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薤露》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蒿里》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蒿里,原为山名,相传在泰山之南,是埋葬死者的地方,正是魂魄聚居的阴间。“薤露”“蒿里”俱是挽歌,古挽歌在现实中是很少听到的,在农村喜丧中常见吹得是《百鸟朝凤》,莺歌燕舞,鸟语花香,一派生机勃勃的大自然景象。你能听到、也能感受到活泼、粗犷的生活气息,一片繁荣,一片祥和。农村人不懂,只要热闹,锣鼓喧天,就是好的。唢呐曲“白鸟朝凤”称“十样景”,本地土话瞎子看“十样景”就是这样来的。
爷爷去世的时候,我正在上高中,通知回来爷爷尚未断气。因为爷爷九十多岁,儿孙满堂,去世时,儿孙又都在身边,在农村是喜丧。家人显得不是那悲伤。卸下一扇门板,将爷爷灵柩停在堂屋中间,用两条长凳将棺材停放在上面。上面盖上一床被子。棺材前面摆着一张桌子,两边燃放着粗大的蜡烛,中间摆着贡品鸡鸭猪头三牲,上面系着彩绳,公鸡硕大的尾巴上插着几根彩色的羽毛。棺材四周燃放檀香,一屋子香气氤氲。下面点着一盏油灯(引魂灯),用鸡罩罩住。细细的火苗一抽一抽的,风吹过来,火苗猛地一窜,灯火大盛,瞬间又落下去。仿佛死亡临终咽气相似,始终有牵挂,吊着一口气,却不知什么时候断。农村习俗,停灵七天,迎魂归来和全家告别。虽然人死如灯灭,但七天回门,必须照亮,保证灯火不能灭。大意是香火延续,家族昌盛。所以油灯须有人守,大人们要做的事情很多,我和哥哥就负责守夜,夜里没有门,风不间断吹,屋外唢呐时断时续的呜咽,断断续续,如泣如诉。有一个录音机不知是从什么地方借来的,旁边放着许多磁带。我随手放了一盒磁带,现在耳边还清晰的回响一个女声哀婉的歌:....人死一去何时归?...哀婉凄切,声音幽幽鲠咽,缥缈空远。起棺时,妇人们哭灵,喧哗繁杂,嗓门高亢低婉,大多都是应景,不复夜间磁带声音里忧伤,仿徨,踟蹰逗留之感。
停灵七天,选一洁净水塘,孝子起水。天色大亮。阳光温暖,我捧着碗,经过一片田地。地头种着一点藠头,藠头上的露水垂在翠玉的梢头,莹莹欲滴。其时高中,已知《薤露》这首歌,内心的悲伤无法表达。多想在暖暖的阳光下,祖孙二人继续温馨相拥呀,真希望有时间隧道,好想回去看看,可时光一去不回头。我默默的流泪,在无人处插了三炷香,跪地哭了一场。
魂兮归来,异方不可以亲。蝮蛇九首。雄虺戴鳞。炎穴一光。骨烂魂伤。玄狐曳尾。赤象为梁。至日归来。无往此异方
因墓地没有准备好,棺材暂厝在学校附近的山坡上,就在我每天放学的必经之路。爷爷去世好多年。当地再无种藠头。冥冥中注定《薤露》是挽歌,再次遇见是很多年后面对退休同事儿子的死亡。
上班,干警察多年后,退休同事儿子开出租车失踪了。发现时在一个无人山中的水库边。一个雨夜的旷野,山林风直啸,乌鸟唳啼,偶有扑棱。湖水随风拍岸,惊涛裂崩,夜黑不见五指。车灯打开,昏黄的灯光笔直的射出一条线,照在湖堤的小排灌站上,留下黑黢黢的影子。彼此静默以对。唯有抽烟,烟氲袅袅升腾,在眼前变幻各种形态。打开被焚毁的后车门,乘座位一黑炭,不盈三尺,依稀一人形。抱下来,平趟油纸布上,车上留一人形油迹。四肢短缺,骨殖散落四方,法医搜捡,一一拼贴,仍未完整。双眼空洞向上,似怒问苍天,鼻已无,嘴噏张,双颊骨露,内略有残肉,稍腐,闻之欲呕。唯剩胸腹部,触之尤柔软,不敢说致命伤在心胸部,只能慢慢剥离,焦炭除外,粉红肉露,一夜尽是粉色。
腊月二十五,江西赣州小年,我们几个人找了一个小饭店。店内人数寥寥无几,老板百无聊奈的靠在柜台上和服务员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看我们进来。立即送上茶水和一碟辣椒腌藠头,一碟炝萝卜皮。藠头带根须,吃起来脆爽酸辣。而我的思绪一直飘到很久以前,为什么薤的出场就自带着悲伤,想到爷爷,我为一个年轻生命的逝去不自觉的唱着挽歌。
抓获犯罪嫌疑人后,我又到那家饭店点了一份藠头,继续为另一个生命唱着挽歌。
但愿此生与薤再不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