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看起了散文。不知道大家是否还记得曾出现在语文课本上的《听听那冷雨》,当时我就觉得写得好极了,现在又重读了两遍,我还是觉得写得好极了,余光中笔下的雨那么鲜活、灵动、多情、惆怅,但我转念一想,这样缠绵悱恻的雨我为何没见过?哦,好像不对,其实我是见过的,只不过在我九年前去外地上学的那个秋天,便戛然而止了。
我的故乡,是一个古朴的小镇。我的家在小镇上一条幽静的巷子里。从邻街心的巷口向西走,蜿蜒在脚下的,是幽长而寂寞的青石板路。那条巷子里,曾经满是欢声笑语,家家户户外门大开,猫儿狗子在日光投下来的阴影中走街串巷,年轻的妇女带着孩子们扎着堆坐在门口聊天,天上的云慢悠悠的浮动,和碧蓝的天一起做了粉墙黛瓦遥远的背景。不知从哪儿吹过一阵风,那携了开在人家墙头花花草草的香气便在巷子里四处弥漫开,长在人家后院的大树也抖动着树叶簌簌作响,好似在温柔的低语。而每当夏季的夜晚,便有许多人搬了凳子坐在巷口,再端来一盆切好的西瓜,三两凑在一起便啃瓜赏看月,说着家长里短,说来说去怎么也绕不开孩子、爱人、父母、工作的那些事。每到夜深了,暑气渐消,大人们才提起凳子各回各家,有的直接睡下了,有的跟自己家里人低低絮语,有的检查着孩子的作业。渐渐地,长长的窄窄的巷子里,灯一盏一盏的灭了,巷子的尽头浓成了一团漆黑的洇墨,深不见底,不过那一点都不令人害怕,因为青蛙和知了会在那看不见的地方奏一曲合唱,于是大自然的天籁便飘进了我的梦里。
不过,我最想念的,是故乡的雨。说起古镇的雨,总是温柔而多情的,又带一点引人遐思的江湖气息。小时候,我偷偷看过妈妈从图书馆借来的一本小说,内容我不大记得了,就记得开篇有个叫“纤纤”的女子,喜欢一个姓雷的少爷。让我记忆最深刻的是那本书的名字——《杏花 春雨 江南》。短短的六个方块字,却在人眼前徐徐展开一副长而又长的江南春雨图。
我的故乡,算不得江南,按照家乡人的说法,顶多算个苏中吧,又或是江南人眼中的苏北。可是,那雨,却同江南的雨别无二致。每当春天的时候,细细的、绵绵的雨,被风温柔地吹拂着,柔柔软软地从天上飘到地上。有的沾濡着经历了几百年风雨的青石板,他们便调皮地问着石板上岁月的纹理,听古老的声音讲述远去的王朝的故事;有的掉进了人家院子里用来蓄水的瓦缸中,他们躺在水面上,惊奇于这被四方院子切割成方形的天空;有的笑嘻嘻地挂在树上,偷偷地向开着门的堂屋里张望,矮胖笨重的灰壳电视机里,似乎在播放《笑傲江湖》;还有的调皮地降落在屋檐外行走的伞顶上,那伞忽地收了,在他们跃入小水坑找伙伴的一瞬,听见伞下传来嗔怪的声音:“这雨怎么总是下个不停啊。”
是啊,这雨怎么总是下个不停啊。小时候的我,也总是这样想。我喜欢青翠欲滴的苔藓,却不喜欢踩在上面滑腻腻的感觉。我喜欢在下雨的时候躲在屋里看电视里播放动画片,却不喜欢在那样阴沉沉的天气里写家庭作业。我喜欢听着滴滴答答的雨声入睡,却不喜欢要穿着雨衣坐在爸爸自行车后座去学校上学的日子。那样的天气,数日连绵的雨,干不了的衣服,不能去操场上奔跑追逐,雨啊雨啊,你快些停吧。
后来,我长大了一些,学会了品古诗词的意境,有了小小的心事。不知不觉中,下雨对我而言,变成了一件浪漫的事了。
星星点点的青色从青石板的缝里冒出头来,贪婪地吸收着雨水的滋润,这边一簇,那边一丛,到处长着。这样蓬勃朝气的生命力,瞧着倒是比柳树成行的京城好看的多。这是“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的意趣。
昨夜下了一场雨,浣尽这座城里的尘埃。友人在一家酒馆二楼临窗的木桌坐下,暂罢愁绪,举杯共饮。抬眼远眺,送别柳一直长到城门之外的十里长亭。再喝一杯,就此别过吧,于那金乌沉沦的阳关尽头,于那风沙呼啸的塞外边疆。这是“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苍凉。
红泥火炉,绿蚁新酒,狸奴软偎。在大雪纷扬的冬天,他的屋内也曾拥有过这样的温暖。但是他现在已经六十八岁了,是一个双鬓苍苍的老人了。他的手只能提起轻如鸿毛的毛笔,去蘸一蘸漆黑的墨,在纸上画画写写终了余生。可是明知未来如何,为何他躺在冰冷的草席上,还是会梦到当年那个横刀立马,疆场杀敌的快意少年呢?窗外,雨下了一夜,滴滴答答的雨里,谁能听到他的心事呢?这是“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的郁结。
……
古镇的雨,没有那么多的故事,没有那么多的幻想,没有那么多的沉重。古镇的雨,总是柔软的,缠绵的,悱恻的。他们只自顾自地给古镇披一帘雨,执着地让青石板铭记新纪元的风景,他们从灰色的瓦檐上落下来,殊不知窗里的人向他们投去一瞥。那是惊鸿一瞥,绵延了几百年几千年的雨养育了多少代人,雨的子孙和人类的子孙在这里短暂地相遇而后匆匆地离别,他们不知道他们的祖先在这里还写过多少吟风吟雨的诗句,他们也不知道他们的祖先在这里见证过多少人类世界至深的真情,但是,灰瓦见过,屋檐见过,古镇见过。每一滴雨都承载着人类世界的画像,他们虽然带着那些瞬间坠入大地的永恒,但是古镇的岁月把他们都温柔地捧在手心,护在怀里,点滴的雨是它的孩子,居住在这里,沉睡在这里的生命,亦是它的孩子。
可是,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去再听听故乡的雨了。我自九年前的九月离家之日起,到现在再也没有在古镇度过一个春夏秋冬。最长不过月余,最短不过一两日。每次急匆匆地回去找东西,办事情,末了又急匆匆地驱车返回城里。我已不知那春天的雨是否还温柔,夏天的雨是否还连绵,秋天的雨是否还多情,冬天的雨是否还悱恻,我只知在某日回家的时候,我不经意间发现卧室的吊顶已经起了皮,墙上的白腻子剥落下来孤单地蜷在角落,堆放在书柜里的旧书页都泛了黄,窗台边缘洇下一团团雨来过的印记,时间在它们的身上留下了深重的刀痕。
而我长居的城市,与故乡只隔几十公里,在这交通发达的今天根本算不上遥远。可是那雨,却是别若云泥。城市的雨,跟温情是沾不上边的,它孤傲,聒噪,吵闹。冷冰冰地砸在玻璃窗上,砸在钢筋水泥做的铁骨上,它与夜晚卡车的鸣笛声、轿车车轮碾过地面的摩擦声、远处商业街霓虹的喧嚣声混杂一处,被耳塞隔开,游离在我的梦乡之外。
我有时候会想,很多很多年后,古镇那栋老房子里就没有人了,院子里的井不会再承担汲水的工作,台阶上向阳的盆栽不会再有人精心料理,墙头上的野花会在缠绵的雨里愈加疯狂地生长,天井的野草怕也是会长的很高吧。忙于在城市里生活的我偶尔回去的时候,面对这样的场景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我想起蒋捷德一首诗:“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不同于文人笔下的雨总是温柔多情,缠绵悱恻,将军笔下的雨多的是回忆深深,苍苍凉凉,悲悲怆怆。秋风一阵烈过一阵,秋雨一阵疾过一阵,曾经与黄沙相伴,金戈铁马的将军身躯日复一日佝偻,他不断地想起前尘往事,雨把他的记忆串联起来。少年时候雨是温柔的,像极了春天的雨,在红烛昏昏的罗帐里,他醉卧高台,对月当歌。壮年时候的雨是灼热的,像极了夏天的雨,雨浇在他身上激荡起了他一身尽忠报国的豪气,他在战场上手持利刃,策马飞驰,敌人的首级被他无情的砍下,鲜红的血染红了他的铠甲,宛如那天边血红的残阳,而他心中满是建功立业的得意。老年时候的雨是凄清的,像极了秋天的雨,卷了北方的寒气悄悄南下,他年轻时负的伤在这样凄冷的天气里隐隐作痛,他还想拿起那把他视如生命的利剑,但他惊恐地发现,剑未锈,身先老——他当真老了,他提不动那柄寒光凛凛的宝剑了。人生的尽头是什么时候?冬天快来了吧,那如刀如割的冬天的雨啊,他惊慌极了,害怕极了,不敢再爱下雨的天气,不敢再听那雨声。将军不想垂垂老矣,将军再也经不起风吹雨打。
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自九年前的那个秋天起,往后走的每一步,对我而言,都是关于故乡的回忆。故乡的雨,只剩归途了。
那曾为人遮风挡雨的屋檐,那长满青苔的屋顶檐沟,那在大水缸里晕开的雨的涟漪,那伴我入睡陪我长大的雨声,终究是被无可奈何的呜咽淹没了。
至此,我终于读懂了《听听那冷雨》,我欣赏它不再单单只因余光中的文笔、遣词造句,而更为他对故土的这份炽热的真情。听雨,说到底,想听的不过是故乡的雨,想舔舐的不过是故乡的雨,想与之不分离也不过是故乡的雨。故乡,人心底最柔软的记忆。雨,天地间自由的灵魂。故乡的雨,洒满了游子童年、少年、壮年、老年的人生逆旅,满载了他们一生对桑梓最初的眷恋。
写到最后,满心唏嘘。“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前尘似海,往事如烟。我明明离你那样近,却又因凡尘俗世时过境迁隔得那样远。既如此,我们都走慢点,慢点走,你且再往前多送我一程吧。
尽管故乡的雨只剩回忆。尽管前尘往事被泥土尽数收藏。尽管心底的眷恋被钝刀划开一个浅浅的口子。尽管此后经年他处的雨不断化成盐洒向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