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是父亲的战场,他总是在视察领地,观察那些蔬菜士兵的长势。
院子不大,约三百平方。靠近围墙以前是生产队的肥水窖,有地下水渗出,终年不干,再旱的季节都有一米左右深的水。父亲年近八旬,引以自豪的是自己一个月挖了近两米深,并且一个人用砖石砌成了鱼塘。父母为子女计较也深,为了方便我们回家吃鱼,涨水季节买来鱼放在池子里,吃鱼时直接捞起来就行。
其余地方,用砖石隔开几块,用作菜地。无时无刻不在院子里谋划如何种菜。厨房窗户处移栽了一株桂花树,桂花枝繁叶茂,占着一方土地,父亲总是盯着树下空闲的地方。春天到了,父亲在树下起了两垄地,一垄种的是豇豆,空闲的一垄地隔一段时间种的仍然是豇豆。
本地豆角有许多,扁豆、四季豆、刀豆等等,但豇豆本地叫豆个子(音),专指圆滚滚的长豆角。周末回家,每早必摘沾着露水的嫩嫩带刺黄瓜、青绿的豆角、泛红微酸的西红柿。早餐桌子上便会有新鲜的食材。摘豆角总是让人欣喜,长成的豆角垂下密织的帘栊,掀开,紫花繁缛,蜂蝶嬉闹期间。想象中犹如步入淑女的闺房,花香简繁交织,带着一点神秘,一丝恬淡,气息又仿佛馥郁的让人窒息。犹如少女的心六月的云,一会儿艳阳天晴,一会儿暴雨倾盆......
摘回的豆角撕掉筋膜,掰成小段洗净。我最喜欢猪油下锅,素炒,加水煮,盐、鸡精调味,出锅时沿锅边淋一勺植物油,煮熟的豇豆微黄软糯,老少咸宜。
最适宜的吃法是豇豆烧肉,一定要选肥瘦适宜的五花肉,将猪肉洗净切成适当大小煮去血水,洗净。香油下锅烧热,放入肉块煸炒出油,沥去多余油脂。加蒜瓣、姜、烹入料酒,加生抽、老抽炒匀,倒入足够开水,入鸡精、盐,煮沸,改用小火焖至八成熟,再放入豇豆烧至肉烂豆熟,用旺火收汁,起锅装盘。如果是干豇豆,泡发后烧肉,更别有一番风味。本地相传一年皇上突然驾临明代石台县“四部尚书”毕锵家,其夫人余氏慌乱中作一火锅,因其是“一品诰命”夫人,故得赐“一品”之名。在石台,一边听人说着“一品锅”的来历,看着制作。虽是家常菜,却很讲究。锅底垫上泡发的干豆角,干笋子,依次一层层摆放烧好的五花肉、油炸豆腐、自制的糯米肉丸子、泡好的粉丝,最上面铺上农家应季的新鲜蔬菜,加上调料和适量的水,然后用文火煨熟,煨制过程中不停的浇汤,激发食材的香味。此锅石台家家会烧,所在只是食材的区别。我吃过几家,垫底的食材基本上都是以干豆角、干笋子为主。妻子到石台必点农家一品锅,味浓,味厚,咸鲜,让人不免食欲大动。我在湖北麻城还吃过一种地锅,四个角的矮木架子,中空放一大锅,下面烧火。几个矮凳围坐一圈,把笋干、豇豆、猪肉一层层置于锅中,加水、放盐,香料等烹煮。与石台的一品锅类似,只不过湖北的菜更辣、更咸一点。
袁枚对豇豆、豌豆等豆类食法总有一股文人的趣味,《随园食单》:“豇豆炒肉,临上时,去肉存豆。以极嫩者,抽去其筋。”这已经不是普通人家的吃法,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何不食肉糜?
上小学,喜欢听评书,不知是单田芳,还是刘兰芳的《杨家将》,里面有一个黑面长鬤的寇老西儿,那时只知道寇准是一个日断阳,夜断阴的天官,特别是听到寇准夜审潘仁美一段,牛头马面出场觉得寇准好厉害。在摊子看小人书《智审潘仁美》里寇准白面长鬤,和八贤王定计,以假阴曹地府吓得潘仁美全盘招供。后来在一起玩游戏的时候就抢着扮寇准,豇豆两两而生,掐一个直接挂在耳朵上,扮胡子正合适。挂好后大声喊:将潘仁美押上来......
《本草纲目》∶豇豆,蔓生,花红白二色,荚白红紫赤斑驳数色,长者二尺,开花结荚,两两相垂,有习坎之义。豆子微曲,象人肾形,所谓豆为肾谷者,宜以此当之。习坎为《易经》二十九卦,坎卦是二坎相重,人一再陷于坎中,前途凶险,大窞套小窞,当以坎为学习对象,谨慎处事。故君子常德行,习教事。估计李时珍认为豇豆两两相垂,有低头一再学习之形,所以说豇豆有习坎之义。我们当地流行:吃什么补什么,豇豆受欢迎大抵与此有关。
豇豆出苗盈尺,就必须搭架子。父亲每年砍小毛竹沿着豇豆边沿整齐的搭成一排人字架。上面用一横挡连成串。豇豆苗沿着竹子攀援,不久就爬满了整个豆架,花开后,天气晴好的日子,晚餐就摆在豆架下,院子里微风习习,花香阵阵,哥嫂几家人在一起谈天说地,席中少不了一盘豇豆,几杯老酒,更深漏残,夜静方散,唯剩一轮明月在空。
水里放盐,加油,豇豆下锅焯水。熟后捞出来,将长豇豆卷成圆圈,用牙签固定成棒棒糖模样,平底锅下油煎成两面金黄,撒上孜然粉、辣椒面,甩一把炒熟的芝麻,烧烤风味孩子比较喜欢。
妻子喜欢做豆角包子,豇豆剁成沫,下锅与碎肉末炒熟调味,一定要多放香油搅拌,蒸熟后吃起来才滑爽。妻子总是喜欢多做一点,放进冰箱冷冻室,吃的时候水煎或且上锅蒸,比较方便。
本地人早餐喜欢吃小粑就稀饭,一碗热乎乎的稀饭,配上腌豇豆,再加上时令蔬菜做馅的热气腾腾的小粑,如果是豇豆馅,必是用干辣椒炒的微辣咸鲜,一口咬下去,面香、豆香、油香,香辣滋润,回味无穷。稀饭小粑,我百吃不厌。今年体检发现自己血糖有点高,医生第一句就是幸灾乐祸的话:以后小粑你是不能再吃了。我不知道医生是怎么看出来我喜欢吃小粑的,但也可见小粑在本地人心目中分量。
想起毕淑敏《豆角鼓》讲的故事。幼时与同桌一起,将择好的豆角放在新疆小铃鼓里,于是他们共同将这个鼓叫豆角鼓。多年后,因同学癌症无法发声,只有摇动豆角鼓回应历经岁月的友谊,声音一次比一次响亮。人性的光芒无限,时光很短,温暖很长,穿过人生风雨的长廊,岁月的记忆被烘烤的蓬松而馨香。