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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培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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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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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北方

1

在我十二岁之前,我们都没有见过奶奶。当妈妈与爸爸下定决心要去把奶奶接回来时,我们都很惊讶,也很好奇。心里想这奶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要去接呢?她不会自己回来?我们都以为自己的奶奶早死了。可惜她没有死。她活得好好的。

据去过那边的人回来说,奶奶嫁人了。还是个大富大贵之家。她呀早已经把这边穷得掉毛的家忘记了。村子很小,关于奶奶的流言蜚语就长了脚生了翅膀,飞遍了每家每户。甚至连周围的几个村子都在谣传。我们家是最后知道的。一天,我那大妈丧嘴垮脸蹦跳到了我家屋里,像只母猪似的嚎叫着说:

“快去看啊,这老不死的都嫁人了,你们还好好地坐着。分给你们的人你们可要看好啊,不要这么几十岁了还闹笑话。简直是丢死人了。”

我这大妈是憋足了劲来的。她的脸色发紫,脖子仰得老高,眼睛里杀气腾腾。两手握紧了拳头。胸前一对大奶也跟着使劲,鼓胀得像两只小野兽在衣服下窜动。

爸爸没有言语。只是被这闯入者冷不防吓了一跳。膝盖上那本《笑傲江湖》 堕到了地上。他冷不伶仃地端详着怒气冲天的女人。他已经领教过很多次她的伎俩了。对她的惊天之举,他已经不屑了。毕竟她只是前奏,随后我那大爹会来的。男人与男人,这才是解决事情的关键。

我的妈妈不能学我的爸爸。她也学不来。只见妈妈抓起火里烧熟的洋芋站了起来,细声细气地说:

“他大妈有什么事情不要急嘛,坐下来慢慢说。俗话说气大伤身,火冒三丈不好。”

我那气势汹汹的大妈顿时败下阵来了。她接过了妈妈递来的洋芋,把那高大的身子往土基砌的坐台上坐下。她的声音就柔和了,语气就小了。手里剥着的洋芋冒着阵阵的热气。她的脸上生了一层红色。她就把关于奶奶的来龙去脉添油加醋地说给了妈妈听。听完了,妈妈说:

“按理说,不可能啊。都六十多的人了,人家图她什么啊。再说了也不是长得天仙似的,谁稀罕啊。”

“无风不起浪,作为小的,我们不能听之任之,得想办法啊。”大妈对妈妈的话不满了,脸色又开始变紫了。捏着第三个洋芋的手因为激动抖了起来。

果不其然,就在那天晚上。刚把煤油灯点亮,屋子里被暗黄的灯光覆盖。院门就响了。大爹带着月光进到了屋里,浑身白幽幽的。爸爸那时已经躺着了。爸爸每天晚上都要在坐台上躺上一阵。靠南的那个坐台一到晚上,家里人都不会去碰。大家都知道那是爸爸的。爸爸那些年的确是辛苦。他比一般的农民都辛苦。所以,爸爸要霸占一个坐台那就霸占吧,反正靠东还有一个。够坐了。一旦有人来,爸爸就灵敏了,一个轱辘爬起——让座。可大爹的到来没有引起爸爸高度的警觉。他仍然躺着,头挨着烟囱管,两只眼睛微微闭着。

妈妈,有些毛躁的妈妈。她一巴掌打在了爸爸的背上。啪的一声,回音在屋子里飞窜,很响。爸爸睁开了眼睛,怒气像箭矢一般从眼里射向了妈妈。妈妈说:

“他大爹来了。”

爸爸慢悠悠起来,打着哈欠,伸了伸懒腰。而后才抓起烟囱管旁的纸烟递给大爹。大爹紧挨着爸爸坐下,找了根篾片在火里引燃,凑到了纸烟上。吸了两口,闪着火星的烟在大爹嘴里闪闪发光。吸完了半只烟,爸爸才想起要给大爹沏茶。他就用命令的语气吩咐妈妈了。

“去,找个杯子给他大爹泡茶。”

屋子里从大爹到来后,就很安静。灯捻子嘶嘶的爆破声都大听得见。妈妈涮了个兰花水杯泡了茶送到了大爹跟前。大爹接过去对着水杯吹了两口又放到了火塘边。直到这时,大爹才说话,声音比那捻子的声音稍大些,不过谁都能听见。他说:

“他奶奶去那边不是一两日了,是该接她回来了。你们都听到谣言了吧。不明事理的人还以为真是我们养不起,把她撵到那边去的。”

“她去时,老大都还没有出世。现在老三都能听使唤了。”爸爸略有所思,眉头蹙到一处。

“我不是说你们捡了这么多年的便宜。确实该去接回来了,要不跟死了有什么区别。如果到时有困难,我们可以相互帮衬着。总比被人指着鼻梁骂好。”

“我们也想她回来。写了好些信过去,她就是不想回来,说在那边过惯了,吃惯了那边的小米满头。”

“要去接,要去接嘛。光是嘴上说说,纸上写写能顶什么用呢?”这个曾经在越南战场拉着物资驰骋了半月的大爹声音洪亮了,额头的青筋暴起。爸爸见着他这般,就想起了一幕。那时他退伍回来刚结婚三天,就闹着要分家。爷爷,我那可怜的爷爷那时正佝着背在村后地里攥着锄头劳作。我这大爹跑过去抢了锄头,往旁边石碑上猛地砸去,喊着:

“我让你挖,我让你种,我看你再种。”

爸爸没有马上接大爹的话。他有些难过。难过了的爸爸喝了两口茶水,又抽了半支烟。他觉得肚子有些饿,让妈妈去楼上捡洋芋来烧了吃。大爹端起杯子喝水。开始觉得在牛饮,后来又觉得是小酌。那个杯子在他的手里像个玩具,掂过来掂过去。妈妈抬着半筲箕洋芋下楼时,大爹杯里的水干了,可他的嘴皮还贴着杯口。他的眼睛打量着这间昏暗的屋子。楼枕被上面的苞谷压弯了。老鼠不时在楼上出没,金黄的玉米籽从爸爸用竹子编的楼板缝隙哗哗跌落下来。

那时是冬天,北风像厉鬼在村庄周围凄厉地喊叫。房顶的瓦片被它吹得噼里啪啦的响。妈妈紧紧贴在爸爸怀里。她觉得一片一片的瓦被掀起往自己头上稀里哗啦砸来。心里充满恐惧。爸爸安慰着妈妈说:

“不怕,不拍。有我呢。”

“你真要去接回来?想好。还有怎么去接?也要想好。”

一场又一场的雪过后,春天来了。一场又一场的雨过后,夏天也来了。爸爸就是在六月的一天出发的。他带上春节舍不得吃的两只猪脚和卖了半楼玉米换来的一千多块钱。为了防止小偷,妈妈特意在爸爸的内裤上做了手脚。那天,下着暴雨,电闪雷鸣。一向不信神的妈妈,在爸爸走后嘴里一直念叨着: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2

爸爸不在,妈妈辛苦了,我们也跟着受累。浇水、施肥、打烟叶、挖洋芋、打苞谷。我们统统干尽了。可一想着有个奶奶就要回来了,我们三兄妹都极其高兴。终于,在我们的盼望中,九月的一天,爸爸带回了一个老人。个头不高,脸色青黄,鼻梁旁有铜钱大的斑,颧骨凸出,背微驼。头上用白色的帕子包着,穿一双千层底布鞋。爸爸让我们喊她奶奶。

我们都有些惊讶,嘴闭得严严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我们都在想她一点不像我们的奶奶。我们的奶奶应该会对着我们微笑的,应该是会给我们带来好吃的,应该啊是把我们楼进怀里亲亲的。可她一点也不。从她踏进门的第一步起,脸上就带着失望,心里就隐隐的叹气,眼睛到处打探着。她整个人就给人感觉冷冰冰的。

爸爸拍了我一巴掌,让我带头喊。憋了半天的劲,我才喊了一声“奶奶”。爸爸又给我一下,让我看着喊。我把低着看地上的眼睛抬起望着她,又喊了一声“奶奶”。她对我们准是陌生的吧。所以,当三个孙子来到面前喊她时,她的脸上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我喊她没有应声。妹妹喊她也没有应声。弟弟喊也没有应声。我们都很难亲热起来。原以为奶奶回来了,我们会高兴得睡不着觉的。我们想错了。

我们都睡下了。妈妈问爸爸:

“她真的嫁人了?”

“哪里有的事,都一直在他大嬢家。”

“那我要去找这帮嚼舌根的烂货问个清楚。”

“睡吧,问什么问。”

也是在后来了,才知道爸爸去接奶奶的艰辛。路上没有发生什么大的问题,尽管也曾被小偷惦记上从贵阳跟到了重庆,尽管也曾进了黑旅馆睡在密密匝匝的虱子上,尽管被个腰圆膀粗屁股大的东北女人摁到了地上。他都化险为夷了。去到了北方,去到了那个八十年代大批南方妇女潮水般汹涌而去的北方。那里小煤窑泛滥,那里砖厂如毛。那里单身汉子多如群星。那里放眼望去眼睛都看疼了也看不到山的棱角。那里地势平坦着,有一条历史上著名的大运河缓缓而过。

在那里,爸爸一天天等着。心急如焚地等着。因为奶奶她老人家就是不想回来啊。死活都不想回来。她指着天空那颗耀眼的北极星赌咒发誓。她觉得那边的人太融洽了,走到哪里都有吃处,走到哪里都有逛处。她已经习惯了那里的生活,也习惯那里的圈子。从知道爸爸的来意后,奶奶的脸色就阴云密布。她说:

“回去干什么,回去只能是找死。我在这里活得好好的。不去,就是不去。”

等了两个月,皮子都熬烂了几回,仍不见奶奶松口。爸爸想长此以往可不是事啊,家里还有一大堆事情。他彻夜难眠,饱受煎熬,才开始做大嬢家的思想工作。可以说那一天天,爸爸都是担惊受怕、提心吊胆的。他想着家里的庄稼,想着地里的烟叶,想着三个孩子和自己的妻子。他不知道自己不在的这些日子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能发生了什么。在那里好吃好住好玩。可爸爸过腻了这种生活。大白的馒头、醇香的面条、烧鸡、烤鹅……他宁愿顿顿吃洋芋。又是软磨硬泡,奶奶终于松口了。可她想把周围这些亲戚都走个遍。于是,爸爸又陪着她东一家西一家去逛。每到一家,奶奶的泪水就汩汩流着,她颇为伤心地说:

“以后怕是老死在那边了,再也没机会来了。我真的是舍不得你们啊。可是,人家都专程来接了……”

爸爸觉得羞愧极了。他觉得是自己打扰了老人的梦。在恨自己的同时,他也有些反感奶奶了。还好,花了一个多月,把方圆二十里的南方熟人都逛遍了。爸爸的脸也练就得跟城墙拐拐一般的厚实。他想这回,奶奶总该死心塌地地回去了吧。

票买了,行李都收拾完毕。第二天早上就要出发了。奶奶头天晚上闹脾气了。她蹦是蹦跳是跳的。她把头顶那块黑帕子撕扯了扔到地上。头发也被拽得零乱不堪,像极了秋风吹过后场院里的那些稻草。奶奶歇斯底里地说:

“我上了你们的当,我上了你们的当了,我上了你们的当了。我凭什么要跟你回去。你能给我好吃的吗?你能给我好住的吗?你只能把我当牛马那般使唤。我上了你们的当了,我上了你们的当了。我怎么会生出你们这样的人来……”

原本,吃完了一顿好菜好饭,大家都是极为高兴的。被她这么一闹,气氛顿时就冷却了。面面相觑,陡然间不知道要怎么处理。于是,大家又劝说了一番。口都说干了,喉咙也说疼了,大家都无力再劝她了,瞌睡都爬到了头顶上。那时,天上的星星都眨着眼,月亮也白亮亮地在中天了,露水也晶莹透亮地爬上了碧油油的草尖。奶奶才说:

“好了,我回去就是了。”

夜深了,气氛又变欢悦了。于是,大家开始活动起来,又开始烧水,又开始下面条,又开始准备调料。热乎乎的面汤喝着,奶奶说:

“真是好面啊,半碗下去就饱了。”

一路上,三千里行程。有晴天,有雨天。有高原有平原。有大江,有大湖。有火车,有汽车。有白天,有晚上。整整走了半个月,他们才回到了家。

可在路上,奶奶一句话都没说。饭送到她手里,她吃。水递到她跟前,她喝。爸爸与她主要靠眼神交流。多半还靠爸爸想。爸爸很想跟她说话,可她不说。为了打发时间,爸爸就拼命地看书。他不想抬起头,生怕一抬起头就瞧着奶奶那张哭丧着的脸。他的心里就闹腾得慌。

于是,三千里路云和月。爸爸把大半金庸的武侠小说都看完了。这也是后来爸爸谈起看书来,颇为津津乐道的一段往事。我在想,十多年不见的一对母子,本来是有很多话可以说的啊。可他们为什么就没话可说呢?这应该是一个谜团。

3

奶奶,我那从北方极不情愿回来的奶奶。她万万没有想到我的爷爷会落到如此的境况。要是没有赶了上千里的路程,她的心里准是记不起还有这么一个丈夫。奶奶踏进门槛扭身就想走。还好,我们几个孙子在后面跟紧了,奶奶无路可逃只能跟着爸爸进去了。迎着鼻子扑来的是一股浓烈的臭味,既有桶里的潲水味也有地上厚厚一层猪食味也有猪圈里的猪粪味也有爷爷嘴里的叶子烟味。头顶上的楼枕是用拇指粗的枝条编成的,岌岌可危地悬挂着一簇簇的灰尘。墙壁四周都被烟雾熏黑了。屋子里到处都堆着脏兮兮的东西。留出两条路,一条是去猪圈的,一条是去房间的。

先是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一个火星在火塘上方忽明忽暗。等爸爸用火柴点亮了墙上的煤油灯,屋子里才昏黄地亮了起来。爷爷侧坐着佝着腰抽着旱烟袋。爸爸对爷爷说:

“爷,我妈接回来了。”

爷爷没有说话。只是把眼睛睁大瞪圆了端详一下奶奶。腰杆还是那样佝着,身子也还算照旧坐着,嘴里衔着的烟斗仍然在忽明忽灭。奶奶对于爷爷似乎是个遥远的存在。他寻思了半天。手不时往额头挠着。不知道是头皮痒了惹的,还是由于虱子多了咬的。爸爸爬上长满灰尘的楼梯到楼上给奶奶腾地方搭地铺了。一脚踩去,楼枕上悬挂着的灰尘就簌簌往下掉。老鼠被惊扰了吓得四处跑着,嘴里发出吱吱吱的叫声。其中,有只大的有一尺来长。奶奶在下面猛喊:

“金贵,不要收了,先把耗子收拾干净了再说,这么个鬼地方怎么睡。”

“这是鬼住的地方,你还来做啥?去你的神仙地方吧!”

爷爷的脖子长长了,像被揪住了的鸭子,头伸得高高的。不过,爷爷这话阴森、怪气,仿佛来自地下的某个潮湿的地方。一股火刺溜爬到了他的喉咙。

“你以为我想来啊,要不是去接,打死我也不想来。看着就心烦。”奶奶的怒气比爷爷的更甚。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

“心烦的还在后面哦,这才刚开始。”爷爷的脸上浮出了浅浅的微笑。他咳嗽了两声,又抽着烟袋。爷爷又开口说,“你不坐吗?难不成还要我请你坐?”

“老子懒得坐。不要坐脏了我的衣服。你这叫生活吗?猪狗不如。”

“我是猪狗又咋了?你不也要过猪狗一样的生活了吗?你以为自己有什么稀奇的。”

“我是稀奇,至少不像你……”

“那就去了不要回来啊。你不是赌咒发誓了嘛,干嘛还回来呢?既然都不承认这个家,既然都不承认这个地方,回来干嘛呢?你过你的生活,我过我的日子,我们互不干涉啊。我活得好好的,你怎么又回来了呢?你不来,我都以为你早死了。”

“你就巴不得我早死。我知道你心肠黑,良心毒。我回来了,我就是回来了,我看你能怎么办?说不定你比我死在前头。不要妄想我掉两滴眼泪,想都不要想。”

“那你滚回那边去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满脸尘土的爸爸下来了。见着父母在吵闹,他也懒得劝,拍拍身上的灰尘,说:

“今晚先将就着。明天我去城里买药,毒死这帮日夜不宁的家伙。”

“今晚,我不住这儿,看着就心烦。我跟孙子些随便就睡了。”

“也好。”

奶奶跟妹妹睡。据妹妹第二天早上说,奶奶跟她说了很多话。她说在北方,也有一个孙女年龄与她一样大。有着两双黑亮的眼睛,扎着两个小辫子,爱穿花衣裳。特别黏她,有空没空都要往她的怀里钻。嘴又特别甜,左一声姥姥右一声姥姥地叫着。像个喜鹊,对什么都好奇,成天嘴里叽叽喳喳响着。一会儿问她这一会儿问她那。不过,人长得俊啊,问什么都愿意回答她。她又爱往她的背上爬,她就背着她看庄稼、看野花、看星星、看月亮、看那条静静的河、看那一排排的白杨和树后的那一个大太阳。她又懂事,经常说:“姥姥,姥姥,你不要回南方去了,长大了我养你,我对你好。”听得她很感动啊,眼泪就哗哗地淌着,把她紧紧搂在了怀里。她是多么地懂事啊,不能不让人去爱啊。妹妹被奶奶讲得动了心。她很想做一个像北方的那个女孩。她也那么的扎着小辫子,她也那么老往奶奶的怀里钻,她也那么老在奶奶背上爬。她有太多的问题想问奶奶了,譬如那个平原有多平,那个白杨有多直,那个河水呀有多静,那个馒头大饼有多好吃……

第二天一大早,妹妹就让妈妈给她扎小辫子。她也把自己穿得干干净净的。脸上还偷了一坨妈妈的雪花膏擦上。她就兴高采烈地往奶奶的怀里扑去。奶奶没有伸出手,她反而把自己的手掌立在胸前做出即将要往外推的动作。妹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被搂抱着的快乐和愉悦中。尽管奶奶做出了这个动作,她还是照样扑去。奶奶的手掌送着她,送着她。冷不防妹妹就落到了地上。妹妹没有泄气。她又想着爬到奶奶的背上,还没贴近,奶奶已经站了起来。妹妹就叫着:

“奶奶你背我一回嘛。”

“多大的人了,还要背,丢不丢脸啊,还不害羞啊!”

“那你昨晚是怎么告诉我的,你不是照样也背,照样也抱的吗?”

“你不是她。你是你,她是她。你们不一样。”

妹妹对奶奶很失望。她就暗想着要报复奶奶。她说:

“那你今晚不要跟我睡了,我不要你睡。”

“真是什么人教出的像什么人。”

爸爸去了挑水巷。他不仅买了老鼠药,还没了老鼠粘,老鼠夹子。他还特意按照奶奶的嘱咐,买了一套做饭的家什。她要自己做饭吃,不跟爷爷同锅,也不跟我们同灶。爸爸回来了,又把楼枕上的灰尘用竹笤帚掸了。妈妈和爸爸又忙了一下午把屋子里收拾了一番。到了晚上,妈妈在楼上搭地铺,爸爸用墨水瓶做了盏煤油灯。

奶奶一个人睡到楼上了。妹妹的心里却有些不快活。她多想听听奶奶再给她说说北方的那个女孩。

4

爷爷那时已是十里八乡出名的人了。天刚亮,身形高大的爷爷佝偻着背挑着两只木桶就出门了。那木桶用了有好些年月了,大概爷爷也无法记清。只见捅身到处都是巴掌厚的油腻物。桶到了哪儿苍蝇就嗡嗡跟着到了哪儿。人世间最喜欢爷爷的大概就数苍蝇了。它们扇着翅膀像一个个天使伴随着爷爷左右。嗡嗡翁嗡嗡嗡,好热闹的嗡嗡。不过,这些苍蝇都是被爷爷给驯化了的。若是哪日爷爷不出门它们反而不习惯。因为它们像一个个训练有素的士兵,就等着爷爷发号施令,如此它们才能冲锋陷阵。它们热爱着爷爷。挑着桶的那根扁担也沾了桶的光。它油亮、黑沉、厚实。天冷时,木桶和扁担没有太大的变化。若是出太阳了,出大太阳了,桶上和扁担上的腌臜就会动。它们会像盘踞着的一条条毛毛虫,会轻轻的蠕动。当蠕动得差不多了,它们就会簌簌往下坠落,滴滴答答掉在地上。每逢这个时候,人们都退避三舍,像躲恶人那般躲开他。因为,他走到哪里,方圆五米内都是那种刺鼻、恶心、叫人逃之夭夭的臭味。爷爷挑回来的不是别的,正是餐馆酒店里生产出来的潲水。那时,从村子到城里有十五里路程,且大多都是土路,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爷爷每日都在这条路上奔走着。他挑着潲水走路的样子成了远近闻名的风景。

一天,奶奶跑来喊爸爸。让爸爸去劝劝爷爷,不要再去挑潲水了。爸爸自然把以往做了多次的思想工作说给了奶奶听。可奶奶不信,要爸爸再去劝劝,她说:

“这老不死的不能再这样了,再这样这日子没法过了,我宁愿去死。”

于是,奶奶就把自己近些日子在外面的遭遇给爸爸说了。奶奶气喘吁吁地说:

“我去柳树闸,听说你爷爷是挑潲水的,人家的脸色马上就变了,眼睛也跟看着怪物似的瞪圆了看我。我去跌马寨,听说老不死的是挑潲水的,也是说变就变啊。我去卯家院子,听说这老贼杀的是挑潲水的,也是不把我正眼看待。他们都看不起我。他们真的看不起我啊。觉得我跟老不死的是一样一样的。甚至还有人说,我怎么不把老伴的衣服洗洗,再说也是一个屋檐下生活的人。我穿得干干净净的,而他讨口的都不如。”

爸爸跟着奶奶来到隔壁。爷爷正持着一个带把的锅低着头在吃里面的食物。可能奶奶已经对挑潲水这件事与爷爷沟通过了。所以,爸爸进门来时,爷爷仍然吃他的饭,他应该知道爸爸要说什么。看着爷爷大筷夹着大口吃着,爸爸掏出了烟点燃了。奶奶站在他旁边也觉得好没趣。他们就那么等着,等着爷爷把锅里的东西吃完。时间就在大块咀嚼中匆匆而逝。不过,并没有像爸爸想的那样快。爷爷又抬起锅来喝汤。小口小口的。喝上两口打一个饱嗝,喝上两口又打一个饱嗝。爷爷的饱嗝好臭哦,奶奶用手捂着自己的鼻子。神清气爽的爷爷终于把东西吃完了,也喝完了。他用袖子擦了擦自己嘴角的那些残余,然后又伸手去抠了抠牙齿上卡着的肉。这些都做完了,爷爷又掏出一个塑料袋来,取出烟杆,抓出小把烟叶。他又慢条斯理地低着头裹烟叶,然后装进烟杆。时间走得很慢,慢得奶奶都开始心急了,可她没法子只能看着它慢慢地走。爷爷找了块篾片引燃了借着火光又把烟引燃。随着猛烈地吸着那个黄铜烟嘴,爷爷那凌乱的胡子在使劲地抖动。时间终于又快了起来,开始笑了起来。爷爷徐徐吐着烟子,奶奶被烟子呛着了,咳嗽了两声。爷爷说:

“金贵,如果你是来喊我不要去挑潲水的话,那就免开尊口了,多说无益。要是你说别的,那还可以说说。我们爷俩也有好些日子没有说话了。”

爸爸没有及时回复爷爷。他反而向爷爷要烟袋。他说:

“爷,把你的烟拿给我吃一袋,我好久没有抽你的烟了。劲猛得很咧。”

“是吧?那给。”爷爷对爸爸向他要烟抽很是意外。所以,爷爷的脸色就红润了,缩向眉心的眉毛又舒展开了。爷爷就把放在屁股边的烟袋递给了爸爸。

爸爸不要这个,他又说:

“我要你裹好的那个,用你的烟杆吃着才有味,那股猛劲冲劲才吃得出来。”

爷爷把烟袋递给了爸爸。笑盈盈地瞧着爸爸一口一口地吸着。奶奶这时不乐意了,她喊道:

“金贵啊,金贵,我喊你来说正事的,不是请你来坐着抽烟的。你真是要气死我啊。”

“那你要怎么样嘛?抽根烟的功夫都等不了。”一向沉着冷静的爸爸也不冷静了。这样反而使奶奶吓了一跳。爷爷这时说:

“如果还提挑潲水的事,那就去把银贵找来,不关金贵的事。你就不要为难金贵了。”

打爸爸成亲后,他们那个家就散了。爷爷分了跟大爹银贵家,奶奶分了跟我家。只是那时还没有调皮捣蛋的我。当时说定,两个老人在半边过,一月给一百斤烧炭,五十斤苞谷,十斤肉,十块零钱。那时爷爷奶奶正是年富力强时,两个人都才四十开外。他们就毅然决然选择了一条安逸的路。奶奶没有北去前,凑合着还够吃都还够用。可就剩爷爷一个人了,这点粮食和肉哪里够他填饱他那硕大的肚子。有时又遇上闰月、缺斤少两,爷爷那饿得咕咕直叫的肚子逼迫着他找吃的。再说了,一个人不能老闲着,总得有事情做。挑潲水这条路是爷爷觉得最好的路。哪怕在隔壁,爷爷那双高贵的手就重来没有帮过爸爸一把。而爸爸为了心安理得时时救济爷爷。而且是在晚上,生怕让大爹他们知道了又惹起事端。

“银贵我管不了,银贵嘛老头子你自己去找。我又不是跟他家的。”奶奶这时才明白问题的关键所在了。对于银贵家自从分家后,她就没有指指点点的权利了。

“我自己没病,我去找他干什么?是你要找,你去啊!不要缠着金贵不放。”

“不找就不找。我自己也没毛病,我去得罪他家干什么。”

“去啊,你不是想得很嘛,巴不得砸烂了这担桶,巴不得砸烂了我的口食,巴不得我早死!”

“不去。”

5

奶奶渐渐容忍了爷爷挑潲水。问奶奶的人多了,奶奶也不再觉得有什么丢脸、不好意思的了。她反而觉得那都是老大家的事,丢脸也是丢老大家的脸,与她有什么关系。奶奶开始养鸡了。一天,她从背箩里抓出了毛绒绒的小鸡仔。活蹦乱跳、叽叽喳喳的小鸡顷刻把院子里的寂静都吓走了。阳光很好啊,金灿灿的阳光抚摸着毛绒绒的小鸡。它们扭动娇嫩的皮毛。它们舒展着慵懒的身子。它们迈开了颤抖的步子。奶奶额头挂着汗水的脸上露出了幸福的欢笑。可是她的喜悦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傍晚,爷爷挑着潲水回来了。还没卸下桶,他听到墙壁一角窸窸窣窣有什么在响。带着好奇,他就走近了。随即脸色就铁青了。他一脚就往奶奶搭的简易鸡舍踢去。毕竟是走了一天的路,爷爷的脚本想把鸡舍踢飞了,可是只动了一角。小鸡们叽叽喳喳闹腾起来,想着灭顶之灾已然来临。爷爷第二脚还没踢出,奶奶跑进来瞧见了,她就骂着:

“老不死的,你要干什么?我的鸡啄着你、啃着你、踩着你了,你这样对待它们?”

“它们没把我怎么着,可我想让它们死。”

“你自己要死自己去死,不要用鸡来出气。你要是敢打我的鸡主意,我跟你拼命。”奶奶话刚说完,身子已到了爷爷跟前。她伸开自己的两只手护着鸡舍,像老母鸡护着一帮鸡仔免遭袭击。奶奶喊着:

“你踢啊,你踢啊,我今天就给你踢。把我踢死了,我也解脱了,你也就受活了。”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叽叽喳喳,我好不容易清净了十来年,你又弄得叽叽喳喳,叽叽喳喳。你还想不想让人活了?”

“你活不活不管我事。但我的鸡仔必须得活,你要是仍想打主意,小心天打五雷轰,我让你不得好死。”

爷爷脚是痒的。他还真想往奶奶身上踢去。可一想着分给金贵家的,他们虽在一个屋檐下但已不再是一家人了。他的冲动就控制住了。要是那些年,他想踢就踢,想踹就踹。女人不打是不乖巧听话的。奶奶不知被他打了多少回,不知被他那只右脚踢过了多少。可现在不一样了,他不想给金贵添麻烦。今非昔比了,世道不同了,人心也不同了。爷爷这样一想,他就冷静下来了,说:

“也罢,也罢,你喂你的鸡,我挑我的潲水,我们互不干涉。”

爷爷嘴上虽是这么说,可他的言行上还是表现出不满。晚上睡觉了正是梦到好处,鸡仔们在小棚里开始扬起脖子,相互舔舐着羽毛,嘴里就发出嫩嫩的声音。爷爷就醒来了。他迈着大步,借着火光就往鸡仔们靠近。他就想用东西把一张张小嘴堵上。回到了床边,他就撕扯着枕芯的劣质棉花。等他又到了鸡仔旁,刚想弯下身子,一个声音从天劈面下来:

“我看你弄,我就眼睁睁看着你弄。你把他们嘴巴都塞住吧,你把它们的脖子都拧断吧,你把它们都统统送去见阎王吧!”

爷爷叹着冷气回到了床上。他很想继续那个美梦。可惜美梦已不再了。这么多年来,爷爷第一次失眠了。躺在床上的爷爷勃然大怒、忿忿不平。他有些恨奶奶了。越是恨,他的脑子里就翻腾出那些暴打妻子孩子的场景。那些年,那些月,那些猪狗不如的日子,人人都跟猪狗似的,像畜生一样活着……

一大早,奶奶就来找爸爸。那时,爸爸正把半个脸杵在水烟筒上。只听得竹筒里的水轰轰轰响着。烟筒嘴上的烟丝嘶嘶燃着,发出一片炽热的红光。见奶奶掐着腰气喘着瞧着自己,爸爸抬起了头。一股浓烟趁机从烟筒里飞窜出来,并发出呛人的浓烈味。马上屋子里都是雾蒙蒙的了。奶奶是第一个受害者,紧跟着咳嗽起来。烟雾散得很快。爸爸问奶奶,奶奶说:

“那老不死的要打我鸡仔的主意,你得去跟他打招呼。要是鸡仔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

“养个鸡不是什么大问题,难不成他想毁了不准你养?”

“是喽,是喽。那土豹子养的就是要毁了不准我养。说是搅扰了他的清净。昨晚半夜三更了,他还捏着棉花要下黑手咧。”

爸爸想跟爷爷好好说道一番。这养鸡不比劝他不挑潲水。搁下了烟筒,任烟丝独自孤零零地燃烧着,爸爸来到了隔壁。那曾想没等爸爸开口,爷爷说:

“看来又是去告状了。算了,算了,想喂鸡就喂吧。别说是喂鸡了,就是再喂鸭,我也不管了。懒得操那份闲心!”

爸爸给爷爷发了根纸烟,呵呵笑着回去了。奶奶去看那帮嗷嗷待哺的鸡仔了。爷爷的话起了作用。奶奶在下一场街子,又买了九只毛绒绒的小鸭回来。于是,院坝里除了叽叽喳喳的鸡鸣声,还多了嘎嘎嘎嘎的鸭叫声。爷爷对鸡鸭持保留意见。但他不再打鸡鸭的主意了。日子就那么一天天地狂奔着向前走。鸡在大了,鸭在肥了。

6

奶奶选我去跟她焐脚,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就在那年的冬天。冷是突然而至的。就像奶奶要我去跟她焐脚也是突然而至的。

一晚,鬼吼狼叫的北风把万物都吹得东倒西歪。那个冷,刺骨的冷,隔着两尺厚的土墙,仍然让屋内的人们瑟瑟发抖。哪怕是围着熊熊燃烧的火塘啊,脊背都是凉冰冰的,像被一盆冷水沁着。火上烧着洋芋。烧糊了的洋芋生出刺眼的缕缕白烟,围着火塘的人们都被熏出了泪水。煤油灯依旧发出昏黄的灯光,灯芯还是嘶嘶在响。屋子仍然很暗。弟弟跑出去上厕所,在门口就解决了。回来缩成一团扑进妈妈怀里。扑进妈妈怀里的还有一阵冷风。爸爸在跟我们讲着精忠报国的岳飞是如何惨遭奸人陷害,大宋的江山又是如何一步步沦落到他人之手的。我们都听得入神了。有妈妈、有妹妹、有我、有弟弟、还有奶奶。要不是妈妈说:

“呀,洋芋都烧燃了。”我们仍旧会听着爸爸侃侃而谈的。

奶奶自从北方回来,每晚都要来我们家坐坐。她喜欢吃软和的洋芋。她也喜欢围坐着听爸爸说书。十点左右,她才拍拍屁股,起身回去。就在大家都吃洋芋时,奶奶意味深长地说:

“这天是一日比一日冷了。”

“咋不是呢?外面这风听着就叫人胆寒。哪里还有出去的勇气哦。”妈妈接过话。

“那边楼上堆着的东西少,到处都在漏风,那个冷啊,你们是不知道的。整个人就像处在大风口上。”

“从那边带来的被子不要挂了闲着,就是冷了排上用场。”爸爸咀嚼着嘴里的洋芋说道。

“都用上了,都用上了,连以前那一床盖着三床被子了,可还是冷。”奶奶焦急地说。

大家都忙于吃洋芋了。接话的爸爸和妈妈也在内。三床被子了还冷,四床被子是能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能死人的。奶奶也看出了爸爸顾虑。她说:

“要不给我派个人焐脚?兴许,就不那么冷了。”

“你看谁合适?随便喊。”妈妈扫了一圈我们仨,很乐意地说。

“就老大吧。”奶奶看都不看,就说。

吃完洋芋,洗了脚,我就尾随着奶奶去睡觉了。那时的爷爷早挺在床上呼呼大睡了。爷爷不时会打鼾,那鼾声像吹哨子似的,忽的一响拖长拖长忽的又没了,忽的又起又拖长拖长又没了。简陋窝棚里的鸡鸭都静悄悄的,应该也是睡着了。窝已经不再是刚砌的那个窝了。随着鸡鸭体型变大、身子变肥硕,爸爸为奶奶重新搭了一个。有半堵隔墙那么长。我掌灯在前面,奶奶紧跟其后。她总是提醒我要注意这要注意那。攀上楼梯,到了床边,我看见有个大的东西被悬空用粗绳子吊着,就问:

“奶奶,这是什么啊?怎么用绳子吊着?”

“这你都看不出来,是新棉絮嘛。”

“你没盖?”

“盖了,盖了,只是盖了一床。”

“那你跟爸爸他们说……”

“嘘,小声点,我骗他们的,要不怎么会让你跟我来焐脚。你不要告诉他们,明天我给你炒鸡蛋饭吃。”

第二天,奶奶的香喷喷、油漉漉的鸡蛋饭果然让我对父母瞒了奶奶撒的谎。直到有一天,到处都是春暖花开了。我不想跟奶奶焐脚了,我想奶奶也不冷了。我对爸爸说了这事。爸爸拍着我的肩膀说:

“居然答应了,就不要找借口了,你奶奶会跟我们撒谎吗?除非你奶奶让你回来。”

奶奶的睡眠其实挺少。刚躺下,奶奶就说我跟你说说北方吧。那片你想都想不到的乐土。于是,奶奶就说起了很多新鲜的事物。如数家珍一般,说着它们的色泽,说着它们的长相,说着它们的味道。奶奶啊,也跟爸爸似的,口才极佳。肚里藏着有说不完的北方故事。有说不尽的牵牵绊绊。呼啸的北风小了、静了。刺骨的寒冷弱了、暖了。透过头顶上方的那片亮瓦,我瞧见了皎洁如水的月光。就在这生长有翅膀的光线里,我的思绪跟着飞到了北方。飞到了那片陌生的土地。那里一片接一片的西瓜地里,蟋蟀在蹦跳着,蜜蜂在飞舞着。一群群的大雁从上面掠过,像人字又像一字……一大墒一大墒的棉花地,白白净净的。摘棉花可得小心啦,一不注意棉花就被碰掉在地里。地那个平啊,闭上眼睛走上三天三夜都不会被摔着。路那个长啊,从天边而来又从天边而去……奶奶又说:

“你不是会写作文吗?那就把我说的好好写写。”

“好些字我都不会写。”

“看来又是一个假聪明。”奶奶冷叹了一口气。

我那时爱尿床。很多时候都是自己尿湿了接着又把床铺焐干。所以,妈妈为此有些骄傲,我家那儿子就不会尿床,一年三百六十天下来床铺都是干的。可她那里知道事情的原委哦。睡在奶奶的床上,我又尿湿了。奶奶伸手摸去,半个巴掌都湿了。她就吼了起来:

“你这死娃娃,你这死娃娃,怎么半夜不兴起床?把床单都尿湿了。”一边用右手食指一下接一下地戳着我的眉心。我自然羞愧难当。知道自己错了,奶奶怎么说都是正确的。所以,我又睡到了潮湿的铺上把它用身体的温热焐干。至于奶奶对我的吼,我没有对父母说半个字。奶奶觉得我嘴严。在三兄妹中,她暂时对我格外喜欢。

8

奶奶的鸡会下蛋了。隔三差五地,奶奶都会用一个瓷碗装着满满的鸡蛋送到大爹家去。我们仨兄妹都见着眼红。妈妈知晓了,说:

“越对她好的,越没放在眼里;越对她差的,越当做心头肉。”

一天,奶奶跟大妈吵了起来。原来啊,奶奶不知道从什么人口中得知当初说她嫁人的正是我那大妈。也就是说,驱使着爸爸千里走单骑去接她的,正是我的大妈的谣言。自然,要不是大爹大妈亲口相告,我的爸爸也不会死皮赖脸地去接奶奶回来。这都是后话。总之,奶奶回来一事与大妈脱不了干系。虽然人已经回来了,可奶奶的心一直还活在北方啊。啊,北方,那个充满生机、充满欢乐、充满幸福的北方。奶奶的记忆里弥漫着浓郁香味的北方。

奶奶是下定决心要与大妈分出雌雄的。以前,呵,那是理握在别人手里。现在,辫子被我抓在手里了,我看你能蹦起多高来。所以,在去找大妈之前,奶奶做饭,奶奶吃饭,奶奶要吃饱了。打着饱嗝的奶奶喝了两口凉水才出了门。这时,太阳都才五六丈高,村里人都还没有做午饭。当奶奶到了大爹家门口,大妈正佝着腰搅猪食。那是一锅萝卜。指甲壳大小的萝卜星子散出滚滚的热气。那铁锅大着。只见大妈这边搅了,又去那边搅。热气下的大妈只有蓝色衣服在晃动。脸已被热气笼罩了。不时,一两块萝卜星子掉了出来落在地上。热气下的大妈脸看不见,但屁股是显眼的,大大的,圆圆的,而且饱满着。与其说大妈在围着锅转,不如说是屁股在围着铁锅转。

“贾万芬啊,贾万芬,你干的好事啊!”奶奶隔着三米远对着大妈喟叹道。

“他奶奶这是发的什么羊癫疯啊,一大清早的就跑来兴师问罪了。”大妈贾万芬跟奶奶是过过招的。她谙熟奶奶的手段和伎俩。因此,大妈贾万芬从雾气里纵了出来,顺势把手里的铁铲甩在了地上。当她站稳了,已是一副气势汹汹、嫉恶如仇的样子了。只见大妈两手掐着腰,眉头紧锁,脸色紫胀,口里喘着粗气,两只眼睛瞪圆了。大妈贾万芬在日光下,咄咄逼人。

“发什么羊癫疯?你自己想想到底是发什么羊癫疯?还好意思问我。你不自己摸着良心问问。有那个儿媳妇会造谣生事说自己的婆婆改嫁人的?我看呀,也只有你贾万芬能想得出来。我看你那良心都让狗吃了。”

“你凭什么说我是我造的谣,有本事你拿出证据、找出证人来?没有的话不要血口喷人,那样会不得好死的。”大妈贾万芬在说这番话时,心里就在估摸着到底是谁出卖了她。

“如果不是你造的谣,你敢赌咒发誓吗?要是你敢发,那我就算不得好死也甘愿。否则的话,就是你做贼心虚了。”奶奶吵着吵着,就往大妈靠近了,后来瞧见她那能把自己压碎的身板,又往后退了两步。

“有本事你去把证人找来,一对就青红皂白清楚了。不要干站着凭张空嘴说瞎话。”

“你敢不敢赌咒发誓吗?你敢赌咒发誓我就不得好死。”

“发就发,我为什么不能赌咒发誓。”大妈贾万芬眼见着观看的人越来越多了。她不想被众人笑话。当然,当众被揭老底叫她以后怎么混。就在这时,我那大爹披着军大衣出来了。那是一件掉色的大衣了。脸上表现出不悦来,步子也慢腾腾的。可他还是走到了她们身旁。他说:

“她奶奶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一大清早的来叫嚷什么嘛。你让她发什么誓,赌什么咒。落在谁身上都不见得是好事。再说了,你去那边十多年了,也该回来了。造不造谣的有什么重要的。还有了,老二一家生活过得有滋有味的。可曾有一次孝顺过他爷爷了。就在两隔壁,你说这样对吗?让大家评评理。”

“我不想跟你们扯其它的。我就想知道造谣的是不是贾万芬?要是就承认了;要不是,就给我赌咒发誓。”奶奶不想转移注意力。她的那双小脚在众人面前踢踢踏踏跳着,像只蹦跳着的梅花鹿。

“他二叔家自你走后,十多年了,什么都不管。而我一个人要养五张嘴,对他爷爷也是不折不扣地每月孝顺。这是不公平的,这世间哪有这么个道理!换做谁都是不服的,换做谁都会想法子的。”大爹还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说话出来也是有气无力。

“不服,换做谁都不服。也就是金贵了,否则谁会那般让大的。好地好田让大的要,好锅好碗让大的拿,剩下一堆不好的留给自己。这都不说了,还要经常算计、经常陷害,哪有这样的哥嫂啊!也就是金贵了。当初,让你要,你要那老不死的。要是你要我,金贵就不会这么使阴招了。还有你怎么知道金贵这些年没有孝顺那老不死的?他做的事你是想都想不到的。”奶奶似乎把埋藏了几十年的苦水都倒了出来。她的那个不公啊,她的那个不平啊,都化作眼泪哗哗往下落了。

爸爸不知道何时来到了人群中。他走到了奶奶跟前,说:

“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跟小孩似的,要争个输赢。回去吧,我们正煨甜酒吃,喝下一碗去就气顺了。”

“可……”奶奶刚吐出一个字,就被爸爸牵着往家走了。开始有些倔,走上四五步就温顺了,身子挨着爸爸走着。日光下,这背影让很多村人啧啧称赞。大爹大妈局促不安了。大妈骂了一句:

“活见鬼了。这老死不掉的。”大爹拉着大妈回去,说:

“你就积点口德吧!”

当晚,奶奶又跟我说起了北方。我的那个素未谋面的表弟,表妹。可说不上三句奶奶就喊着贾万芬的名字骂。骂过了,又说起了我那表弟表妹。可说不上三句,贾万芬贱货这个名字又从她的嘴里蹦出来。

9

一天,爷爷突然倒下了。他那一向强健的体魄变得脆弱起来。像一根枯了的老树,只需要轻轻一扳就倒了。最先觉察到爷爷不行的是我的奶奶。她把鸡鸭都放到院子里,苞谷籽喂了,青草叶也喂了,井水也倒在烂铁锅里让它们喝了。日上三竿,又是一个好天气。喂累了的奶奶就坐在屋檐下的草墩上喘口气。眼见着鸡鸭欢快地跳着、走着、拍打着翅膀,奶奶就有种成就感。是啊,这些鸡鸭,自从她打北方回来不知道是第几批了。可人家养鸡鸭都会出些意外,唯有奶奶喂得没有一只丢失过,也没有一只病过。奶奶就想自己跟鸡鸭啊还真是有缘分。

就在她这么想时,奶奶听到了哎……哟……哎……哟的叫声。跑到屋里,来到爷爷那奶奶从来没有进去过的房间里。奶奶瞧见爷爷躺在床上额头在冒着大汗,脸色苍白,浑身在哆嗦着。像极了树枝上被风吹着摇晃不止的叶子。奶奶伸手去摸爷爷的额头,烫得她的手立马缩了回来。奶奶,一向不把爷爷的生死在意的奶奶,这时急了起来。

她说:“老不死的,昨晚都还在好好的,怎么现在就成这样了。你如果要死也在我后面,我可不想你死在我前面啊!”爷爷无法应答她,仍然在喊着哎……哟。那是一只猛兽在爷爷的身体里乱撞。那是一只猛兽在爷爷身体里狂咬不止。奶奶又拉扯了一番爷爷。爷爷眼睛闭着,嘴里只是喊着。奶奶就往外跑了。

我们都来了。大爹家也来了。还有听着风声的村里人。那屋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热闹。于是就把大门拆下来。于是,几个大汉抬着爷爷就往村上小门诊赶。不敢接,又往乡医院去。还是不敢接。就往县医院去了。还好都是一条道,没有耽搁。

到了傍晚,爷爷又回来了。医院要价太高了,妈呀做个手术要七八万,还让不让一大家子活了。这是村人问大妈何以急匆匆回来了,大妈说的。反正啊,年纪也差不多了,也是死的时候了。要是倾家荡产医治了没好,那不落得一场空。那我们真是给老不死的害惨了。

都以为爷爷不行了。于是,爷爷没有被送到了我家隔壁。爷爷被安置在大爹家堂屋的一个角落。三三两两七七八八的人开始往大爹家去。热闹了三天的大爹家又冷清了。因为,人们都觉得爷爷凶是凶,可三五天走不了。过了一周,爷爷又被送到了我家隔壁。大爹病恹恹地解释说:

“死又死不了,夜里还会说梦话。什么血啊、鬼啊、爹啊妈的。听得人毛骨悚然、汗毛倒立。算了,还是让他回住的地方来。听不见,晚上睡觉也踏实安稳些。”

“你真觉得这样晚上就能好睡了?”爸爸气急败坏了,两手握起拳头。

“隔三差五我们会来看他的,不是把他丢在这里就不管了。再说了,你们就在隔壁。还有他奶奶就睡在楼上。即便一时半会忙不过来,你们也是可以帮忙的,不是吗?”大爹不敢直视爸爸的眼神,他望着躺在床上的爷爷。

“别的都不打紧,只要你们心里踏实,我们没什么。”

“兄弟有你这句话,为哥的就彻底放心了。”大爹那只握过枪拼杀过越南人的手落在了爸爸的肩膀上。大爹那病怏怏的眼神也顷刻焕发出非比寻常的光来。大爹整个人精神抖擞了。就像又重新回到了那片驰骋的疆场。

“那你去忙吧,我看你是急得很。”爸爸见着大爹身子已经转了一半向着门外,眼睛也看着外面那群叽叽嘎嘎的鸡鸭了。

大爹就走了。跨出门了,大爹又回转来。他说:

“来抽支烟。”

爸爸没有搭理他,扭身攀上了楼梯。大爹甚觉没趣,颇为扫兴地走了。爸爸找来了没有用的门板,又找了几块土基。在距火塘不远的地方为爷爷支起了一张床。从那时起,爷爷再也没有回到房间去睡他睡了几十年的床了。

奶奶责怪爸爸,说:

“金贵啊,你这是马善被骑,人善被人欺啊。”

爸爸说:

“在老人头上,欺负就欺负吧。人人都有终老的那一天。我不想以后也遭到这样的对待。孩子是长眼睛的,大人做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虽然不说,可他记在了心里。若干年后,这些东西是会复活的。活生生地重现在生活里。”

奶奶又说:

“可老不死的是分给他家的啊,平时也就罢了,这种紧要关头怎么能弃之不顾呢?他还有良心吗?难道良心真被狗吃了?”

“少说两句,少想一点。慢慢就过了。”

爷爷又活了一个多月。大爹家开始还来得勤。后来见着我们一家都在操心着看管着,也就懒得再来了。我那大舌根的大妈在外就说:

“他爷爷起色在好了,兴许啊活个三年五载也不在话下。还是我们明智没有给他做手术,否则啊,如今真是遮羞的纱巾都没了。”

爷爷是在奶奶的怀里走的。奶奶抱着爷爷的头,喊着我的名字,快去喊人啊,你爷爷快不行了。那时,父母皆在洋芋地里薅草。我往地里跑去。大爹大妈也在旁边地里。他们就小跑着回来了。爷爷的气已经断了。

噩耗传去,北方的金凤和银凤都从三千里外来奔丧了。

10

爷爷的丧事办得也算隆重、热闹。金凤大嬢请了一拨鼓。银凤小嬢也请了一拨鼓。由于都是打鼓的,都想把自己的看家本领使出来。村里人就有眼福了。事情过去好些年了,都还有人惦记着,说某家某家那个才叫热闹哦,围着看的人跟山一样跟海一样多。

爷爷被埋在了村北大爹家地里。中间是地埂,旁边是我家的地。要是哪天奶奶走了,把地埂掀了,旁边就安葬奶奶。用我大妈的话说,要是老两个想孙儿了,抬起头就能看见。这方地算高的,出了村放眼就能看见爷爷的坟。在灰茫茫的天空下,孤独、冷清、寂寥。唯有坟头的野草在风的吹拂下微微晃动。

对大妈的话反感的要数奶奶了。奶奶,我那北方情结极重的奶奶又打起了去北方的念想。爷爷的死对奶奶来说是个千载难逢的机遇。金凤银凤的到来,更使奶奶空虚无聊的心里猛地充实活泛了。她的脸色好多了,笑容也多了。走路不用拐棍的帮扶也行了。奶奶变得很大方起来。她会把两个女儿买来的东西分给我们吃。哪怕就是吃个凉粉、米线,我们三兄妹都有份。我们都喜欢奶奶了。

可是,一晚,大嬢金凤来找到爸爸。坐着的大嬢像尊佛。肉颤颤的。很爱笑,笑了又容易气喘。气喘后脖子、脸就憋红,她浑身就不舒服。大嬢说:

“咱家妈要跟我去那边。你觉得呢?”

其实,在之前,奶奶就表明心迹要跟着大嬢去北方。应该说是第一晚上大嬢她们来时,奶奶在与大嬢独处之时,她就把贾万芬如何造谣,然后我爸爸又是如何去接的她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大嬢。当时的大嬢很气愤。奶奶边说自然嘴里巴不得把贾万芬千刀万剐了。大嬢就劝她,那我明天去问问大嫂。要真有此事,我跟她没完。正逢办爷爷的丧事,大嬢怎么可能去问大妈贾万芬。如果真有其事,换一个角度,换一个位置。大嬢其实也觉得是可以原谅的。奶奶说了不下十次了,她要跟着去北方。那里有她忘不了的人,那里更有她忘不了的事。大嬢不好拒绝,只能点头答应。只是,到了真要走了,她不得不来征求爸爸的意见。

“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心里还在惦记着那里。难道我们这里就真的不是人待的地方?难道我们就不能引起她的一点恻隐之心?我真是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地方做得不好。她非得这么大年岁了还要往哪边去!”爸爸又勾腰吸着水烟筒。轰轰轰的水声穿过烟筒四周向外扩散着。大股大股的烟雾淹没了爸爸的头直抵楼枕。

“二哥,你这烟筒不要吸了。太呛人了。”大嬢咳嗽着,直叫道。脸色酱红,抡起大腿般粗的胳膊扇着烟雾。整个人像堵即将坍塌的墙。爸爸没吸了,他吹了一口烟筒,嗞地一声从烟筒嘴冒起了水沁熄了那一团熊熊燃烧的烟丝。烟雾散去后,大嬢揉着滚出泪水的眼睛,说:

“我也觉得咱家妈现在去那边不合适了。都这么大的岁数了,如果有个三长两短,那就落下遗憾了。还有她一直咬口说是大嫂造的谣,否则你也不会跑去接的。现在都澄清了,她觉得理应到那边去。”

“老小孩啊,老小孩。你是知道的那回去接她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好不折腾人啊。还有现在若是让她去,真的是丢话柄给人笑话嘛。”

“那过两天我们就回去了,如何是好呢?”

就在这时,我那大爹和大妈披星戴月赶来了。我那大爹进门第一句就是:

“他奶奶是如何不能让她去的。我们都还等着跟她送终呢!她要是死活都要去,那就让她死吧。嫌在这边丢脸还不够,还要把脸甩到那边去,从南方一直丢到了北方。还真应验了那句话,白白地养了两个大儿子,死了连块地都没有。”

“在这边再差棺材板板还能有两块,到了那边爬烟囱一股烟子就什么都不剩了。她还觉得稀奇。她那老不死的脑袋里怕是进了浆糊给糊住了。”我的大妈贾万芬嚷道。

我那奶奶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屋里。她用拐杖猛戳了大妈贾万芬的背,怒气冲冲地说:

“好你个贾万芬,当初造谣生事我都还没有找你的麻烦。现在,你又跑到金贵家来扇阴风点鬼火。你到底安的是什么狼子野心。我不跟你们家,我的事你最好别管闲事。”

“哎哟,我的妈呀,我的背都被你个老不死的戳穿了。我的背啊,我的背都被戳穿了。我的妈啊,我的娘啊,我的那个背啊!”大妈贾万芬趁势倒在了地上,摸着被戳的那个部位,疼得龇牙咧嘴的,喊得死去活来。

“他奶奶,你为老不尊,太过分了!”大爹怒目而视着。冲动的手已经抡起要往奶奶那病弱的身子使去。爸爸站了起来,眼睛瞪圆了瞧着大爹的举动。大嬢金凤也站了起来。

“你要当帮凶啊,来啊银贵,往这儿打来,我保准不偏半厘不躲半分。你打就是。打死了我好去见你爹,看他在那边还挑潲水过日子不。”奶奶把那张老脸伸到了大爹跟前。邹巴巴的脸像一团揉过了又打开的废纸。

大爹弯下腰去扶自己妻子了。从大妈的那一瞥眼神中,可以瞧出她对大爹是多么的失望。站稳了,她一把推开了自己的男人,拂袖而去。到了门外,掷地有声地传来:

“要想去,你别做白日梦了!”

“对的,想都甭想!”大爹扔下这话也走了。

金凤和银凤是在三天后走的。爸爸去送。大爹也去送。那日下着瓢泼大雨,雷声阵阵,闪电如利剑劈砍着灰茫茫的上空。奶奶没有走成,她整日以泪洗面。过了好些日子,她都还在咒骂个没完:

“哪个天杀的偷了我的身份证,哪个断子绝孙的打我的歪主意,哪个抹血脖子砍血桩桩的偷我的身份证啊?”

总之,奶奶的身份证长脚杆跑了。不久,又回来了。

11

奶奶老了。老了的奶奶愈加想念北方。

想念北方的奶奶开始仇视我们了。她觉得那个身份证遗失的鬼把戏都是我们合起来做的。她开始在骂爸爸、妈妈,也在骂大爹、大妈,还有大嬢小嬢。如果说,以前造谣的是大妈贾万芬,那么这回所有人都有份。

奶奶以前还养鸡鸭。听着叽叽喳喳的鸡鸭,她很开心。特别是当鸡鸭下了蛋卖了钱,买了饼干、麻花、萨琪玛吃着的奶奶更是一脸的幸福。现在,奶奶不养鸡鸭了。她讨厌鸡鸭的聒噪。她讨厌它们那个没完没了的粪便。一气之下,奶奶把二十余只鸡鸭都卖给了走村串户的贩子。奶奶也没闲着。奶奶的正事就是坐在屋檐下那个草墩上一遍一遍地咒骂人。

她说:金贵你这没有良心的,好不容易为你洗脱了罪名,你却想着法子戏弄老娘。别以为我的眼睛瞎了,耳朵聋了,看不到也听不到。你真是没有良心啊。我不就想去她们那边看看嘛,你就想这个法子。

爸爸被奶奶第一个咒骂,开始有些不习惯,后来渐渐习惯了。不过,偶尔爸爸也会接上一句:

“他奶奶,我怎么没有良心了?供你吃供你住养着你。”

“为什么我的身份证丢了,这有你的份。要不是你们合谋,我的口袋你们怎么能随便打开。”爸爸不理睬奶奶了。走了几步径直回屋里。后来,妈妈让我跑来问奶奶:

“奶奶你说爸爸有份,到底是那只眼睛看着的?”

“我通身都是眼,哪只眼睛都看着了。”

“到底是哪只?”

“全部。”

于是,奶奶就构想出了一个画面。在那个电闪雷鸣的晚上,窗外下着百年难遇的大雨。金凤和银凤先是围坐在我家火塘边烧洋芋。就当洋芋冒起了烟子快熟之际,银贵和贾万芬来了。他俩没有撑伞,衣服被雨水淋透了。贾万芬湿淋淋的衣服淌着水。淌着水的贾万芬奶子特别大像两个布袋耷拉在胸前。金凤一把拉过贾万芬到火边烘衣服。湿淋淋的,到处都是湿淋淋的。到处都在冒气,到处都有热气腾起窜到楼枕。坐在火塘边的面孔模糊了。有一个声音说:

“他奶奶是坚决不能去的。我们得抓紧想办法,想出能使她信服的办法来。”

“什么信服的办法?”又一个声音说。

“当然是不能北上的办法啦!你怎么这么笨啊。”又一个说。

“那快想啊!那快想啊!想好了好吃洋芋啊。”又一个说。

“是啊,快想啊,快想啊。想好了可以吃洋芋了。”

水汽越来越重。洋芋越来越黄。大家都不说话了。过了片刻,又热闹了起来。大家都在吃洋芋了。那洋芋真脆啊,一嘴咬去贼香。每个人的洋芋都在冒着热气。每个人都被热气笼罩着。奶奶分不清谁是谁。因为,他们都爱吃刚透心的洋芋。奶奶觉得他们在吃洋芋之前肯定就达成了一致,在身份证上做文章。只是,全身长着眼睛的奶奶始终没有听到身份证三个字。但他们肯定说的都是它--身份证。

奶奶越想越鬼火,越想就觉得所有人都得罪了她。奶奶的脑壳里就想起了一个个不正常的举动。譬如,金凤在走之前,老爱打听她的身份证放在哪里。譬如,金贵那几天爱问她想吃些什么。譬如一向不和睦的贾万芬也假惺惺地给她买了几坨凉粉。再譬如银贵爱往这边跑,张嘴就是妈这样妈那样的。一个个画面经过奶奶收集整理后,她对上面的密谋越来越确信。

从太阳出骂到太阳落,时间久了,奶奶就病了。病了的奶奶一下子仿佛被黄土掩到下巴。我们都以为奶奶这是不行了。可一听说金凤要来接她到北方去,到了嘴边的泥土又悄然散去了。奶奶又活了过来。一天天地等待中,奶奶的精神又好了。我们都以为这是回光返照。可事实证明我们想错了。奶奶啊,确实巴望着去北方。她说:

“我怎么可能死呢!我至少还得活上个二十年。”

奶奶真的希望能留下二十年来在北方度过。那时,奶奶七十有三了。距离爷爷去世已有十年了。在这十年中,与奶奶拌嘴的人没了。奶奶习惯与鸡鸭说话。掐着腰杆气势汹汹地说:

“你这扒尸的,我看你能扒个三天三夜不上床睡觉。”有时又言语柔和地说:

“歪脖子,你就不能让着红毛吗?非得争来争去才过瘾。”不过,大多都是带着怒气地说:

“你咋就没有良心呢?我供你吃供你住,现在翅膀硬了,要啄老子了。老子是你能啄的吗?我是你娘,我是你生养的人。你个昧良心的砍血脖子的。”

我很多时候就问爸爸:

“奶奶这是骂鸡鸭啊,还是在骂人?”

“谁让你耳朵这么灵的!”

我那时大学毕业了。妹妹成家了。弟弟也成家了。我们都觉得奶奶很烦人。整天就是那么不停地骂。

大嬢来不了了,出了车祸。小嬢也来不了,刚抱了了大胖孙子。奶奶那堆散下去的黄土又紧逼了上来。不过,又经过开导,奶奶又好了。奶奶说:

“我一定要等着金凤来接我去北方。她不就是伤了只腿嘛,一年半载就好了。那时,我就跟着去了。那时,啊,多好的北方啊。”

12

奶奶骂够了活人,她觉得没有意思了。她就开始骂死人。骂着死人的奶奶口无遮拦,想骂什么就骂什么。她始终觉得金凤未能来出车祸是死人做的鬼把戏。是一帮死人合起火来让金凤好端端从车子里摔出来磕在路边的电线杆上。她觉得她不能成行,是那些生前与自己结下仇怨的鬼魂奔赴千里故意使的歹。它们是嫉妒她在那边活得好好的。它们是仇恨她在那边安度晚年。

于是,奶奶就开始骂起了自己已故半个世纪的婆婆。骂她人长得丑不说,心眼也不好,老是用恶狠狠的眼睛看着自己。她说你看什么看,再怎么看你也比我早死了。

奶奶又骂起房后那个死了三十年的独眼。她说,平日看你就一只眼,可是一到关键时候你就比谁都看得清。我不喜欢那个老不死的,可是你喜欢。语气柔柔的,声音甜甜的。没想到你们的日子却过得风风火火。

奶奶又骂起那个夭折了的姑娘。她说,你虽然在三个姑娘中是长得最好看的。可是,自打你一生下来我就知道你是个短命鬼。你啊,生得太好啦,像朵花似的,谁不想掐啊。是人是鬼都想掐的。

奶奶骂了很多人。那些亡灵被骂厌烦了,兴许想跟奶奶开个玩笑。于是奶奶的脸上戾气愈来愈盛。奶奶看人的眼神也有些不对头。奶奶的精神每况愈下了。终于,一天夜里,凌晨三点。奶奶被吓得直往屋外走。到了门边,奶奶用拐杖敲打着,喊着爸爸的名字:

“金贵,快起来啊,我那屋里进了许多人,你快起来看看啊!”

奶奶是被吓怕了。见着门没有动静。奶奶又跑到了后墙,用拐杖敲着大喊着:

“金贵,你个贼杀的,快起床啊,一大帮人进了我的屋子。你难道眼见着他们把我吵死吗?”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我们都以为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都没有放在心上。直到听到玻璃发出了一声巨响,我们都才起床。村子里的狗此起彼伏叫着。宁静的村庄一下子不再宁静了。奶奶杵着拐杖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站在了我们面前。她浑身哆嗦着,嘴唇发白,额头尽是汗,泪眼婆娑。像墙角的一根稻草,随时有生命之忧。见到爸爸了,奶奶劈头便恶狠狠地骂:

“好你个金贵,我脖子都喊哑了,你们的耳朵都被炮眼震聋了听不见。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你就是这么对我的!”奶奶说着呜呜恸哭了。我们都问她发生什么事了。奶奶才怯懦懦地说:

“我屋子里围了一大帮人啊,把我围得喘不过起来。我起来喊你们去把他们轰走。你们要是不轰走他们,我就没法待了。快去轰走啊!”

不可思议。可我们都往奶奶的屋子赶。屋子里空空的,什么人都瞧不见。爸爸就问:

“都有些什么人啊?”

“这么多人你们没有瞧见吗?这个是我那老不死的婆婆,那个是你小妹,那个是以前屋后的独眼婆娘,那个……”奶奶若有其事地指着。仿佛犯罪分子在指认现场。

我们大家心里都咯噔一下。脚下真像踩破了冰面,掉入了冰窟窿。爸爸拉着奶奶出了屋子,气急败坏说:

“这些都是死了多年的人了,怎么可能跑到你的屋子里来。”

“不管是死人还是活人你到底赶不赶?”奶奶用威胁似的口吻说。

“好,我赶,我带着他们赶。不过,你先到那边屋里坐坐。”

奶奶跟着我们回来了。爸爸去找了一个先生,要了一道符章。在走之前,先生嘱咐爸爸:

“你们可得留意了,搞不好老人过不了这个冬天。”

大寒那日,远在北国的大嬢金凤腿能下地走路了。奶奶却病情严重了起来。晚上未到夜深,奶奶终于阖上了眼。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奶奶的气断了。我们半个村子的人都在。爸爸找出早已准备好的炮仗,用烟火点燃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响了好一阵。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一直念叨着北方的奶奶走了。

那晚,雪下得好大啊。第二天天亮了,白白的积雪有膝盖那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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