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的眼泪

一

月亮山离县城一百二十多里，山路蜿蜒崎岖，交通十分不便。二零一五年三月，我被单位派往月亮山下的月亮湖村驻村扶贫。

班车开到武冈镇拐向湖北十堰方向驶去，只能从这儿下车。从武冈镇到月亮湖村还有二十多里路，虽然修了砂石路，但不通班车，逢集跟会全靠步行。月亮山上也修了信号塔，但通讯信号时有时无，手机最大的用途是拍照，能当钟表用。山涧峰回路转，奇花异草，山泉忽而奔腾，忽而静流。耳边听着鸟鸣，脚下不时有野鸡飞起和兔子窜过。转过一个密不见天的山垭，眼前豁然开朗，几百亩麦田一片嫩绿，白墙绿瓦的房子依山而建。我不觉得累，倒感觉心旷神怡起来，心里疑惑，这山清水秀沃土良田的月亮湖村怎么是个贫困村呢，这不是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么？

迎接我的是月亮湖村党支部书记贺贵生和村主任陈镇安。贺书记一脸络腮胡子，看上去有六十多岁，我们在县扶贫工作动员大会上见过面。他掏出一支哈德门烟递给我，嘿嘿笑着说：“老于，摩托也穷的肚子没油水了，要不早就去武冈镇上接你去了。”我说：“贺书记，甭客气，以后我就是咱月亮湖村人了。鼻子底下就是路，咱这地方风景还不错嘛。”村主任陈镇安接过话来，说：“风景好能顶啥子用？肚子倒是吃饱了，可腰里没铜啊，别说发展，村里好几个小伙连媳妇都娶不上。老于，你来月亮湖，可要给大家多想想脱贫致富的办法啊。”村委会在村子中间，小广场上五星红旗迎风飘扬，八间两层办公楼庄重气派，金色党徽熠熠生辉。

书记贺贵生和村主任陈镇安把我安排到村委会二楼一间房子住下来，吃过午饭，我开始了解起村情来。五十多岁的村主任陈镇安算是月亮湖的高才生，高中毕业后在乌鲁木齐当过兵，转业到县城国营食品厂工作，可惜干了没几年厂子倒闭，又要照顾六十多岁的老娘，就回到了月亮湖村。村主任陈镇安说，月亮湖这地方，几万年前怕是发生过大地震，形成了五百多亩大的堰塞湖。多亏了贺书记的爹，这个参加过四渡赤水的老革命，在武冈公社革委会主任的位子上，别的地方学大寨修水库，他硬是顶着压力，把月亮山垭炸了一个大豁口，放掉了整个湖水，造了五百多亩良田，才算是解决了月亮湖老百姓的温饱的难题。八十多岁的老主任临走叮咛儿子贺贵生，革命成功了，就是要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你们要接着干下去，让月亮湖村的人早日富起来。

“改革开放换新颜，咋就富不了咱月亮山？老于，这二百三十一户七百四十八口月亮湖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人均年收入还不足三千元啊。”村主任陈镇安叹息道。

我问：“月亮湖村还有多少贫困户？最穷的是谁？”

“还有二十五户一百零六人。最穷的就是王桂花了，家里还欠好几万元帐哩。”

“村里的教育咋个向？有没有大学生？”

“村里娃娃大都上完初中就出去打工了，哪能有大学生？土彦强的女子月亮在县里上高三，听说学习成绩好，看今年能不能考上大学？”

二

二零一五年整个春天，我把月亮湖村二百三十一户人家齐齐走了一遍。月亮湖村的农民还是很勤劳质朴的，白房绿瓦的庭院窗明几净，家家户户几乎都有电视机和摩托车，但比起武冈镇和县城，还是有不小的差距。国家早已取消了农业税，地里一年两季种麦子和玉米，家里的粮食屯的和山一样，粮食是不缺了。但村里的青壮年人都进城打工去了，村主任陈镇安笑着说，全剩下了“九九三八六一”部队了。二十多年前，贺贵生书记抓的千亩山茱萸经济林效益好了没两年，现在竟然无人问津。村主任陈镇安说：娃娃上学，老人看病，还要盖房娶媳妇，哪一样都得花钱，不进城打工咋行啊？

印象最深的是月亮湖村最东头的王桂花家。村主任陈镇安说，王桂花是土彦强媳妇，可惜土彦强十多年前到韩城下煤窑，回来得了尘肺病，身体一直不好，住了多年医院，拉了一屁股债，人还是走了。剩下王桂花孤儿寡母的，二十多岁的土星在县建筑公司干临时工，倒是女子月亮灵醒，一直念到高中。王桂花这人要强，别人想着法儿要当贫困户，一年能领上国家几千元，可她偏不在贫困户协议书上签字，坚决不当贫困户，村干部好几次去她家，她老远就锁门走人。

我和村主任陈镇安是在一个初夏的傍晚走进王桂花的院子的。院子只有三间厢房，石灰白墙，很干净。院子北边是个猪舍，两头大白猪肥头大耳，足有三百多斤，静静地相依卧在月光下。王桂花坐在厢房台阶上吃晚饭，看了我们一眼也没有站起来。

陈镇安说：“桂花，这是县上派来的扶贫干部老于，一起来看看你。我们村上开会研究了你家的情况，国家精准扶贫，一户都不能落下，你一定要积极配合，相信党和政府一定会帮你渡过难关，过上好日子的。我和老于晚上来，就是动员你尽快签订扶贫协议，国家的补助及资金马上就要下来了。”

王桂花瞅了我一眼，终于站起了身子，仍然端着饭碗，把我和村主任陈镇安让进南边的厢房。她冷冷地对陈镇安说：“他陈叔，我家根本就不困难么。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了，彦强在世的时候，农业税少过你一分钱没有？我不想戴贫困户这个瞎瞎帽子，土星都二十三了，马上要给娶媳妇了。当了贫困户，谁还敢把女子嫁给土星？你走吧，你走吧，以后再不要到我家来了。”

陈镇安没走，自个儿坐到椅子上，两手无策，不知如何是好。我仔细地端详起这个厢房来，一面宽大的土炕上，几床被子叠的整整齐齐，炕头两只红箱子上还贴有吉庆有余的剪纸。箱子对面的墙上贴满了奖状，都是奖给土月的，从初中到高中，“三好学生”“学习标兵”样样都有。奖状中间挂了了一个相框，唯一彩色照片是张全家福，后排男的应该是去世了的土彦强，女的就是眼前的王桂花，精神干练，满脸爽朗的笑容。土彦强夫妇前面的男孩女孩应该就是土星土月了，土月扎着羊角辫，看上去大概只有七八岁。

我又给王桂花做了许多工作，讲了国家的扶贫政策，说这是党和国家对困难群众的关怀，帮助困难群众脱贫奔小康是一项政治任务。王桂花的态度有所缓和，说：“土星一月也挣两千元呢，我种了五亩地喂了两头猪，日子还能过得去。再说，月亮高中毕了业，我娘俩就去新疆拾棉花呀。我们家不贫困。”我和陈镇安始终没有说服王桂花，只得站起身子走出王桂花的院子，回到村委会。

身后只听见王桂花哐当一声关了院门。陈镇安叹了一口气，说：“这王桂花，月亮湖村咋有恁犟的贫困户啊！”

三

那一年五月，我和村主任陈镇安专门去四川成都荷花池和安徽亳州药材市场作了考察调研，月亮山上千亩山茱萸林被重新被提上议事日程。党支部书记贺贵生主持会议，全村党员代表参加讨论，山茱萸精简到一百亩，其余山地全部整修，集资种上板蓝根、柴胡和金银花等名贵中药材，集体种植，分户管理。月亮湖村的二十五户贫困户不用集资，每家都分到了四五亩上好药材基地，只要风调雨顺管理得当，明年秋天就能见到效益了。

王桂花竟然显出十二分的热情，带头交了一千二百元集资款。党支部会议上，贺贵生书记说种植中药材这个攻坚战，只能赢不能输，一是要学技术抓管理，二是要跟市场抢行情，另外，王桂花的集资款建议不能收，还要加大技术帮扶。村主任陈镇安说：“交就交吧，王桂花多要强爱面子的人，退也退不回去，月亮马上要考大学了，村上不能不管，权当是给娃攒学费了。”

第一次见到月亮，还是高考之后。那天下午，我和贺书记、陈主任正商谈翻建月亮湖小学校舍的事，就见一位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提着篮子风风火火地来到村委会。

村主任陈镇安大声喊道：“月亮，月亮，这回高考考的咋样？你可要给你爹争光，给咱月亮湖争光啊。”

月亮一袭长裙，用手拢了拢额头的刘海，擦去细密的汗珠，把我们三个人打量了一番，对着我说：“你就是于叔叔吧？五亩金银花苗长了一尺多高了，可壮哩！我妈让我给你们送来蜜枣粽子，感谢党！感谢政府！”我这才发现，月亮提的篮子里，装了满满一大蓝子粽子。月亮递给我们每人一个粽子，把剩下的粽子全放进了会议室。贺书记没有客气，剥开粽子就吃，他说：“月亮，你还没有回答你陈叔的问话呢，你可是咱月亮湖的希望啊。”

月亮提了空篮子，这才不紧不慢地说：“给书记伯汇报，高考考的绝对没问题。只是，只是我妈说家里要盖房子，准备给我大哥娶媳妇，大学怕是念不成了。等卖了两头大肥猪，我妈说就带我去新疆阿克苏拾棉花去。”陈镇安说：“拾什么棉花？你好好念书去，月亮湖也早该出一个大学生了吧？！” 陈镇安和土彦强从小一块长大，他从当兵到回到县食品厂上班，这个从小到大的发小可没少照顾他的娘。月亮皱了一下眉头，欲言又止，提了篮子转身回家了。

五百多亩麦子早已颗粒归仓，月亮山的夏季并不炎热，早晨和傍晚十分凉爽。除了外出务工的人，月亮湖的老人小孩几乎全部出动，在月亮山的药材林里锄草施肥。好多天没见月亮和她的娘了，大概是在她家五亩金银花林里忙碌着吧。

阳历八月二十四，武冈镇邮政所的邮递员老郑开着绿色邮政面包车来到月亮湖村，还没到村委会，喇叭就按得震天响。老郑走下面包车，把报纸丢进会议室，拿出一个写有“喜报”的大信封，大声问：“土月，土月！贺书记，谁是土月？你们村不得了啦，出了大学生啦。”

贺书记正在讲党课，听了老郑的喊声，大家都激动地涌出了会议室。贺书记也是第一次没有讲完党课，就急火火地跑出来，塞给老郑一包烟，接过大信封看起来。挂号信是从杨凌寄来的，收件人名字写的是土月。陈镇安“咔嚓咔嚓”两下就拆开了信封，果然是月亮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月亮被西北农林科技大学林学院录取了。陈镇安激动地说：“土彦强，土彦强，月亮这下可给你把气争了。”

月亮考上了西北农林科技大学，这可是月亮湖村几十年来天大的喜事。贺书记让几个党员代表拿了庆祝七一建党节没有放完的鞭炮，要大家一块去村东头王桂花家报喜去。

可是，王桂花的院门紧锁，月亮山下那五亩金银花地里草锄得干干净净，却不见一个人影。王桂花的邻居说，锄完了五亩药材地，王桂花卖了两头大肥猪，三天前就和月亮去新疆阿克苏拾棉花去了。

四

“咳，咳！这个王桂花！这不是胡闹吗？拾什么棉花？新疆拾棉花最少还得一个多月。去这么早，喝西北风去！”村主任陈镇安气得直跺脚，王桂花没有手机，给邻居连个地址也没留，这可怎么办啊？党支部书记贺贵生想了想，说：“王桂花是个倔强人，就是电话能联系得上，也不一定能和月亮回来。镇安，你和老于无论如何去阿克苏一趟，怎么也得说服月亮回来上学。这不是初中生辍学，月亮湖几十年出了个大学生要是上不成学，这可是政治事件。”

打听了一天，原来王桂花是和武冈镇的大姐十多人一块儿坐火车去阿克苏给金大奎拾棉花去了。金大奎是武冈镇上最早致富的个体户，八年前就在阿克苏承包了三百多亩土地种棉花。

金大奎的电话算是打通了，可是还没有见到王桂花和月亮他们，可能还在火车上。金大奎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陈主任啊！念个大学有毛用？出来拾棉花赚钱不好吗？”陈镇安没有再理金大奎，气呼呼地挂断了电话。

弄清了金大奎的准确地址，我和村主任陈镇安带着月亮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乘班车到了古城西安，直接买票坐上了去新疆阿克苏的火车。

我和陈镇安买的是硬座，火车哐当哐当地往西走，坐了十多个小时，火车才走出嘉峪关，天开始黑起来，车厢内好多旅客开始打起了呼噜。陈镇安没有睡意，跟我说起了月亮湖。他说，村干部真是难当啊，村里年轻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是筷子里拔旗杆呢。这几十年来，月亮湖村的干部里外不是人，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收粮收款搞计划生育，闹得鸡飞狗跳，有的群众跟干部弄得跟仇人似的。这一二十年好了，国家取消了农业税，退耕还林，种粮还有补贴。精准扶贫，这多好的事啊，可一碗水哪能端的四平八稳，不是贫困户争当贫困户的有，不愿当贫困户怕给脸上抹黑的也有。你说，王桂花这头犟驴，咱去劝说得动劝说不动她？我说，不管她王桂花，一定要说服让月亮回来上学，西北农林科技大学可是全国“211”重点大学哩。

火车走到玉门，窗外飘起了雪花。到了吐鲁番，我问陈镇安，快到阿克苏了吧？陈镇安正给我讲在乌鲁木齐当兵情景，顿了顿说：“早得很呢，从乌鲁木齐还要到石河子，再到奎屯往还要往南走。”车窗外是茫茫戈壁，天空偶尔有流星闪过。实在困乏的不行了，我和陈镇安靠在桌位上呼呼睡起来。

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终于到达阿克苏火车站。下了火车又转乘了五个小时的汽车，才到达克玫勒镇。从克玫勒镇到金大奎承包的农场还有五十多里地，我们实在是走不动了，陈镇安掏出手机给金大奎打电话。真没想到，金大奎十分豪爽，开着东方红拖拉机把我们接回了农场。月亮显然早就知道我们来阿克苏了，一大早就在农场大门口等候，塞给我和陈镇安一人一瓶矿泉水，叫了声“于叔叔”，竟然泪流满面，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一望无垠的棉花含苞待放，一弯新月挂在天际，整个农场空旷而寂静。王桂花来这儿已是第八天了，棉花还有一个月才能成熟，她们已经在金大奎的棉籽榨油坊工作十多天了。

王桂花从金大奎口里知道月亮考上了大学，先是一阵惊喜，接着便唉声叹气起来，家里的房子还没有盖，土星的媳妇还没有着落，哪能供得起月亮上大学啊。我和陈镇安对王桂花说：“月亮上大学的学费你不要操心，贺书记已经说了，教育扶贫申请一部分，村里再想一下办法，月亮湖村无论如何也要供出这个大学生。”

月亮挣着明晃晃的大眼睛，低着头拢着双手一言不发。王桂花从身上掏出一沓钱，递给陈镇安，说：“他陈叔，于书记，我替彦强谢谢你们。两头猪卖了两千七百元，还没有暖热，准备拉砖给土星盖房哩，听说大学学费贵得很啊，这怕还不够塞个牙缝，你们先拿着吧。”我们没有接王桂花的钱，给她讲了教育的重要性，说只有文化才能改变月亮湖的贫困面貌，月亮一定要回去上大学。终于说通了王桂花，同意我们带月亮回去上学，她坚持要在阿克苏拾两个月的棉花。

金大奎的侄子虎子开着路虎，把我们直接送到了阿克苏火车站。月亮抱着母亲哭，王桂花擦干月亮的眼泪，说：“我娃不哭，你好好念书，也能对得起你死去的爹，对得起你这两位叔辛辛苦苦跑了这几千里的路。”

五

我们没有回月亮湖，而是直接从杨凌下了火车，三人一起来到西北农林科技大学。赶到回杨凌已经是九月五号，新生基本把名报完了。我和陈镇安身上的钱加起来只有五千多，给林学院的领导说明情况，要了账号，终于给月亮补办了一切报名手续，置办了生活日用品。

西农大的校园，银杏叶像蝴蝶一样飞舞，我们好像走在地毯上，阳光灿烂，心旷神怡。月亮一直把我和陈镇安送出西农大北校门，她说：“陈叔，于叔，我一定不会让大家失望的。”我们向月亮挥了挥手，使劲点了点头。月亮伫立在校门口，久久没有离去。能看得出来，泪水在她的眼眶打转，没有掉下来。

回到月亮湖村，天气格外的好。开始要秋收秋播了，五百多亩玉米地，从月亮山垭一眼望过去，犹如大海波涛起伏，玉米棒子金黄金黄的，长势喜人。村里的年轻人回来了不少，拖拉机、农用车一齐上阵，玉米很快收完了，院里院外，树上墙头，一串串丰收的玉米像金色的水彩画。播种机也从砂石路上开进月亮湖，和耕牛一起比赛，开始播种冬小麦。我们组织村互助队也给王桂花收了玉米，种上了小麦。月亮山一年四季不缺水，小麦刚种上了不几天，嫩绿的麦苗就露出了头。整个月亮湖，又是一番美妙的景象。

雪花飘飞的时候，王桂花从阿克苏回到了月亮湖村。令村里人惊讶的是，王桂花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她还带回来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瘦高的个子，红通通的脸蛋，见人很是热情。王桂花的脸上又露出了多年不见的笑容，回家换洗一番，带了从新疆买回来的几个馕，精神抖擞地来到村委会，第一次笑着感谢村委会干部，说是要申请在旧庄基地上给土星盖房呀。

贺书记说：“旧庄基地上盖新房，不用申请，村里不收你庄基费。那姑娘是谁？王桂花，你该不会是个人贩子吧？”

王桂花哈哈大笑起来，说：“贺书记，这姑娘是我在阿克苏给土星找的媳妇，明媒正娶，婚都定了，你情我愿，这不算犯法吧？”原来，王桂花领回来的姑娘叫燕子，甘肃定西人，和父母一起拾棉花在阿克苏克玫勒镇金大奎的棉花农场认识的，这次还是土星到阿克苏见过燕子父母，专门把她们接回来的。

村主任陈镇安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说：“王桂花，你真是本事大得很，咋就把甘肃姑娘哄回来了？”

王桂花瞪了陈镇安一眼，说：“咋就是哄回来的？彩礼都交了，整整十万，姑娘能不和我回来吗？”

陈镇安还是惊讶的不行，疑惑地问：“王桂花，你有钱吗？彩礼都花了十万，还盖房？说梦话吧？”

“咋？没有就不兴借？我借的。咱月亮湖就是有钱人家还操心花不出去，给娃娶不下媳妇呢。你们村干部，能记得月亮湖村还有个土彦强了，就明年五一到我家吃喜酒去。”王桂花乐呵呵地回家去了，把我们三个听得目瞪口呆，好久说不出话来。

要想富，先修路。要发展，抓教育。贺书记专门去县公路局找了技术员咨询，水泥沙子搅拌加上防冻液，冬季照常施工，质量没有问题。我们月亮湖村两委会集体研究决定，冬春就干两件事。一件是水泥硬化从武冈镇到月亮湖村二十里砂石路，一件是翻修月亮湖小学校舍。两队人马分头干，大干两百天，力争在建党九十五周年前，月亮湖村有个大变样。王桂花人逢喜事精神爽，白天黑夜连轴转，拉砖，整理地基，准备材料，干的热火朝天。村上的事，我们没有派王桂花出公差，还给她请来了建房施工队的匠人，谈好了承包费，开春就可以动工盖新房了。

这个寒假，月亮没有回来。临近春节的时候，我收到了月亮寄来的一封信。原来，月亮在一家杨凌蘸水面馆打工搞勤工俭学。月亮在信中说，这个世界真大啊，大学才是人生的开始。林学知识深奥丰富的很呢，一定要学好林学知识，用智慧献身祖国的林业事业，将来把月亮山建设得更加美好，让林业资源发挥更大的经济和社会效能，山川秀美，宜养宜居，造福更多的人。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月亮这孩子，理想还蛮大的呢。

信的末尾，月亮写到：“于叔叔，真心感谢你们。我还学会了一门手艺，明年回到月亮湖，专门给你做杨凌蘸水面吃。”

六

春节过后，土星和燕子去了一趟定西，燕子的爹娘给儿子操办婚事，看到王桂花捎来的核桃、板栗和木耳，还有腊肉、土织布单子，高兴地眼睛眉毛都是笑，逢人就夸，在阿克苏结了个好亲家。

土星辞了县建筑公司的临时工，回来帮母亲一起盖房。小伙子长的像他爹，膀大腰圆，有的是力气。施工队以外的零散活，土星眼亮手勤，干的井然有序，房子进度也快了好多。燕子还没过门，就妈长妈短地叫，王桂花乐得合不拢嘴，待燕子像亲闺女一样，又谋算着，开始给土星准备在五一结婚呀。

还不到两个月，王桂花的院子就焕然一新。院子北边的猪舍不见了，三间两层小洋楼窗明几净，靠西的三间厢房也重新粉刷，院墙全部拆倒重建，院墙瓷砖到顶，修了高大的门楼，盖了红色琉璃瓦。土星还特意到县里买了一对石狮子，放在院门口两边。土家小院今非昔比，气派了好多，惹得月亮湖村人争相往东头跑，来到王桂花的院子参观，啧啧称赞，给王桂花竖起大拇指。

清明节细雨蒙蒙，月亮山春暖花开，桃花红，梨花白，漫山遍野，五彩缤纷。王桂花买了香纸，来到月亮山后给土彦强上坟，她一边烧纸一边哭着说：“你这死鬼，撇下我们娘几个就不管了。十年啊，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了，月亮考上大学了，土星也要结婚了。你就放心吧，我没给你土家丢人，把一双儿女都拉扯大了。”王桂花说一阵，哭一阵，直到太阳落山才一步一摇地回到家里去。

五一节马上就到了，王桂花老早就买好了家具，请了司仪和大厨，一切准备的停停当当，等着给土星结婚宴待亲友宾朋了。

月亮湖村的婚礼格外讲究，给儿子结婚是人生最大的一件喜事，都操办的十分隆重。喜乐队要请，拜祭祖先，拜高堂二老，迎接众亲友。每次开席，乐队起乐。酒席是八仙桌三十二大碗，九个凉菜二十一个热菜，鸡鸭鱼腊肉都要上全，还要加一个四喜丸子汤，一个如意莲子汤。酒是西凤酒，哈德门烟就不行了，要吃硬猴王。歌舞晚会必不可少，秦腔也唱，舞蹈也跳，甚至还有小品。按风俗，当爹妈的要被左邻右舍抹了锅底黑，男的戴上纸糊的高帽子，拿了笤帚敲锣打鼓，女的除了抹上锅底黑还要打上口红，给街坊邻里发喜糖。王桂花想着眼泪就下来了，土彦强不在了，左邻右舍还会不会来耍？猛地想到，土星的婚礼少了媒婆，谁来证婚？王桂花突然就笑了，没有就没有吧，土彦强活着的时候没少给村子出力，他贺书记就不给个面子？

王桂花带了一条硬猴王烟到村委会来，党支部书记贺贵生说：“我们党员干部有八项规定。可村委会给你破这个例，村干部每人给你搭三百元礼。”

老天真是开恩，五一节风和日丽，月亮山是花红柳绿，整个月亮湖一片祥和。婚礼前一天晚上，司仪和大厨就来了，喜乐队吹打起来，厨房开始煮肉调酒，整个月亮湖村弥漫着一股喜庆的香味。月亮是提前一天从杨凌西北农林科技大学请了假回来，听武冈镇上的大姨给她讲，如何给嫂子挂门帘，端洗脸水，往新房被子下放红枣、花生，不要忘了问嫂子索要红包。月亮都一一记下了，和燕子打得火热，叮咛嫂子红包要装一百不要装五十，亲姐妹一样嘻嘻哈哈在母亲面前嬉闹。土星已经租好了婚车，燕子的爹娘、哥嫂已经从定西搭车来到武冈镇入住了宾馆，燕子也要和爹娘住在宾馆里，明天选好吉时，一起随车队迎进月亮湖村里。

一轮红日从月亮山东边升起，一排婚车扎着彩带从光洁的水泥路蜿蜒盘旋而上，从月亮湖西向东驶来。鞭炮齐鸣，鼓乐喧天。土家院子内外挤满了客人。穿着西服扎着领带的土星把穿着洁白婚纱的燕子从车上抱下来，司仪领一对新人进入大厅，音乐声起，贺贵生书记宣读证婚词，然后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领入洞房。月亮早已在嫂子的床上放了红枣花生，看嫂子进了洞房，立即挂门帘、端洗脸水，燕子顶着盖头，端直就把红包塞进月亮的裙子里。

宴席开始，新郎新娘给宾客敬酒。突然院外鞭炮声震耳欲聋，鼓乐声再次响起。一辆路虎从村西奔驰而来，戛然而止。月亮一看，从车上下来的竟是金大奎和侄儿虎子，一件件从车上往下搬礼物，礼金就上了一万元。王桂花和大姐高兴地迎出来，把金大奎和侄儿让到了上席。大姨叫了月亮作陪，西装革履的虎子给月亮买来了戒指，还有一款苹果六手机。院外的舞台，歌舞已经开演，月亮无心观看，昏昏乎乎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整个晚上心乱如麻不知所措。

土星婚礼第二天，客人还没散去，月亮就执意要返回杨凌西农大了。她特地来到村委会，给贺书记和陈主任留了香烟和瓜子。月亮的眼睛通红通红的，欲言又止。我把月亮一直送出村委会，问月亮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月亮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就哭了，她说：“于叔叔，我妈把我许配给金虎子了。家里盖房、我哥结婚，都是向金家要的彩礼……”

七

我怕月亮受不住打击，顺着月亮山垭的崎岖小路，一直把月亮送到武冈镇车站。

王桂花，王桂花，你真是太糊涂了，都什么年代了，你怎们能这样瞒着女儿给儿子盖房娶媳妇呢？亏你想得出！一路上，我安慰着月亮：你一定要相信叔叔，这是个法治社会，婚姻自由，不是你妈让你嫁给金虎子就嫁给金虎子。你不要怕，先去西农大好好读书，村里看中你这个苗子，就相信你以后有大出息，能给咱月亮湖争光的。这事村委会一定会管，你就放心读书好了。月亮的心情开始平静下来，说才认得金虎子几天，真的没想到就莫名其妙地给定了终身。临上班车前，月亮还再三哀求我：“于叔叔，你是干部，你一定要为我做主。”

回到村委会，我将王桂花把月亮许配给金虎子的事向党支部书记贺贵生和村主任陈镇安作了反映，陈镇安恍然大悟，说：“我还以为王桂花这头犟驴走了狗屎运，中了彩票哩。”贺书记“啪”地在桌子上拍了一巴掌，气呼呼地说：“这简直是胡闹，明儿个给她王桂花开批斗会去。”

第三天傍晚，我和书记贺贵生村主任陈镇安一起到王桂花家去。王桂华的喜悦仍然挂在脸上，把我们迎进院子。贺书记板着脸，把王桂花叫进厢房，关上了门。

王桂花看我们三人都不高兴，也有些吃惊，连忙招呼我们坐下，问有什么事？

贺贵生说：“王桂花，村上本来是要开你的批斗会的，但想了想，还是不公开的好。你看你弄的啥事嘛？！土星结婚，你邀请村干部。把月亮嫁给金虎子，你咋不来汇报？都什么年代了？你这是违反《婚姻法》你知道不？新农村移风易俗，盖房胡乱攀比，结婚彩礼漫天要价，不正之风刹都刹不住，你倒好，带头搞起歪风邪气来了。把月亮许配给金虎子，你也不问一问，月亮愿意不愿意？党的扶贫政策你不支持，违法乱纪你倒是会胡整得很！月亮可是咱月亮湖出的第一个大学生，要有个啥三长两短。王桂花，你相信不相信？国家要法办了你！”

王桂花一下子眼泪就流出来了，她擦了擦眼泪说：“贺书记，精准扶贫的好，我王桂花不是不晓得。你们再鼓多大的劲，能给土家盖起一院子房吗？能给土星娶回来媳妇吗？你看咱月亮山方圆几十里，哪一家娶媳妇不给彩礼？哪一家嫁女不收彩礼？月亮也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一疙瘩肉，我能不心疼吗？金虎子有啥不好？除了文化低，他身强力壮，有房有车。我能把月亮掀到火坑里去吗？政府好，我感谢政府。可你们政府能管我月亮一辈子吗？我自己的困难自己解决，新社会婚姻自由，这都是你情我愿的事，你说，你说我王桂花就犯了哪门子法啊……”

村主任陈镇安摆了摆手，说：“好了，好了，不哭了。我们村干部还不是为你们好？事情既然出来了，就要想办法解决，不能让事态扩大化。看来燕子还是个过日子的娃，月亮的事再从长计议。目前，你们要按照村上的扶贫规划，抓紧脱贫致富。”陈镇安说完，打开厢房的门，把土星燕子叫了进来。

燕子给我们沏茶倒水。我说：“党的政策是精准扶贫不落一人。土星，你婚也结了，娶了这么漂亮一个好媳妇，也是你娃的福气。你妈也不容易，接下来，你就要跳起土家的大梁。村上二十五户贫困户，就剩十三户了。村上研究再发展两项养殖种植项目，一个是到河南卢氏引进新品种布尔山羊，分给陈锁子一百只，土星，也分给你一百只。还有一个项目是，我和村长去成都荷花池药材市场办事，顺便考察了蜜桔种植，咱月亮山的土壤条件和气候都符合蜜桔种植，已订购了蜜桔苗两万棵，十三户贫困户一家一千二百棵。土星，你也去村委会领上三千棵种上，不出三年就能挂果。”土星和燕子十分感激，说绝不辜负政府的期望，一定好好干，争取早日发家致富。

就在王桂花一边帮土星栽种蜜桔，一边饲养布尔山羊时，金大奎还是和侄儿虎子开着路虎车提亲来了。

在阿克苏镇克玫勒镇棉花农场，金虎子也确实看上了聪明能干的月亮，把王桂花姨长姨短地叫，经金大奎和月亮的大姨几个人一合计，婚事就初步定下来了，还在阿克苏镇克玫勒镇棉花农场，金大奎就给王桂花的银行卡上打了二十万元的彩礼。王桂花今天还是满桌子酒肉招待了金大奎和侄儿虎子，心里忐忑不安言语少了许多。金大奎说：“咱武冈到月亮湖就二十来里地，都知根知底。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阿克苏订婚的事，亲家还没有忘吧？”王桂花说：“哪能忘了呢？”金大奎说：“虎子今年二十八了，金家准备年底就把月亮娶回来，我也好给我哥有个交待了。”

王桂花哀求道：“你就不能等一等，月亮再有两年就大学毕业了。”

八

月亮考上了大学，金大奎怕夜长梦多，带着侄儿来月亮湖王桂花家提亲，可王桂花始终没有给个准确答复。土星结婚，月亮对金大奎和侄子不冷不热，竟然不辞而别。虎子五千多元买的苹果六，也不知道月亮用了没有，快一年来，金虎子始终没有接到月亮的电话，他想跟月亮联系，可根本就不知道月亮的联系方式。

暑假，月亮没有回来。春节，月亮仍然没有回来。王桂花还真怕女儿想不开，有个三长两短，就和土星商议，让土星去杨凌西农大看一看月亮。

春光明媚，春暖花开。月亮山下的月亮湖村，两年来有了很大的变化，九百多亩药材分户种植集中采收，恰巧遇上成都莲花池药材市场价格暴涨，家家户户增收上万元。月亮山脚底两万多棵蜜桔苗长有半人高了，阳光下迎风荡漾，像给月亮山围上了一条绿色的金丝带。月亮山顶，你分不清是壮硕的布尔山羊在走动，还是洁白的云朵在漂浮。王桂花的五亩金银花喜获丰收，卖的钱全部还完了给土彦强看病留下的外债，土星已给三千棵蜜桔苗除草施了肥，准备起身到杨凌西北农林科技大学了。

这是月亮吗？土星几乎要认不出妹妹了。月亮留了齐耳短发，穿了高跟鞋，背了一个小坤包，上身穿了一件粉红色短衫，下身一款白色鱼尾裙。月亮高兴地把哥哥领进餐厅一角，要了两份米饭两瓶冰峰。土星给妹妹说了家里一年来的变化，药材有了收入，布尔山羊马上就要出栏，还繁殖了四十多头小羊羔，蜜桔明年就可以零星挂果了，家里经济好起来了。土星说妈只是担心月亮有啥想不开，月亮说，我能理解妈的苦，哥你看我和金虎子是一条道上的人吗？我毕业工作了，金家的彩礼我会一分不少还给他的。月亮还告诉哥哥，大二这学期学习名列前茅，还拿上了林学院八千元的最高奖学金。

月亮的突然想起来，接过电话，她没有隐瞒哥哥，对土星说：“我师兄廉小阳，林学院研究生院的高材生，沙粒黏合植被治沙研究者，还荣获了林学界梁希科普奖呢。”

正说话间，一个高大帅气的小伙向月亮走来。月亮兴奋的迎上来，给廉小阳介绍了哥哥土星。廉小阳非常礼貌地和土星握了手，攀谈起来。廉小阳家在渭南富平，喜欢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路日圆”，立志要把西部戈壁变成沃土良田，在一次学生会演讲比赛上，他和月亮双双获奖，成为志同道合无所不谈的朋友。听到土星介绍月亮湖的发展境况，廉小阳显得十分激动，说自己并不喜欢城市的水泥森林，希望月亮山月亮湖能成为自己实现理想的胜地。月亮给哥哥说，暑假打算和师兄去敦煌，看一看莫高窟和月牙泉，然后回月亮湖做调研。土星来杨凌正巧是周末，廉小阳还和月亮陪土星逛了杨凌农科城，游览了后稷教稼台。

骄阳似火的暑假，廉小阳还真的和月亮一块到月亮湖村搞调研来了。廉小阳和月亮从武冈镇下车，一路朝月亮湖村走来。山涧溪水淙淙，怪石嶙峋，峰回路转，鸟语花香，廉小阳竟然入了迷。等过了月亮山垭，山高屋小，一片开阔，绿油油的玉米苗海浪一样翻滚，让廉小阳更是惊叹不已。

对廉小阳这位志在乡村建设的林学院高材生，党支部书记贺贵生和村主任陈镇安是十二分的欢迎。廉小阳在月亮家吃饭，晚上和我一起住在村委会。

月亮领着廉小阳踏遍了月亮山的沟沟脑脑，野猪林，桂花台，月亮洞，嫦娥飞瀑，吴刚石，还有山茱萸林，药材基地，蜜桔林，甚至去山上放牧布尔山羊，多日来，这位温文尔雅的大学生竟然不知疲倦，乐此不疲。廉小阳还十分好学，不断向贺书记和陈主任了解月亮湖村的历史。晚上，廉小阳对我说：“于老师，精准扶贫，你们做的不错了。但是，乡村要振兴，首先应该是文化的振兴，种植养殖是挣钱，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呢。我觉着，月亮湖村的发展，还有很大潜力呢。”我一下子对这位后生感兴趣了，拍了拍廉小阳的肩膀，说：“新农村建设就需要你这样的有志青年，月亮湖村扶贫开发需要人才，你来不来？”廉小阳点了点头，肯定地说：“来！”

但是，这个暑假，悲剧还是发生了。金大奎和侄儿知道月亮暑假回到了月亮湖村，也天天开着路虎车来王桂花家，干活，吃饭，随便得跟在自己家一样。

王桂花听从了廉小阳的建议，人畜分离，把布尔山羊圈迁建到蜜桔林旁，一来有利于人居环境健康，二来羊粪是蜜桔林最好的肥料。土星迁建羊圈，左邻右舍来了好多帮手，金大奎、金虎子也都来了。廉小阳就是个设计师，现场指挥。羊圈建到一半，就隔层的高度以及保暖和通风口那个重要，和金大奎发生了分歧。金虎子说：“你放过羊吗？你懂个锤子，没吃过猪头肉也没见过猪走路？”左手抓住了廉小阳的西服，右手一个勾拳就打了上去。廉小阳没防备，鼻子的血一下子就流出来了，他哪里吃过这个亏，和金虎子抱作一团厮打起来。廉小阳那里是金虎子的对手，被打得鼻青脸肿，西服和裤子都撕烂了。月亮和燕子吓得大哭，土星和好几个邻居使了好大劲才把两人拉开。

我和村主任陈镇安闻讯赶来，批评金虎子不该动手打人，金虎子仍然气势汹汹，指着廉小阳骂：“哪来的野狗，来武冈扎啥球势？”金虎子自知理亏，骂完就发动路虎车，和金大奎一溜烟跑了。

九

廉小阳洗了满脸得污血，换了身衣服，感觉到没啥事。月亮硬是不放心，拉了廉小阳去县中医院做了全面检查，除了后背肌肉损伤外，也真的没有什么大碍，但月亮还是坚持让廉小阳在医院休养了七天。开学的日子还没到，月亮给哥哥土星打了电话，没有再回月亮湖村，直接和廉小阳返回杨凌西北农林科技大学去了。

我们第一时间报了警，还没等金虎子反应过来，就被武冈镇派出所抓个正着，人证物证都有，抵赖不得，被罚款八千元，拘留十五日。

金大奎谦虚低调了好多，带着烟酒来到月亮湖村委会，要请我们村干部吃饭。党支部书记贺贵生说：“共产党人也是要吃饭的，但不是啥人的饭都去吃。你有事说事。”金大奎就一五一十地把在阿克苏镇克玫勒镇棉花农场给侄儿订婚的事说了。王桂花看上了甘肃定西的燕子，燕子的爸妈正愁着给儿子娶媳妇，虎子也一眼看中了月亮。你说，这不是天意么，两家亲事就这样定成了，金大奎给王桂花彩礼二十万，王桂花转身又给了燕子爸妈彩礼十万元。只是这事王桂花没有给月亮说，直到土星结婚才挑明。金大奎低声细语地说：“贺书记，我侄儿今年二十八了，这钱不是问题，还要请金书记主持个公道。”

“公道？啥是公道？中央城乡精神文明建设纲要你学习了没有？”书记贺贵生说：“金大奎，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咱县开展移风易俗精神文明建设，正在寻找买卖婚姻乱要彩礼典型哩！”

金大奎看找村干部没戏，又去找了王桂花。王桂花一见面就怨起金大奎来，说：“好亲家哩，你当时在场咋把虎子不挡一挡哩，那娃只是月亮一个同学。看虎子平常姨长姨短地叫我，多乖巧的，咋都想不到，虎子能下起恁样的狠手，这不是把事越闹越僵么？”说来说去，王桂花也拿不出个好主意来，金大奎说：“不要软硬不吃，金家非要娶了月亮不可。”

事态进一步扩大。金虎子开着路虎车去了杨凌，竟然到西北农林科技大学以道歉赔偿廉小阳医药费损失的名义把月亮骗了出来，关在一家宾馆里，软硬兼施，要月亮休学跟他一块去阿克苏。月亮哪里肯去阿克苏，想方设法求救廉小阳。林学院三天找不到月亮，非常着急，听了廉小阳的紧急报告，立即报了警。金虎子被杨凌公安局当场抓获，审讯了一天一夜，被扭送检察院提起公诉，以非法拘禁罪立即逮捕。

月亮身心交瘁，消瘦了好多。廉小阳推迟了研究生论文答辩，精心照顾着月亮。国庆长假，廉小阳陪伴月亮回到了月亮湖村，要月亮好好修养几天。

金大奎知道了金虎子被捕入狱的消息，被判了一年八个月，气的牙齿咯咯响，本来打算叫人要去月亮湖王桂花家，砸他个稀巴烂，但又一想，这不是和虎子一样，又要违法坐牢吗？总不能人财两空让几十万元打了水漂，月亮肯定是娶不成了，但二十多万元，无论如何也要向王桂花追回来。看月亮又和那个臭小子回月亮湖了，金大奎带了自家几个兄弟，气势汹汹地来到王桂花家。

土星见了这阵势，立即让燕子来村委会报告了贺书记。我们正在召开全村药材采收汇总会议，贺书记宣布散会，村干部全部赶到土家院子。

金大奎坐在院子里一言不发。见并没有发生打砸抢事件，大家松了一口气，劝离了闲杂人员，把金大奎、王桂花、土星带到了村委会。

在村委会调解室，贺书记听了金大奎、王桂花的陈述意见，最终宣布，金虎子和月亮的婚姻协议无效，立即解除，王桂花退还金大奎二十万彩礼，双方不得滋事生非，干扰对方正常生活。村主任陈镇安还打印了一式三份的协议，双方签字按了手印，村上盖了公章。二十万可不是个小数字，王桂花哭得垂头顿足，拿出五亩金银花药材全部收入，再卖掉一百四十只布尔山羊，满打满算只有十五万元。我和村长陈镇安又凑了五万元，交给土星手里。贺书记最后一锤定音，二十天之内，村委会将二十万元全部送到金大奎手里，金大奎拿着协议书扬长而去。

月亮和廉小阳准备返回杨凌时，像大病了一场，眼睛黯然无光，泪眼婆娑地对我说：“于叔叔，我真像是做了一场噩梦。”

我使劲拍了一下廉小阳的肩膀，说：“廉小阳，照顾好月亮，你就是她人生的太阳。”廉小阳炯炯有神的眼光望着我，郑重地说：“于老师，请放心，我不仅是土月的太阳，我还要做月亮湖村的太阳。”

十

坚决打赢脱贫攻坚战，时间紧，任务重，必须真抓实干，埋头苦干。近三年来，我和党支部书记贺贵生、村长陈镇安等村冷委会干部团结协作，群策群力，基本实现了月亮湖村群众脱贫的愿望，除了一位五保户要政策兜底外，二十四户贫困户全部脱贫。我和党支部书记贺贵生、村主任陈镇安探讨，群众脱贫仅仅是个开始，如何保证不返贫，持续增收才是关键。

二零一八年春节，我们正在加紧规划村集体经济建设的时候，月亮湖村迎来一个熟悉的客人，研究生毕业刚从西部扶贫志愿者培训班归来的廉小阳，申报来武冈镇月亮湖村正式扶贫，月亮湖村成为西部振兴计划千乡万村示范点。

月亮穿着一身红色波司登羽绒服，精神焕发。廉小阳拿着县组织部的任命书到村委会报到，大家特别高兴，贺书记特地让爱人安排了一桌饭菜，举行了一个简短的欢迎仪式，算是为这个朝气蓬勃的研究生接风洗尘。贺书记说：“老于，你好好把小阳带一带，月亮湖村发展壮大了，少不了你老于的一份功劳。”我一口答应下来，保证全力支持廉小阳建设美丽新农村的构想。廉小阳这次来月亮湖村，没有留恋欣赏美丽的雪景，而是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来，昼夜查阅资料，了解月亮湖村的风土人情和经济产业发展状况。

深夜，廉小阳还不休息，秉烛夜读。我很是佩服这后生，给他读了一段中央首长关于扶贫工作讲话：“西部地区是一个广阔的天地，脱贫攻坚战是个考验人的战场，为干部特别是青年干部成长提供了重要舞台。要组织和动员有志于为党和人民建功立业、做一番作为的干部到西部地区来，投入脱贫攻坚的火热实践，激增进同人民群众的感情，又经受锻炼、增长才干，努力在艰苦条件下、在攻坚克难中使自己成长为可以担当重任、能打硬仗的高素质干部。”

廉小阳哈哈笑了，他不好意思地说：“于老师，我没有这么高尚，到农村建功立业的志气倒是有。其实，我也是奔着月亮来的。”

我也哈哈大笑起来，说：“小伙子，其实这并不矛盾么。你看，在革命战争中，不是也涌现出许多坚贞不渝的革命伴侣吗？”

春节过后，我和廉小阳挨家挨户拜访完了月亮湖村所有群众，又查看了整个药材基地和蜜桔林，然后和贺书记商议，带廉小阳到成都莲花池药材市场和客户对接，到成都蜜桔基地找技术专家请教。廉小阳很谦虚，渊博的学识和远大的理想很快赢得客户的信任，达成了协作意向，在成都蜜桔园，他虚心请教蜜桔的管理储藏以及市场销售情况，还大胆提出了网上营销的思路。从荷花池办完事，廉小阳并不想返回，而是把我带到成都沙西线美食街，给我介绍起成都夕阳红、故乡缘等川菜馆，说：“于老师，想吃什么？我请客。”真没想到，廉小阳还是个美食家，说起成都的红杏、大蓉和、夕阳红火锅品牌，竟然如数家珍。吃过了川菜，还去了顺兴老茶馆品茶。廉小阳说：“于老师，放心品尝，个人埋单，不违反八项规定。”

在回武冈的路上，廉小阳问我：“袁家村去过吗？”

“去过。”

“马嵬驿去过吗？”

“去过。怎么了？”

廉小阳顿了顿，说：“你印象最深的是什么？一定是那品种繁多的小吃。这根本就不是解决温饱的问题，这品尝的是文化。”

召开新一年度的村经济发展计划会上，廉小阳把我引进工厂中药材深加工的规划全盘否定了。他说：“月亮湖村要发展，优势是什么？是文化。我做了深入调研，月亮湖村最好的发展就是搞水产养殖和旅游开发。”村主任陈镇安听得目瞪口呆，反问道：“水产养殖？水呢？水在哪里？”廉小阳不紧不慢地说：“五十多年前，老一辈炸掉月亮湖是为了发展，今天，我们重新建起月亮湖，也是为了发展。”廉小阳就如何搞水产养殖和旅游开发，一条一条谈规划，谈市场，谈前景，说得有条不紊头头是道。贺书记第一个举手赞成，大家好像看到了月亮湖村的美好前景，廉小阳的月亮湖村经济文化发展论证方案全票通过。

我紧紧地握住廉小阳的手，说：“你就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祝你成功！”我话刚说完，会议室就响起一片雷鸣般的掌声。

二零一八年春，全县召开精准扶贫表彰大会，武冈镇月亮湖村提前退出贫困村。三月二十日，我光荣地完成扶贫任务，带着荣誉证书回到了原工作单位。

十一

二〇一九年国庆前夕，我收到一封邀请函。新中国成立七十周年大庆之际，月亮山旅游度假村盛大开园，把我定为特邀嘉宾。廉小阳还打来了电话，再三要求我不能缺席。

月亮山旅游度假村盛大开园，盛情难却，我一定要去参加。说心里话，快两年没去月亮湖村了，还真有点想念那儿呢。

班车刚到武冈镇，廉小阳就开着雪佛兰小轿车来迎接我，他兴奋地给我说，人生的梦想终于实现了，月亮山旅游度假开发计划得到了市县各级领导的大力支持，经过快两年的艰苦奋战，月亮山度假村基本建成，五百多亩的月亮湖除了旅游观光外，水产养殖正在紧锣密鼓进行，鱼苗虾苗全部投放完毕，一年多来，前来月亮湖观光的游客就络绎不绝。通往月亮湖的公路已经加宽，一张硕大的广告牌耸立在路口，画面上一位姑娘面带微笑：月亮湖旅游度假村欢迎您。这不就是月亮吗？廉小阳说是的，月亮已经从西北农林科技大学毕业，在县文化旅游局工作了。

四车道的环山公路修了绿色护栏，沿路新增了人文景点，亭台楼阁，密林飞瀑，红旗招展，节日的氛围特别浓厚。轿车盘旋到月亮山垭，我的天呀！玉米呢？麦苗呢？全不见了。银光闪闪的湖面上碧波荡漾，快艇劈波斩浪，游船悠闲漫游，湖心还建有一座小岛，一座铁索木桥通往村中。村委会已经变了大样，五层高的大楼玻璃幕墙闪闪发光，已经挂上月亮山旅游度假村游客接待中心的牌子。贺贵生书记竟然刮了络腮胡子，穿了西服扎上了红色领带，老远就赶来和我握手，说：“老于，想不到吧？”真的想不到，村主任陈镇安已经布置好了主席台，邀请我参观月亮湖村文史馆。

游客摩肩接踵，来的领导真不少。廉小阳竟然把我安排到主席台上，隆重介绍我的三年扶贫历程，说是为月亮湖村的发展打下了坚实基础。县长讲话，文化旅游局长讲话，村民代表土星发言，然后是领导剪彩，燃放鞭炮，鼓乐齐鸣。一身小西服的月亮是主持人，显得典雅精干。活动一结束，月亮就直奔我而来，说：“于叔叔，盼你多时了，一定要好好招待招待你。”

月亮湖村全部变了样，统一规划的房子古香古色，文化街，商业街，小吃街，特色各异，游人爆满。突然就到了一个三层楼的月亮客栈，月亮说，土家院子早拆了，盖起了月亮客栈，哥嫂经营着。这不是王桂花吗？精神焕发招呼着客人，看见了我，客气地把我让进贵宾室。土星夫妇在后厨忙碌，一岁多的女儿已经摇摇摆摆会走路了。不多时，月亮端来一碗杨凌蘸水面，说：“于叔叔，我说过要给你亲手做一碗杨凌蘸水面的，你尝尝，看看是不是这个味？”王桂花笑了，说：“月亮，你盼了好久的贵人远道而来，就招待一碗面？”月亮说：“妈，你不知道。这一碗杨凌蘸水面，是我多年真心感谢贵人的愿望。国庆假日还长，风味小吃还吃不过来呢。”

我觉得这碗面是我多年来吃的最正宗最有味的杨凌蘸水面。国庆节这几天，廉小阳和月亮陪我一起吃遍了月亮湖度假村的美食，游遍了月亮山上的野猪林、桂花台、月亮洞、嫦娥飞瀑、吴刚石等诸多景点，昔日司空见惯的地方，赋予了文化特色，竟然变得天壤之别，感觉特别生动感人。

这是一个特别有意义的国庆之旅，故地重游，感慨万千。廉小阳和月亮开着雪佛兰小轿车把我送到武冈车站。临走，我问廉小阳：“好样的，你这个新时代的奋斗者！啥时候邀请我喝你和月亮的喜酒呢？”

月亮微笑着对我说：“于叔叔，婚礼定在明年五一，你一定要来啊。”明媚的大眼睛溢满了幸福的泪水，一滴一滴落下来。

2019年11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