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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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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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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框里的光景

我总是猜想童年的妖怪还在那个镜框里。

妖怪的真名叫淑珍,那是她出嫁时,她妈才一本正经地对其夫家人说的,在我们的心中,她还是妖怪。

妖怪之所以被我记忆,除了她是我的发小,还在于她曾经富贵。

一是她曾在村里首先穿尼龙袜。我那时天天跟着大人筑坝,穿的是棉袜。搁如今说,棉袜应当是最舒适的,但棉袜有个非常不好的表现,就是没有弹性,很容易溜到脚板下去,这很麻烦啊,整天劳作的人,耽搁不起功夫,往往无奈地把棉袜扯去,任凭霜风把皮肤割破。所以,每每看到妖怪穿尼龙袜,都羡慕得不行。据说,穿尼龙袜,一天到晚都不要扯袜套。妖怪天天穿,这是何等的逍遥自在啊。有一次,我很傻蛋地问她:你有几双尼龙袜?她脸微红,羞涩又有些骄傲地答:三双。天,富贵之极,不可思议!

再就是她家有相框子。她家的房子很小,墙是纯泥坯的,墙面是用稻草筋混红壤泥糊的。这当然跟许多人家的房子不同,多数人家的房子外墙虽然也是泥砖垒成的,但总是有些红石为基础的,尤其是大门框,势必是有凿制得非常整齐的红石门依。这说明房子存在了很多年,多半是三四代以前的祖先造的。而妖怪家的房子,没有红石影子,两楪栋树也很小,这却说明房子就是她爹娘手里建造的,益发显得其有些富贵了。

对,泥墙上还挂着一个长方形的相框,玻璃面下有大小各异的相片,相片的边缘有非常好看的狗牙纹。最大的一张照片就是妖怪本人的。那是一个二、三岁的幼儿,大头大脸大眼睛,看上去像个男孩,跟她的弟弟非常神似。黑白照片,却用彩色描过了。那时中国没有彩色摄影技术,但彩色照片也是有的,就是在黑白照片上,师傅手工着色。有照片已是不错,再着色近乎奢侈。一个家庭,有一个相框在堂前挂着,那是非常文采飞扬的啊。

是的,那就是有文化的象征。所以,每每因出工路过妖怪家,我都要好好打量她家那个相框,细细看每一张相片的内容,也读相片上画里画外的文字。于是读到了景德镇的信息。

她父亲天佑,人家说有严重的痨病,在景德镇做工人,其实也是泥瓦匠出身,硬是捣鼓成国营工人,最后的归宿是房产局病退。工人阶级是最先进、最伟大的阶级,这就了不起了。虽然天佑一年到头回家的次数非常少,泥屋里住的只是妖怪的母亲和妖怪姐弟,但镇里会有好的东西传到这里来,如一个月二十多块钱的工资,还有尼龙袜子,还有泥墙上的相框。

我住的村里,有百十户人家,一共有三几户人家的墙上有相片框子。公社武装部长家的相框里,挂着志愿军家福叔公英姿飒爽的照片,瓷厂里做工的和平叔公家里也有一框子的的照片。他家里有好几个人在镇里辉煌腾达,如景德镇陶瓷学校校长心宽就是他的弟弟,还有一个杀猪的也是正式国营工人的姑奶奶和她长的很文静帅气的养子。人一多,内容就复杂,以我一个孩童的眼光也就做不出什么判断,我只知道照片的内容很神秘。只有妖怪家里的照片比较单纯,最吸引我的就是那个大头大眼红脸蛋的娃娃照。

那幢泥屋里也有过别的热闹,如镇里瓷厂里烧制的毛主席像章会流传到家里,家族里和瓜瓜藤藤的亲戚都会从那里得到光亮如玉的宝物。

后来记工员国祖子爱上了妖怪,哎呀,这可是大新闻啊,自由恋爱呢。说是说更早的时候有过1968年,阿贵想阿莲”的歌谣,但真正被人看到手牵手的,而且一起在黄土墈下晒阳光的也就这一例了。后来妖怪嫁给了记工员国祖子,不再叫妖怪,正正经经的叫淑珍。

两个人并没有什么照片进入到相框里,无论是大头的还是拉手的,妖怪家相框里的照片只是静止的。那时的照片质量非常好,干风湿雨,一年一年,框子里的照片不变。

国祖子家没有相片框子,一直都没有。如今淑珍去了县里,陪孙子读书,国祖子一个人在家上户做手艺,晚上回家。他是非常热心肠的人,家族里很多事他要上前打理,很多圈文达理的场合他要到,但很少人去他的家。前几年我去过,很普通的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房子,内外装修都非常普通,堂前有一面硕大的充当中堂画的匾额,内容是红红绿绿的山水,农村人家,多数是这样的做派。

我家到很晚的时候有了相框。

哥哥在景德镇做石匠的手艺,成了好的手艺人,最大的显现是给大舅舅做房子有了很大的创意。两层楼的正面,有用水泥做成的鹤和鹿。一楼的走廊,也用水泥做成仿青石的栏杆。都做得很不俗。

那时我们家依旧只有爷爷手里和人合买的了一个孤老家的房子改建的烽火墙瓦屋,墙上不曾有过相片框。

据说,我不到一岁的时候也有过一个啃黄瓜的照片,到我四岁的时候那照片也还在,有一日我奶奶、母亲等人在围着几张照片看,听我母亲说,有一张就是我啃黄瓜的。我非常想看,祖母狠狠地斥责了我:你晓得看个么得?!另外一张我后来看到过,是爷爷的光头照,来源于他在篾器社办什么身份手续。照片没有上过框子。哥哥大概也知道相框对于一个家庭文化方面的彰显作用,就自己动手做了一个,很大,应当比妖怪家、和平子家、武装部长家的都大。玻璃面也弄好了,除了没有油漆木框,整个给人的感觉都不错。

所以我家后来也有了相框。相片是我积攒来的,当然也都是黑白照。最早的一张照片是父亲1958年和村里几个办大跃进食堂的干部的合影。这是我从漂泊到彭泽县百泉湾的一乡亲家的相框里发现的,我死缠烂打索要,乡亲竟然割爱赠与。

有了相框。这是家庭文化积攒的一大步。此时,妖怪家的相框已经存在快二十年了。每每想起,总觉得妖怪家的那分富贵气还在。

妖怪少年时代长得美艳,所以被其母亲冠以妖怪的绰号,其人品却是非常老实勤劳的。为人妇后,劳苦异常,麻衣布裙,美艳都如风一样消退,一年一年身子骨也就柴掉了。我偶然见过淑珍,已是半老妇人。少时脸上的雀斑还在,但被大而恶劣的别的斑纹抢眼,尼龙袜子还穿,被灰尘掩盖了花纹和本色。夫妻两个勤俭节约,白手起家,到底算是致富了。淑珍怕是已不再记起她娘家的相框了。九八洪水一过,昔日的一切都面目全非,谁知道那个相片框子哪里去了呢?

我的感觉,妖怪还是妖怪的时候,她才是富贵人家;当妖怪变成了淑珍,事情慢慢变了,比如,如今他们家没有了相框子。

富贵多么美好!曾让人感受的富贵多么令人怀念,哪怕感受的只是别人的富贵。

富贵大约就是那样的一种东西,是春光灿烂;是曾有过而且被描绘过的红嘴白牙;是黄泥混着稻草末糊墙的文化;是镇里的新鲜事偶然传到家里来;是穿着鲜亮的尼龙袜挑土筑坝,而且袜子换了湿湿了还换;是两个人牵着手在金色的阳光里往黄土堪边跑。

富贵是一种感觉。

最好把这种感觉用个镜框子挂在墙上,任湿润的风从野外吹来,任知了无聊的寡读声溢过门槛来,任金黄色阳光从门缝里透进来,任顽子把雪粑子从后门里打过来。那框子只在墙上安静地笑着,等有缘的人来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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