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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现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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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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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曾经的房子

  这里所说的房子,不包括家乡的老宅,那是我生命的脐带。虽然已经荒芜,藤蔓遍野,砖缝瓦砾间布满青苔,那里流淌着爷爷的血脉,流淌着父亲的血脉,流淌着我的血脉。每一个角落都已经被浸润得通透莹亮。这些老宅不是曾经,而是永远。

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处房子。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工作的第二年。那时正跟妻谈恋爱。我工作在阿克苏,妻在团场,八十多公里的路程,让我们尽情体验牛郎织女生活的甜蜜。那时的日子并没有什么规划,崇高的理想和卑微的现实矛盾重重而又和谐相处。曾经同宿舍的哥们儿悄悄告诉我,他要换房,这样单位就空出一套房子,让我赶紧领结婚证,因为只有结婚单位才可以分房。这是我始料不及而又兴奋莫名的。我赶紧把这个消息告诉妻子,却遭到岳父的阻拦。当时妻子正在晋升中级职称,在她这个年龄,晋升中级职称算作破格了。有多少工作了半辈子却还拿着初级职称的教师在眼睁睁地看着呢,他们几乎都可以当我们的父辈。这关系到一个人一辈子的利益。我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只考虑在单位分一套房子有多么难,机会又多么难得。最后妻子还是悄悄拿出户口簿,我们登记成为法律意义上的合法夫妻。我也如愿以偿地拿到那处房子。

土块房,两间半,进门一间只有四五个平米,可以架个炉子,可以放个橱柜,可以放个面板。往左拐是一个大间,做客厅,直着进去那间是卧室。院子里有一间伙房,一棵杏树。我们拿到钥匙的那天,打开院门,眼睛马上迷离了。我们相拥相吻。虽然房子经过几家人的手,但现在这房子属于我们了,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生活打开一扇窗,心情便一下子豁亮。那时我们领结婚证,只是为拿到这套房子,并没有往深处想。但事情的严重性马上就暴露出来了,岳母下达死命令,在年前,就是用牛车,也要把妻接走。

我们在这间房子里以泪洗面。

那是冬天,外面很冷,而房子里却很暖和。我们熄灭了灯,炉膛里的火呼呼地燃烧,火光透过炉盖闪出来,飘飘忽忽,照着我们莹莹的泪痕。我们坐到很晚,往炉子里添了几大簸箕煤。外面的风声很大,雪花飘飘洒洒,我们手握着手,妻说,我们结婚吧。

我在这处房子里迎娶了我的新娘,我的妻。当然我不是用牛车接的新娘。我们单位是运输公司,企业虽然在走下坡路,但在那个年代还是很大气的。我租了一辆出租车,单位派出两辆大客车,单位员工不是太紧要非处理不可的工作,全部坐车去接亲。

我们热热闹闹地把这个房子又作了一次新房,又冷冷清清地让给了下一对新人。我在这套房子里住了一年多,因工作调动到另一个城市,我像火炬手一样传递给下一棒。原先我接收这房子时,给上家掏了800元钱的装修费,而我的下家却只给了我500元,说剩下300元以后给。以后就再没了下文。

妻说,算了,都是一帮穷小子。

也可能我与库车这座古城有缘,我参加工作分配到这个城市,然后逃离一般离开,两年后又神奇而心向往之地回来,而且从此就有了割舍不去的联系。我在重新回到库车的第二年,才分到我的房子。相比第一套土块房,这是一套砖房,也是两间半,跟先前的第一处房格局相似。一进门是一个小间,可以生炉子,右进是客厅,直进是卧室,左进是厨房。但院子里的杂物间低矮,进门要低头弯腰。平时放些肉菜,杂物。这是一处冷清的房子,平时就吃饭睡觉回来,来的最多的也就是于老师了。我觉得与于老师的缘分和与库车的缘分一样,都是生命中注定的。其实连于老师自己也不清楚,他的姓到底是“于”还是“虞”,因为这个姓本身就不是他的本姓,他小时送养给别人,中专毕业后听说自己姓yú,就改了过来。本想正本清源却陷入尴尬,有时候心情好了就认真地写“虞”,心情不好时就随手写“于”。与于老师同事时,于老师是从校长的岗位上退休返聘回来当老师的。其实我叫他“老师”更多的时候是尊重,而远非一般意义上的老师,就像我在一些场合称“冰心先生”。于老师人生坎坷,当干部,做领导,开车……在公司什么工作都做过,为人正直,做事也极讲规矩。于老师后院种菜,拔草,必一只手护着菜苗,一只手才开始拔,从来不会拔草连苗一起拔起。于老师妻子是盛世才时期财政厅厅长的女儿,规矩极严,清高而世俗,高高在上,对人有些冷漠。这与于老师的热情好客形成极大的反差。不过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对门第、性格悬殊的恩怨鸳鸯也平平安安地携手过了一生。于老师是故事篓子,在他嘴里,我知道了身边的河就是《西游记》中唐僧师徒喝大肚子的子母河,也知道了曾经盛事空前的苏巴什故城。我们家属院的东侧,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平平展展,望到头是远处的却勒塔克山。学校就在那里教练。夏天,一大早十几辆“解放”车就迎着日出浩浩荡荡地出发,在戈壁滩上飞驰,彼此两车相遇,学生们便大声欢呼。车一停下,于老师便叫,停车放水,男左女右。男人在车左边,排成一排,声势浩大地小便,女生低头羞红了脸。男人方便完,背对着车厢坐成一排,女生便悄无声息地走到车右边解决去了,时间差不多,男人一齐喊,好了吗?女生半羞半嗔:急什么,等着投胎啊。或:早好了。于是于老师便倒开了他的故事篓子。戈壁滩干热,但有车厢遮阴倒也凉爽。太阳挂在当空,热气氤氲而上。于老师就像评书“且听下回分解”一样,他大吼一声,收车,打道回府。大家这才醒过神,从他故事里走出来。后来调出几年后,回去看望于老师,他听说我在写文章,就留我住下,要跟我彻夜长谈,准备用半个月的时间把他的故事都倒给我。可惜有急事,我和妻就匆忙而返。这次相见,竟从此阴阳两隔。扼腕长叹。

虞老师,讳介仁。

随着女儿出生,我的房子也开始热闹起来。妻子回家来生孩子,母亲从河南老家来带孩子,我的房子一下子成了我们三世同堂的大家庭。上班有空就往家里跑。家,不仅仅是房子,更是亲情。有了亲人才是家。女儿很给我面子,我上班时间,她呼呼大睡,只要听到我下班的脚步声,她准时醒来。女儿睡觉,趴在床上,双手捂着脸,屁股翘老高。像极了维族人做礼拜。于老师说,这丫头就是维族托生的!此后经年,我忽然连续做起了有关库车的梦,梦境逼真而清晰,触手可及。梦境之物,竟没有超越我库车的老房子。

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检讨我贫乏的想像力。

这也是一套两间半的房子。当我有这个发现时,已过知命之年。《论语》中说:“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知天命即畏天命也。看来天命难违,此生只与两间半结缘。进门是一小间,直进也是一小间,左拐是一大间,做卧室,也做客厅。我都有些奇怪了,为什么会少盖半间,那半间空出来做什么?!这原来是一家上海知青的房子,那几年上海知青返城热,我这才就有幸要到房。两面临水,虽是排渠,但水清澈,常年不断,也算风水宝地,这也为后来我新盖卫生间的排水提供了很大的方便。这是在这年,我回到了妻子工作的学校,从中专教师转做小学教师。那几年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都发疯似的做隔断,我很遗憾没盖的半间房的那块地被我做成了不大不小的客厅,厨房、卫生间也做在隔断里。贴了瓷砖,有下水道,可淋浴,冬天做饭、上卫生间也不用往外面跑了。这让我们很是满足,老房主把电话机留给了我们,虽然花了我们小半年的工资,但那时装个电话是很难的。那是我想会在这里住一辈子。隔断吸热,科天阳光隔着玻璃照进来,隔断的客厅里暖洋洋的,那真是人间难得的享受。后来我被住进了楼房,各种条件都有了本质性的提高,但却找不回住平房的那种幸福感。一个星期天我和妻早上起来,看到女儿还在熟睡,就没关房门,只把院子门关了,一起去买菜,路上跟同事多聊了几句,当我们回来时,老远听到女儿的哭声,我们小跑往家赶,女儿的头卡在院门的狗洞里,冬天大冷的天只穿着背心短裤,前排的邻居大姐正奋力地掏砖施救,妻子急忙掏钥匙打开院门,把女儿拉了出来。女儿说,她醒过来叫我们,没有回应,就赤脚到各个房间看了个遍,都没看到人,拔腿就往外面跑,看到院门锁着,就饥不择食地从猫洞里往外钻。“我以为你们不要我了呢!”女儿的话让我们笑了,笑着笑着眼泪便流了下来。

过了两年,手里有了余钱,就在院子厨房的基础上又盖了一间,作为我的书房。书房盖得很高,没有其他原因,仅仅是为装下两个窗子:一个有两平米,另一个也有两平米。阳光响亮地从窗子里涌进来,点点光斑活跃地跳动着。敞开窗子,风儿徐徐吹进来,惊得风铃丁当欢唱,小鸟儿们好奇地倒立在纱窗上,向里面窥探,然后惊喜地一声鸣叫,欢快地飞向蓝天。

我的业余时间大多在这里度过的:读书,思考,写作。地处偏僻,夜深时,我的书房便融进一幅风景,虫鸣和蛙叫悄然传入,凭添几分幽静。

五岁的女儿也经常赖到我的书房来,让我给她出题,每次十道,然后看着我给她批改,是100分,就心满意足地找妻讨口赏;不是100分,便逼着我再出题。最后女儿总会带着喜悦走出书房。有时女儿也能静下来,平心静气地看着我读书,写作。然后趁我不备,爬上椅子,骑到我的脖子上,欢笑着:“噢,我胜利了。”此时我就佯装一惊,分享女儿的快乐。

我是从来不把学生的功课带到我的书房的。否则我会听到孩子们沉重的喘息声。孩子的童年是天真无邪与幸福的,我不能把童年的幸福与快乐装进沉重的功课里,来满足我自私的虚荣心,或者借以实现我的某些愿望。不过,我是要带一些东西回来的,那是孩子们的天真、稚趣、自信和笑脸。我也把书房中读到的睿智和我的感悟,讲给孩子们听,孩子的笑脸灿烂成一朵花,一如风儿穿窗而过;孩子们的笑声不绝于耳,一如我的风铃丁当。春潮涌动的时候,我的窗便装帧成一幅幅画:翠绿与鹅黄相间翻滚的柳浪,精心剪裁春天的家燕。激情似火的夏日,一掠而过的秋雁,潇潇洒洒的冬雪,也是窗的常客。大自然只有给过窗的装帧才更美丽,我的窗也只因有了风儿的浸润才更有灵气。风儿正穿窗而过,掠去心中的浮躁,留下静谧,清洁如碧。

院子有葡萄树,原来房主留下来的,已有胳膊粗了,夏天的时候,阳光艰难地找个缝洒下来,影影绰绰。秋天的时候,葡萄一串串吊下来,很是喜人。

喂鸡。当然只是为了吃鸡肉。在院里搭鸡圈,不忍心在水泥地上掏洞,就墙固定,母亲看不下去了,说这是“扎秸杆”。但我的鸡圈却坚固无比,从来没倒塌过。二十多只鸡,春天从小鸡养起,当有一公斤左右的时候就开始杀着吃,一直可以吃到过年。当辣子小鸡的香味弥漫在家属院上空时,就会有人流着口水说,谁谁谁家要过年了……前院大姐却不这样说,她总是说:“就你紧嘴……”

捉鱼。自然是可遇不可求的。深秋时间,水稻黄了,鱼也肥了。稻田放水,鱼就顺水流到排渠。正好我家后面的排渠的拐弯处有个落差,有一年遇上鱼群,一网接了一条盆鱼。

养鸭。养鸭只是个人爱好,门前有水,不利用起来可惜了。就两只。鸭早上我们上班时“嘎嘎嘎”地出门,晚上等我们下班时“嘎嘎嘎”地回来,跟鸡抢吃的。直到有一天,是天秋天,鱼正多的时候,鸭不回来了,白天在水里游,晚上就宿在水边的芦苇里。我看过几回,觉着挺好,但想让它们回家里,已经叫不回来了。每天能看到它们在水里高兴地游来游去,心情跟着大好。但有一天,是在初冬,觉得没见到鸭了,找了半夜,也没找到。鸭就这样消失了,梦一样消失了。

岁月也随着鸭子的失去而一去不复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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