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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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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的影子:榨坊

无数次,在厨间那张低矮的松木桌上,喝过两杯酒的父亲,总会得意的回想起那据说是纸醉金迷的少年生活。

“你老爷爷!”父亲眯缝起酒精通红的眼,“在乡里算是数一数二家道,开了一家当铺,一家石料厂,还有一家榨坊……”

后面的话被坐在灶口往灶孔里添柴的母亲打断,母亲调侃:“那家榨坊,八口肉猪的钱开起来的!”

父亲极不服气:“八口肉猪?……十里八乡最大一家榨坊!”

父亲嘴里说的榨坊到底是做什么的?后来我才明白,榨坊就是榨油的。老祖父那家榨坊有多大?又在哪里?从前是怎样的生意兴隆?这一切大概只能是故事了。

但小村却实实在在有一家榨坊的。

榨坊位于河湾边的大路梗子下,远离村湾,孤零零的一厢土屋,顺着岩子河边大路一直往村街里走,河湾子在视线里蜿蜒流过。

河沿巨大皂角树下,补丁一样的田块错落向着远处延伸。目不斜视顺着大路,走着就突然有一截瓦脊子从路沿边冒出来,正是榨坊的屋顶子。

直到走进榨坊的路口,整厢屋子才清晰呈现在眼前。

立在路肩上,居高临下,感觉那屋脊子就在脚指尖上,路上人竟萌生飞纵跳上屋脊的冲动。

前不着村,后不挨寨,村子最边缘地带,在那处河湾边静静的守望,榨屋很孤独!

榨屋门前小径,其实只是田梗的一段,连着大路,顺着其余田梗,一直延伸过河对面,又从对面山脚接上山路,沿着那条山路穿过稠密的灌木林,爬过山牙子上那一片栎树坡,路到这里便消失。随便从哪个树棵子里寻出一条小径,沿着小径随便走向哪个方向,最后立在山脊的黄土冈子上,那时风吹衣襟,回首白云,向着河对过远眺,大路梗子下的榨坊,孤零零的伫立。

沿榨坊边路口走下,榨坊那扇油松木门显得暗沉沉了无生气。

榨坊内是一个大通间,整间屋子没有隔间,背墙那扇小方窗透过微弱的光线,头一次走进榨坊的我,竟被靠墙横卧的巨大枫木榨惊呆,单木成榨的巨大榨身,三人合围恐亦勉为其难。榨身早已被油脂浸透,微光里直滑闪亮。

村人在何处寻得如此巨木?我为如此巨大的树被砍伐倍觉惋惜。

想起庄子笔下的曲辕栎社树,蔽数千牛,絜之百围,高临山十仞。是树得以全其身,“以为舟则沈,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如此说来,我倒真的希望这么大的树在村人眼里成为庄子说的散木之材,唯其如此,才不会有遭受世间戕伐的命运,又何至于沦为村里木榨?

榨坊一年开榨一次,开榨大约在初霜过后,此时油菜籽已收藏入库,村里劳力闲置,乘农闲时机榨油,可以很从容。

榨坊开榨,村里男人们按序逐年轮番上榨,今年这一拔人,明年便轮到下一拔了。而上榨,对男人们来说实在是一件无比高兴的事,据从榨坊中传出的消息,榨坊中油差不多可以任性吃,而且就连上榨期间的饭菜,村里也有专人独做。

我很相信这传闻,因为每一个从榨坊中走出来的人,行走带风,那掠过的风里,飘来醇厚的菜籽油余香。这对一年四季锅子里水煮青菜的我们该是一种怎样的诱惑?

穿着那件打满补丁的粗布袄子,冷风里皲裂的双手拢在袖口里,立在榨坊门外,满是饥渴的眼神看着榨坊里热火朝天忙碌的一群汉子,浓烈的香味时而从榨坊里飘散出来,香味中带着绵甜味,这是榨芝麻了,一会香味中混合着袅如轻烟的苦涩,这大概是开始榨菜籽油了。

大冷天里,那只缺耳驴蒙着眼,拖着沉甸的石碾沿着碾槽不停转圈。两个穿着单衫的男子满头大汗,抬着才出锅的菜籽倒进碾槽,又将碾好的料转移进榨斗。

一切准备就绪,随着一声吆喝,人们握紧翁子粗的撞杆,大家齐声叫着号子,奋力向着榨栓撞击,号声如潮起落,榨栓一块块添加进去,男人们的手心里、背心里、额头上开始冒汗。横卧的榨身仿佛压抑咆哮的巨兽,发出沉重的格吱声,又若满弓极限之弦,随时有脱手迸射的危险……

终于,深褐透亮的油线从榨缝里渗出来,渐渐由细变粗,由粗成瀑,沿榨缝淌落……

开榨的日子是不许旁人进榨坊的,为的是防有人偷油。这种勾当,村里王老叟干过!那个冬天,乘夜翻墙入室的王老叟,疯狂痛喝了一肚子新榨的菜籽油,顺带捎回一铁皮壶。回到家的王老叟竟上吐下泻,慌乱之际去村医馆求诊,问及病情支支吾吾终露出马脚,被村长带人抓回游村半日,又罚去年底份子油,王老叟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有了王老叟前车之鉴,无人敢再蹈覆辙。但榨坊外那许多双带着期盼渴求的眼神,混乱间难免百密一疏,有人乘隙偷跑进榨坊,里应外合,往事先准备的小瓷缸里装一缸油就溜走,村长来了,大家只作不知。有人拎着自家灶台上那只在门槛上磕去一角的青花海碗立在门外,企图乘隙沾点光,被村长毫不留情带人轰走。

那个冬天,年少的我竟鬼使神差,也从家里装了半瓷缸咸菜,咸菜滴油不见,酸涩的味道让人心里糙得发慌。可怜巴巴笨拙的端着咸菜立在榨坊门外,风吹得眼睛生疼,里面走出满面胡茬的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看我两眼,又四下看看,一声不响从我手里接过咸菜瓷缸,转身走进榨坊。出来的时候,男人将淋满油的咸菜缸递给我,小声说快走。

看着被油浸没的咸菜,厚重的油香散发着香甜气息,心里止不住一阵兴奋狂跳。

榨坊门在身后轻轻关闭。我手捧着瓷缸,就象捧着那年的憧憬与梦想,悄悄走过榨坊,走过榨坊前那条小路……

开榨过后,榨坊便即时关张,等下一年开榨了。

常年锁闭的榨坊显得幽深而冷寂,透过榨坊的门隙,里面暗沉沉,立在远处,感觉榨坊无比落寞孤零。

在村人眼里,许多时候,榨坊似乎就是多余,大路上来来往往的人,眼睛从榨坊屋顶扫过,好象就没有人觉得那应该就是一个榨坊,感觉榨坊其实本就不存在,或者本来存在,却象田梗上的荒草,路边的一棵树,不经意脚踩上去,不经意走过。

偶尔会有那么一两个人,会从榨坊前闲散走过,眼睛淡漠的扫一眼榨坊。人们在田地里除过草,或者去河湾里捋了一背篓葛藤花,又或者摸到河对面山坡上捡拾橡子,匆匆的不经意的从榨坊前过,跨上大路,瞬间不见踪影。

榨坊屋前那根木线杆上,一年一年爬满着青藤,青藤上会有一只二只鸟呆立,听见人走过大路的响动,“歘”扑楞翅膀飞走。那线杆上的青藤就象逐日的夸父,还没来得及向更远处延伸,便被如期而至的冷风扼杀,生命凝固在榨坊前的空旷寂寞里。

榨屋临大路梗子这半边屋脊,上面落满纸屑、树枝和大小石子,纸屑随风不知从哪里飘来,而树枝和石子则被无所事事者扔上去。孩子,有时甚至就是大人们,走到榨坊背后的路口时,莫名便歇下脚步,立在路梗子边,百无聊赖,想一想,又想一想,蹲下身,从路边摸出几粒石子,向着半边屋脊扔过去,瓦片上于是传来叮当声响,小孩子们得意的笑了,大人们无聊的笑了。

日久,榨坊临路的半边屋脊上散乱着石子、土坷垃、树枝,德元那双被村人讥为二流子的拖鞋,在逛了一回村街后回到家便销声匿迹,翻箱倒柜眼睛找瞎却不见影踪,德元疑心是与自己有隙的桂生偷去,两人在村头乌桕树下拳脚相向上演一出全武行,最终不了了之。

数月后,德元的二流子拖鞋莫名其妙竟出现在榨坊屋脊子上,只是拖鞋已被斩成麻花状。

德元立在榨坊路边坡坎上鼓动双唇面朝山崖痛骂,又转身面向前面山湾子狂叫,威胁着那不知名的暗中潜伏的对头。脚下走着,嘴里骂骂咧咧,自此每过榨坊,便凭吊一次那屋顶上的拖鞋,持续月余,再无人想起,就连德元自己也忘了自己的拖鞋在榨坊屋顶。

村里柳香男人偷盗耕牛获刑入狱,柳香成了独身女人。榨坊边两块地是柳香家的,时常便见柳香独自一人在田里除草,或者打猪草,或者掐菜苔。

女人戴着草帽,帽檐压得低低,极力要掩饰失落之态。但柳香的美艳仍令村里男人们垂涎,男人们有事无事便会从榨坊边走过,一边装模作样走着,眼睛搜索着地里女人的身影。

立在榨坊大路口的男人,假装休息,望着地里的女人,别有用心的搭话。柳香装作没听见,毫不理睬。

这事自然让各家女人知晓,女人们于是也来榨坊边上,指天对日,不指名不道姓骂着某个女人臭不要脸勾引别家男人。

地里的柳香怎会听不明白?强忍着,却终于忍不住,眼睛看着别处,同样不指名不道姓愤怒回击。

两下里终于硝烟战火,正面对骂!无事生非的男人们逃之夭夭,剩下女人们在那里彼此攻讦指桑骂槐。

榨坊前就很热闹起来。

至于医馆里的谢郎中,据说同样装模作样来榨坊边的大路口巧言令色搭讪过柳香,而且柳香竟和谢郎中聊得火热,这让久已心怀鬼胎多次在柳香处碰一鼻子灰的村长情何以堪?竟至心中忿恨,终于寻个岔子将谢郎中缉拿在案。

谢郎中被受蛊惑不明真相的村人们押着,狼狈不堪的挂牌游街。

为杀一儆佰以儆效尤,村长故意将谢郎中押送至榨坊路崖子边予以释放。以便让在田里掐油菜苔的柳香看个清楚明白。

被剃成光头的谢郎中满腹恚愤羞愧难当,解开捆缚绳索后,人丛里那一群半大的孩子竟从路上捏起石子向着郎中光头雨点般砸去,谢郎中痛叫着双手遮头,沿大路向前奔逃。身后传来阵阵狂笑。

村长得意的看看榨坊边的油菜地,柳香竟不知何时离开了。

一群人散去,自此,榨坊复归冷清。

而冷清的榨坊似乎以特定的形式演绎着小村春秋。从某个侧面书写记录着村庄的历史。

比如,“你找芹枝吗?刚我在榨屋那里碰到过!”

或者,“村医馆在哪?一直走,走过榨屋就不远了!”

“有多远哪?大概……哦,大概有从这到榨屋两个远!”两个远?听的人大概就明白了。

不知道哪天,有消息说,榨坊准备改用新式机械气榨,据说那种机械榨省时省力方便快捷。

果然,不多久新榨被运回村子。

新榨安装调试好,老榨便弃之不用。

但人们似乎对新榨没有太大兴趣,就连去看热闹的也没几个,看过热闹的也绝口不提。甚至于我们,连新榨什么样子也不关心。在我们心里,还一直是那个巨大的枫木老榨。边上锅里炒着菜籽芝麻,缺耳驴蒙眼在碾槽边转圈,人们喊着号子,奋力推动撞杆,油顺着榨缝子瀑布般淌落……

新榨倒未见得传说中的省时省力方便快捷,几次三番故障不断,终于这新榨因重大故障返厂修理去了,这一修竟一去无踪,也没人究问新榨去向,什么故障何时修好,好象新榨从来便没有在村人的生活中出现过。

没有了新榨,村里继续使用老榨。但老榨的使用频率也越来越少,商店里包装精美的食用油吸引着村民购买,没人再寄希望于榨坊的油了,那年赶在入冬前开过一次榨后,榨坊从此紧闭,再未开张。

老榨是什么时候废弃的?也无从知晓,后来人们渐渐将老榨遗忘了。那时,村人的油都从超市购买,没人在意一桶油是菜籽的还是芝麻的,是榨的还是买的,商店里应有尽有,谁还在意一桶油呢?人们走过榨坊的时候,甚至不知道这里从前应该就是榨油的。

我再见到榨屋时,那里已变成一片废墟,榨屋不远的河水依旧,田里还有初生的油菜,那根线杆上仍有几只发呆的山雀,但榨屋却不在了。

榨屋的木榨去了哪里?那只巨大的铁炒锅呢?还有那只拉着石碾子的缺耳朵驴呢?

我并不懂榨油,但在我内心深处,在静默的时光里,似乎总能感受到淡淡飘来的,不知源自何处的老榨木香。

许多次走过那处路口,在那处荒芜里,我还会习惯性的停下来,看着远处的河弯子,眼眸里,仿佛又看见当年那个穿着破旧棉袄的少年,挽着猪草蓝子走过榨屋前那条小路。

某次赴友人饭局,友人感叹现在食用油越来越不安全,说着便开始怀念从前的土榨油。席间有人附和土榨油正宗纯净,营养丰富!

我在心里默然叹息,他们怎会知道,在土榨油里,那源自灵魂深处永不磨灭的岁月情怀的味道,却是他们永远无法体会的!

或许榨屋其实一直存续在我心里?一次次梦见榨坊,梦中从河湾边走过,从河湾边那片暗赤色的柳棵子里穿过,走过岸上那片荒芜田地,走上榨坊前那条小路……,梦中的榨坊早已一片废墟,残垣断壁,瓦砾遍地。野旷天低,阴暗的风里,我独自走上小路的土坡,走上大路梗子,沿着似乎是来时的路,榨坊在身后渐渐消失,渐渐杳无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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