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最喜欢去的地方,是生产队大队部。
大队部类似四合院。西边是油坊,东边是豆腐坊和面条坊。北面是大队干部的办公室,南面是食堂。来人就在食堂里面吃饭,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来人轮流到各个村干部家派饭,那时候饭也简单,割点肉或是猪下水,加上农家菜地里新鲜的蔬菜捧着大米饭就是一餐。酒是不常见的,偶有也是高粱烧一类的,客人走了我偷偷喝过,非常辣喉。
我喜欢在那儿玩最主要的原因,是大队部中间有一个很大的晒谷场。晒谷场上面除了双抢晒粮食之外,平常每家晒豆酱、萝卜条都摆在那里。一路儿缸,上面蒙着纱网防止虫子掉落,晒酱必须用水泡一下,去掉上浮瘪豆,选新鲜饱满的黄豆,泡发后晾干放凉,拌入面粉,放在簸箕里,盖上稻草,母亲一般都是放在杂物间架子山通风,大约十几天豆子长出霉,就将霉干的黄豆倒进鉢里,撒上盐,倒点清水没过豆子,拿到太阳底下晒。豆子需要淌新露水,然后第二天早上搅拌翻酱,一直到酱上出现一层厚厚的油脂。将晒好酱装在坛子里,可以吃到来年新豆子上市。有的人晒酱从不用纱布遮,母亲嗤之以鼻,每天早晨一看上面落了一层蛾子、蚊子,搅一搅全部沉在酱里。只要你不想制作过程,这种酱其实也很好吃,毕竟它里面有高蛋白。我们喜欢将别人家的纱布扯开,用指头搲一点尝尝味道,不免忘记还原。第二天一班小孩被主妇们审视憎骂一番,我们嘻嘻哈哈不以为意,过后依然如此。会计是一个廋廋很和蔼的年轻人,参加几次中考没考上,于是死了心,被村里面安排做会计。一看到我们来了,马上拿出几块糖哄我们,要我们离远点,不然难免也会受到牵连,被一帮妇人围着喋喋不休的叱责。妇人是见过世面的,泼辣而大胆。我亲眼见大队部放电影,正在看的时候,有一个人放了很响的屁,随即听到一个妇女大嗓门喊:嫌什么嫌,屁是人身之气,哪有不放之理。操场上顿时笑倒一片。
豆腐坊只有一个老人,年龄比较大。一笑,脸上的褶子就像盛开的菊花。每天围着一个漆黑看不出颜色的围裙,似剃头匠的荡刀片,花一块,油一块,实在惨不忍睹。而且手上拿一个大号的水瓢,每次去不是在往锅里添水,就是将锅里煮开的豆浆舀出来,倒在铺好纱布的木盒里,顺带着添柴或者关火。我去都捧着自家的火鉢去戳火,将未燃尽的木柴戳到钵里,盖上灰。放在火桶里奶奶能烘一天,并且晚上将鞋子衣服放在里面,第二天穿起来暖和和的。有时候早上,一个人捧着一个火球,装满热热的柴火,在教室里既能烘脚,手冻僵了提到桌子上烘烘手继续写。
最喜欢是豆腐坊出豆腐的时候,这时候老人相当于艺术大师,豆子在锅里煮开,点上卤水,豆汁慢慢凝固,老人将舀出凝固的豆浆倒在木盒里,用纱布包好,一层层叠起来,对面悬坠着几块大小不同的石头往下压,豆腐水不停的流下来,等一段时间,豆腐成型了,取下来切成块就可以推到市场上去卖。不够一整块豆腐,就将剩余的豆浆放在小纱布里制作豆干,做好的豆干放在自家酱油制作的卤水里煮后捞出。热热的,有淡淡的豆腥,还有酱油的醇香,吃起来有一点五香肉的味道。我想起金圣叹刑场临别的故事,儿子询问他有什么事要嘱托的,金圣叹把儿子叫到身边,悄悄对他说:“腌菜和黄豆同吃,有胡桃味道;花生米与豆腐干同嚼,有火腿滋味,我后来发痴,试了试,确实滋味丰富,大得奇妙。
过年的时候,每家都拎一个桶装满黄豆放在豆腐坊,排队打豆腐和豆腐干。打好的豆腐桶里放满水,可以吃一个春节。讲究一点将豆腐炸成“生腐”,吃剩的用绳子串成一串晾干挂在墙上,来人时烧肉。
妻子讨厌吃豆腐,我问她为什么,他告诉我小时候家住在集镇上,每天早晨六点多,街上就喊:“豆腐哦,豆干卖”,吵得没法睡觉。奶奶喜欢吃豆腐,豆干,买回来豆腐切碎水煮吃,一点味道都没有。而且奶奶特别喜欢生吃白干子,一嘴的腥气和豆渣味儿,令人非常讨厌。唯一喜欢是多年以后,端午、东至的时候,将豆腐从中间切成三片油炸,撒一点盐,吃起来很香。妻子特别认真的强调:你看小孩子可喜欢吃豆腐,喜欢吃豆腐的都是经历岁月洗礼的,比如一些事,以前不喜欢的,现在也能接受了。
我只能一笑。对于豆子,《天工开物》记载:凡为豉、为酱、为腐,皆大豆中取质焉。我们常年所吃手工制作的霉豆腐和黄豆豉。与前人做法无二。豆子煮熟晾凉,摊在筛子上,用稻草盖住。发酵长出白毛后,用盐、辣椒糊一拌装在坛子里,吃得时候放在饭头一蒸,浇点麻油就行了。腐乳的做法类似,吃起来酥酥软软,跟牛乳一样入口既化,估计腐乳得名如此有关。
天凉了,将豆渣用手抟圆,往墙上一贴,上面留五个指印,贴的很紧,要废半天力气才能扣下来。我试了试,一弄就呲溜到地上了,怎么也没办法贴上去,殊是可怪。贴满一遛墙晒干了,取下来时有纷争,拿手一抐就知道是谁的。干豆渣切成片,煎黄汆水,加入白菜同煮,香鲜美味,吃在嘴里,暖在心里。
《随园食单》袁枚在书中写了九种做法,虽然篇幅不长,但单一个豆腐都要分为九段,可见豆腐在百姓餐桌上的重要。大部分农家是不可能做到的,唯有提到今天我们到火锅店常见的冻豆腐,制作方法仍然复杂:将豆腐冻一夜,切方块,滚去豆味,加鸡汤汁、火腿汁、肉汁煨之。上桌时,撤去鸡火腿之类,单留香蕈、冬笋。豆腐煨久则松,面起蜂窝,如冻腐矣。故炒腐宜嫩,煨者宜老。家致华分司,用蘑菇煮豆腐,虽夏月亦照冻腐之法,甚佳。切不可加荤汤,致失清味。我到火锅店或在家制作极其简单,将冻好的豆腐取出,切成片直接放在锅里煮成蜂窝状捞起来蘸佐料即食,味道亦佳。
袁枚还在《随园食单》记载了另外一种毛豆吃法,“毛豆至八九月间晚收者,最阔大而嫩,号“香珠豆”。煮熟以秋油、酒泡之。出壳可,带壳亦可,香软可爱。寻常之豆,不可食也。”
年轻时,流行吃夜宵。大排档上面三五成群,必点的一道菜就是水煮毛豆花生米,将嫩毛豆洗净减去两边角,下锅放入八角、桂皮、辣椒、盐等下锅煮熟,浸泡一段时间入味,客人来后,捞干上桌,喝酒划拳,好不快活,所谓毛豆就啤酒,生活很富有。
豆类植物,上古不叫“豆”,而叫“尗”“菽”,角曰荚,叶曰藿,茎曰萁。《说文解字》豆也,象尗豆生之形也。下面一个豆种从地面长出嫩芽的形状,凡尗之属皆从尗。《说文解字》豆为象形字,《诗经》“于豆于登”,“豆”就是一种盛肉食的器皿。造型不一,大体类似于今天的高脚杯,上面一个盘。中间握柄,下面一个支撑。后来,“豆”取代了“菽”的意义。穷人漉菽为汁,膝下承欢。《礼记.檀弓》子路曰:“伤哉贫也。生无以为养,死无以为礼也”孔子曰:“啜菽饮水,尽其欢,斯之谓孝”。稍知道点中华文化,都知道曹植的七步诗: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兄弟相残和菽水承欢都与豆子有关,可见豆子的名气自古以来就很大。
《天工开物》凡菽种类之多,与稻、黍相等。播种、收获之期四季相承。果腹之功,在人日用,盖与饮食相终始。一种大豆有黑、黄二色,下种不出清明前后.....
《诗经.豳风.七月》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农夫。
纵使山海桑田,农村种豆、食豆沿袭着传统的农耕文化。依然是清明种七月食。而本地除了食新鲜豆子鸡蛋汤之外,还有一种传统的吃法。选好的干豆子泡发,腌猪脚炖的软烂,倒入黄豆,出锅时一定要收干汤汁,豆子咸香酥软,入口极化。如果与咸鸭一起炖,更是鲜香无比,是佐酒下饭的一道佳肴。
再次回家经过队部时,虽然已经物是人非,但场地仍在。山还是那个山,风还是那个风。白云苍狗,岁月悠悠看似,时间改变了什么,看似时间什么也没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