年前死的。

看鹏鹏的样子，小松无论如何也问不出你爸爸是怎么死的问题来，也不声不响地坐在火堆旁，只有烧着的松枝啪啪响。过了一会儿，鹏鹏忽然抬起头

听说你在城里念书？

我不在城里，我在镇上。

你还有在念书吧。

有……有啊，我夏天就升初一了，你没念书了吗？

我不准备念书了。

哦……

既然你在镇上念书，你应该知道的多，你知道什么是脑死亡吗？

啊？

脑死亡，大脑的脑，死掉的死那种死亡，医生说给我听的。

大概，大概就是人还没死，大脑已经死了吧，不然干嘛要单单说个大脑呢？

哇，鹏鹏眼睛亮了起来，你好厉害，和医生说得差不多，那你说脑死亡人是死了还是没死呢？

这个……小松一下答不上来。

脑死亡的人会不会忽然清醒呢？

这……

鹏鹏看小松答不上来，接着往下说。

我爸爸就是脑死亡，他一直在城里打工，年前去给我们买烧鸡，就是市区体育馆旁边那一家最好吃的。小松知道是哪一家，可那家并不好吃啊，他心里想，没说出来。我爸买完烧鸡回来，急急忙忙在路上跑，被车撞到了。还是医院的人打电话到村里来我们才知道的，我妈妈哭了，晚上没有班车，我们出不去，医院那边说情况危险得很，叔叔伯伯和我爸争山闹得凶，不肯来帮忙，后来还是大奶奶叫了很远的一个咕什么叔叔？

谷谷叔叔？

是，就是他，他会开车，他帮我们送到城里，已经晚上两点多了，路上没有灯，风大，我妈一直哭。到了医院，大夫说，我爸被撞的脑仁搅在一起，已经脑死亡了，心脏还会跳，还有呼吸，但已经活不过来了。晚上我和妈妈睡在病房里，妈妈睡着了，我忽然听见爸爸在叫我，我到床头，他轻轻地对我说，他想吃家里的奈干。我叫妈妈来看，但是爸爸又不说话了。我和谷谷叔叔回家里拿了一袋奈干，回医院的时候爸爸怎么也不张嘴，不睁眼。医生说我一定是做梦了，他们已经确诊了是脑死亡，脑死亡的人是不会清醒的。没人信我。

后来呢？

后来医生和奶奶他们商量爸爸的事情，他说脑死亡虽然还有心跳，但是比没了心跳还吓人，是转不回来的，那点心跳都是要靠在身上插管子才维持得了，而且也维持不了多少天，但是一天就要花好多钱，我们没钱。

那怎么办呢？

他们不救爸爸了，我在医院闹着爸爸要吃东西的时候，亲戚就把我带走了，后面我才知道他们不给爸爸插管子了。

那是谁的主意呢？

奶奶说是妈妈，说她是个狠心的女人，但是我也不信她，他们没人信我，我恨他们。

鹏鹏拿起棍子，把火堆捅得火星乱飘。

我妈妈要走了。

走去哪呢？

说是要嫁人了吧，她本来就有病，干不了活，我们和奶奶都是靠爸爸给钱，爸爸死了，她养不了我，看不了病。

那你以后奶奶过吗？

不，鹏鹏把头转向瀑布，朝那里丢了一个石子，我知道他们在想把我送到哪里去寄养或者学做工，我本来也不想和奶奶一起住，我恨他们。我要去得远远的，我要赚钱，赚很多很多钱，这样我就不会因为没钱，白白死了。

烤熟的东西香极了，地瓜、芋头、小鱼，大家都吃得饱饱的，开始相互揭短吹牛，谁谁的妈妈不会再回来了，谁谁的爸爸在工地和谁搞上了。不知道是谁说起大家敢不敢游泳的话题来，大家都吹牛敢在冬天下水，但谁也没胆试一试。不知道小癞子什么时候弄来一瓶白酒，小路霍地一声站起来，说自己喝了白酒就敢下水，拎起来就是咕咚一口。小松也被激得热血沸腾起来，拿起酒瓶也咕嘟灌了一口，呛得他双眼直瞪，蹲在地下，从喉咙烧到了肚肠。他觉得身上哗哗地烧了起来，马上就可以到深潭里凉快一下，他迷迷糊糊地脱了外套，一阵风吹过来，他又感觉凉飕飕的，赶紧拨开他们的嘴，抢来酒瓶，又灌了一口。

小松觉得身体又麻又沉，整个世界轰隆隆地响，他睁开眼睛，看见头顶是一片火烧云，火烧云的稀薄处，有几粒眨着眼睛的小星星。他向四周看了看，原来自己躺在一大块铁板上，身上还盖着半条被子，那另外半条，盖在酣睡的小路身上。一同坐在拖拉机后斗的奶奶嗔怪地说，怎么和鹏鹏一起跑去偷酒喝，害的谷谷叔叔跑大老远去运你们，你要是喝坏了头脑，我怎么跟你爸妈交待。谷谷叔叔声音洪亮地说，没事没事，我也正好去下鲤送趟化肥。小松把小路摇醒，两人发现后斗上还装着一大袋奈干，奶奶说那是鹏鹏送给他们吃的。小松想起火堆旁和鹏鹏说的话，也不知是幻是真，趁着还记得和小路说了。小路听完之后说，呀，原来鹏鹏这么可怜，我和我爸说说吧，我爸本来就要招个工，又嫌事还没那么多有点亏，不如叫鹏鹏到羊场来，我们一起干。哇，好主意，小松一拍铁板，但是又犯了嘀咕，鹏鹏说要赚钱，赚很多很多的钱，跟你爸赚得到那么多钱吗？哼，小路把手伸到背后去挠，你别小看我，以后我要赚钱，把整个乡都买下来。小松撇撇嘴，那我们要快点，不然他要被人送走了，他下意识地掏了掏口袋，摸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他掏出来一看，是压岁钱！两份！小松赶紧推小路，小路一摸口袋里，也有！他们才记起来今天是拜年去了，两个奶奶一人给了一份。小松喜滋滋地把红包拆开，傻了眼，里面只有两块钱！另一个，也是！小路也愣在那里。小松急了，问奶奶，怎么还有包两块钱的呀。奶奶笑着说，还说哪，下鲤穷你们不是不知道。二奶奶三奶奶还说你们明年别去拜年了，你们送的东西她们也用不到，还要给你们包红包。夏天的时候，西瓜熟了、奈果熟了、花生熟了，你们尽管去玩。溪 口

魏冶

清晨阳光很好，小松和小路走在乡间大道上，肚肠里兜着温热的稀饭和笋干，他们一人提了一份拜年礼品：报纸包成长方形，上面扎着一块红纸的冰糖、一份包装简单的桂圆、一份吃起来粘牙的蜜枣。奶奶迈着细碎稳健的步子，微笑地在后面跟着，不断喊着两个孙儿，让他们把拜年的礼物交给她。

小松冲上路边被枯草覆满的田埂，虚晃了一下，跳回到公路上，转身朝小路做了一个开枪的姿势。小路啊地一声往后仰，做出要摔倒的样子，小松紧走两步，小路忽然把身子挺直，也做出一个开枪的动作，小松啊地惊叫一声，往前踉跄逃窜。

看车！车来了！奶奶在后面大喊。班车的轮子碾着石子，轰隆隆地从拐角反方向开过来，小松和小路兴奋地尖叫一声，滚到路边的草窝里，大叫，我死了，我死了！敞开的车窗里，一只蠢头蠢脑的大白鹅伸出脖子看着他们。

奶奶走到小路面前，小路闭着眼睛，摊着四肢，眼睛悄悄张开一条缝，奶奶作势要踩下去，小路一骨碌爬起来，拜年的东西在手上颠啊颠。大早上的别乱讲话！奶奶要去撕小路的嘴巴。

小松小路往前跑，新家姆姆走到院子里喂鸡，她家的院子被公路围着，像是一个半岛，因为家里十年前新盖了瓦房，大家都叫她新家姆姆。姆姆是一个极其壮硕的妇女，留着乌黑的辫子，她笑呵呵地说：两兄弟又出门去啦。小松不知道怎么打招呼，小路朝她做了一个鬼脸，往前跑开。姆姆也不恼，又和奶奶打招呼。

新家姆姆小气包！小路告诉小松，我晚上到他家去看白娘子，看到八点多，她老公就来问我怎么还不要睡觉，八点半睡什么觉，神经病！我知道他是新家姆姆派来的，九点钟他又来问我要不要睡了，我不理他。新家姆姆跑到房间里来，把我揽出去，说要睡觉了睡觉了，我脚都下不了地！就是怕我看电视花了他们的电费，小气包！

小松说，过几天你和我一起回家吧，我家电视天天给你看，正好我也要看白娘子。小路搔了搔脑门，桂圆哗哗地响，不去，你家去过一次，不好玩，没有鱼抓，下不了河。我爸说卖了羊给奶奶家买个电视，也交闭路费。新家姆姆王八蛋，请我去她家我也不去。小松说那是那是，还是这里好。

大概半个小时，他们已经路过乡里的中学，再半个小时就能到乡政府了。身后的公路忽然轰隆隆震动起来，冒着黑烟的机头后面，谷谷叔叔宽厚的肩膀和红彤彤的面庞露了出来。他是这么年轻健壮，在这样的天气里，也只在背心外披一件简单的外套，胸肌自负地鼓出来。小松和小路怪叫着往拖拉机后斗跑过去。他们喜欢谷谷叔叔，也怕他，因为他双手像铁钳，眼睛毒得像刀，总能轻而易举地找到他们身上的关节处，轻轻一捏，让他们嗷嗷乱叫。谷谷叔叔停下了拖拉机，请奶奶上车，小松他们早就爬到后斗上，你一脚我一脚地踹着空箩筐，看见奶奶的前脚迈上后斗，也过来扶，谷谷叔叔把奶奶搀了上去，顺便在小路的腰上摸了一把，小路嗷地怪叫一声跪倒在铁板上。

车子轰隆隆地发动了，小松和小路躲在角落窃窃私语，小路又说起谷谷叔叔的笑话来。他问小松记不记得上次去伯婆家玩，就是打下了好几个土梨那一次。小松说记得啊，小路说我们一跑进大厅，谷谷叔叔房间的门就通地关上了，还咔了一声，闩上了。他以为我就不知道他搞什么鬼了吗，我爬到墙上偷偷看，他和他老婆躲在房间吃威化饼！就是你上次带来那种，乡里也有卖！谷谷叔叔一口一个，他是怕被我们看见他吃，也要分给我们吃，就躲起来偷偷吃。我爱吃威化饼，小松咽了口口水，咽口水会传染，小路也咽了一口，说，他以前也不那么小气，有什么都会分给我们吃，他讨了老婆就躲起来和老婆一起吃，都怪他老婆！你怎么知道是她老婆教的？什么怎么，他老婆上过乡里的初中，嫁过来的时候说你们乡下人怎么这样怎么那样呐，什么乡下人，她自己都是乡下人！不是她老婆教还能是谁，小路学了两句她说话的腔调，舌头伸得老长，眼睛往上吊，躺在铁板上装死，奶奶踹了他一脚。

霎那间暗下来，前方经过一处小小的土丘，施工队把土丘劈开，让公路穿过。小松和小路看着车两侧红彤彤的土壤切面，想起前面不远的崖壁上有一个墓穴，施工队挖开的时候，薄薄的棺材从墓穴里散落出来。小松和小路害怕那个地方，又想偷偷看一眼，当拖拉机终于要经过的时候，他们还是紧紧搂在一起，捂着对方的眼睛，痉挛一样大喊：鬼来了鬼来了。奶奶没好气的去撕小路的嘴巴：正月正头的净乱说话。

他们和谷谷叔叔在前往乡政府的岔路口分手了，他们要往另一条路到奶奶的两个妹妹家去，因为路途遥远，奶奶之前从来没带他们去过。他们的热情很快地被路途给消磨了，不断地问奶奶还要走多久，奶奶总是笑眯眯地说快到了快到了，一个又一个村庄被他们落在后面，小路也疲倦了，途经村庄里小孩的挑衅他也只是愤怒地瞪了一眼，平时他非要过去和他们打起来不可。

他们在一个大桥边歇了脚，拿出花生、饼干、橘子来吃了一会儿，他们早就拿不动拜年的礼品了，两袋东西都兜在奶奶的手臂上，奶奶此刻笑眯眯地嚼着一块冻米，一点也看不出劳累的样子。小松看着河面上飞越的白鹭，越发感觉自己双腿的沉重，他苦着脸朝小路看过去，小路顺势躺在桥面上，对奶奶说，奶奶，你自己去吧，我和小松回村里了。奶奶笑眯眯地说：那就再坐一会，再坐一会。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正好是午饭时间。奶奶精确地掌握了早上的起床时间和路上小孩发脾气的时间，不早不晚地赶到了。小松和小路可以说是气鼓鼓地跨进了村头的送客亭。他们带着哭腔相互赌咒下次再也不和奶奶出门了，他们看见奶奶也走进亭子里来，决绝地把头偏向另一边，奶奶坐在亭子里，和一头牵着牛挽着裤腿走出来的老汉闲聊。

奶奶两个妹妹家离得不远，都在村子一个偏僻的角落里，背靠着山，小松和小路把东西放好，恭恭敬敬地向长辈拜了年，象征性地喝了一口装在玻璃杯里的糖茶，撇撇嘴就偷偷溜出门去，他们在村庄的高处看见越过一大片田野有一条宽阔的溪流，他们决定到村里的小卖部去买爆竹，然后到那去炸小鱼。

正准备动身的时候，亲戚们把他们叫进了屋里吃午饭，小松喝了一口一瓶从来没见过的包装的可乐，觉得味道怪怪的，甜得腻人，不敢再喝，夹了一只春卷放在嘴里嚼，小路看见奶奶和二奶奶坐在角落里说着话，二奶奶抹着眼睛，小路支着身子想听，亲戚给他夹菜了，他又坐下了。

午饭过后，奶奶出乎意料地让小路和小松自己在村里转悠，说自己要和二妹去个地方就来，小路他们不乐意了，小松甚至大嚷大叫起来，说也要跟着一起去。二奶奶说，就让他们一起去吧，也没什么的。小路他们乐得蹦了起来。

一个农家院，院里密密麻麻摆着十几个竹匾，上面晒着黑乎乎的东西，小松走近一看，是皱起来的李干，但要比一般的李干大上几倍，二奶奶说，拿一个尝尝吧，小松拿了一个咬了一口，果肉肥厚。好好吃！小松高兴地朝小路大叫，快来吃，比你们村里的李干好吃多了。小路不乐意了，拿起一个啃了一口，大叫，酸死了，把剩下半个丢进草丛里，别想比得上我们村的东西。二奶奶说，你们是要夏天来哩，夏天的时候，我家果园里的奈果，长得和猪心一样大，甜！

听见声音，屋里有人走了出来，一个农村妇女带着一个小孩。小孩个子不高，眉毛浓密地从额头斜插进眉心，抿着嘴好像打定了主意不说话似的。令小松他们心里不舒服的是，小孩和妇女的袖子上都挽着白色的麻布，他们猜到这里发生了一些可怕的事情，有点后悔跟过来了。奶奶和妇女坐下讲话，妇女哭了起来，那昂昂的哀嚎让小松他们心里一颤一颤的，小孩背对着他们，妇女不断抚摸他黑亮的头发。二奶奶把他搂进怀里，鹏鹏鹏鹏地叫。

妇女让鹏鹏带小松他们进屋拿东西吃，他们一点也不想吃东西，更不想进屋，但又不想表现出胆怯，于是磨磨蹭蹭跟进了屋。屋里陈设简陋，正厅里摆着一张中年男子的遗像，香炉里点着几支新鲜的香。小路腿肚子有点发麻，扯着小松，小松也不知道如何是好，鹏鹏把果盘推给他们，坐在木凳上一言不发。小松鼻子上沁出细细的汗珠，鹏鹏朝他们这看了一眼，在果盘里抓了一些干果塞到他们手里，小松只得接了，鹏鹏转头往外走，小松他们赶紧跟了出来。

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奶奶过来说，我们还要商量事情，你们和鹏鹏去溪口玩吧，那里好玩得很，小路心里一松，高兴地跳起来，鹏鹏则闷头去给他们借自行车。

通往溪口的路很崎岖，风景美极了，路的边上是一条溪流，曲曲折折地从巨大的岩石中往下流泻，溪流对面是巨大的悬崖，藤萝和冬草从那倒挂下来。鹏鹏骑着一辆大人的倒三角杠自行车，他身高还不够，攥着把头，半蹲着骑，小路和小松骑着借来的女式自行车，轻松多了。小松和小路几次想要问鹏鹏要不要换车，但谁也没说出口。

到了溪口开阔的山谷，鹏鹏停下车，第一次开口说话，他说要先给山上的爷爷送茶水，叫他们在这等他，背上水壶就走了。小松和小路在路上踢碎石子玩，他们看见山谷的尽头是一座还没有合龙的水坝，碧绿的溪水被两边的坝基挤压着，从缺口处汹涌地流泻下来，坝上的溪水缓缓流动，在阳光下闪着粼粼的波纹，小路手搭凉棚朝溪流看了半天，说，小松你看见没有？小松眯着眼说，看见什么？圆圈啊，水上面小小的圆圈，那是鱼吐的泡泡。走！小路扯了一下小松的胳膊，我们去下面抓鱼。小松说，但我们没买爆竹啊。没事，我们去下面脱了鞋子摸。鹏鹏叫我们在这等他呢。切，不管他，他来了再说。

他们从小路下到溪边，准备从岩石间跳跃前进，小松扯了小路一下，小路从他手指的方向，看见身后小桥上，走着从林子出来的一队小孩，他们高高矮矮的大概有七八个，手里拿着竹棍、树枝，趾高气扬，朝他们这里挑衅地看过来。呸，小路悄悄吐了一口唾沫，野孩子！他的动作被那队小孩看见了，一个高高的黑孩子指着他问，死小鬼，什么地方来的？一边用竹棍把桥上的钢筋敲得笃笃响。小松和小路为这突如其来的侮辱涨红了脸，小孩们倚在桥上像观赏动物一样看着他们，一个矮小的癞头小子对着他们比出各种下流的手势。小路觉得颜面尽失，不愿转身认输，也不敢和他们对骂，他们就这样直挺挺地站着。妈的死小鬼！搞他们！一个瘦子忽然叫了一声，他们从桥上呼啦啦地冲过来。

快跑，小松，往山上跑。小路拽着小松在溪流的岩石上跳来跳去，身后是纷乱的脚步声，小松的鞋子跑得后跟松了，小路回头看了一样，转到他身后，帮他套好，推着他的腰，两个人一起要往树林里钻。那队小孩看追不上，捡起地下拳头大的碎石就往对面招呼，石头和石头撞在一起，啪啪作响。小松他们跑进了林子里，又一股脑地爬上一棵大树的树梢，小路抱着树干滑下去，在地上捡了好几块石头，把裤子塞得鼓鼓囊囊的，又重新爬上大树。他们透过枝叶看见那群小子站在溪对岸朝着他们刚才跑过的地方放肆大笑，然后像列队一样，一个跟着一个，沿着他们刚才来的路走了。明天我叫我爸，带上村里的人，把他们一个个脚都拗断！小路带着哭腔立誓，小松倒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有些好玩，小路却感觉受了从来没有的奇耻大辱。他们在树上待了一会，等情绪平复了，再慢慢从树上下来。

他们往回走，却在树林里听见脚步声，悄悄蹲了下来，看清楚了只有一个人，是刚才的小癞子，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走回树林里来。小路蹲着一动不动，小松却窜了出去，小癞子被突然出现的小松吓了一跳，脸上露出半是害怕半是谄媚的神色来。死小鬼，很嚣张啊，小松学着电影里古惑仔的腔调，把小癞子的肩膀推了一下，他本来是想推他的头的。小癞子踉踉跄跄往后退了两步。小松看了小路一眼，叉着腰对着小癞子大骂起来，小癞子脸红通通的，看着他们没有动手的意思，躬身往树林里一钻溜了。怎么样，帮你出出气，小松笑嘻嘻地对小路说。不要丢脸了，刚才那么多人在，你屁也不敢放一个，抓个落单的小孩欺负有什么用。比你当乌龟好，小松瞪了小路一眼，反正他们也要找来。算了算了，小路叹了一口气，我们去抓鱼吧。

他们爬上了大坝，捧了一口水解渴，往大坝的上游走去。溪流的下游窜出刚才那群小孩来，手里拿着棍子，掷着石头朝他们跑过来。小路赶紧拉着小松跑到河滩一块大石头背后。小松，去捡石子！小路眯着眼，把一块块石头甩出去，他丢得很准，对面被他压制着纷纷躲到石头后面去，谁要是想往前冲，小路就用石头把他赶回去。双方在河滩上离着一百多米，遥遥相望。

嘿！山谷里忽然穿来一声叫唤，小松从石缝里看出去，是鹏鹏，他站在路上喊了一声，那些小孩都回过头去看着他，他便从路上下到溪里来。叫鹏鹏来救我们吧，小松扯了扯小路的后背。叫他干什么，不需要，谁敢上来，我就叫他们头破血流！小松看见鹏鹏走到小孩中间，小孩对他说着什么，朝他们的方向指了指，鹏鹏点了点头，就朝他们走过来。嘿嘿，小松兴奋地对小路说，鹏鹏好像是那帮小孩的老大啊。什么老大，小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老二吧。鹏鹏越走越近，小松先从石头后面站起来，挥着手喊道，鹏鹏鹏鹏。哼，马屁精，小路懒洋洋一屁股坐在地上。

误会解除了之后，他们变得极其亲密起来，这些下鲤村的孩子听说小路他们想抓鱼，就建议他们到上游的一个瀑布去。鹏鹏对小癞子耳语了几句，他和几个小孩骑着自行车拿东西去了。

在去往瀑布的路上，他们看见路边停了一辆摩托车，车身上油漆着施工、安全生产的字样，车刚停下来不久，引擎似乎还在冒着热气。骑车的人去得很急，把车钥匙随便地放在了车座位上。一个下鲤村的孩子走过去，很自然地把那串钥匙抓在手中，随便地丢进了小溪里。

小松吃惊地长大了嘴巴，对发生的事情没有回过神来，小路用一种别大惊小怪地神色碰了碰他。一个孩子拍起掌笑，自言自语：叫你们进来，你们进村子，村子就坏了。

瀑布很高，很高，岩石形成了一个稍稍向外斜出的直角，好像要朝他们倒下来，下鲤村的孩子得意洋洋地对小路说，这个瀑布高吧，没见过吧。

嗤，小路哼了一声，我村里有个瀑布才高，你知道有多高吗？

有多高？

我们村里人用瀑布运木头，木头从瀑布上掉下来，掉到深潭里，我告诉你，早上掉下去的，要中午才浮得起来。

嗐！你就吹吧。

骗你是狗，你们村里就没有这么高的山！

小癞子他们取来了捞鱼的网兜，几个孩子颇有阵势地攀援着藤萝，围在深潭的不同位置，对着石头又敲又打，又在潭里放了几个大爆竹，捞上来几头不大不小的溪鱼，大家各个喜形于色，围在瀑布边开始生火，他们速度极快，一会儿就在石滩上生起一堆火来。因为来了客人，这帮孩子特别卖力，拾柴禾的拾柴禾，洗菜的洗菜，破鱼的破鱼。小癞子蹲在火堆旁把火撩得旺旺的，一个孩子问他，小癞子，你妈呢？我妈，死了。你放屁，村里人说你妈在外面和人睡觉。放你妈的狗屁，小癞子拿起石头甩过去，那边不响了，小癞子颓唐地坐在火边掏着。鹏鹏说，癞子你爸回来了没，小癞子小声说没呢，还在大夫那里，说腰得治到春天才好。

小松和小路从他们手里抢不到活，小路起身去树林里削树枝，小路在火堆旁边往鹏鹏那挪了点。他觉得鹏鹏酷极了，想和他搭腔，趁鹏鹏瞟了他一眼，急急忙忙地说，你家里挂着的那个是谁啊。一问出口他就后悔了，但他又不知道该问什么好。鹏鹏看了他一眼，把目光投到地下，那是我爸，他死了。过了一会又补充了半句，年前死的。

看鹏鹏的样子，小松无论如何也问不出你爸爸是怎么死的问题来，也不声不响地坐在火堆旁，只有烧着的松枝啪啪响。过了一会儿，鹏鹏忽然抬起头

听说你在城里念书？

我不在城里，我在镇上。

你还有在念书吧。

有……有啊，我夏天就升初一了，你没念书了吗？

我不准备念书了。

哦……

既然你在镇上念书，你应该知道的多，你知道什么是脑死亡吗？

啊？

脑死亡，大脑的脑，死掉的死那种死亡，医生说给我听的。

大概，大概就是人还没死，大脑已经死了吧，不然干嘛要单单说个大脑呢？

哇，鹏鹏眼睛亮了起来，你好厉害，和医生说得差不多，那你说脑死亡人是死了还是没死呢？

这个……小松一下答不上来。

脑死亡的人会不会忽然清醒呢？

这……

鹏鹏看小松答不上来，接着往下说。

我爸爸就是脑死亡，他一直在城里打工，年前去给我们买烧鸡，就是市区体育馆旁边那一家最好吃的。小松知道是哪一家，可那家并不好吃啊，他心里想，没说出来。我爸买完烧鸡回来，急急忙忙在路上跑，被车撞到了。还是医院的人打电话到村里来我们才知道的，我妈妈哭了，晚上没有班车，我们出不去，医院那边说情况危险得很，叔叔伯伯和我爸争山闹得凶，不肯来帮忙，后来还是大奶奶叫了很远的一个咕什么叔叔？

谷谷叔叔？

是，就是他，他会开车，他帮我们送到城里，已经晚上两点多了，路上没有灯，风大，我妈一直哭。到了医院，大夫说，我爸被撞的脑仁搅在一起，已经脑死亡了，心脏还会跳，还有呼吸，但已经活不过来了。晚上我和妈妈睡在病房里，妈妈睡着了，我忽然听见爸爸在叫我，我到床头，他轻轻地对我说，他想吃家里的奈干。我叫妈妈来看，但是爸爸又不说话了。我和谷谷叔叔回家里拿了一袋奈干，回医院的时候爸爸怎么也不张嘴，不睁眼。医生说我一定是做梦了，他们已经确诊了是脑死亡，脑死亡的人是不会清醒的。没人信我。

后来呢？

后来医生和奶奶他们商量爸爸的事情，他说脑死亡虽然还有心跳，但是比没了心跳还吓人，是转不回来的，那点心跳都是要靠在身上插管子才维持得了，而且也维持不了多少天，但是一天就要花好多钱，我们没钱。

那怎么办呢？

他们不救爸爸了，我在医院闹着爸爸要吃东西的时候，亲戚就把我带走了，后面我才知道他们不给爸爸插管子了。

那是谁的主意呢？

奶奶说是妈妈，说她是个狠心的女人，但是我也不信她，他们没人信我，我恨他们。

鹏鹏拿起棍子，把火堆捅得火星乱飘。

我妈妈要走了。

走去哪呢？

说是要嫁人了吧，她本来就有病，干不了活，我们和奶奶都是靠爸爸给钱，爸爸死了，她养不了我，看不了病。

那你以后奶奶过吗？

不，鹏鹏把头转向瀑布，朝那里丢了一个石子，我知道他们在想把我送到哪里去寄养或者学做工，我本来也不想和奶奶一起住，我恨他们。我要去得远远的，我要赚钱，赚很多很多钱，这样我就不会因为没钱，白白死了。

烤熟的东西香极了，地瓜、芋头、小鱼，大家都吃得饱饱的，开始相互揭短吹牛，谁谁的妈妈不会再回来了，谁谁的爸爸在工地和谁搞上了。不知道是谁说起大家敢不敢游泳的话题来，大家都吹牛敢在冬天下水，但谁也没胆试一试。不知道小癞子什么时候弄来一瓶白酒，小路霍地一声站起来，说自己喝了白酒就敢下水，拎起来就是咕咚一口。小松也被激得热血沸腾起来，拿起酒瓶也咕嘟灌了一口，呛得他双眼直瞪，蹲在地下，从喉咙烧到了肚肠。他觉得身上哗哗地烧了起来，马上就可以到深潭里凉快一下，他迷迷糊糊地脱了外套，一阵风吹过来，他又感觉凉飕飕的，赶紧拨开他们的嘴，抢来酒瓶，又灌了一口。

小松觉得身体又麻又沉，整个世界轰隆隆地响，他睁开眼睛，看见头顶是一片火烧云，火烧云的稀薄处，有几粒眨着眼睛的小星星。他向四周看了看，原来自己躺在一大块铁板上，身上还盖着半条被子，那另外半条，盖在酣睡的小路身上。一同坐在拖拉机后斗的奶奶嗔怪地说，怎么和鹏鹏一起跑去偷酒喝，害的谷谷叔叔跑大老远去运你们，你要是喝坏了头脑，我怎么跟你爸妈交待。谷谷叔叔声音洪亮地说，没事没事，我也正好去下鲤送趟化肥。小松把小路摇醒，两人发现后斗上还装着一大袋奈干，奶奶说那是鹏鹏送给他们吃的。小松想起火堆旁和鹏鹏说的话，也不知是幻是真，趁着还记得和小路说了。小路听完之后说，呀，原来鹏鹏这么可怜，我和我爸说说吧，我爸本来就要招个工，又嫌事还没那么多有点亏，不如叫鹏鹏到羊场来，我们一起干。哇，好主意，小松一拍铁板，但是又犯了嘀咕，鹏鹏说要赚钱，赚很多很多的钱，跟你爸赚得到那么多钱吗？哼，小路把手伸到背后去挠，你别小看我，以后我要赚钱，把整个乡都买下来。小松撇撇嘴，那我们要快点，不然他要被人送走了，他下意识地掏了掏口袋，摸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他掏出来一看，是压岁钱！两份！小松赶紧推小路，小路一摸口袋里，也有！他们才记起来今天是拜年去了，两个奶奶一人给了一份。小松喜滋滋地把红包拆开，傻了眼，里面只有两块钱！另一个，也是！小路也愣在那里。小松急了，问奶奶，怎么还有包两块钱的呀。奶奶笑着说，还说哪，下鲤穷你们不是不知道。二奶奶三奶奶还说你们明年别去拜年了，你们送的东西她们也用不到，还要给你们包红包。夏天的时候，西瓜熟了、奈果熟了、花生熟了，你们尽管去玩。溪 口

魏冶

清晨阳光很好，小松和小路走在乡间大道上，肚肠里兜着温热的稀饭和笋干，他们一人提了一份拜年礼品：报纸包成长方形，上面扎着一块红纸的冰糖、一份包装简单的桂圆、一份吃起来粘牙的蜜枣。奶奶迈着细碎稳健的步子，微笑地在后面跟着，不断喊着两个孙儿，让他们把拜年的礼物交给她。

小松冲上路边被枯草覆满的田埂，虚晃了一下，跳回到公路上，转身朝小路做了一个开枪的姿势。小路啊地一声往后仰，做出要摔倒的样子，小松紧走两步，小路忽然把身子挺直，也做出一个开枪的动作，小松啊地惊叫一声，往前踉跄逃窜。

看车！车来了！奶奶在后面大喊。班车的轮子碾着石子，轰隆隆地从拐角反方向开过来，小松和小路兴奋地尖叫一声，滚到路边的草窝里，大叫，我死了，我死了！敞开的车窗里，一只蠢头蠢脑的大白鹅伸出脖子看着他们。

奶奶走到小路面前，小路闭着眼睛，摊着四肢，眼睛悄悄张开一条缝，奶奶作势要踩下去，小路一骨碌爬起来，拜年的东西在手上颠啊颠。大早上的别乱讲话！奶奶要去撕小路的嘴巴。

小松小路往前跑，新家姆姆走到院子里喂鸡，她家的院子被公路围着，像是一个半岛，因为家里十年前新盖了瓦房，大家都叫她新家姆姆。姆姆是一个极其壮硕的妇女，留着乌黑的辫子，她笑呵呵地说：两兄弟又出门去啦。小松不知道怎么打招呼，小路朝她做了一个鬼脸，往前跑开。姆姆也不恼，又和奶奶打招呼。

新家姆姆小气包！小路告诉小松，我晚上到他家去看白娘子，看到八点多，她老公就来问我怎么还不要睡觉，八点半睡什么觉，神经病！我知道他是新家姆姆派来的，九点钟他又来问我要不要睡了，我不理他。新家姆姆跑到房间里来，把我揽出去，说要睡觉了睡觉了，我脚都下不了地！就是怕我看电视花了他们的电费，小气包！

小松说，过几天你和我一起回家吧，我家电视天天给你看，正好我也要看白娘子。小路搔了搔脑门，桂圆哗哗地响，不去，你家去过一次，不好玩，没有鱼抓，下不了河。我爸说卖了羊给奶奶家买个电视，也交闭路费。新家姆姆王八蛋，请我去她家我也不去。小松说那是那是，还是这里好。

大概半个小时，他们已经路过乡里的中学，再半个小时就能到乡政府了。身后的公路忽然轰隆隆震动起来，冒着黑烟的机头后面，谷谷叔叔宽厚的肩膀和红彤彤的面庞露了出来。他是这么年轻健壮，在这样的天气里，也只在背心外披一件简单的外套，胸肌自负地鼓出来。小松和小路怪叫着往拖拉机后斗跑过去。他们喜欢谷谷叔叔，也怕他，因为他双手像铁钳，眼睛毒得像刀，总能轻而易举地找到他们身上的关节处，轻轻一捏，让他们嗷嗷乱叫。谷谷叔叔停下了拖拉机，请奶奶上车，小松他们早就爬到后斗上，你一脚我一脚地踹着空箩筐，看见奶奶的前脚迈上后斗，也过来扶，谷谷叔叔把奶奶搀了上去，顺便在小路的腰上摸了一把，小路嗷地怪叫一声跪倒在铁板上。

车子轰隆隆地发动了，小松和小路躲在角落窃窃私语，小路又说起谷谷叔叔的笑话来。他问小松记不记得上次去伯婆家玩，就是打下了好几个土梨那一次。小松说记得啊，小路说我们一跑进大厅，谷谷叔叔房间的门就通地关上了，还咔了一声，闩上了。他以为我就不知道他搞什么鬼了吗，我爬到墙上偷偷看，他和他老婆躲在房间吃威化饼！就是你上次带来那种，乡里也有卖！谷谷叔叔一口一个，他是怕被我们看见他吃，也要分给我们吃，就躲起来偷偷吃。我爱吃威化饼，小松咽了口口水，咽口水会传染，小路也咽了一口，说，他以前也不那么小气，有什么都会分给我们吃，他讨了老婆就躲起来和老婆一起吃，都怪他老婆！你怎么知道是她老婆教的？什么怎么，他老婆上过乡里的初中，嫁过来的时候说你们乡下人怎么这样怎么那样呐，什么乡下人，她自己都是乡下人！不是她老婆教还能是谁，小路学了两句她说话的腔调，舌头伸得老长，眼睛往上吊，躺在铁板上装死，奶奶踹了他一脚。

霎那间暗下来，前方经过一处小小的土丘，施工队把土丘劈开，让公路穿过。小松和小路看着车两侧红彤彤的土壤切面，想起前面不远的崖壁上有一个墓穴，施工队挖开的时候，薄薄的棺材从墓穴里散落出来。小松和小路害怕那个地方，又想偷偷看一眼，当拖拉机终于要经过的时候，他们还是紧紧搂在一起，捂着对方的眼睛，痉挛一样大喊：鬼来了鬼来了。奶奶没好气的去撕小路的嘴巴：正月正头的净乱说话。

他们和谷谷叔叔在前往乡政府的岔路口分手了，他们要往另一条路到奶奶的两个妹妹家去，因为路途遥远，奶奶之前从来没带他们去过。他们的热情很快地被路途给消磨了，不断地问奶奶还要走多久，奶奶总是笑眯眯地说快到了快到了，一个又一个村庄被他们落在后面，小路也疲倦了，途经村庄里小孩的挑衅他也只是愤怒地瞪了一眼，平时他非要过去和他们打起来不可。

他们在一个大桥边歇了脚，拿出花生、饼干、橘子来吃了一会儿，他们早就拿不动拜年的礼品了，两袋东西都兜在奶奶的手臂上，奶奶此刻笑眯眯地嚼着一块冻米，一点也看不出劳累的样子。小松看着河面上飞越的白鹭，越发感觉自己双腿的沉重，他苦着脸朝小路看过去，小路顺势躺在桥面上，对奶奶说，奶奶，你自己去吧，我和小松回村里了。奶奶笑眯眯地说：那就再坐一会，再坐一会。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正好是午饭时间。奶奶精确地掌握了早上的起床时间和路上小孩发脾气的时间，不早不晚地赶到了。小松和小路可以说是气鼓鼓地跨进了村头的送客亭。他们带着哭腔相互赌咒下次再也不和奶奶出门了，他们看见奶奶也走进亭子里来，决绝地把头偏向另一边，奶奶坐在亭子里，和一头牵着牛挽着裤腿走出来的老汉闲聊。

奶奶两个妹妹家离得不远，都在村子一个偏僻的角落里，背靠着山，小松和小路把东西放好，恭恭敬敬地向长辈拜了年，象征性地喝了一口装在玻璃杯里的糖茶，撇撇嘴就偷偷溜出门去，他们在村庄的高处看见越过一大片田野有一条宽阔的溪流，他们决定到村里的小卖部去买爆竹，然后到那去炸小鱼。

正准备动身的时候，亲戚们把他们叫进了屋里吃午饭，小松喝了一口一瓶从来没见过的包装的可乐，觉得味道怪怪的，甜得腻人，不敢再喝，夹了一只春卷放在嘴里嚼，小路看见奶奶和二奶奶坐在角落里说着话，二奶奶抹着眼睛，小路支着身子想听，亲戚给他夹菜了，他又坐下了。

午饭过后，奶奶出乎意料地让小路和小松自己在村里转悠，说自己要和二妹去个地方就来，小路他们不乐意了，小松甚至大嚷大叫起来，说也要跟着一起去。二奶奶说，就让他们一起去吧，也没什么的。小路他们乐得蹦了起来。

一个农家院，院里密密麻麻摆着十几个竹匾，上面晒着黑乎乎的东西，小松走近一看，是皱起来的李干，但要比一般的李干大上几倍，二奶奶说，拿一个尝尝吧，小松拿了一个咬了一口，果肉肥厚。好好吃！小松高兴地朝小路大叫，快来吃，比你们村里的李干好吃多了。小路不乐意了，拿起一个啃了一口，大叫，酸死了，把剩下半个丢进草丛里，别想比得上我们村的东西。二奶奶说，你们是要夏天来哩，夏天的时候，我家果园里的奈果，长得和猪心一样大，甜！

听见声音，屋里有人走了出来，一个农村妇女带着一个小孩。小孩个子不高，眉毛浓密地从额头斜插进眉心，抿着嘴好像打定了主意不说话似的。令小松他们心里不舒服的是，小孩和妇女的袖子上都挽着白色的麻布，他们猜到这里发生了一些可怕的事情，有点后悔跟过来了。奶奶和妇女坐下讲话，妇女哭了起来，那昂昂的哀嚎让小松他们心里一颤一颤的，小孩背对着他们，妇女不断抚摸他黑亮的头发。二奶奶把他搂进怀里，鹏鹏鹏鹏地叫。

妇女让鹏鹏带小松他们进屋拿东西吃，他们一点也不想吃东西，更不想进屋，但又不想表现出胆怯，于是磨磨蹭蹭跟进了屋。屋里陈设简陋，正厅里摆着一张中年男子的遗像，香炉里点着几支新鲜的香。小路腿肚子有点发麻，扯着小松，小松也不知道如何是好，鹏鹏把果盘推给他们，坐在木凳上一言不发。小松鼻子上沁出细细的汗珠，鹏鹏朝他们这看了一眼，在果盘里抓了一些干果塞到他们手里，小松只得接了，鹏鹏转头往外走，小松他们赶紧跟了出来。

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奶奶过来说，我们还要商量事情，你们和鹏鹏去溪口玩吧，那里好玩得很，小路心里一松，高兴地跳起来，鹏鹏则闷头去给他们借自行车。

通往溪口的路很崎岖，风景美极了，路的边上是一条溪流，曲曲折折地从巨大的岩石中往下流泻，溪流对面是巨大的悬崖，藤萝和冬草从那倒挂下来。鹏鹏骑着一辆大人的倒三角杠自行车，他身高还不够，攥着把头，半蹲着骑，小路和小松骑着借来的女式自行车，轻松多了。小松和小路几次想要问鹏鹏要不要换车，但谁也没说出口。

到了溪口开阔的山谷，鹏鹏停下车，第一次开口说话，他说要先给山上的爷爷送茶水，叫他们在这等他，背上水壶就走了。小松和小路在路上踢碎石子玩，他们看见山谷的尽头是一座还没有合龙的水坝，碧绿的溪水被两边的坝基挤压着，从缺口处汹涌地流泻下来，坝上的溪水缓缓流动，在阳光下闪着粼粼的波纹，小路手搭凉棚朝溪流看了半天，说，小松你看见没有？小松眯着眼说，看见什么？圆圈啊，水上面小小的圆圈，那是鱼吐的泡泡。走！小路扯了一下小松的胳膊，我们去下面抓鱼。小松说，但我们没买爆竹啊。没事，我们去下面脱了鞋子摸。鹏鹏叫我们在这等他呢。切，不管他，他来了再说。

他们从小路下到溪边，准备从岩石间跳跃前进，小松扯了小路一下，小路从他手指的方向，看见身后小桥上，走着从林子出来的一队小孩，他们高高矮矮的大概有七八个，手里拿着竹棍、树枝，趾高气扬，朝他们这里挑衅地看过来。呸，小路悄悄吐了一口唾沫，野孩子！他的动作被那队小孩看见了，一个高高的黑孩子指着他问，死小鬼，什么地方来的？一边用竹棍把桥上的钢筋敲得笃笃响。小松和小路为这突如其来的侮辱涨红了脸，小孩们倚在桥上像观赏动物一样看着他们，一个矮小的癞头小子对着他们比出各种下流的手势。小路觉得颜面尽失，不愿转身认输，也不敢和他们对骂，他们就这样直挺挺地站着。妈的死小鬼！搞他们！一个瘦子忽然叫了一声，他们从桥上呼啦啦地冲过来。

快跑，小松，往山上跑。小路拽着小松在溪流的岩石上跳来跳去，身后是纷乱的脚步声，小松的鞋子跑得后跟松了，小路回头看了一样，转到他身后，帮他套好，推着他的腰，两个人一起要往树林里钻。那队小孩看追不上，捡起地下拳头大的碎石就往对面招呼，石头和石头撞在一起，啪啪作响。小松他们跑进了林子里，又一股脑地爬上一棵大树的树梢，小路抱着树干滑下去，在地上捡了好几块石头，把裤子塞得鼓鼓囊囊的，又重新爬上大树。他们透过枝叶看见那群小子站在溪对岸朝着他们刚才跑过的地方放肆大笑，然后像列队一样，一个跟着一个，沿着他们刚才来的路走了。明天我叫我爸，带上村里的人，把他们一个个脚都拗断！小路带着哭腔立誓，小松倒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有些好玩，小路却感觉受了从来没有的奇耻大辱。他们在树上待了一会，等情绪平复了，再慢慢从树上下来。

他们往回走，却在树林里听见脚步声，悄悄蹲了下来，看清楚了只有一个人，是刚才的小癞子，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走回树林里来。小路蹲着一动不动，小松却窜了出去，小癞子被突然出现的小松吓了一跳，脸上露出半是害怕半是谄媚的神色来。死小鬼，很嚣张啊，小松学着电影里古惑仔的腔调，把小癞子的肩膀推了一下，他本来是想推他的头的。小癞子踉踉跄跄往后退了两步。小松看了小路一眼，叉着腰对着小癞子大骂起来，小癞子脸红通通的，看着他们没有动手的意思，躬身往树林里一钻溜了。怎么样，帮你出出气，小松笑嘻嘻地对小路说。不要丢脸了，刚才那么多人在，你屁也不敢放一个，抓个落单的小孩欺负有什么用。比你当乌龟好，小松瞪了小路一眼，反正他们也要找来。算了算了，小路叹了一口气，我们去抓鱼吧。

他们爬上了大坝，捧了一口水解渴，往大坝的上游走去。溪流的下游窜出刚才那群小孩来，手里拿着棍子，掷着石头朝他们跑过来。小路赶紧拉着小松跑到河滩一块大石头背后。小松，去捡石子！小路眯着眼，把一块块石头甩出去，他丢得很准，对面被他压制着纷纷躲到石头后面去，谁要是想往前冲，小路就用石头把他赶回去。双方在河滩上离着一百多米，遥遥相望。

嘿！山谷里忽然穿来一声叫唤，小松从石缝里看出去，是鹏鹏，他站在路上喊了一声，那些小孩都回过头去看着他，他便从路上下到溪里来。叫鹏鹏来救我们吧，小松扯了扯小路的后背。叫他干什么，不需要，谁敢上来，我就叫他们头破血流！小松看见鹏鹏走到小孩中间，小孩对他说着什么，朝他们的方向指了指，鹏鹏点了点头，就朝他们走过来。嘿嘿，小松兴奋地对小路说，鹏鹏好像是那帮小孩的老大啊。什么老大，小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老二吧。鹏鹏越走越近，小松先从石头后面站起来，挥着手喊道，鹏鹏鹏鹏。哼，马屁精，小路懒洋洋一屁股坐在地上。

误会解除了之后，他们变得极其亲密起来，这些下鲤村的孩子听说小路他们想抓鱼，就建议他们到上游的一个瀑布去。鹏鹏对小癞子耳语了几句，他和几个小孩骑着自行车拿东西去了。

在去往瀑布的路上，他们看见路边停了一辆摩托车，车身上油漆着施工、安全生产的字样，车刚停下来不久，引擎似乎还在冒着热气。骑车的人去得很急，把车钥匙随便地放在了车座位上。一个下鲤村的孩子走过去，很自然地把那串钥匙抓在手中，随便地丢进了小溪里。

小松吃惊地长大了嘴巴，对发生的事情没有回过神来，小路用一种别大惊小怪地神色碰了碰他。一个孩子拍起掌笑，自言自语：叫你们进来，你们进村子，村子就坏了。

瀑布很高，很高，岩石形成了一个稍稍向外斜出的直角，好像要朝他们倒下来，下鲤村的孩子得意洋洋地对小路说，这个瀑布高吧，没见过吧。

嗤，小路哼了一声，我村里有个瀑布才高，你知道有多高吗？

有多高？

我们村里人用瀑布运木头，木头从瀑布上掉下来，掉到深潭里，我告诉你，早上掉下去的，要中午才浮得起来。

嗐！你就吹吧。

骗你是狗，你们村里就没有这么高的山！

小癞子他们取来了捞鱼的网兜，几个孩子颇有阵势地攀援着藤萝，围在深潭的不同位置，对着石头又敲又打，又在潭里放了几个大爆竹，捞上来几头不大不小的溪鱼，大家各个喜形于色，围在瀑布边开始生火，他们速度极快，一会儿就在石滩上生起一堆火来。因为来了客人，这帮孩子特别卖力，拾柴禾的拾柴禾，洗菜的洗菜，破鱼的破鱼。小癞子蹲在火堆旁把火撩得旺旺的，一个孩子问他，小癞子，你妈呢？我妈，死了。你放屁，村里人说你妈在外面和人睡觉。放你妈的狗屁，小癞子拿起石头甩过去，那边不响了，小癞子颓唐地坐在火边掏着。鹏鹏说，癞子你爸回来了没，小癞子小声说没呢，还在大夫那里，说腰得治到春天才好。

小松和小路从他们手里抢不到活，小路起身去树林里削树枝，小路在火堆旁边往鹏鹏那挪了点。他觉得鹏鹏酷极了，想和他搭腔，趁鹏鹏瞟了他一眼，急急忙忙地说，你家里挂着的那个是谁啊。一问出口他就后悔了，但他又不知道该问什么好。鹏鹏看了他一眼，把目光投到地下，那是我爸，他死了。过了一会又补充了半句，年前死的。

看鹏鹏的样子，小松无论如何也问不出你爸爸是怎么死的问题来，也不声不响地坐在火堆旁，只有烧着的松枝啪啪响。过了一会儿，鹏鹏忽然抬起头

听说你在城里念书？

我不在城里，我在镇上。

你还有在念书吧。

有……有啊，我夏天就升初一了，你没念书了吗？

我不准备念书了。

哦……

既然你在镇上念书，你应该知道的多，你知道什么是脑死亡吗？

啊？

脑死亡，大脑的脑，死掉的死那种死亡，医生说给我听的。

大概，大概就是人还没死，大脑已经死了吧，不然干嘛要单单说个大脑呢？

哇，鹏鹏眼睛亮了起来，你好厉害，和医生说得差不多，那你说脑死亡人是死了还是没死呢？

这个……小松一下答不上来。

脑死亡的人会不会忽然清醒呢？

这……

鹏鹏看小松答不上来，接着往下说。

我爸爸就是脑死亡，他一直在城里打工，年前去给我们买烧鸡，就是市区体育馆旁边那一家最好吃的。小松知道是哪一家，可那家并不好吃啊，他心里想，没说出来。我爸买完烧鸡回来，急急忙忙在路上跑，被车撞到了。还是医院的人打电话到村里来我们才知道的，我妈妈哭了，晚上没有班车，我们出不去，医院那边说情况危险得很，叔叔伯伯和我爸争山闹得凶，不肯来帮忙，后来还是大奶奶叫了很远的一个咕什么叔叔？

谷谷叔叔？

是，就是他，他会开车，他帮我们送到城里，已经晚上两点多了，路上没有灯，风大，我妈一直哭。到了医院，大夫说，我爸被撞的脑仁搅在一起，已经脑死亡了，心脏还会跳，还有呼吸，但已经活不过来了。晚上我和妈妈睡在病房里，妈妈睡着了，我忽然听见爸爸在叫我，我到床头，他轻轻地对我说，他想吃家里的奈干。我叫妈妈来看，但是爸爸又不说话了。我和谷谷叔叔回家里拿了一袋奈干，回医院的时候爸爸怎么也不张嘴，不睁眼。医生说我一定是做梦了，他们已经确诊了是脑死亡，脑死亡的人是不会清醒的。没人信我。

后来呢？

后来医生和奶奶他们商量爸爸的事情，他说脑死亡虽然还有心跳，但是比没了心跳还吓人，是转不回来的，那点心跳都是要靠在身上插管子才维持得了，而且也维持不了多少天，但是一天就要花好多钱，我们没钱。

那怎么办呢？

他们不救爸爸了，我在医院闹着爸爸要吃东西的时候，亲戚就把我带走了，后面我才知道他们不给爸爸插管子了。

那是谁的主意呢？

奶奶说是妈妈，说她是个狠心的女人，但是我也不信她，他们没人信我，我恨他们。

鹏鹏拿起棍子，把火堆捅得火星乱飘。

我妈妈要走了。

走去哪呢？

说是要嫁人了吧，她本来就有病，干不了活，我们和奶奶都是靠爸爸给钱，爸爸死了，她养不了我，看不了病。

那你以后奶奶过吗？

不，鹏鹏把头转向瀑布，朝那里丢了一个石子，我知道他们在想把我送到哪里去寄养或者学做工，我本来也不想和奶奶一起住，我恨他们。我要去得远远的，我要赚钱，赚很多很多钱，这样我就不会因为没钱，白白死了。

烤熟的东西香极了，地瓜、芋头、小鱼，大家都吃得饱饱的，开始相互揭短吹牛，谁谁的妈妈不会再回来了，谁谁的爸爸在工地和谁搞上了。不知道是谁说起大家敢不敢游泳的话题来，大家都吹牛敢在冬天下水，但谁也没胆试一试。不知道小癞子什么时候弄来一瓶白酒，小路霍地一声站起来，说自己喝了白酒就敢下水，拎起来就是咕咚一口。小松也被激得热血沸腾起来，拿起酒瓶也咕嘟灌了一口，呛得他双眼直瞪，蹲在地下，从喉咙烧到了肚肠。他觉得身上哗哗地烧了起来，马上就可以到深潭里凉快一下，他迷迷糊糊地脱了外套，一阵风吹过来，他又感觉凉飕飕的，赶紧拨开他们的嘴，抢来酒瓶，又灌了一口。

小松觉得身体又麻又沉，整个世界轰隆隆地响，他睁开眼睛，看见头顶是一片火烧云，火烧云的稀薄处，有几粒眨着眼睛的小星星。他向四周看了看，原来自己躺在一大块铁板上，身上还盖着半条被子，那另外半条，盖在酣睡的小路身上。一同坐在拖拉机后斗的奶奶嗔怪地说，怎么和鹏鹏一起跑去偷酒喝，害的谷谷叔叔跑大老远去运你们，你要是喝坏了头脑，我怎么跟你爸妈交待。谷谷叔叔声音洪亮地说，没事没事，我也正好去下鲤送趟化肥。小松把小路摇醒，两人发现后斗上还装着一大袋奈干，奶奶说那是鹏鹏送给他们吃的。小松想起火堆旁和鹏鹏说的话，也不知是幻是真，趁着还记得和小路说了。小路听完之后说，呀，原来鹏鹏这么可怜，我和我爸说说吧，我爸本来就要招个工，又嫌事还没那么多有点亏，不如叫鹏鹏到羊场来，我们一起干。哇，好主意，小松一拍铁板，但是又犯了嘀咕，鹏鹏说要赚钱，赚很多很多的钱，跟你爸赚得到那么多钱吗？哼，小路把手伸到背后去挠，你别小看我，以后我要赚钱，把整个乡都买下来。小松撇撇嘴，那我们要快点，不然他要被人送走了，他下意识地掏了掏口袋，摸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他掏出来一看，是压岁钱！两份！小松赶紧推小路，小路一摸口袋里，也有！他们才记起来今天是拜年去了，两个奶奶一人给了一份。小松喜滋滋地把红包拆开，傻了眼，里面只有两块钱！另一个，也是！小路也愣在那里。小松急了，问奶奶，怎么还有包两块钱的呀。奶奶笑着说，还说哪，下鲤穷你们不是不知道。二奶奶三奶奶还说你们明年别去拜年了，你们送的东西她们也用不到，还要给你们包红包。夏天的时候，西瓜熟了、奈果熟了、花生熟了，你们尽管去玩。溪 口

魏冶

清晨阳光很好，小松和小路走在乡间大道上，肚肠里兜着温热的稀饭和笋干，他们一人提了一份拜年礼品：报纸包成长方形，上面扎着一块红纸的冰糖、一份包装简单的桂圆、一份吃起来粘牙的蜜枣。奶奶迈着细碎稳健的步子，微笑地在后面跟着，不断喊着两个孙儿，让他们把拜年的礼物交给她。

小松冲上路边被枯草覆满的田埂，虚晃了一下，跳回到公路上，转身朝小路做了一个开枪的姿势。小路啊地一声往后仰，做出要摔倒的样子，小松紧走两步，小路忽然把身子挺直，也做出一个开枪的动作，小松啊地惊叫一声，往前踉跄逃窜。

看车！车来了！奶奶在后面大喊。班车的轮子碾着石子，轰隆隆地从拐角反方向开过来，小松和小路兴奋地尖叫一声，滚到路边的草窝里，大叫，我死了，我死了！敞开的车窗里，一只蠢头蠢脑的大白鹅伸出脖子看着他们。

奶奶走到小路面前，小路闭着眼睛，摊着四肢，眼睛悄悄张开一条缝，奶奶作势要踩下去，小路一骨碌爬起来，拜年的东西在手上颠啊颠。大早上的别乱讲话！奶奶要去撕小路的嘴巴。

小松小路往前跑，新家姆姆走到院子里喂鸡，她家的院子被公路围着，像是一个半岛，因为家里十年前新盖了瓦房，大家都叫她新家姆姆。姆姆是一个极其壮硕的妇女，留着乌黑的辫子，她笑呵呵地说：两兄弟又出门去啦。小松不知道怎么打招呼，小路朝她做了一个鬼脸，往前跑开。姆姆也不恼，又和奶奶打招呼。

新家姆姆小气包！小路告诉小松，我晚上到他家去看白娘子，看到八点多，她老公就来问我怎么还不要睡觉，八点半睡什么觉，神经病！我知道他是新家姆姆派来的，九点钟他又来问我要不要睡了，我不理他。新家姆姆跑到房间里来，把我揽出去，说要睡觉了睡觉了，我脚都下不了地！就是怕我看电视花了他们的电费，小气包！

小松说，过几天你和我一起回家吧，我家电视天天给你看，正好我也要看白娘子。小路搔了搔脑门，桂圆哗哗地响，不去，你家去过一次，不好玩，没有鱼抓，下不了河。我爸说卖了羊给奶奶家买个电视，也交闭路费。新家姆姆王八蛋，请我去她家我也不去。小松说那是那是，还是这里好。

大概半个小时，他们已经路过乡里的中学，再半个小时就能到乡政府了。身后的公路忽然轰隆隆震动起来，冒着黑烟的机头后面，谷谷叔叔宽厚的肩膀和红彤彤的面庞露了出来。他是这么年轻健壮，在这样的天气里，也只在背心外披一件简单的外套，胸肌自负地鼓出来。小松和小路怪叫着往拖拉机后斗跑过去。他们喜欢谷谷叔叔，也怕他，因为他双手像铁钳，眼睛毒得像刀，总能轻而易举地找到他们身上的关节处，轻轻一捏，让他们嗷嗷乱叫。谷谷叔叔停下了拖拉机，请奶奶上车，小松他们早就爬到后斗上，你一脚我一脚地踹着空箩筐，看见奶奶的前脚迈上后斗，也过来扶，谷谷叔叔把奶奶搀了上去，顺便在小路的腰上摸了一把，小路嗷地怪叫一声跪倒在铁板上。

车子轰隆隆地发动了，小松和小路躲在角落窃窃私语，小路又说起谷谷叔叔的笑话来。他问小松记不记得上次去伯婆家玩，就是打下了好几个土梨那一次。小松说记得啊，小路说我们一跑进大厅，谷谷叔叔房间的门就通地关上了，还咔了一声，闩上了。他以为我就不知道他搞什么鬼了吗，我爬到墙上偷偷看，他和他老婆躲在房间吃威化饼！就是你上次带来那种，乡里也有卖！谷谷叔叔一口一个，他是怕被我们看见他吃，也要分给我们吃，就躲起来偷偷吃。我爱吃威化饼，小松咽了口口水，咽口水会传染，小路也咽了一口，说，他以前也不那么小气，有什么都会分给我们吃，他讨了老婆就躲起来和老婆一起吃，都怪他老婆！你怎么知道是她老婆教的？什么怎么，他老婆上过乡里的初中，嫁过来的时候说你们乡下人怎么这样怎么那样呐，什么乡下人，她自己都是乡下人！不是她老婆教还能是谁，小路学了两句她说话的腔调，舌头伸得老长，眼睛往上吊，躺在铁板上装死，奶奶踹了他一脚。

霎那间暗下来，前方经过一处小小的土丘，施工队把土丘劈开，让公路穿过。小松和小路看着车两侧红彤彤的土壤切面，想起前面不远的崖壁上有一个墓穴，施工队挖开的时候，薄薄的棺材从墓穴里散落出来。小松和小路害怕那个地方，又想偷偷看一眼，当拖拉机终于要经过的时候，他们还是紧紧搂在一起，捂着对方的眼睛，痉挛一样大喊：鬼来了鬼来了。奶奶没好气的去撕小路的嘴巴：正月正头的净乱说话。

他们和谷谷叔叔在前往乡政府的岔路口分手了，他们要往另一条路到奶奶的两个妹妹家去，因为路途遥远，奶奶之前从来没带他们去过。他们的热情很快地被路途给消磨了，不断地问奶奶还要走多久，奶奶总是笑眯眯地说快到了快到了，一个又一个村庄被他们落在后面，小路也疲倦了，途经村庄里小孩的挑衅他也只是愤怒地瞪了一眼，平时他非要过去和他们打起来不可。

他们在一个大桥边歇了脚，拿出花生、饼干、橘子来吃了一会儿，他们早就拿不动拜年的礼品了，两袋东西都兜在奶奶的手臂上，奶奶此刻笑眯眯地嚼着一块冻米，一点也看不出劳累的样子。小松看着河面上飞越的白鹭，越发感觉自己双腿的沉重，他苦着脸朝小路看过去，小路顺势躺在桥面上，对奶奶说，奶奶，你自己去吧，我和小松回村里了。奶奶笑眯眯地说：那就再坐一会，再坐一会。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正好是午饭时间。奶奶精确地掌握了早上的起床时间和路上小孩发脾气的时间，不早不晚地赶到了。小松和小路可以说是气鼓鼓地跨进了村头的送客亭。他们带着哭腔相互赌咒下次再也不和奶奶出门了，他们看见奶奶也走进亭子里来，决绝地把头偏向另一边，奶奶坐在亭子里，和一头牵着牛挽着裤腿走出来的老汉闲聊。

奶奶两个妹妹家离得不远，都在村子一个偏僻的角落里，背靠着山，小松和小路把东西放好，恭恭敬敬地向长辈拜了年，象征性地喝了一口装在玻璃杯里的糖茶，撇撇嘴就偷偷溜出门去，他们在村庄的高处看见越过一大片田野有一条宽阔的溪流，他们决定到村里的小卖部去买爆竹，然后到那去炸小鱼。

正准备动身的时候，亲戚们把他们叫进了屋里吃午饭，小松喝了一口一瓶从来没见过的包装的可乐，觉得味道怪怪的，甜得腻人，不敢再喝，夹了一只春卷放在嘴里嚼，小路看见奶奶和二奶奶坐在角落里说着话，二奶奶抹着眼睛，小路支着身子想听，亲戚给他夹菜了，他又坐下了。

午饭过后，奶奶出乎意料地让小路和小松自己在村里转悠，说自己要和二妹去个地方就来，小路他们不乐意了，小松甚至大嚷大叫起来，说也要跟着一起去。二奶奶说，就让他们一起去吧，也没什么的。小路他们乐得蹦了起来。

一个农家院，院里密密麻麻摆着十几个竹匾，上面晒着黑乎乎的东西，小松走近一看，是皱起来的李干，但要比一般的李干大上几倍，二奶奶说，拿一个尝尝吧，小松拿了一个咬了一口，果肉肥厚。好好吃！小松高兴地朝小路大叫，快来吃，比你们村里的李干好吃多了。小路不乐意了，拿起一个啃了一口，大叫，酸死了，把剩下半个丢进草丛里，别想比得上我们村的东西。二奶奶说，你们是要夏天来哩，夏天的时候，我家果园里的奈果，长得和猪心一样大，甜！

听见声音，屋里有人走了出来，一个农村妇女带着一个小孩。小孩个子不高，眉毛浓密地从额头斜插进眉心，抿着嘴好像打定了主意不说话似的。令小松他们心里不舒服的是，小孩和妇女的袖子上都挽着白色的麻布，他们猜到这里发生了一些可怕的事情，有点后悔跟过来了。奶奶和妇女坐下讲话，妇女哭了起来，那昂昂的哀嚎让小松他们心里一颤一颤的，小孩背对着他们，妇女不断抚摸他黑亮的头发。二奶奶把他搂进怀里，鹏鹏鹏鹏地叫。

妇女让鹏鹏带小松他们进屋拿东西吃，他们一点也不想吃东西，更不想进屋，但又不想表现出胆怯，于是磨磨蹭蹭跟进了屋。屋里陈设简陋，正厅里摆着一张中年男子的遗像，香炉里点着几支新鲜的香。小路腿肚子有点发麻，扯着小松，小松也不知道如何是好，鹏鹏把果盘推给他们，坐在木凳上一言不发。小松鼻子上沁出细细的汗珠，鹏鹏朝他们这看了一眼，在果盘里抓了一些干果塞到他们手里，小松只得接了，鹏鹏转头往外走，小松他们赶紧跟了出来。

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奶奶过来说，我们还要商量事情，你们和鹏鹏去溪口玩吧，那里好玩得很，小路心里一松，高兴地跳起来，鹏鹏则闷头去给他们借自行车。

通往溪口的路很崎岖，风景美极了，路的边上是一条溪流，曲曲折折地从巨大的岩石中往下流泻，溪流对面是巨大的悬崖，藤萝和冬草从那倒挂下来。鹏鹏骑着一辆大人的倒三角杠自行车，他身高还不够，攥着把头，半蹲着骑，小路和小松骑着借来的女式自行车，轻松多了。小松和小路几次想要问鹏鹏要不要换车，但谁也没说出口。

到了溪口开阔的山谷，鹏鹏停下车，第一次开口说话，他说要先给山上的爷爷送茶水，叫他们在这等他，背上水壶就走了。小松和小路在路上踢碎石子玩，他们看见山谷的尽头是一座还没有合龙的水坝，碧绿的溪水被两边的坝基挤压着，从缺口处汹涌地流泻下来，坝上的溪水缓缓流动，在阳光下闪着粼粼的波纹，小路手搭凉棚朝溪流看了半天，说，小松你看见没有？小松眯着眼说，看见什么？圆圈啊，水上面小小的圆圈，那是鱼吐的泡泡。走！小路扯了一下小松的胳膊，我们去下面抓鱼。小松说，但我们没买爆竹啊。没事，我们去下面脱了鞋子摸。鹏鹏叫我们在这等他呢。切，不管他，他来了再说。

他们从小路下到溪边，准备从岩石间跳跃前进，小松扯了小路一下，小路从他手指的方向，看见身后小桥上，走着从林子出来的一队小孩，他们高高矮矮的大概有七八个，手里拿着竹棍、树枝，趾高气扬，朝他们这里挑衅地看过来。呸，小路悄悄吐了一口唾沫，野孩子！他的动作被那队小孩看见了，一个高高的黑孩子指着他问，死小鬼，什么地方来的？一边用竹棍把桥上的钢筋敲得笃笃响。小松和小路为这突如其来的侮辱涨红了脸，小孩们倚在桥上像观赏动物一样看着他们，一个矮小的癞头小子对着他们比出各种下流的手势。小路觉得颜面尽失，不愿转身认输，也不敢和他们对骂，他们就这样直挺挺地站着。妈的死小鬼！搞他们！一个瘦子忽然叫了一声，他们从桥上呼啦啦地冲过来。

快跑，小松，往山上跑。小路拽着小松在溪流的岩石上跳来跳去，身后是纷乱的脚步声，小松的鞋子跑得后跟松了，小路回头看了一样，转到他身后，帮他套好，推着他的腰，两个人一起要往树林里钻。那队小孩看追不上，捡起地下拳头大的碎石就往对面招呼，石头和石头撞在一起，啪啪作响。小松他们跑进了林子里，又一股脑地爬上一棵大树的树梢，小路抱着树干滑下去，在地上捡了好几块石头，把裤子塞得鼓鼓囊囊的，又重新爬上大树。他们透过枝叶看见那群小子站在溪对岸朝着他们刚才跑过的地方放肆大笑，然后像列队一样，一个跟着一个，沿着他们刚才来的路走了。明天我叫我爸，带上村里的人，把他们一个个脚都拗断！小路带着哭腔立誓，小松倒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有些好玩，小路却感觉受了从来没有的奇耻大辱。他们在树上待了一会，等情绪平复了，再慢慢从树上下来。

他们往回走，却在树林里听见脚步声，悄悄蹲了下来，看清楚了只有一个人，是刚才的小癞子，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走回树林里来。小路蹲着一动不动，小松却窜了出去，小癞子被突然出现的小松吓了一跳，脸上露出半是害怕半是谄媚的神色来。死小鬼，很嚣张啊，小松学着电影里古惑仔的腔调，把小癞子的肩膀推了一下，他本来是想推他的头的。小癞子踉踉跄跄往后退了两步。小松看了小路一眼，叉着腰对着小癞子大骂起来，小癞子脸红通通的，看着他们没有动手的意思，躬身往树林里一钻溜了。怎么样，帮你出出气，小松笑嘻嘻地对小路说。不要丢脸了，刚才那么多人在，你屁也不敢放一个，抓个落单的小孩欺负有什么用。比你当乌龟好，小松瞪了小路一眼，反正他们也要找来。算了算了，小路叹了一口气，我们去抓鱼吧。

他们爬上了大坝，捧了一口水解渴，往大坝的上游走去。溪流的下游窜出刚才那群小孩来，手里拿着棍子，掷着石头朝他们跑过来。小路赶紧拉着小松跑到河滩一块大石头背后。小松，去捡石子！小路眯着眼，把一块块石头甩出去，他丢得很准，对面被他压制着纷纷躲到石头后面去，谁要是想往前冲，小路就用石头把他赶回去。双方在河滩上离着一百多米，遥遥相望。

嘿！山谷里忽然穿来一声叫唤，小松从石缝里看出去，是鹏鹏，他站在路上喊了一声，那些小孩都回过头去看着他，他便从路上下到溪里来。叫鹏鹏来救我们吧，小松扯了扯小路的后背。叫他干什么，不需要，谁敢上来，我就叫他们头破血流！小松看见鹏鹏走到小孩中间，小孩对他说着什么，朝他们的方向指了指，鹏鹏点了点头，就朝他们走过来。嘿嘿，小松兴奋地对小路说，鹏鹏好像是那帮小孩的老大啊。什么老大，小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老二吧。鹏鹏越走越近，小松先从石头后面站起来，挥着手喊道，鹏鹏鹏鹏。哼，马屁精，小路懒洋洋一屁股坐在地上。

误会解除了之后，他们变得极其亲密起来，这些下鲤村的孩子听说小路他们想抓鱼，就建议他们到上游的一个瀑布去。鹏鹏对小癞子耳语了几句，他和几个小孩骑着自行车拿东西去了。

在去往瀑布的路上，他们看见路边停了一辆摩托车，车身上油漆着施工、安全生产的字样，车刚停下来不久，引擎似乎还在冒着热气。骑车的人去得很急，把车钥匙随便地放在了车座位上。一个下鲤村的孩子走过去，很自然地把那串钥匙抓在手中，随便地丢进了小溪里。

小松吃惊地长大了嘴巴，对发生的事情没有回过神来，小路用一种别大惊小怪地神色碰了碰他。一个孩子拍起掌笑，自言自语：叫你们进来，你们进村子，村子就坏了。

瀑布很高，很高，岩石形成了一个稍稍向外斜出的直角，好像要朝他们倒下来，下鲤村的孩子得意洋洋地对小路说，这个瀑布高吧，没见过吧。

嗤，小路哼了一声，我村里有个瀑布才高，你知道有多高吗？

有多高？

我们村里人用瀑布运木头，木头从瀑布上掉下来，掉到深潭里，我告诉你，早上掉下去的，要中午才浮得起来。

嗐！你就吹吧。

骗你是狗，你们村里就没有这么高的山！

小癞子他们取来了捞鱼的网兜，几个孩子颇有阵势地攀援着藤萝，围在深潭的不同位置，对着石头又敲又打，又在潭里放了几个大爆竹，捞上来几头不大不小的溪鱼，大家各个喜形于色，围在瀑布边开始生火，他们速度极快，一会儿就在石滩上生起一堆火来。因为来了客人，这帮孩子特别卖力，拾柴禾的拾柴禾，洗菜的洗菜，破鱼的破鱼。小癞子蹲在火堆旁把火撩得旺旺的，一个孩子问他，小癞子，你妈呢？我妈，死了。你放屁，村里人说你妈在外面和人睡觉。放你妈的狗屁，小癞子拿起石头甩过去，那边不响了，小癞子颓唐地坐在火边掏着。鹏鹏说，癞子你爸回来了没，小癞子小声说没呢，还在大夫那里，说腰得治到春天才好。

小松和小路从他们手里抢不到活，小路起身去树林里削树枝，小路在火堆旁边往鹏鹏那挪了点。他觉得鹏鹏酷极了，想和他搭腔，趁鹏鹏瞟了他一眼，急急忙忙地说，你家里挂着的那个是谁啊。一问出口他就后悔了，但他又不知道该问什么好。鹏鹏看了他一眼，把目光投到地下，那是我爸，他死了。过了一会又补充了半句，年前死的。

看鹏鹏的样子，小松无论如何也问不出你爸爸是怎么死的问题来，也不声不响地坐在火堆旁，只有烧着的松枝啪啪响。过了一会儿，鹏鹏忽然抬起头

听说你在城里念书？

我不在城里，我在镇上。

你还有在念书吧。

有……有啊，我夏天就升初一了，你没念书了吗？

我不准备念书了。

哦……

既然你在镇上念书，你应该知道的多，你知道什么是脑死亡吗？

啊？

脑死亡，大脑的脑，死掉的死那种死亡，医生说给我听的。

大概，大概就是人还没死，大脑已经死了吧，不然干嘛要单单说个大脑呢？

哇，鹏鹏眼睛亮了起来，你好厉害，和医生说得差不多，那你说脑死亡人是死了还是没死呢？

这个……小松一下答不上来。

脑死亡的人会不会忽然清醒呢？

这……

鹏鹏看小松答不上来，接着往下说。

我爸爸就是脑死亡，他一直在城里打工，年前去给我们买烧鸡，就是市区体育馆旁边那一家最好吃的。小松知道是哪一家，可那家并不好吃啊，他心里想，没说出来。我爸买完烧鸡回来，急急忙忙在路上跑，被车撞到了。还是医院的人打电话到村里来我们才知道的，我妈妈哭了，晚上没有班车，我们出不去，医院那边说情况危险得很，叔叔伯伯和我爸争山闹得凶，不肯来帮忙，后来还是大奶奶叫了很远的一个咕什么叔叔？

谷谷叔叔？

是，就是他，他会开车，他帮我们送到城里，已经晚上两点多了，路上没有灯，风大，我妈一直哭。到了医院，大夫说，我爸被撞的脑仁搅在一起，已经脑死亡了，心脏还会跳，还有呼吸，但已经活不过来了。晚上我和妈妈睡在病房里，妈妈睡着了，我忽然听见爸爸在叫我，我到床头，他轻轻地对我说，他想吃家里的奈干。我叫妈妈来看，但是爸爸又不说话了。我和谷谷叔叔回家里拿了一袋奈干，回医院的时候爸爸怎么也不张嘴，不睁眼。医生说我一定是做梦了，他们已经确诊了是脑死亡，脑死亡的人是不会清醒的。没人信我。

后来呢？

后来医生和奶奶他们商量爸爸的事情，他说脑死亡虽然还有心跳，但是比没了心跳还吓人，是转不回来的，那点心跳都是要靠在身上插管子才维持得了，而且也维持不了多少天，但是一天就要花好多钱，我们没钱。

那怎么办呢？

他们不救爸爸了，我在医院闹着爸爸要吃东西的时候，亲戚就把我带走了，后面我才知道他们不给爸爸插管子了。

那是谁的主意呢？

奶奶说是妈妈，说她是个狠心的女人，但是我也不信她，他们没人信我，我恨他们。

鹏鹏拿起棍子，把火堆捅得火星乱飘。

我妈妈要走了。

走去哪呢？

说是要嫁人了吧，她本来就有病，干不了活，我们和奶奶都是靠爸爸给钱，爸爸死了，她养不了我，看不了病。

那你以后奶奶过吗？

不，鹏鹏把头转向瀑布，朝那里丢了一个石子，我知道他们在想把我送到哪里去寄养或者学做工，我本来也不想和奶奶一起住，我恨他们。我要去得远远的，我要赚钱，赚很多很多钱，这样我就不会因为没钱，白白死了。

烤熟的东西香极了，地瓜、芋头、小鱼，大家都吃得饱饱的，开始相互揭短吹牛，谁谁的妈妈不会再回来了，谁谁的爸爸在工地和谁搞上了。不知道是谁说起大家敢不敢游泳的话题来，大家都吹牛敢在冬天下水，但谁也没胆试一试。不知道小癞子什么时候弄来一瓶白酒，小路霍地一声站起来，说自己喝了白酒就敢下水，拎起来就是咕咚一口。小松也被激得热血沸腾起来，拿起酒瓶也咕嘟灌了一口，呛得他双眼直瞪，蹲在地下，从喉咙烧到了肚肠。他觉得身上哗哗地烧了起来，马上就可以到深潭里凉快一下，他迷迷糊糊地脱了外套，一阵风吹过来，他又感觉凉飕飕的，赶紧拨开他们的嘴，抢来酒瓶，又灌了一口。

小松觉得身体又麻又沉，整个世界轰隆隆地响，他睁开眼睛，看见头顶是一片火烧云，火烧云的稀薄处，有几粒眨着眼睛的小星星。他向四周看了看，原来自己躺在一大块铁板上，身上还盖着半条被子，那另外半条，盖在酣睡的小路身上。一同坐在拖拉机后斗的奶奶嗔怪地说，怎么和鹏鹏一起跑去偷酒喝，害的谷谷叔叔跑大老远去运你们，你要是喝坏了头脑，我怎么跟你爸妈交待。谷谷叔叔声音洪亮地说，没事没事，我也正好去下鲤送趟化肥。小松把小路摇醒，两人发现后斗上还装着一大袋奈干，奶奶说那是鹏鹏送给他们吃的。小松想起火堆旁和鹏鹏说的话，也不知是幻是真，趁着还记得和小路说了。小路听完之后说，呀，原来鹏鹏这么可怜，我和我爸说说吧，我爸本来就要招个工，又嫌事还没那么多有点亏，不如叫鹏鹏到羊场来，我们一起干。哇，好主意，小松一拍铁板，但是又犯了嘀咕，鹏鹏说要赚钱，赚很多很多的钱，跟你爸赚得到那么多钱吗？哼，小路把手伸到背后去挠，你别小看我，以后我要赚钱，把整个乡都买下来。小松撇撇嘴，那我们要快点，不然他要被人送走了，他下意识地掏了掏口袋，摸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他掏出来一看，是压岁钱！两份！小松赶紧推小路，小路一摸口袋里，也有！他们才记起来今天是拜年去了，两个奶奶一人给了一份。小松喜滋滋地把红包拆开，傻了眼，里面只有两块钱！另一个，也是！小路也愣在那里。小松急了，问奶奶，怎么还有包两块钱的呀。奶奶笑着说，还说哪，下鲤穷你们不是不知道。二奶奶三奶奶还说你们明年别去拜年了，你们送的东西她们也用不到，还要给你们包红包。夏天的时候，西瓜熟了、奈果熟了、花生熟了，你们尽管去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