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椒,大体西北人称“番椒”,两广人称“海椒”。就其字面称呼而言,辣椒应是泊来品。番为化外之地,番椒应该是通过陆上丝绸之路驼过来的,海椒估计是通过海上丝绸之路漂洋过海而来,至于“下江人”何时种植并嗜食辣椒已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中,来历不可考。
本地爱食辣椒。甚至到无菜的时候,搲一勺辣椒糊就可直接拌饭吃。豆豉腐乳之类,必拌上辣椒糊上锅蒸,出锅滴上几滴香油或且芝麻油,就着热腾腾的米饭,倒也吃的满头大汗。
胃是自小爹妈给的,再高的席面,最终还是要一份辣椒糊咸菜下饭。所以当地不管是大富大贵之户、还是节衣缩食之家,辣椒糊咸菜罐,两者搭配缺一不可。烧咸菜豆豉必不可少辣椒,烧鱼更是灵魂。袁枚《随园食谱》“要想鱼好吃,洗的白筋出”,将鱼剖开,去鳞,洗净黑膜,黄酒、姜蒜生抽,稍加腌制,热锅凉油煎制。冬鲫夏鲤,具体到本地因鲫鱼居多,凡烧鲫鱼,先将鲫鱼两面煎的微黄起皮,倒入水,加入葱姜蒜,上一勺辣椒糊,大火煮开收汁,出锅撒上葱花,上桌满眼鲜亮,辣呼鲜香,不觉大快朵颐。皖南圩区涨水季节,田间地缺,随处可见小鱼小虾,捞回家简单用辣椒糊一烹,虎口吞渣伴着米饭直接下肚。如果捞多了,制成小鱼干,吃的时候泡一泡,然后用辣椒糊烹,鱼虾硬有嚼劲,加上辣椒的辣爽,大可解馋。偶有胖头鱼,将鱼头切下剖开,背面朝下平铺在盘中,将青红椒分开加姜蒜剁沫,用香油炒熟,均匀的铺在鱼头上,上锅隔水蒸制。出锅时两侧点上蒸鱼豉油,鱼头糯软,鱼肉洁白晶莹,入口细嫩咸鲜,带有一种君子般温文尔雅的微辣,让人不觉食指大动。
父亲做事比较精细,等秋季辣椒红了,选一些肥厚的辣椒,挖出种子晒干。将种子标上数量、品名,包好放在罐子里保存。春风过后,天气渐渐转暖,就可以下种。俗话说,清明前后,栽瓜种豆,选一晴好天气将辣椒籽撒在一块摊好肥的地里,浇上水,盖上薄膜,四周用土压上。辣椒长得比较快,大概一个星期左右就会出苗,刚出的苗白嫩嫩的,象初生的婴儿一样,见风长三长,将薄膜扎一些孔,两个星期以后,就可以移栽。北方人喜欢吃辣椒嫩芽,我在河南一朋友处,朋友就新鲜的辣椒嫩芽,焯水后,用剁碎的姜蒜末,生抽、盐,淋上葱油拌,风味独特,吃起来很浓郁。
辣椒择地分植,需要一定的间隔,利于生长、通风,一畦地大约种十几株,彼此之间疏淡有致,植株之间守望相助,生长的极其丰盈。这大约有君子之交淡与水之道,淡与水才能浓于酒。辣椒花谢以后,就生成米粒大小的辣椒挂在枝上,犹如青色的桔。袁枚有: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对农人而言,辣椒花开的可能比牡丹更芬芳。农人的喜悦是欢快不掺假的,田地间见面荷锄而立,互相寒暄天晴雨少庄稼好,脸上的笑容因庄稼长势而绽放。
辣椒长成了,农家菜也多了起来。
一味菜犹如中药,也有君臣佐使。如果独论,白菜可能是君,无论素烧肉烧,白菜都是当仁不让的C位。而辣椒不然,霸气时,独占一味,本地人爱烧辣椒瘪,将辣椒洗净去蒂,用菜刀拍一拍,锅里猪油化开,蒜末下锅炒香,倒入辣椒,用铲子压实翻炒,用酱油、盐调味,加入少许水大火烧开,起锅前撒点鸡精,装盘后剩余的汤汁沟薄芡,浇在辣椒瘪上,吃一口,软糯、清新的辣椒充盈口腔,这是当地必上的一道下饭菜。如果用五花肉沫煸香后炒。味道又更上一筹。
青椒炒肉,总有看《智取威虎山》的感觉,乌鸦落在凤凰群,谁是君来谁是臣。青椒吸收了肉香,咬一口,满满的鲜香爽辣,君臣之别自是不言而喻。我看厨师青椒炒肉,将五花肉切成厚薄均匀的片裹上淀粉,下锅煸炒至微卷发黄,下入切成菱形的青红椒,大火快速翻炒,点入生抽耗油,出锅前撒点盐,搁上葱花。肉劲道、辣椒脆爽,君臣和谐,自是一方风味。我上厨试过多次,总炒不出这个味儿。估计跟家里厨房不能猛火急攻有关。
小时家贫,肉自是不常得,不可能这么奢侈的用肉烧辣椒,肉更多的是点缀。不知那部电影上看到清末穷旗人在家吃粗面饽饽,出门时不忘将肉皮擦一下嘴,见面一问吃了吗?顺手一抹嘴,伸出手油乎乎的手给人看自己的得意、自满,普遍吃不饱的年代,这也算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自娱自乐吧。所以在当地的辣椒炒肉丝,千万别当真。所谓的辣椒炒肉丝就是辣椒炒豆干,点缀一点肉丝,这道菜,我每次炒,客人都说好吃,临走必夸。我每每笑而不言。那时仅有十几岁,心中有个秘密不告诉人是快乐的。
辣椒是应季蔬菜,没有地种,在田间的地垄上整一块也行。来人时,随时摘,一般随吃随摘,剪刀剪碎,用篮子在水里摆一摆,冲掉辣椒籽就可以炒。每天中午晚上,饭前坐在门前剪辣椒、剥毛豆是母亲必做的一件事。现在想起来,晚霞漫天,坐在门坎上的母亲将辣椒、毛豆倒在地上,一丝不苟的在择菜。霞光印着母亲的脸,母亲满脸柔和,偶尔抬头看看嬉耍的我们,淡淡一笑。生活很琐屑,可母亲无暇顾及,心里承担着一家人衣食住行。劳作之余的收获,一家温暖的无忧,相必那时母亲也是快乐的。快乐其实很简单,他就来源于农家餐桌上的一饮一食。辣椒其时承担的使命自是可贵。
我会烧菜,也来源于母亲,平常无事围着母亲身边看烧菜,无师自通也就会了。农忙时,烧饭的事情自然就交到我手上,辣椒炒豆干,先将辣椒洗净,锅烧热后,香油炝锅,一勺猪油融化,倒入辣椒,翻炒后加入豆干,出锅前倒入大蒜,撒上盐,加少许自制蚕豆酱。豆干吸收了油,肉奈奈的,夹起来颤颤的,一口吃下去,一股猪油的清香和豆制品的特有的腥香,加上辣椒的香辣,入口如同爆珠,忽地一下炸开,四季里春天的温暖,夏天的清凉,秋天的厚朴,冬天的肆意尽在其中。我喜欢辣椒,特别是新鲜的青辣椒剪成丝,将辣椒、韭菜、毛豆倒在一起素炒,稍微加一点盐,味道清香无比。可惜女儿不吃辣椒,体会不到油炒菜的乐趣。这些菜是一个时代的印记,好吃的关键是油。年轻人减肥不食或很少食猪油了,大部分都是植物油,香则香矣,已失去当初的味道了。
俗话说:人挪活,树挪死。人是随着环境变化而变化的,生活物质日益丰富,饮食更多元化,家庭一日三餐早也不是田间地头的应季所得。女儿读书读之“卧冰求鲤”篇,三思不得其解,应季没有的,市场上比比皆是,大冬天的为什么要卧冰呢?人的思维转化自是环境变化造成的,同时也失去了对食物的期待和珍惜。
辣椒是比较长的应季节蔬菜,从青椒食用到辣椒罢市,可以说贯穿了四季。秋风紧,霜降后,辣椒也开始红了,当地都是乘辣椒红了一点点的采回来,洗净晾干水分。隔壁奶奶家里有一个青石磨。鸟嘴长柄,鸟嘴插在磨柄上,长柄用麻绳系在梁上,先将磨用清水洗净,辣椒放进魔眼里,朝一个方向推磨,磨便咯吱咯吱的响着。磨辣椒必须两个人,一个人推磨,一个人添辣椒,将辣椒堆在磨上,磨转动后,要不停的向魔眼里扫辣椒,扫辣椒用的是芦苇扎的扫帚,稍微添加一些水后,磨一会,殷红的辣椒水沿着磨盘四周滴在地上的盆里。一般要一天的时间才能将辣椒全部磨成糊。讲究一些,放一些生姜和蒜,这样的辣椒糊吃起来更香。我喜欢原汁原味的,吃起来秋天的醇正厚朴尽在其中。做好辣椒糊的秘诀不是急着装进罐子储存,而是乘天晴,将辣椒糊略微撒点盐搅拌后露天晾晒,直至水分蒸干,装罐封存,可以一直待来年新鲜辣椒糊上市。判断好坏的标准是时间长了辣椒会不会生蛆变坏,农家零食比较少。一般吃饭剩下的锅巴就是一份美味,吃锅巴当然得配上自制的辣椒糊,锅巴的脆和辣椒糊的香辣,吃的全身发热。储存辣椒糊拿出来时的颜色是人们点评的重点,鲜红油亮,食之辣爽。保存不好的发黑拿出来时已经生蛆,有人重口味偏好这一口,认为蛆是美味的又当别论了。但我不敢苟同,只能敬而远之。
辣椒深得人心,可能还是他的辛辣。辛弃疾辞云:“细参辛字,一笑君听取,艰辛做就,总是辛酸辛苦。更十分,向人辛辣,椒桂捣残堪吐”。辣椒余味可能就是人生千面,辛弃疾万字平戎策,换作东家种树书,何尝不是辣味之后的平淡,辛味之后的自嘲。
所以辣椒在本地还有一种吃法就是辣椒粑,我总是固执的将辣椒粑当做人生看尽风雨之后的中庸之餐,味不过辣而有余甘。青红椒都可以制作,将新鲜的辣椒和着大蒜一起剁碎,拌米粉放在罐子里保存,喜欢酸的少放一些盐,过十几天就可以食用了。吃的时候,将油烧热,搲一点辣椒渣出来加入米粉稍拌一点凉水化开,倒入锅中摊开,煎成饼子,食用时风味独特。当然也有人图省事,将新鲜的辣椒剁碎拌米粉搨粑,但味道已相去十万八千里了。
近来人事半消磨,自从上学上班离农耕稼穑渐远,但食中的余味则是常上心头,伴着岁月更是愈久弥香,成长是一件烦恼的事情,幼儿看问题复杂问题简单化,成年后遍历社会的毒打,往往简单问题复杂化。儿时幸福的生活愈觉简单,愈觉珍贵。
我同学在乡间任职,美丽乡村项目,也许是小时候味蕾的吸引,他选择了种辣椒。而且说是自贵州引进的朝天椒品种。我到地里看过,正经的耕地,一畦畦碧绿湛红,远远望去,一团团,一簇簇,云蒸霞氲,甚是好看。近看朵朵笔尖朝上,灿烂无比。这种辣椒制成的辣椒糊肯定比本地的更辛辣。但我不喜欢,我还是喜欢长在田间地头随意生长、释放天性、不成型的辣椒,大概是吾乡吾人食吾味,沟渠清水任分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