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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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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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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说:稻香


九斤从村子里出来的时候,听到村子里人在悄悄地传话,今天队里要分稻谷了,分的是农户的口粮。

稻子还没有熟透,这是他在自家自留地里验证过的。

虽然黄了一片,稻穗还没有彻底弯下脑袋。谷粒用手指尖一捏,青黄相间的壳中一股乳液从米蕊的角落里流出来,带着九斤深深的痛,粘在手上。

在他看来,这种稻谷像他的出生一样,本性是先天不足的。他不知道,吃下这稻谷的人会不会充满仇恨。

九斤是在睡梦中被父亲从被子中拉出来的。这几天晚上,大人们在自家堂前一直在讨论一个话题,弄得夜里睡不好,早上起不来。

夜里,父亲跟队长说,家里红薯也快吃光了,还有几天稻才熟透,弄点青稻分分吧?救命啊。

割青稻是违法的,上面有指示,队长是要冒风险的。

队长说,谁叫你生这么多?九斤就是个吃粮的货。

谁家不是生一堆了?我们村拿那么多张光荣妈妈奖状时,你咋不反对?

唉!真不该养。大人们都在检讨自己的繁殖能力带来的后果。

……

说着说着,说到了九斤的头上。九斤生在家家都在生小孩的年代,父亲说这小孩是来抢粮食吃的,生下来时,队里已经分过了口粮,是从口中省下来的粮食养起来的。

众人都在拿九斤出气,九斤先恨自己的父亲,再恨队里的队长,还有队里所有的人。吵得睡不着,肚子就饿,饿了只能咬盖在身上的被子,咬出破洞让娘去补,娘骂他,他在心里把骂声转到别人的身上,骂得越凶,他越开心。

村里人学“老三篇”的时候,他娘悄悄地在家,把木盆对着下身,黑夜里的木盆,发出了一声怪响,像放的屁一样,把他从娘身上放了出来。娘知道,这是生了。

木盆缝里挤出了一丝哭声,细得跟他的身子一样细小,小孩很瘦。她娘说是生多了,肚子里没有肉,才会这么瘦。可娘心里明白,是吃草吃出来的,小孩长得像豆芽草一样。

九斤没有名字,养满百日,用生产队里的大吊称一勾,称砣上上下下,稳不住,被队长大喊一声,喊停了。九斤!父亲跟着队长喊九斤。九斤的名在大吊称与众人的见证下坐实了。其实,九斤除了脑袋像九斤外,没有一个地方像九斤的样。

九斤摇摇晃晃从队里谷场经过的时候,队长在骂人了,九斤,九斤,你家地里,麻雀打窝了。

麻雀咬死你的老狗。九斤张了张嘴,没有声音,九斤一直是在心里骂人的。

自留地在谷场旁边,稻熟季节有稻熟的清香,麻雀们疯了,与人抢食,生熟不分。

在饥饿面前,人与动物是一样的,谁也装不起半分高贵,生命的动力来自疯狂。

九斤扬起拳头,一声怒吼。麻雀团状飞起,叽叽喳喳,嘲笑豆芽小孩尖细的喉音,翻飞着翅膀在天上转。队里的田地,长着像九斤一样瘦小的稻谷,麻雀们不喜欢,自留地上的谷物成了麻雀的自留地。

一阵寒风吹来,九斤眼前片片青色的金黄在起伏。他不懂得去欣赏冬日里金色调带来的美感,专注于稻谷的沉甸。这种因饱满而得来的沉甸,让他看到了希望,不再执着于对队长的恨。

麻雀们飞去又飞来,合帮起哄。分不清哪个是麻雀的娘,哪个是麻雀的爸。麻雀的生育,学着人的样子已经失控,天空、草地、田地里连着它们的叫声,落得满世界的纷乱。穷而凶的麻雀,散乱且不成形态,毫无气势可言。让他想起了队长骂人的话,学着大人吼叫,没有教养的吃货,生出来的吃货,不去死啊!骂完竟然体验到了骂人的乐趣,才知道骂人的含义是让自己活得开心。

他对麻雀没有半点好感,就像大人们对他一样。

吃货们不知道九斤的想法,吃不着粮食浪费了好多力气,只能飞走。九斤顺着麻雀们的走向,看向谷场。

谷场上,红旗招展。队长带着几个村民在扬谷,碎屑飞舞在阳光里,把天空一遍遍地涂上稻谷的香味。村庄里,飘扬着稻花一样的笑声。有新米吃了,种了几辈子的地,有新米出来时就有不同的高兴,新米是农民的辛苦,也是活着的理由。

三根毛竹,架成一个稳固的三角架,中间吊着晃悠悠的稻篮。稻篮是选稻用的,一格格空洞像装菜的篮子。队长站在地下的木长凳上,双手把握住稻篮边缘,转得稻篮沙沙地响。稻谷从篮眼子里掉落,纷纷扬扬中,只有经得起风吹的稻谷才是十月怀胎的种,沉稳而坚定,落在篮下。吹远飞走的都是不沉的瘦谷,弱不禁风,谷之次品。就像九斤生下来一样,轻成一个屁。队长左手扶篮,右手伸出,捏一把飞在下风的谷,吸一口气,鼓嘴一吹,掌中飞扬,许多弱谷飞起,手中没有剩下几粒,唉着气说,秕谷!稻子流产了!操……

青黄的稻,太阳一晒,里面还是浆液的部分终成不了完整的米,秕谷就是这种半粒的货,能做饭,但形如碎米,量少了好多。秕谷是稻农的耻辱,只有稻穗的脑袋沉下去,农民的脑袋才抬得起来。

对农民来说,稻谷流产如女人流产,流产是要命的大事,笑声没有了,羞愧与心痛占据了整个谷场。

没有了新米的喜跃,队长吩咐大家,赶紧收场,这事谁也不准外传。不先交公粮自己私分就已经是个严重事件了,不要说是没有长熟的稻子了。

一阵嘘唏,麻利地每户一担,分好了。

回家路上,九斤跟在父亲身后,亲眼看到了队长家箩担里的稻比别人多了好多,十分不满,队长私心啊,他家凭什么分得比我们多?

你懂个屁!是秕谷多了!父亲愤怒地回道。

啊?秕谷……怎么吃?

队长是生女儿的种,女人吃得少,你少管。

回头再看队长,肩上担子悠悠地晃,脚下飘飘,地上没有留下一个脚印。

这脚印踩在了九斤的心里,踩出了九斤的泪花。

新稻的香,香在队长的箩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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