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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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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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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姑妈在利村

在家乡的镇上,客人如果要问利家在哪里,年轻人十有八九一脸茫然。有阅历的人,才会反问:利家有三处,盘湖、前邹加天桥,新镇还有一家杀猪的,你要去哪一处?

这三处都栖身在现代钢筋水泥的不雅的表情里,房子也好,路也好,人也好,甩出来的都是干涩

端午的时候,我去了姑妈家。走进那幢三层民居的一楼厅堂,看到一个瘦小的老太太,把头伏在一个破旧的杌子上,坐的是一把小木椅子,椅子、杌子、人,加在一起占地面积不到半平方米,这个人,是我的姑妈。我沙哑地喊了姑妈。姑妈抬起头,知道是她的侄子,说:我本是要困的,表嫂(她儿媳)要我在这里等着,怕今日有人来。姑妈艰难地喊她的重孙子“告诉爷爷(我的表兄)家里表叔(错了一个辈分)”,不多久,来了一个满脸沧桑、明显驼背的中年人,他是我的表兄。于是寒暄,昔日利村的种种旧事,像从故纸堆里翻了出来,

我问着,表兄答着,姑妈在茫然地看着我们,虽然我们谈的承装着她昔日的芳华,但她已严重耳背,完全不能捕捉我们的谈话内容,她大约认为我们谈论的是外面工地上的劳资关系,所以茫然的神情中夹杂着些许忧虑,三个孙子、孙媳在外玩水泥砂浆,她的心系在那些她并不熟悉的地方。我眯着眼,想将这张凄惶的老脸幻化成昔日的模样,但有些难以做到,“何翠姑”的影子完全没有了,怎么看,残留的都是我奶奶的颜容。

那个村落文化味很浓的利家消失了,令我酸楚的是,替代过去的物质和精神,都实在太干巴,偏偏这种干巴的东西从钞票的角度看,远远超过了昔日,让表兄这样的阅历丰富的利家故人也并不为利村的消失感受丝毫的失落。是的,这个令我酸楚。

 

姑妈来了,带了了和珍。那时我出生的村落也弥漫着祥和气氛的新年时节。姑妈十分的慈爱美丽,和善的脸,牙齿白而亮,鱼白色的对襟褂,和我的祖母谈话时的优雅的动作节奏都给人极好的感觉。我的祖父、祖母很为女儿的到来高兴、自豪。姑妈带来了她神仙似的女儿,粗大的辫子,大大的眼睛,樱桃小嘴,脸上红扑扑的。身上穿红色碎花灯芯绒夹袄。和珍比我大一些,比我哥小一些,听大人说,和珍将来做我哥的媳妇。这事儿自然十分好,但哥哥、我和和珍却羞于听这个,这事儿就成了一个美丽的传说。和珍会跳毽子,荷包里有好多种美丽的鸡毛,有鲜黄的、金黄的、纯白的、黑白碎花的,每一种都灿如金、玉。其时我的祖母已经杀好了鸡,要用开水脱毛,之前让和珍这个贵客选毽子上的鸡毛。我们这些顽子就乖顺地随着和珍到鸡身上选毛。和珍选过之后,我们才选,自然永远比不上和珍的。怎能跟人家比呢?人家神仙一样的人,是吧?

后来我就向往去姑妈家。家里兄弟姊妹多,家境自然困难,想去姑妈家在那时是极困难的事,我拼死跟姑妈跑过,我冲破大人的阻挠,拼命地哭着,跑出了村子,跑上了姑妈走过的塘坝,狗尾巴草对我点头,鸟儿在看不见它们身影的地方啁啾,慈善的姑妈和神仙姐姐却没了踪影。我只能凭着一个四岁孩子有限的精神世界,想象那个神秘的利村。

姑妈是利村人。听奶奶说,她是童养媳,姑爷早年过世了,嫁给一道之隔的曹村里一个船老大,利村、曹村加在一起还叫利村。我认识的姑爷就是这个姑爷。这个姑爷也十分了得,驾船不用看方向,无论鄱阳湖里还是在长江里跑船,日里看云,夜里看星,丝毫没有闪失,这个不是姑爷自己说的,是我村一个船老大说的,我村的老大,是跟我家姑爷好好学过招数的。船老大姑爷也是个苦命人,妻子早早过世,只留下一个女孩,就是和珍。两苦命人到一起过,两家人加在一起才五个人。家里唯一的老人是有智障的曹家姑爷的母亲。因为人情的淳朴,爱心的昭彰,五个人,五个角色,撑起了一个祥和的家。

我终于获得了去姑妈家的机会。于是一直走,走到脚疼也不喊,走到了小暑南风出门的地方,看到鄱阳湖里点点白帆。奶奶就讲在利村看到、听到的许多发生在湖里、湖边的故事,讲到了三月三过龙,湖里翻船乃至救人的往事;这一切,于我来说都神秘得像童话一般。我看到了鄱阳湖水冲击土岸造成的奇观,看到了传说中的定口。定口的那些陶罐还在,实在没有人说得出这些古窑的真实年代,依我今日的理解,多半是汉时阳文化的一部分。那时人心简朴,不像今日几乎人人做着发财梦,所以那些古陶才得以岁岁年年在湖岸边悠然地对湖风絮语。此后我每次经过定口,都要扑到在那些陶器前,一遍遍细看那些古怪、神秘的造型。可惜那些古陶一律没有文字,唯一的戳记是那些骨骸早已化成了泥土的古人劳动时留下的指纹。定口,还有种种狐仙的传说。那些狐仙和人的故事,演绎着布谷鸟歌声中永恒的生命的话题。只可惜当时我实在太小,今日已不能完整地讲述一个梗概。

走过定口,就走入了一个神秘而陌生的世界。因为人迹罕至,那些水塘里的水草十分的原始,塘岸四周怪洞林立,岸上老柳沧桑,又有巨树残躯,形貌古怪,树洞深邃,令人悚然不敢近前。温馨的风,摸着人的脸,细细的鸟在空中翻飞、唱歌,小路伸向远方,尽头,是一个半岛,那个地方叫利村。一边是水,古饶州府的境地,在这边看来只是葱翠的连绵地立于湖里的山。那些白帆,安静得好像在听远古的童话。

走进了利村。

文化大革命的痕迹在这里也十分明显,各处的墙壁被刷白书写标语和毛主席语录。但同样的内容在这里给人的印象不同,这里其实没有斗地主、开批斗会的现象,到处弥漫着祥和而古朴的气氛。古老的棋盘屋,干净而古色古香的红石和烽火墙,干净的地面,地上的小道,铺着蚌壳和彩贝壳。形形色色的邻居,无论老、少,男、女,都有说不完的关乎他们的往事,令人掉泪令人欢欣。白天,我和哥哥在姑妈的房子周围瞎疯,甚至故意捉弄姑爷的老母,善良而有智障的老人每每被我们捉弄,就简单地唠叨:我说荷花子听去。荷花,是我的姑妈的名。有时,我也去村前有些远的池塘旁看女人洗衣服,听他们唠叨男人、女人的事,有些话因为被改头换面,成了错误,我到年龄不小的时候,还愚蠢地坚持其中一些说法。比如男人和女人到一块,男人往水田里丢了颗种子,女人就脕了肚;孩子不听话,听了女人讲大人的话,晚上睡觉的时候,月亮上来了,悄悄的进窗,把孩子的耳朵割了。还有那种类似这样的对话:

“嫂子啊,你有了?”

“没呀。”

“田地又肥,水儿又足,山庄汉子,日耕夜种,怎会没哩?”

“就是没呀。”

“那你现在有洗换没?”

“没呀。”

“没了洗换就是有呀。”

“动静一点也没呀,就是不想吃东西,喜欢吃桑萢儿。”

“那就是有呀。”

突然打翻了银子碗,叮叮当当,女人们笑得满脸通红,赛过早起的太阳。

有时,我也到村西南的港湾里目迎远归的船。看到那些健壮的赤脚船夫,他们或扛锚的、或背绳子、或挑担,把苏州、杭州的、南京、上海的好听的故事带来了。

晚上就去听乌眼唱传。乌眼是个盲人,据说算命十分的准。算命的事我没有见过,我只听过他唱传。慢棋盘屋的人,以乌眼为中心,他的道具,就是一个小牛皮鼓、一个木质的叻板。乌眼口齿伶俐,记性非凡,《薛刚反唐》,《樊梨花挂帅》,一个一个的本子都在他的脑子里,唱出来不遭人丝毫盘驳。他又会拟声,口中模拟马嘶,叻板模拟马奔跑,十分传神。那时我不知薛刚、樊梨花,就知道乌眼的小皮鼓里藏着千军万马。当我听到兴奋处,竟然大呼:“乌眼!”盲人乌眼,在这个村里十分受人尊敬,从来没人直呼其名,于是我遭到了奶奶的责骂,大约慈善的姑妈也有微词。这样,我失去了去听乌眼唱传的机会。

那就到大树下乘凉去。

好大一棵树,好大一个垫场。原来那树下被罗隐先生喝过。

利村一个妇人在畈里劳作,突然来了个布衣少年,对妇人唱个喏,要讨茶喝,妇人脸露难色,说:小哥啊,你喝了我就没得喝,我要赶功夫,比不得你是相公的命。少年说:我是真渴了,你就积德,做个好事。我也不白喝你的茶,愿为你办件难事。妇人笑了:好个相公,嘴哇哇的,你个摇扇子的,也就使得子曰、诗云,做得甚么事儿?少年答:别看我这纸做扇儿,原是法力无边的。妇人又笑:法你娘个屄儿。一把破扇儿,也就是卖个斯文儿的做派,赶个蚊虫比不得老娘的破蒲扇儿。少年不恼,继续耍贫嘴:借你的题儿说,赶蚊子,我这扇一扇掸千里,两扇永无踪!妇人停下活,看到少年焦渴异常,心生怜悯,把茶罐递上:崽呀,你喝,喝够了就告诉俺怎样算是永无踪了。少年接过茶罐,也不讲究斯文,喝个瓦罐底朝天。一抹嘴回答:就是永无蚊子了!妇人笑;不要说千里,就帮我掸我门前树下那巴掌方儿吧。少年真的随那妇人到那树下掸了一扇。这一扇,那地方永远没了蚊虫。

世上没有后悔药,谁知道那个细小相公是罗隐先生?晓事的,打个叮咚(耳语),咱还不杀只生蛋鸡婆,打角老酒,让罗隐先生吃饱喝足,之后使劲掸个千里,再保佑我屋里那个在草洲上打草顺顺道道,三月三,乌狗子龙高高过,记得河里有船,船里有人?

其时我不知道罗隐是谁,只知道怪那蠢木妇人,怎么就只掸这棵树下一个地方?奇怪的是这树下真的没有蚊子,真的是纳凉的好地方。太阳一下山,各家都把树下一块儿扫了,撒上水,把黑红黑红的竹床搬来。用块毛巾把竹床抹了。等到吃过夜饭,老少男女,带着孩童全到这地集中,那些结了婚的女人,无论老少,全都光着上身,穿着裤衩,大家互相帮着搔痒,孩子哭了,女人就把个布袋奶子往娃子嘴里一塞,继续讲山海经儿。好大一个场子,黑魆魆的,弥漫着女人身上的花露水香和汗味,细细的红火一处处闪着,那是男人在吸黄烟。

美丽姐姐和珍,穿着碎花褂儿脚穿姑爷在下江买的胶底鞋儿,带着我到处走,各家都有一本传儿,比乌眼的千军万马更令人感受温馨。


原来这村里的人因为跑船的关系,多半跟外面的世界相关,所以各人的家里都有些外面的货,那是谋事的男人在外面跑的纪念品。我的表兄家里常有些本地没有的古怪摆设,还有扎红缎子的加饭酒,甚至还有外面买不到的书儿、本儿。我读过的第一本话本小说,就是在表兄家发现的。其时有些发作之人也有了赚钱的思想,有搞建筑的,有搞贩运的,有跑船的,到底活得滋润。竟然没有人喊斗争这、斗争那的,各家过的顺当,没有过得特别苦的人家。要说我家姑妈,算是个苦命人儿,在这个地方随着驾船的姑爷活命,一家人品的,是个甜味儿。

我长得大一些的时候,老是记起说美丽的和珍姐姐嫁给我家哥哥的事。曹家姑爷死前,把一幢小泥屋给了和珍姐姐,和珍姐姐和一个航运公司的后生子结婚了。因为财产关系,和珍姐姐和姑妈成了两家人,这个很令我伤感的,原来,这个美丽的姐姐不是姑妈的孩子,到底成了别人。但她在利村的家离姑妈家不远,她称姑妈自然还是妈。后来她生了两个儿子,一个是个盲人,心性比乌眼还聪明,凭自己,读了盲校,学了按摩,家里他的师兄弟还送万年书讨喜钱的时候,他到大城市赚有钱人的大钱去了。后来和珍姐在县里买了房子,每年也接我的姑妈去住个几天。虽然不是一家人,到底还是好亲戚。

其时,改革开放已经推行了好些年,古村利家的文化明显开始没落。

终于,一个古村被肢解成三、四块,做了别的村落的附庸。

每年走亲,要去邹村背后一个偏僻的地方,只有一条路弯弯曲曲的路和马路连着,不能再说利家了,要说邹家背后的利家搬迁户。表兄的儿子们,在我的大哥的工程队里搞管理,赚了钱,盖了现代的楼,三兄弟,前后三幢,真的很不错。在第一幢房子里,住着我的老姑妈。

每当我看到姑妈,我都要仔细打量她,我要努力打量她不知是因老迈还是现代文明的侵蚀渐渐没了表情的脸,我要从这张脸上唤起我关乎那张美丽、慈爱、齿白如玉的美妇人的脸的记忆。

一层青,一层黄,故里人用这个解释新旧更迭的规律。这个说法很形象、准确。姑妈已经在走近人生最后的里程碑,她美丽的表情永远回不来了,高楼也好,子孙满堂也好,都替代不了她的苦痛、寂寞、孤独和无奈。

我十分伤感,不仅仅因为姑妈和我们这辈人的老去,还因为始终弄不明白一个古村那么温馨、美丽的芳华到底是因为什么而消失的呢?替代美丽的芳华的,应当是更上一个档次的岁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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