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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北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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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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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从杨柳开始

远方,从杨柳开始。

那个时候,窗外看到的多是杨树或者柳树。

在鲁北的隆冬或者孟春这样视野辽阔的季节,一眼望出去,旷野的地平线上浅浅、灰灰的,像黄土地在蓝天边上浸出淡淡洇痕的,大多都是杨树或者柳树,或者杨柳一起。

其实不仅仅是在老家鲁北,千百年来,柳树一直就在杨树旁边,或者杨树一直就在柳树旁边,像携手的兄弟,或是一对情人?牵着手,沿着道路,顺着沟渠,在鲁北平原直直地排成行。

杨树在春天发出红红的顶芽,尖尖的芽苞。叶不着急,让花儿先开,像一条绛紫的毛毛虫。初时圆圆嫩嫩,然后柔柔软软,再后来就细细长长、蓬蓬松松了。这时,可以用来吓唬女孩子。开败了,就在春风里往下掉。落在头顶上,一摸毛茸茸的,任谁都会吓一跳的。花谢的时候,满树已经挂满翠绿的叶儿,心形,油润,闪着亮儿,用细长的柄擎着,在风里忽啦啦地拍手。有蝉的季节,蝉总是躲到枝叶深处,整个夏天都在唱,唱一首只有一个音节“zhi”的歌儿,把季节唱得如杨枝柳叶般繁茂。北风来得勤了,杨树叶儿黄了,沙啦啦地响。来得劲时,杨树叶儿落了,不像银杏的明黄眩目,但搂起来晒干可以烧灶。冬天的杨树一身轻松,光洁的树杆,枝丫错综处,有灰喜鹊用细枝搭起的窝,像个蓬松的灰色刺球,大风也不怕,稳稳当当地摇来晃去。

与杨树相比,柳树婉约。刚进三月,狭披针形的叶还没长成,弱弱的绿开始试探着、迟疑着便把早春染了。枝条犹豫着,也把一个温润的春天牵出来,然后在明媚的阳光里拂动,开花。柳树的花比杨花要小很多,仍然是谦和的绿色,像一条小而胖的毛毛虫,在春光里慢慢成熟,然后把所有的母爱化作洁白柔软的絮,提起微小的种籽,送给绵绵的春风。

毛毛虫的比喻其实是知识贫乏的表现。杨柳是柔荑花序,“柔荑”二字出自《诗经·硕人》,本是指美人的素手柔嫩纤弱,如初生的茎或芽。原文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比起总状花序、穗状花序之类的名称,虽然不知柔荑花序的取名是否源自《诗经》,但我坚信柔荑花序是最富美学想象的名称之一。

杨柳之美不仅是花序。《诗经》的“采薇”篇里有这样一首诗: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其实是一个经过抽象的唯美的爱情故事:当年,杨柳在路边相依,我却要与你分离;而今,我的思念如雨雪一般,绵绵不绝。杨为男,挺拔刚直。柳为女,柔弱缠绵。青铜时代源于现实并高于现实的别离画面蕴藏着无穷的美学张力,足以把一个民族千百年来的离别感伤印上杨柳的印记。或许,折柳送别的风气当滥觞于此。

《采薇》中,杨、柳的意象区别是清新而明晰的,但唐朝刘禹锡写道:城外春风吹酒旗,行人挥袂日西时。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管别离。这是诗人专为杨柳而写的组诗《杨柳枝词》九首中的第八首,此处为何称作垂杨?杨枝是不垂的,难道是刘禹锡杨柳不分?

现代的专家解释为“垂杨”即“垂柳”,这是个难以让人满意的未解之解。遍寻之后,发现说服力更强些的解释来自一部据鲁迅先生考证为宋人所著传奇小说《开河记》。小说里记述隋炀帝杨广开凿大运河通济渠,内史侍郎虞世基建议在堤岸上种柳树。隋炀帝觉得合理化建议不错,欣然同意并率先垂范,不但亲自参加植树造林活动,还御笔一挥赐柳树姓杨。从此,柳树享受与帝王同姓的殊荣,盖“杨柳”之称应据此而来。

因为隋炀帝和大运河,柳不但姓了杨,而且有了“隋堤柳”的别名。不过,“隋堤柳”似乎专指大运河两岸隋堤上的柳树,尤以汴河两岸最为有名。著名的“汴河八景”其一即为“隋堤烟柳”,白居易在《隋堤柳》的诗中是这样描绘的:西至黄河东到淮,绿影一千三百里。大业末年春暮月,柳色如烟絮如雪。

关于杨柳这桩公案暂时的准确答案是:杨柳即为柳,乃姓杨之柳树也。刘禹锡诗中沿用前朝的说法,没错。我的疑惑在于有太多的细节湮灭在漫长的岁月里,后人往往失却钩沉的耐心或执着。

到明朝李时珍的时候,他在《本草纲目》里用形状对杨柳进行区分:杨枝硬而扬起,故谓之杨。柳枝弱而垂流,故谓之柳。盖一类二种也。那么,现代植物学意义上的准确分类则是:杨与柳分属杨柳科中的杨属与柳属,关系类似于堂兄弟。

过两汉到隋唐,垂柳终于成为送别必备的布景道具。据说长安的灞桥两岸,一步一柳,离京东往的人们在此惜别,折柳枝赠别亲友成为一道风景,以至于柳条都快被折光了。白居易在《青门柳》里这样写道:为近都门多送别,长条折尽减春风。

置酒饯行,雅事须歌,歌则非《渭城曲》莫属,歌词仍然不离柳树。《渭城曲》词用王维《送元二使安西》的“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乐工配曲后,一时成为当时最流行的送别曲。末句“西出阳关无故人”反复咏唱,所以又称作《阳关三叠》。

不得不说的是,《阳光三叠》与李白在《春夜洛城闻笛》“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中的“折柳”,典故均出自北朝乐府《鼓角横吹曲》中的《折杨柳枝》曲。

沿袭至宋,以词壮观,但折柳送别仍因循古人。吴文英《风入松》“楼前暗绿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周邦彦的《兰陵王》 “柳荫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连柳永与情人别离,执手相看泪眼的地方,仍然是在骤雨初歇的水岸,晓风拂柳,残月挂梢。

令人欣慰的,杨柳曾经抽象的爱情传奇在宋朝找到新的寄主并以美满结局。这是明代学者梅鼎祚编纂的《青泥莲花记》里记录下的一个故事,说的是宋朝官员李之问与京城著名的歌妓聂胜琼相爱,但因调职离京无法长相厮守。惜别之时,聂胜琼写下《鹧鸪天·寄李之问》。李之问偷偷藏在书箱里带回家,不料被妻子看到,只得和盘托出自己与聂胜琼的故事。谁知,李妻“喜其语句清健,遂出妆奁资夫取归”,成为千古佳话。

聂胜琼的《鹧鸪天·寄李之问》被《全宋词》收录,全文如下:

玉惨花愁出凤城,莲花楼下柳青青,尊前一唱阳关后,别个人人第五程。寻好梦,梦难成,有谁知我此时情。枕前泪共帘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 柳色青,阳关曲,窗前雨,枕上泪,梦难成,有谁知我此时情。

聂胜琼以口语入词,情景交融,一唱三叹,婉约派语境之凄美无以复加,一阙肺腑之言竟成就美满姻缘,天下杨柳有知,当开怀不已。

杨柳是鲁北平原最为寻常的树种,多沿道路沟渠种植,用作遮阴、护堤,长成后则是檩条、房梁或是制作家具,送别折柳却未曾闻之。唯一与柳有关的是,永别亲人时哭丧所用的哀杖多用柳枝,大约半人高,一握粗细,送别拄行。但我以为这与诗意中的折柳送别无关,与挽留之“留”也无关,似乎更多是因为柳枝取材方便罢了。虽然,倘若季节合适,这些柳杖插在坟前往往便可成活,但此地的坟场间柳树并不多见。

杨树不知何时慢慢淡出依依送别的画面,但并未退出送别的气场。白居易《赠卢子蒙》诗怀念好友元稹,中有“闻道咸阳坟上树,已抽三丈白杨枝”,由此推知元稹的坟前是植有白杨的,由此隐约生出垂柳寓生离,白杨寓死别之意。这次释疑解惑的是李时珍,他在《本草纲目》里记载:白杨北土极多,人多种墟墓间。这算一个比较有力的证据,至于我所在的家乡墓场貌似杨柳皆无,原因待考。

无独有偶,在河南一带有关于“宅忌”的民谣:前不载桑,后不栽柳,当院不栽鬼拍手。“桑”是桑树,与丧谐音,故不栽。柳可作送殡的“哀杖”,不吉,又或者与“流”谐音,恐财水外流,亦不用。其实折柳惜别亦取谐音“留”之意,意为不舍。同为“liu”,因时因地寓意有别,颇有趣。“鬼拍手”指的是杨树,柄细、叶大,更深人静时迎风作响,自然像是鬼在拍手。此时若在坟场,该是《聊斋》里鬼魅出场的前奏。

不过在鲁北,有关树木的禁忌似乎不多。因此对于少年而言,杨枝也好,柳条也罢,首先是因陋就简的游戏道具。长则长枪,短则短棒,细枝带叶编成环套在头顶就是埋伏的伪装迷彩。进攻,像某支原始的军队,胡乱对打一番,然后兵合一处,凯旋。其次,杨柳的枯枝和落叶都是柴草,可以烧灶,收集的过程称为“拾草”或者“搂草”。这里的“草”不是植物学上的定义,鲁北野外大凡可以用来生火做饭的植物,不管草本木本似乎都可以笼统称之谓“草”。

秋冬的农闲季节,树叶落了,杂草黄了。取了镰刀、筢子、筐,用竹筢子把落叶杂草拢成堆儿,结结实实揎进筐里,回家摊开晒干就可以用来烧水做饭了。农闲时候,若给半大孩子分派一个参与农业实践的活儿,搂草正合适,孩子们也喜欢。有个歇后语叫做“搂草打兔子----捎带”,说是搂草的时候可以看到甚至捉到野兔的。其实,搂草捉到野兔的机率微乎其微,真正有吸引力的是广袤的野外世界。

蝉在树上唱歌,沟渠上披满草花,蝴蝶或者野蜂在飞来飞去,一只肥胖的鸟慌乱地从草窝里飞出来。小河里有成群的小鱼儿,听到动静的青蛙依次跳进水里,扑通,扑通。有时能看到一条小蛇,慢吞吞地把盘起的身子扯开,不满地游走了。

时至今日,“搂草”以及搂草的筢子,还有揎草的那个筐,都已慢慢消失,连进博物馆的资格也没有。对了,装草的那个筐就是柳条或者棉槐编的。鲁北的柳条既不用来送别,那就用来编筐。沉重、结实、耐用,大大小小,剜菜搂草,各司其职。那时的农家若没有两三个筐,是一件无法想象的事情。当然,随着机械时代的到来,它们与搂草之类的动宾词组一并消失。

少年们还可以折了柳条做柳笛。新发芽的次年生柳条最佳,粗细若筷,折一段,两手各执一端,捏紧,反向用力一拧,再重复操作另一端,树皮和里面的木质茎就会分离,一段完整的筒状的柳枝皮就可以制作柳笛了。用小刀或手边的镰刀也行,将树皮两边修剪齐整,把一端的外皮稍稍削薄,柳笛就算成了。削薄的那端放在嘴里,用力,可以吹出嘟…嘟…的声音。声调因柳笛的粗细长短而异,细短的轻快明亮,粗长的浑厚沉闷,虽然并不悦耳,但毕竟算乐器。

柳树仍在,柳笛还有人会做吗?

还有人含着柳笛,去追逐漫天飞舞的柳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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